第十五章
二〇〇七年二月
崔維斯試圖揮卻這近十一年來的雲煙往事,納悶它們怎麼會在這時候歷歷浮現。是因為他已經老到足以認清當初兩人陷入愛河的速度之快實屬罕見嗎?還是只因他太想念那段甜蜜時光?他不知道。
最近,好像有很多事情都讓他無所適從。有些人大言不慚自己能解答所有疑問,至小乂是人生大事方面的疑問,但崔維斯一概不信。不管他們是用說的還是用寫的,不管他們再怎麼信誓旦旦,他都覺得全是自說自話。但如果真有人能解答人生所有疑問,那麼他要問的是:所謂真愛,究竟該愛到什地步?
他可以拿這問題去問一百個人,結果得到一百種答案。大部分答案都了無新意,不是說你必須為對方犧牲,就是你必須包容、寬恕,必要時,甚至奮力一戰云云。但就算他明白這些答案都有道理,也幫不上他的忙。有些事情是超越理解範圍的。回首來時路,他真希望有些事從頭來過,有些淚不曾流過,有些時光不曾浪費,有些挫折一笑置之。人生似乎充滿懊悔,他多希望時光倒流,這樣一來,他就能重溫某些日子。但有一件事,他很確定:他應該當一個更好的老公才對。其實他在思考「所謂真愛,究竟該愛到什麼地步」時,心中早有答案。那就是有時候為了真愛,你不得不欺騙。
到底要不要欺騙?再過不久,他就得做出抉擇了。
※※※
螢亮的日光燈和白色磁磚益發襯出醫院的單調貧乏。崔維斯沿著走廊慢慢走,他知道就算早一步見到嘉比,她也看不見他。他心裡猶豫,決定還是過去跟她說說話,畢竟這是他來這兒的目的,只是因為剛剛往事歷歷浮現,幾乎要讓他虛脫。他停下腳步,知道就算花多少時間整理思緒,也無濟於事。
他躲進一間小接待室,坐了下來,看著走廊外運作規律的醫護作業,這才明白這裡縱然有處理不完的急診,員工卻按常軌運作,就像他在家裡也有自己的常軌運作方式一樣。因為越是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地方,人們就越有必要建立起某種秩序,才能幫助那裡的人熬過每一天,為原本可能意外連連的生活注入一些可預測性。他每日的早晨時光就是最好例證,因為全是一成不變。六點十五分,鬧鐘鈴響,花一分鐘起床,九分鐘沖澡,四分鐘刮鬍子和刷牙,七分鐘穿好衣服。時間精準到任何一個陌生人都能盯著他在窗影上的連續動作來準確計時。之後,他會匆匆下樓,倒些玉米片出來,檢查書包裡的家庭作業,做幾份花生醬或果醬三明治,這時候,他那兩個睡眼惺忪的女兒已經坐在旁邊吃早餐。等到七點十五分整,他會陪著女兒出門,在車道盡頭等學校巴士。巴士司機是一位有蘇格蘭腔的先生,常讓他想起電影裡的史瑞克。等到兩個女兒上了車,找到位置坐下,他會笑著跟她們揮手再見。年齡分別是六歲和八歲的麗莎和克莉絲汀,在唸小一和小三。每當他看著她們展開新的一天,就會覺得自己的心焦慮地揪成一團。這種現象也許很平常,有人說做父母的天生就愛瞎操心,但最近他的焦慮越來越明顯。他老會想一些以前沒想過的事,而且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麗莎在看卡通片時,笑聲和以前一樣響亮?克莉絲汀特別聽話的態度是否有違常態?有時當巴士走遠,他會發現自己反覆回想那天早上的經過,仔細搜尋蛛絲馬跡,想證明她們是快樂的。昨天他有大半天都在納悶,麗莎究竟是為了測試他的耐心才要他幫忙綁鞋帶?還是純粹只因懶惰?他雖然知道自己快走火入魔了,但昨天夜裡躡手躡腳進她們房裡幫她們蓋好踢得亂七八糟的被子時,還是忍不住擔心,她們夜裡睡不安穩,究竟是最近才有的現象?還是以前自己沒注意到?
事情不應該這樣,嘉比應該陪在他身邊,應該是嘉比去綁鞋帶和蓋被子。這種事她向來得心應手,他一開始就知道她很能幹。還記得他們共度第一個週末後,他常情不自禁地瞅著她,心底深深相信在他的後半輩子裡,再也不可能找到一個比她更適合當他孩子的媽和他伴侶的女人。這種想法總是出其不意地在最奇怪的場合裡閃現,譬如當他們在超市的水果區推著手推車時,或者排隊買電影票時,但只要這種想法一出現,即便當下的他只是牽著她的手,都會覺得是一種幸福,心裡盈滿感動。
他們的戀愛過程對她來說算是曲折,因為她必須面對兩個同時愛著她的男人。在派對上,他常用「遇過一點小波折」來輕鬆帶過,不過他還是很好奇她究竟什麼時候發現她愛他甚過凱文?是在他們並肩而坐凝視夜空時?在她輕聲數說天上的星座時?抑或隔天野餐前,他們騎在摩托車上,她緊抱著他時?還是後來那天傍晚,他伸手摟她時?
他不確定,畢竟要捕捉那一瞬間就像大海撈針。最後還是嘉比去跟凱文解釋。崔維斯記得那天早上當嘉比聽到凱文要回城裡時,臉色變得非常蒼白。前幾天的篤定心情不翼而飛。她的早餐幾乎原封未動,當他與她吻別時,她臉上的笑容也只是一閃即逝。時間在沉默中分秒流逝,崔維斯故意在工作上忙得不可開交。他打了幾通電話,幫小狗找新家,因為他知道這對她來說很重要。後來下班了,他去探望莫莉。而這隻狗好像知道晚一點主人會需要牠似的,自從被他放出來之後,就沒再回車庫,直接坐在屋前草地上看著大街,那時太陽正一寸寸西沉。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嘉比的車子才出現在車道。他還記得她下車時,表情平靜地看他一眼,一句話也沒吭,然後在台階上傍著他坐下來,莫莉慢慢走過來,用鼻頭搓搓她,嘉比伸出手,不斷摸著牠的毛。
「嘿!」他打破沉默。
「嘿!」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已經幫所有小狗找到新家了。」他說。
「真的?」
他點點頭,然後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並肩而坐,彷彿再也找不到話可說。
「不管怎麼樣,我都愛你。」他想找話安慰她,卻遍尋不著。
「我相信你。」她輕聲說道,手臂圈住他,頭靠在他肩上。「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啊。」
崔維斯一向不喜歡醫院,這裡不像動物診所到了傍晚就關門。加特利總醫院給他的感覺就像一座永不打烊的摩天輪,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病人和員工進進出出。從他坐的地方能看見護士在各診間跑進跑出,再不然就是聚在走廊盡頭的護理站。有的人看起來很累,有的一臉無聊,連醫生也一樣。崔維斯知道在別的樓層裡,有產婦生產,有老人辭世,就像一個世界的縮影。縱然他覺得這地方很沉悶,嘉比卻在這裡工作過,一向精力充沛。
幾個月前,信箱裡收到一封信,好像是從醫院行政主管的辦公室寄來的,說嘉比服務了十年,要為她表彰。這封信並沒詳述嘉比的特殊成就,只是一封官樣信函,搞不好有十幾個跟她同期的同事也收到。信上承諾會在醫院的某條走廊牆壁掛上一面推崇嘉比的獎狀,表彰她的貢獻,就像其他資深員工一樣,只不過到現在還沒掛上去。
他懷疑她會在乎嗎?嘉比之所以到這家醫院工作,不是為了有一天得到一塊獎狀,而是她自覺沒有別的選擇。雖然當他們共度第一個週末時,嘉比曾大概提過她在小兒科診所遇到的問題,但始終沒有說得很清楚,他也沒追問,但他知道,就算問出個所以然來,也不是那麼容易解決。
後來她終於告訴了他。那天他好不容易收工下班,原來前一天晚上,他到一家馬術中心出診,那兒有一匹阿拉伯馬不尋常地出汗,蹄子不停刨抓地面,腹部顯然一碰就痛。這是典型的馬兒腹絞痛,所幸還不到動手術的程度。不過因為飼主年紀已經七十好幾,崔維斯不忍要求他們,為了避免馬兒情緒太激動或病情加劇,必須每小時撥出十五分鐘牽馬兒去散步,只好自己留下來照顧那匹馬,到了隔天傍晚,他要離開時,馬兒的情況雖改善了,他卻筋疲力竭。
他回到家的時候,滿身是汗,全身髒污,竟發現嘉比在廚房長桌上嚶嚶哭泣。等了好幾分鐘,她才告訴他原委。原來她陪一位盲腸炎病人等救護車等到很晚,後來她終於能離開時,員工都下班了,只剩那位主治醫師安卓.梅爾頓大夫。他們一起離開,等到嘉比察覺梅爾頓竟跟著她走到車子那裡時,已經來不及了,那傢伙把手擱在她肩上說,他正要去那家醫院,晚點兒會再告訴她那位病人的情況。她勉強擠出笑容,他的嘴卻在這時湊過去親她。
這種拙劣的伎倆讓人聯想到高中時期那些臭男生,她急忙躲開,沒讓他得逞。沒想到他瞪著她,一臉訕訕然說:「我還以為這是妳想要的。」
嘉比氣得全身發抖。「他的語氣好像都是我的錯似的。」
「以前他也做過這種事嗎?」
「沒有,不像這次這麼過分,可是……」
她聲音越來越細微,崔維斯握住她的手。「別這樣,」他說:「是我欸,妳可以老實告訴我。」
她還是垂眼看著桌面,但已經穩住語調,開口細數梅爾頓過去的惡行劣跡。等到她說完,他已怒不可遏。
「這事我來處理。」他逕自說道,沒等她答應。
他打了兩通電話,查到安卓.梅爾頓的住址,幾分鐘後,他的車在梅爾頓家門口猛然止住。他門鈴按得很急,那位大夫來到門口,還沒搞清楚來者是誰,就被他一拳揮中下巴。有個女的正好出現,崔維斯猜她應該是他老婆,那女的當場目擊梅爾頓跌倒在地,放聲尖叫。
警察隨後趕到,崔維斯平生首度遭到逮捕。他被帶到警局,那兒的警官大多三分玩笑七分尊重地對待他,因為幾乎每個人都曾帶他們家的寵物去過診所,所以理所當然地懷疑梅爾頓太太「有個神經病攻擊我先生」的說法。
崔維斯打電話給他妹妹,史蒂芬妮到的時候,神情並不緊張,反而一副很樂的樣子。她看見崔維斯單獨坐在牢房裡,好像正在和警長深談什麼,走近一聽,才知道他們討論的竟然是警長家裡那隻貓,牠可能長了什麼疹子,老是抓個不停。
「我真倒楣!」她說。
「妳說什麼?」
「我還以為會看到你穿著橘紅色的囚衣咧。」
「不好意思,讓妳失望了。」
「也許還有機會,警長,能讓他穿上嗎?」
警長不知怎麼答腔,後來乾脆走人,留他們兩人獨處。
「真是謝謝妳哦。」警長一走,崔維斯隨即這樣說。「搞不好他正在考慮妳的提議。」
「你可別怪我,在別人家門口出手打醫生的又不是我。」
「他罪有應得。」
「我相信他罪有應得。」
崔維斯笑了。「謝謝妳趕過來。」
「我才不想錯過好戲呢,洛基先生,還是你希望我叫你藍波?」
「能不能先把我保出去,別忙著幫我取綽號?」
「取綽號比較好玩啊。」
「早知道我就打給老爸。」
「可是你打給我。相信我,你的選擇是對的,我先去找一下警長,可以嗎?」
後來,史蒂芬妮還在和警長說話時,安卓,梅爾頓竟然就上警局來找他了,這傢伙從沒見過這位小鎮獸醫,要求知道對方的攻擊原因。雖然崔維斯沒告訴嘉比他跟梅爾頓說了什麼,但那傢伙無視他老婆的反對,當場撤銷告訴。過幾天,崔維斯從鎮裡的八卦消息中得知,梅爾頓大夫和他太太正在接受婚姻諮詢輔導。儘管如此,小兒科診所裡的人還是對嘉比投以異樣目光。過了幾星期,佛曼大夫把嘉比叫進辦公室,建議她最好另謀高就。
「我知道這對妳不公平。」他說:「如果妳堅持留下來,我們還是能想辦法讓這一切恢復正常,只不過我已經六十四歲了,打算明年退休,梅爾頓大夫也已經同意買下這間診所,我擔心他到時不願意雇用妳,或者說妳不願意為他工作。所以才會認為如果妳現在換工作,把這件討人厭的事全拋到腦後,對妳來說比較好,也比較輕鬆。」他聳聳肩:「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他不需要受到譴責,但就算他是個混蛋,卻是我面談過的醫生最棒的一位,也是唯一願意留在小鎮裡開業的小兒科醫生。如果妳自願離開,我會幫妳寫一封最好的推薦函,保證妳到任何地方都能輕鬆找到工作。」
她嗅得出來這件事背後的人為操作成分,縱然她很為自己及所有被性騷擾過的婦女憤憤不平,但理智終究戰勝一切。最後,她在這家醫院的急診室找到工作。
不過還有個問題:當嘉比得知崔維斯曾跑去揍梅爾頓大夫時發了頓脾氣。這是他們交往後第一次爭吵。崔維斯到現在都還記得她怒氣沖沖地逼問他,難道他不相信她已經「成熟到知道該怎麼處理自己的問題」嗎?還有他的所作所為好像「把她當成了一個不知所措的無知少女」!崔維斯沒有為自己辯解,在他內心深處,他知道就算時間重來,他還是會做一樣的事情,但是他很識相地閉上嘴巴。
嘉比雖然生氣,但崔維斯相信她多少還是讚許他。不管表面上多生氣,這種英雄救美──他找妳麻煩?讓我來教訓他──的確令她芳心大動,因為那天晚上她在床上比平常都要熱情。
至少這是崔維斯記得的往事。那天晚上她真有那麼熱情嗎?其實他也不太確定。這陣子以來,他唯一確定的就是他絕不會拿任何東西去交換他們曾經擁有的快樂時光。沒有嘉比,他的人生幾無意義。他只是一個住在小鎮裡的尋常丈夫,擁有一份尋常的工作,他在乎的事情和其他人沒有兩樣。他不是領袖,也不是追隨者,更不是那種死後會讓人長相懷念的偉大人物。他就像多數人一樣,只是一個普通男人,只有一點不同:他愛上一個叫嘉比的女人,他對她的愛隨著婚後歲月越來越深長。但命運捉弄,毀了這一切。如今他有大半時光都在費心思索,究竟可不可能靠人為力量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