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所謂的真愛,究竟該愛到什麼地步?
崔維斯把車開進車道時,心裡仍在想,即便大局已定。史蒂芬妮的車子停在屋前,但整棟屋子除了起居室之外,全都漆黑一片。空蕩蕩的屋子一向讓人難以忍受。
他剛下車,覺得寒氣逼人,於是拉緊身上的夾克。月亮已經升起,天空的星子熠熠閃爍,他知道如果他專心去看,還是能記得嘉比跟他說過的星座名稱。他淡淡一笑,想起那個傍晚。記憶如夜空一樣清澈,但他不願回想,因為他知道自己再沒有那個力氣陷溺下去。至少今夜不行。
沾了水氣的草地閃著瑩光,代表夜裡一定會起濃霧。他提醒自己得先把兩個女兒的手套和圍巾拿出來,免得明天一早忙亂之間找不到。她們應該快到家了。他雖然身心俱疲,卻很想念她們。他將兩手插進口袋,拾步上了台階。
史蒂芬妮一聽見他進門,立刻轉過身來。他感覺得出來她正在讀他臉上的表情。她朝他走了過來。
「崔維斯……」她說。
「嘿,史蒂芬妮。」他脫掉夾克,發現自己根本不記得車子是怎麼一路開回來的。「你還好嗎?」
他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回答她:「我不知道。」
她的手撫著他的手臂,語調溫柔:「幫你弄點喝的好嗎?」
「我想要一杯水。」
她似乎很高興能為他做點什麼。「馬上就來。」
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頭往後仰,只覺得全身枯竭,像在汪洋裡和海浪搏鬥了一整天。史蒂芬妮回來了,遞給他一杯水。
「克莉絲汀打過電話來,說她晚一點才會到家,麗莎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知道了。」他點點頭,然後專注去看那張全家福照片。
「想聊一聊嗎?」
他喝了一大口水,這才知道喉嚨有多乾。「妳好好想過我稍早問妳的那個問題嗎?所謂真愛,究竟該愛到什麼地步?」
她想了一下。「我還以為我回答過了。」
「是啊,勉強算是。」
「什麼?你是在告訴我,那個答案不夠好?」
他笑了,很是感激史蒂芬妮還是像以前一樣愛跟他說笑。「我只是想知道,換作是妳,會怎麼做?」
「我知道你想問這個。」她遲疑了一下:「可是我不知道欸,崔維斯,我真的不知道。我無法想像必須做那種決定,老實說,我不認為有誰做得到。」她呼了!口氣:「有時候我真希望你從沒告訴我你們的約定。」
「或許我真的不該告訴妳,我不該加重妳的負擔。」
她搖搖頭:「我不是那意思。我知道你必須找人說心事,而且我很高興你這麼信任我,只是這讓我更心疼你的處境,包括那場車禍、你自己受的傷、你對兩個女兒的擔憂、你老婆的昏迷,然後還得決定到底要不要尊照嘉比的意思。這對任何人來說都太沉重了。」
崔維斯沒有說話。
「我一直很擔心你。」她又說。「自從你告訴我那件事之後,我常常失眠。」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應該在車禍一發生後就搬回這裡,我應該更常來探望嘉比,我應該在你需要找人聊的時候,隨時陪在你身邊。」
「別這麼說,我其實很高興妳沒有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妳努力了很久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嘉比也能了解。再說,妳比我預期中的還常來探望我們。」
「我只是對你的遭遇感到心疼。」
他伸出手臂攬住她:「我知道。」
他們靜靜坐在一起。起居室裡,崔維斯聽見暖氣爐運作的聲響,這時史蒂芬妮輕嘆一聲。「我希望你知道,不管你做了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懂嗎?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多愛嘉比。」
崔維斯轉頭,面向窗戶,目光透過玻璃窗,看見黑暗中鄰居屋子的燈火閃閃發亮。「我狠不下心。」他終於說了。
他試圖集中思緒。「我以為我辦得到,我甚至反覆練習該怎麼告訴醫生拿掉她的鼻餵管。我知道這是嘉比的要求,可是到頭來,我還是做不到。就算要我後半輩子都到療養院去看她,也總比跟別人度過餘生要來得好。我好愛她,我真的捨不得。」
史蒂芬妮輕輕一笑。「我懂,」她說:「從你一進門的表情,我就知道答案了。」
「你認為我做得對嗎?」
「很對!」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對我?還是對嘉比?」
「兩個都有。」
他吞吞口水:「妳認為她會醒來嗎?」
史蒂芬妮看著他的眼睛:「她會的,我一直相信她會醒來。你們兩個之間……有一種很奇妙的默契,我是指所有一切。當你們看著彼此,還有每次你把手放在她背上,她的那種全然放鬆,好像總是知道彼此在想什麼。這讓我很感動,這也是我為什麼遲遲還不結婚,我希望能像你們那樣,但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找到了,甚至不確定究竟能不能找到。只要擁有這種愛情,沒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對不對?你愛嘉比,嘉比愛你。我無法想像要是你們兩個不在一起,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你們註定要長相廝守。」
崔維斯沉浸在她的話裡。
「所以接下來要怎麼辦?」她問道:「需要我幫忙燒掉那張生前遺囑嗎?」
儘管壓力仍在,他還是笑了出來。「晚一點再說吧。」
「那律師怎麼辦?他不會回來煩你吧?」
「好幾年沒他的消息了。」
「你看吧,這就是另一個徵兆,證明你做得很對。」
「大概吧。」
「那療養院的事呢?」
「她下星期就要轉院,我是得先找到療養院。」
「需要我幫忙嗎?」
他伸手揉揉太陽穴,覺得疲累已極。「好啊,」他說:「我的確需要。」
「嘿……」她輕輕搖他:「你的決定做得很對,別覺得有罪惡感。你只是做了該做的事,她想活下去,她需要靠這一線生機才能重回你和兩個女兒身邊。」
「我知道,只是……」
他說不下去了。往事已矣,他應該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日子上……只是這種日復一日的單調人生讓他覺得好像沒有盡頭,難以忍受。
「我好害怕。」他終於承認。
「我懂,」她挨近他:「我也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