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溫暖的陽光斑駁灑在他們身上。在這片靜默中,崔維斯輕輕捏著嘉比的手,腕關節的疼痛令他臉部不自覺抽搐。那部位一個月前才拆掉石膏,醫生開了些止痛藥給他。他的臂骨曾經裂開,韌帶斷成兩半,可是吃過一次止痛藥之後,他就拒吃了,因為那讓他昏昏沉沉的,他討厭那種感覺。
她的手總是這麼柔軟,大多時候,他會一握好幾個小時,心想如果她突然回捏,他會有何反應?他坐在這裡看著她,好奇她現在在想什麼?究竟能不能思考?對他而言,她大腦裡的世界始終是個謎。
「兩個女兒都很乖。」他開口說話了。「早餐時,克莉絲汀已經能吃完滿滿一碗玉米片,麗莎也差不多了。我知道妳擔心她們吃得不夠,因為她們個子一直不高,不過她們現在放學後,還能吃我準備的點心。」
窗外,有隻鴿子停在窗台,牠先往前走幾步,又回頭走幾步,最後停在平常會逗留的地方。牠好像冥冥中知道崔維斯什麼時候會來。有時他甚至相信,牠代表某種徵兆,至於是什麼徵兆,他一無所知。
「我們吃完晚飯後,就會寫家庭作業,我知道妳希望她們放學回家立刻寫,可是這樣也不錯啊。妳一定會很開心克莉絲汀現在數學很好,記不記得年初時,她還搞不懂算術。現在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用妳以前買的親子教學卡來練習,她上次考試,每一題都會寫哦,現在甚至不必我教,就能寫完所有功課了。妳一定會很以她為榮。」
窗外鴿子的咕咕聲幾乎聽不見。
「麗莎也很棒,我們每天晚上不是看《朵拉姑娘》,就是看《神奇芭比》。真奇怪,她就是百看不厭。今年的生日派對,她想以公主為主題,我本來要幫她貿個冰淇淋蛋糕,但她想在公園裡辦派對,我可不敢保證到他們要吃蛋糕時,會不會都融化了,搞不好我還得再變點別的東西出來。」
他清清喉嚨。
「哦,對了我有沒有告訴妳,喬和梅根正考慮再生一個小貝比?我知道這想法很瘋狂,也不想想她上次懷孕吃了多少苦頭,更何況她四十歲了,不過喬說,她真的很想要一個兒子。妳問我意見啊?我倒認為是喬想要有個兒子,梅根只是順水推舟而已,不過這兩人,永遠說不準的,不是嗎?」
崔維斯強迫自己用對話的方法與她說話。既然她在眼前,他當然要盡量表現得像平常聊天的樣子,因為意外發生前,他們就常這樣聊孩子和朋友,所以他來看她時,總會設法聊一下。他根本不知道她聽不聽得見。醫學界對這問題一向持兩極看法,有一派信誓旦且主張昏迷病人聽得見對話,甚至可能記得。另一派則完全相反。崔維斯不知道該相信誰,於是選擇樂觀。
正因為如此,他看了腕錶之後,便伸手去拿遙控器。原來嘉比以前最愛忙裡偷閒看《茱蒂法官秀》,崔維斯總是笑她老愛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茱蒂法庭裡的那些倒楣鬼身上。
「我幫妳開電視,好不好?妳愛看的節目開演了,我想應該還有幾分鐘才結束。」沒多久,螢幕上的法官茱蒂開始以高高在上的姿態訓斥原告和被告,要他們閉嘴,這似乎以成了這場秀的必然戲碼。
「她很有一套吧!」
節目結束,他關掉電視,考慮是否該把那束花移過來一點,好讓她聞到花香。他希望刺激她的感官神經。昨天,他幫她梳頭,前天,他帶來她的香水,抹在兩邊的手腕上。不過今天卻似乎力不從心。
「不過她好像也變不出什麼新把戲了。」他嘆口氣道。這些話對他來說其實沒什麼意義,對她也一樣吧。「我老爸還在幫忙我照顧診所,他真的很擅長處理動物的疑難雜症,雖然早就退休了,但感覺好像從沒離開過,那些飼主都很崇拜他,我想他在那裡很開心。老實說,我認為他根本不必退休。」
他聽見敲門聲,葛蕾雀走了進來。過去一個月來,她幫了很多忙。她和其他護士不同,至少她相信嘉比會醒來,所以對待嘉比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有意識的病人一樣。
「嗨,崔維斯!」她輕聲招呼。「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得幫她換個新的點滴袋。」
崔維斯點點頭,於是她往嘉比那兒走去。「親愛的,我猜妳一定餓壞了。」她說:「等我一下,好嗎?馬上就把妳還給崔維斯,讓你們獨處,妳也知道我不是很願意打擾你們小倆口的。」
她的動作很快,拿掉舊的點滴袋,換上新的,一邊換,還一邊聊天。「我知道今天早上的運動讓妳全身痠痛,但我們做得很認真,對不對?是不是很像宣導短片裡的演員,動動手、動動腳,我真的覺得妳好棒哦。」
每天早上和下午,都會有護士來幫嘉比按摩和活動四肢。先彎曲膝蓋,再拉直,腳板往上壓,再往下推,身上的每寸關節和肌肉都要做一遍。
葛蕾雀吊好點滴袋,檢查一下點滴的流速,再把被子重新蓋好,才朝崔維斯轉身。「你今天還好嗎?」
「我不知道。」他說。
葛蕾雀似乎有點後悔剛剛的問法。「很高興你帶花來看她。」她說道,頭朝窗台方向示個意。「我相信嘉比會喜歡的。」
「希望她喜歡。」
「你今天會帶女兒來嗎?」
崔維斯困難地吞嚥口水。「今天不會。」
葛蕾雀噘著唇,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
三個月前,嘉比躺在輪床上,被送進急診室,當時她意識全無,肩膀重傷,血流不止,於是醫師第一時間先處理肩傷。如今回想起來,崔維斯不免懷疑,如果當時採取別的醫療措施,結果會不會不同。
他不知道答案,也永遠無法知道,因為當時他也像嘉比一樣被送進急診室,整晚昏迷不醒,但相似處僅止於此,第二天他痛苦地醒來,但嘉比卻再也沒有醒來。
醫生雖然態度親切,卻不掩憂慮。他們說腦部受傷向來不能等閒視之,但還是抱持希望,相信她能及時好起來。
及時好起來?
有時候他真懷疑醫生到底懂不懂時間所加諸的情緒壓力?懂不懂他內心的煎熬?或者明不明白時間不等人的道理?他真的懷疑。沒人知道他所受的煎熬,也沒人明白他所面臨的抉擇。表面上,這件事情很簡單,只要照著嘉比的要求,照著他當初對她的承諾。
可是萬一……
這正是問題所在。他已經思考許久,努力想要釐清整個現實處境。他曾徹夜思索,納悶愛的真諦究竟是什麼?黑暗中,他輾轉反側,希望有誰能替他做出抉擇,但卻得獨自面對。早上醒來時,他常在床上本來是嘉比躺臥的地方,發現淚濕的枕頭。而他嘴裡說出的第一句話永遠是:
「寶貝,我對不起妳。」
※※※
如今崔維斯之所以必須做出抉擇,起因有二。第一與一對名叫肯尼斯和艾琳諾的貝克夫婦有關;第二,也就是意外本身,則發生在三個月前一個颳風下雨的晚上。
這場意外很容易解釋,因為它就像其他許多意外一樣,都是由一連串看似獨立又各不相關的錯誤,陰錯陽差地碰在一起所產生的可怕後果。十一月中,他們開車去洛利市的RBC中心看大衛魔術秀。這幾年來,他們每年都有一兩次機會外出看秀,擺脫小孩和煩人的家務,像以前一樣約個會。通常看秀之前,會先共進晚餐,但那天晚上沒有,因為崔維斯在診所工作得太晚,從布福特出發時就有點遲了。等到他們停好車,魔術秀只差幾分鐘開演。結果崔維斯匆忙之間忘了帶雨具,儘管當時已經烏雲密布,開始颳風。這是他犯的第一個錯誤。
他們開心地觀賞魔術秀,待離開劇場時,外頭已經變天,大雨滂沱而下。崔維斯還記得當時他站在嘉比旁邊,心想該怎麼把車子開過來。這時剛好碰到也來看秀的朋友,其中一個叫傑夫的好心說要撐傘先送崔維斯到車子那裡。但崔維斯不好意思麻煩人家繞遠路,於是拒絕對方的好意,反而隻身衝進雨裡。停車場到處都是水深及踝的大小水窪,他就這樣一路水花四濺地跑回車上。等到上車時,全身已經濕透,尤其那兩隻腳。這是他犯下的第二個錯誤。
由於當時已經很晚,再加上他們兩個明天都要上班,原本回程要花兩個半小時,崔維斯為了縮短時間,儘管風大雨急,還是一路飆車。雖然擋風玻璃的視線不良,他卻在超車道上超速行駛,不斷超車,不像別的車主礙於天候不佳小心駕駛。這是他犯的第三個錯誤。嘉比一再要求他開慢點,他會暫時聽她的把車速慢下來,但過一會兒又拋到耳後,再次加快速度。等他們到了離家只剩一個半小時車程的葛斯玻羅時,嘉比已經氣得不想跟他說話,索性靠上椅背,閉上眼睛拒絕交談。他不肯聽勸。這是他犯下的第四個錯誤。
後來意外就發生了。要不是這些錯誤全都串在一起,這場意外其實可以避免。要是他有帶雨具或者答應撐他朋友的傘,就不會淋雨,兩隻腳可能還是乾的。要是他開慢一點,或許就能控制住車子。要是他聽嘉比的話,兩人就不會吵架,她也會繼續盯著他開車,來得及阻止他。
新港市附近公路有一條很寬的彎道,彎道上有一支交通號誌立在十字路口。車子開到那兒時──只剩二十分鐘就要到家──他的腳已經癢得受不了。他的鞋子繫了鞋帶,由於受潮,鞋帶的結變得很緊,不管怎麼使力脫,都脫不下來,另一隻腳的腳趾老是無法在那隻腳的後跟使上力,於是他彎身下去伸手脫鞋,視線幾乎已經離開儀表板。他朝下面瞄了一眼,忙著解開鞋帶,根本沒看見燈號已經變黃。
等他開難解的鞋帶,終於抬眼時,一切已經太遲了,前方號誌變成紅燈,一輛銀色卡車正穿過十字路口。他趕緊去踩煞車,車身卻在濕滑的路面失速打滑,但還好在最後一瞬間僥倖閃過,沒有撞上十字路口的卡車,卻繼續向前猛衝,穿過彎道,衝出路面,眼看就要往成排的松樹撞過去。
地面泥巴濕滑,他完全無計可施,怎麼用力轉方向盤都沒用,那一瞬間,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慢動作運轉,他在喪失意識前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震耳欲聾的玻璃碎裂聲和金屬變形聲。
嘉比連尖叫的機會都沒有。
※※※
崔維斯順順嘉比臉上垂落的髮絲,將之勾到耳後,這時聽見自己的肚子傳出咕嚕聲。他雖然餓,卻一點食欲也沒有。他的胃老是揪成一團,偶爾舒服了一點,對嘉比的思念也早已填滿他那空無一物的胃囊。
這也算是一種諷刺的懲罰吧,因為在他們婚後第二年,嘉比就想改變他長久以來淡而無味的飲食習慣。他想那是因為她厭煩了他那自律甚嚴的習性。其實早在她開始有事沒事地提到週六早上要是能有塊美味的奶油鬆餅,或者寒冬時來一鍋燉牛肉該有多暖脾熱胃時,他就該料到改變是勢在必行了。
在那之前,家中掌廚的一向是崔維斯,只不過後來她慢慢侵入他的地盤。先是買了兩三本食譜,後來每到傍晚,就看到她躺在沙發上,邊看食譜邊做折頁記號。接著三不五時地問起他某某菜肴聽來是不是很美味,然後大聲唸出鳳梨什錦飯或紅燒牛肉的材料。雖然崔維斯會說聽起來很棒,但那語調分明是在告訴她,就算她煮得出,他也不會吃。
但嘉比很頑固,否則她就不叫嘉比了。她還是動手做了些改變,譬如她會調製乳狀或酒類醬汁,倒在自己的那份雞肉上,因為他幾乎每晚都煮雞肉。她只要求他至少聞一聞味道。通常他會承認那味道的確很香,引人垂涎。後來,她會故意在碗裡留一點醬汁,等她倒完她那份之後,就加一點在他盤子裡,根本不管他想不想吃。結果令他意外的是,他漸漸也吃了。
第三年的結婚紀念日,嘉比煮了一盤義式口味肉餡捲作為禮物,要他陪她一起吃。到了第四年,他們已經會偶爾一塊兒下廚。雖然他的早餐和午餐還是一如往常,但也不得不承認兩人一起下廚是件浪漫的事,久而久之,他們養成一週至少一起下廚兩次的習慣。嘉比會先幫自己倒一杯酒,要求兩個女兒都待在玩具間,那兒的地板鋪了一塊綠色地毯,她們都笑說那是「綠地毯時間」。當他倆在廚房切切洗洗,攪拌爐上食物,低語輕聊一天近況時,他很是陶醉在這種拜她之賜的幸福滋味裡。
他懷疑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和她一起下廚,意外發生後的起初幾週,他近乎瘋狂地要求晚班護士一定要留他的手機號碼。一個月後,由於她已經能自行呼吸,從加護病房被轉到了普通病房,當時他相信她一定能醒來。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依舊不見起色,他狂躁的情緒逐漸被一種沉默且近似囓啃的恐懼給取代。嘉比曾告訴他,只要過了六週就可以放棄她,因為昏迷超過六週,要醒來的機會便是微乎其微了。可是他不肯放棄,他告訴自己,嘉比是個母親,也是個鬥士,她和別人不一樣。六個星期到了,又過了了兩個星期。他知道昏迷滿三個月的病人,都得送到療養院進行長期照護。而那一天就是今天。他必須告知醫院行政人員送哪家療養院。但這並不是他此刻必須面對的抉擇,他的抉擇和貝克夫婦有關。雖然他知道自己並不怪嘉比把這兩人帶進他們生命裡,但他真的還沒準備好去思考他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