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炎
【一】
店裡大部分的人都以為終於擺脫惡夢。
然而,警察並沒從店裡撤走;停止營業的禁令當然也沒有取消。
第二天一早,冬實和阿德婆不得不動手準備大量早餐。
因為除了老闆娘和店裡的妓女們要吃早飯以外,還有被警察留在店裡的龜奴、丫鬟和莊介,以及留在店裡過夜的巡警和刑警們。
早飯的菜餚是跟清早上門兜售的小販那兒買來沙丁魚和納豆,天氣雖然很冷,但冬實和阿德婆都忙得滿身大汗。
只有莊介一個人來廚房,幫她們的忙。
整個店裡只有他們三個日夜都在幹活。其他的龜奴、丫鬟和妓女們都像跟誰作對似的,整天躺著發呆。
到了黃昏,其他妓院的喧囂聲不斷從外面傳來。
今晚,那些妓院的攬客聲特別響亮,似乎是故意叫給生意向來興隆的「福壽」聽的。老闆娘雖然有些感冒,但還是堅強地撐起身子接待那些刑警。
阿民一直躲在自己房裡不肯出來。
多代子原就說要離開妓院,所以早已把行李裝好。但警察又把她的行李都拆了。
多代子似乎無法承受這個打擊,蒼白著臉一直躺在床上。就連送給她的三餐,也幾乎都沒碰過。
陽太郎的房裡現在總算聽不到爵士樂聲。
好不容易忙到吃完晚飯,阿德婆和冬實都已累得無法動彈。
「明天開始,我叫大家來幫忙!」莊介說。
阿德婆抬起下巴:「我也正這麼想呢,要不然我們會累倒的。」
「冬實,你怎麼了?還好吧?」
聽到莊介在對自己講話,冬實吃驚地抬起頭。
「今天吃飯的時候,你也是這樣發著呆。有什麼心事嗎?」
「沒有。只是太累了。」
冬實微笑著答道。
「就是嘛。連冬實今天都懶得動嘴了。」
阿德婆在一旁附和著。
但,冬實雖然瞞過阿德婆,卻瞞不過莊介的眼睛。
她心底確實藏著一個秘密。
雖然她也可以找人傾訴,但她不知為何就是說不出口。
「來!收拾一下吧?」
冬實故意強打精神動手收拾茶杯。
湯裡還剩一點蛤蜊殼,冬實抓起來砰地一下丟進夏天買來的金魚缸裡。
「那樣不太好唷。冬實。」
阿德婆趕緊跑過來用手把殼撈了出來。
「為什麼?我覺得鋪在底層可以當裝飾啊。」
「金魚不能跟蛤蜊放在一起,我也是到了這把年紀才知道呢。阿民姊就因為這樣,把她的金魚給弄死啦。」
冬實這才想起,阿民原本養了三隻凸眼金魚,可最近都沒聽到她對魚餌的事嘮叨了。
「死掉的那幾隻,阿民姊把牠們丟了。後來我看到魚缸裡面有蛤蜊殼,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剛給金魚餵了一點蛤蜊湯。我忍不住說,金魚好可憐啊。誰知她立刻露出不高興的樣子,轉頭就走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莊介不經意地問道。
「哎呀,就是那天嘛。小椿死掉的那天。阿民姊不是從中午就一個人在吃大餐?」
【二】
第二天,院裡的伙計和妓女們全都被召集到宴會廳。
因為老闆娘有事要向大家宣佈。
「遇到這種事,大家心裡都覺得惶恐不安,請各位再稍微忍耐一下。」
老闆娘除了照顧生病的多代子,還得應付那些警察,她的臉色看起來非常憔悴,聲音也顯得微弱無力。
「今天之所以把大家召集到這兒來,主要是為了阿卷和百合的事。在報紙刊登出來以前,我想先由我來向大家說明。」
說到這兒,老闆娘停下來,輕輕嘆了口氣。一名刑警待在角落裡,他的身子斜靠著火爐,不經意地掃視著眾人臉上的表情。
「大家可能很難相信,但是百合殺過人,這件事是真的……。不過這已經是三年以前的事了。」
眾人一片嘩然。
老闆娘繼續說下去。
「根據警方的調查,四年前,百合是新潟地區一個稻米批發商的小老婆。後來那個老闆又有了新的女人,想把百合甩掉,可是一毛也不肯給她。百合因此一氣之下,就把老闆殺了……。」
老闆娘似乎越說越難受,忍不住用手摁著額頭,垂下腦袋。
「下面由我來說吧。」
刑警走向前接口說道,老闆娘像是鬆了口氣似的向他行個禮。
「百合不只殺了那個男人,剛好男人手裡有一筆錢,是剛從銀行取來的貨款。於是百合便搶了那三千元,逃到東京。但因為自己幹了見不得人的事,無法在東京安身,所以,雖說是身懷巨款,但為了藏身卻只好來這裡當妓女。也就是說,她到東京以後,隨便找了一個仲介商把她帶到這裡來的。」
聽到這兒,院裡的妓女們彼此交換眼色,互相點頭回應。
百合的容貌生得很美,但臉上總是化著很濃的妝。儘管百合表示自己是「瑪琳.黛德麗式」裝扮,其實那之是她隱藏真實面貌的一種方式吧。
百合在那張雪白的面具下,整整躲了三年。
「我們院裡有個人發現百合的真實身分,那就是丫鬟阿卷。」
刑警說到這兒,拿出一小塊舊報紙的剪報給大家看。
「這是當時『新潟日報』刊登的有關百合的新聞。這張報紙也不知怎的,跑到橫濱來變成文字燒的包裝紙,而且正好被阿卷看到。阿卷便以這件事威脅百合,並敲詐到一千塊錢。」
刑警閃著深沉的目光轉頭環顧眾人。
「阿卷不只威脅過百合,也敲詐過其他人吧?你們有誰被她要脅過,自己報上名來。」
大家雖然聽到刑警的話,卻沒有人肯站出來。
因為如果被敲詐,就表示自己有什麼弱點。倘使能夠在這種場合,堂堂正正的說出來的話,大概也就不會被阿卷敲詐了。
眼看眾人沉默,老闆娘向巡警徵詢著:
「關於這件事,讓我以後再慢慢問他們,您看如何?」
「嗯,就這樣吧。還有件事,我想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這個案子現在還在進行調查,所以誰也不准隨便離開妓院或跟外面聯絡。各位先做好這種心理準備吧。」
刑警的說明到此結束。
阿卷究竟會被如何處置?她說那個死掉的女人的胸針,是她在中庭裡撿到的,阿卷說的究竟是真是假?
對於這些疑問,巡警卻沒有做任何說明。
【三】
第三個夜晚過去了。
兩名龜奴和小藤、菖蒲、杜鵑等三名妓女在一塊兒玩牌。
因為刑警就在樓下,所以大家講話都很小聲。
「這裡快完蛋了。」
「我們也到滿州去吧?」
他們談論的都跟眼下不景氣的世道有關。
在這種情況下,紙牌玩起來也覺得很沒意思。
※※※
牡丹扳著雪白的手指暗自計算自己曾經愛上的男人。從她還穿著女童和服的時候起,一直到二十四歲的現在為止,自己愛過的男人其實並不多。
但不論哪個男人,她現在都想不起他們的長相,這究竟是為什麼?
是因為從中午一直喝酒喝到現在的關係?
不過也沒關係啦。反正都已經不在身邊了。
我現在只有唯一的一個希望,牡丹想。
只希望下個男人快點出現,好讓我沉溺在愛情的遊戲裡……。
牡丹不再扳指計算,她仰起頭,一口喝乾茶杯裡的酒。
※※※
丫鬟阿春獨自一人坐在轉檯室裡,她在紙上寫了一大堆數字。
如果辭掉這裡的差事,自己能夠開店嗎?只有這個數目或許不太可能吧。
要不要向老闆娘借一點呢?
但她那小氣鬼肯借給我嗎?
接著,那張紙上又多了幾個飛舞的數字。
※※※
兩名新來的年輕妓女都很擔心,不知自己的借款何時才能到手。小菊和小櫻兩人前往滿州的計劃被迫中止,不過她們倆倒不在意,一起趁這機會蒙頭大睡。
夕顏和水仙也是萬事不管,只顧著自己睡懶覺。
※※※
陽太郎的身子雖然躺著,但卻無法入睡。
因為放在廚房的酒不知被誰拿走了。
我要是缺了什麼就睡不著,陽太郎想。
而那個「什麼」,不是女人就是酒精,或者是鴉片……。
※※※
多代子把臉伏在老闆娘胸前不斷地哭泣;阿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裡,但她始終注意著樓裡的動靜。
※※※
冬實在廚房裡忙著把火紅的木炭從灶裡拿出來。
經過這幾天的忙碌,阿德婆終於病倒了。現在由巡警陪著她一起住進真金町的醫院。真不知明天會變成什麼樣……?
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莊介走進廚房。
「剩下的善後工作我來做,你還是先去休息吧。」
「不了,已經快做完了。」
冬實迅速地把炭火放進炭爐。
「這裡有橘子唷。要不要吃?」
莊介站在她的身後說。
「謝謝!你放在那兒吧。我等一下吃。」
冬實一面快速地把炭火從灶裡掃出來,一面回答。
「冬實!」
「是。」
「你發現什麼了吧?」
「沒有啊……。幹嘛這麼說?」
冬實心裡一震,但臉上卻裝出不在意的問。
「不。不說也行啦。如果冬實不想說的話。」
莊介把橘子一古腦的塞進冬實手裡。
冬實抬起臉孔看著他。
莊介的眼神很溫柔,簡直像用眼神擁抱住冬實似地俯視著她。
「是關於阿民……的事吧。」莊介問。
「是啊……。」
冬實遲疑著點點頭。
「果真如此……是昨天阿德婆說的金魚和蛤蜊的事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冬實是個什麼都表現在臉上的人嘛。」
莊介笑著說。
冬實覺得鬆了口氣。其實她還發現另一件更令她在意的事,不過她還不想告訴莊介。但就算沒有那件事,阿民說的那段話也確實讓她掛心。
冬實和莊介不約而同地走向火爐邊坐下。
妓院上下一片寂靜。今晚也應該有一名巡警留在帳房值夜,但卻不見他出來巡視。
「金魚不能跟蛤蜊放在一起,你覺得是真的嗎?」
冬實說。
「就算是迷信,我也沒聽過這種說法呢。哎呀,就算金魚原本活在淡水,蛤蜊原本活在海水,可是把湯倒進魚缸,金魚也不可能因此死掉吧。」
「是啊!而且這件事剛好發生在阿美死掉的那天,這一點也令人起疑……。還有,那天我給阿民姊送酒的時候,看到她很緊張地把什麼東西藏進衣櫥的格架,然後還用很恐怖的眼神瞪著我。當時我就在心裡納悶:奇怪!她是在藏錢嗎?」
「美津死掉的那天?這一點確實很詭異。冬實,你對這件事到底有什麼看法?」
「我……,沒有根據的事情……。」
「沒關係啦。如果你說錯了,我一定會不客氣地點醒你。」
莊介像在鼓勵她似的說。
「我覺得……,阿民姊是把氫化鉀倒進魚缸裡去了吧……?」
「她先用金魚實驗氫化鉀的效果……。但是為了掩飾這件事,故意向阿德婆撒謊,說成是把蛤蜊丟進魚缸。」
「莊介哥……!」冬實滿臉驚訝地看著莊介。
「哎呀,其實當我聽到阿德婆的話時,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是嗎?」
冬實眼中閃耀著光輝。她興奮地說明自己從儲藏室那頂島田髻假髮得出的推論。
「所以你是說,本來就戴假髮的阿民姊,利用那頂假髮扮成美津?」
「就是啊。但我想不透的是,阿民姊為什麼非得殺死美津的客人不可?」
冬實嘆口氣說。
「或許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理由吧。」
「或許吧。」
這下輪到莊介用遲疑的語氣說道。
「其實除了阿民姊,還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什麼事?」
「嗯……。」
「說嘛!我都告訴你了。」
莊介不禁微笑起來,似乎在向冬實說:對呀!
他壓低了聲調說:
「就是那兩個失蹤的人。」
「你是說兩個人?」
「一個是五年前在那個儲藏室裡,發瘋死掉的妓女桔梗……。還有一個,就是上次不見的朝顏。」
「這兩個人都曾經在吉原待過……。結果一個死了,一個失蹤。這兩個人身上都可以看到奇異的陰影。」
冬實低下頭。
她對那個名叫桔梗的妓女一無所知,不過朝顏失蹤這件事,的確可能跟陽太郎有點關係。
而且自己也要負一點責任。
「我覺得包括阿民在內,那件事跟這次的事件之間是有關連的。」
「哪件事?」
「現在還不能……總之,我一定要把這店裡的秘密翻出來。」莊介的語氣很激動。
冬實忍不住反問:「莊介哥,你從以前就有這種想法啊?」
莊介沒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反而讓人覺得這是表示他堅定的意志。
冬實感到很困惑,她忽然覺得莊介好像變了個人。
原本她只覺得莊介愛上自己,所以伸出援手來幫助自己。難道他不只是因為這個原因?
好一會兒,兩個人都默默地凝視著火爐裡的炭火。
帳房那兒傳來一聲很響的噴嚏聲。
那名巡警似乎還沒入睡。
「我要去察看一下那個格架。」冬實抬起頭說。
「哪個格架?」
「就是阿民姊藏東西的格架。」
「可是警察已經搜過啦。如果警察找到氰化鉀的話……。」
「警察要找的,是那個死掉的女人身上的巨款,還有那件褐色夏季洋裝,不是嗎?氰化鉀的體積很小,而且可以裝進牡丹的護身符袋裡呢。不管什麼地方都能藏得起來。」
「你就算現在去找,恐怕也找不到吧。」
「也許吧。不過那時阿民姊把一個小盒子藏進格架。如果盒底是雙層的,上層放著戒指或腰帶扣的話,警察就不會細查了。」
「話是不錯啦。可你要怎麼走進阿民姊的房間呢?」
「趁她去洗澡的時候。」
「很危險喔。她雖然每天早晚各洗一次,可是每次都像烏鴉戲水似的洗得很快,一眨眼就從浴室出來了。」
「就算時間很短,我也要盡可能去察看一下。」
聽到這話,莊介不禁上下打量起冬實的臉孔。
「總之,這件事明天再說吧。今晚先睡吧。」
莊介看到火爐裡的炭火已快熄滅,站起身子說。
「也對。」
說完,冬實也站起身。這時,一個沙包突然從她懷裡咕咚一聲滾到地上。
莊介彎身把它撿起來,交到冬實手裡。
「你還是個孩子呢。這種東西也像寶貝似的拿著。」
莊介開著玩笑說。
「啊!這個……。」
冬實臉上露出慚愧的表情。
「這東西啊,老實跟你說,是那個死掉女人的。」
說著,她又從懷裡掏出另一個沙包。莊介一副嚇呆的表情瞪著那個沙包。
「那個女人的……?」
「她去洗澡間之前交給我保管的。後來發生了那件事,我應該交給刑警才對,可是我忘了。……不過也只是沙包啦……。我現在還是交出去吧?」
冬實有點不安地說。
「我覺得沒必要啦。又不是那筆巨款或夏季洋裝。」
說完,莊介覺得很恐怖似的看著沙包。
「可是我覺得你最好把它扔了吧。一直放在自己身邊實在太……。」
「也對。」
冬實說著看了一眼廚房的垃圾桶。
她正要把沙包扔進去,又突然停下手,仔細打量起手裡的兩個沙包。
「怎麼了?」
「那個女人,是那個叫『天滿團』黨派的女頭目吧?」
「不知道是不是頭目……。幹嘛問這個?」
「說不定沙包裡藏著寫了密碼的便條。」
「好荒謬喔!」莊介苦笑起來。
「可是我以前在《新青年雜誌》上唸過一篇類似的偵探小說,只不過小說裡提到的不是沙包。」
說完,冬實抓起身邊的菜刀。
「喂!你要幹嘛啊?」
莊介大吃一驚,伸出手想制止她。
但這一瞬,冬實已用菜刀劃破了沙包。
嘩地一聲,許多紅豆從包裡蹦出來。
真是個廉價沙包!裡面還摻雜著許多小石子。
冬實接著把另一個沙包也劃破,裡面裝的也是一樣的東西。不但沒有什麼紙條,連塊寫了字的布條也沒有。
她忍不住向莊介伸一下舌頭。
莊介嘆著氣,很無奈的看著她。
冬實覺得好像很對不起那個死掉的女人,又動手把那些紅豆和小石子重新裝回破掉的沙包裡。
「下次有機會到哪個廟裡去的時候,就把這個當作那女人的奉獻,幫她超度一下吧。」
就在這時,走廊上突然傳來吱的一聲。
莊介立刻出去察看,卻沒看到一個人影。
「明天,我真的要到阿民姊房間調查一下。」
「知道了。我也會仔細考慮的。」
兩個人無言地看了對方一眼,同時快步走出廚房。
兩人各自走向自己的寢室。莊介睡在院裡分配給他的轉檯室,冬實則走回自己的房間。
今晚她只有形單影隻一個人,因為阿德婆不在,房間也成了名副其實的單人房。蓋上棉被之後,冬實閉緊雙眼。
一個紅色發亮的物體從眼皮內側橫越而過,是那個死掉的女人的胸針。
冬實像要甩掉那令人厭惡的記憶似的爬起來。她找了一根棍子,抵在沒有門鎖的紙門背後,然後才鑽回自己的棉被。
深夜裡,紙門震動了一下。
如果沒有那根棍子,紙門一定毫無聲息地被拉開了吧。
然而,累得半死的冬實睡得很熟,她完全沒聽到紙門上的聲音。
【四】
熱水四濺的聲音傳來。
莊介站在清洗場對著毛玻璃裡面問道:
「熱水的溫度怎麼樣啊?」
「啊!很好啊。溫度剛剛好。」
阿民在浴室裡回答。
莊介轉過頭,朝著走廊上的冬實點點頭。
冬實也向他點點頭,轉身便往回跑。
每天正午剛過,是阿民固定「洗晨澡」的時間。
因為她每次只洗十分鐘就出來,所以今天洗完之後,將由莊介設法把她留在廚房裡。莊介事先燙好酒,等阿民從浴室出來,就向她殷勤勸酒。
最近妓院裡的酒都喝光了。今天早上好不容易從巡警那兒得到買酒的許可,酒店剛剛才送了幾瓶酒到店裡來。
向來喜好杯中物的阿民看到了酒,肯定會很高興吧。
這就是冬實事先想好的計策。儘管莊介不太願意,她還是纏著他配合演出。
冬實來到走廊,轉頭環顧四周,走廊的一側並列著帳房和老闆娘的房間。
冬實聽到龜奴的聲音從帳房傳出,走廊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妓女們都照著平日的習慣還在床上睡覺。丫鬟阿春跟著巡警一起出門去購物了。
老闆娘剛才端著多代子的稀飯走上二樓。
冬實迅速拉開紙門,閃進阿民的房間,然後立刻拉緊身後的紙門,專心傾聽了一會兒。
四周沒有任何聲音。
她鬆了口氣,轉頭瀏覽室內。
四疊半的小間裡面,是一間六疊的大間。
冬實朝向靠裡面的六疊大間走去。
房裡擺設著衣櫥、架格、長型火爐等,此外還有京都人形、西洋娃娃和好看的玻璃罐,全是花了大錢買來的家當。
冬實一下子衝到衣櫥前,拉開小門。
裡面塞滿了布袋、信封之類亂七八糟的零碎玩意兒。
她把這些東西一件件移到一邊,然後朝櫥裡窺視。
衣櫥裡有個東西閃閃發光。
那是個螺鈿細工的小盒子……一定就是阿民上次慌忙收起來的東西。
冬實取出小盒,打開盒蓋。
當她看到盒裡的東西時,不禁感到很洩氣。
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一排牙齒。是上面的整排牙齒,好像是阿民的假牙。盒底也不是雙層的。
冬實頓時氣餒萬分,又把小盒放回原處。除了找到這玩意兒,她也沒有時間再繼續搜下去了。
她穿過相連的兩個房間,拉開紙門,正打算走向走廊。
但在這一瞬間,冬實的腳步僵住了。
她看到陽太郎像要擋住去路似的站在面前。
「原來是你?」
陽太郎說著便把冬實推回房間,自己也跟著一塊兒擠進來。
他用手拉上身後的紙門。
「阿民明明在廚房,卻聽到她的房裡有聲音。奇怪了!我想……你究竟在裡面幹嘛?」
「阿……阿民姊叫我來拿煙草。」
冬實很快地答道。
「煙草不就在那兒嗎?」
六疊大間的小桌上放著煙草。
冬實正要伸手去拿,陽太郎對她說:
「要不要我去告訴阿民?叫她以後把煙草放在更容易找到的地方?」
冬實伸出一半的手停住了。
「怎麼了?不能跟她說呀?」
「先是懷疑牡丹,現在又懷疑阿民……。這究竟是為什麼呀?」
冬實輕巧地回過頭。
「少爺,上次你帶我到橫濱觀光時說過,總有一天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我,那話……。」
「這種話,我說過嗎?」
「如果你忘了也沒關係,但請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阿民姊。」
「呵呵……是命令的語氣啊!」
「是。」冬實狠狠地瞪著陽太郎。
「如果你不答應的話,我就把胸針的事告訴警察。」
「胸針?」
「那個死掉的女人的紅色胸針。我看到少爺把它丟到中庭了。」
這個秘密一直藏在冬實心底,即使是對莊介,她也從沒提過。
那天──藤堂瀧子的屍體在浴室被人發現之後,壽警察局的刑警們立刻趕到院裡。
一片混亂中,多代子因為貧血而昏倒了。冬實和阿德婆忙著把臉盆之類的物品送上二樓。
陽太郎則走到走廊,隔著窗戶向樓下觀望。
就在這時,冬實看到了:陽太郎的手在瞬間伸出窗外,然後一個紅色發亮的東西飛向中庭。
丫鬟阿卷一定是之後才在中庭撿到那個胸針的。
「為什麼你以前都沒提過這件事?」
陽太郎像是探詢似的看著冬實問。
冬實沉默著垂下眼皮。
為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陽太郎拉開紙門,用眼睛向走廊張望了一番。
接著,他用手勢催著冬實:出去!
冬實擦過陽太郎身邊,逕自來到走廊。
陽太郎幾乎也在同時閃出房間,再無聲地闔上紙門。
他用手推了推冬實的背後,像是在對她說:快走!
冬實朝廚房走了幾步又回過頭。
陽太郎也站在走廊上注視著她。
兩人的目光交會。
冬實期待著他會跟自己說些什麼。
但陽太郎卻迅速轉身朝著帳房的方向走了。
※※※
「牙齒?這個牙齒?」
莊介滿臉驚訝的指著自己的嘴巴問道。
「是啊。」
冬實點點頭。
「有點像是假牙。」
「可是阿民姊對自己的牙齒很得意唷。一天到晚都在說自己連一顆假牙也沒有。」
「是啊……。我也是現在才想起來……。再說,假如那是假牙,上面卻沒有牙齦的部分和鉤子。」
「什麼意思啊?」
「就是說啊……牙根部分有點像石頭……也就是說,好像是直接從人類屍體上挖下來的。」
一邊說著,連冬實自己都覺得有點背脊發冷。
「的確,那一定不是阿民姊的假牙。阿民姊的牙齒都很小粒,可是那排牙齒卻很大粒,而且還有暴牙……這裡的兩顆還是金牙……。」
冬實說著用手指向自己嘴裡的兩顆犬齒。
這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看過那排牙齒的主人。
莊介沉默著,好像正在努力思考著什麼。
冬實也陷入沉思。
雖說金魚死了,但這也不能證明阿民手裡有氰化鉀。
比這更重要的是,她應該先去調查陽太郎,因為那個胸針曾經在他手裡,但不知為何,她卻連這件事也不敢告訴莊介。
冬實也搞不清楚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五】
還不到中午,阿民就開始喝酒,一直喝到黃昏還不肯罷休。
她今天就坐在廚房裡喝,不管看到誰,都拉過來陪她。但是喝酒的人只有她一個人,坐在一旁的人,連一口也喝不到。
反正她就是要找個人聽她胡扯罷了。
最後丫鬟阿春實在看不下去,便過來把阿民扶回自己房間。
走路搖搖晃晃的阿民躺下以後,還叫人再拿酒給她。
「外面還很亮,不是嗎?晚上要把我叫起來喲。不給我吃晚飯的話,就太過分囉。」
吵嚷一陣之後,阿民終於響著鼾聲,進入夢鄉。
「可以隨意叫嚷的人真不錯啊。」
一名龜奴諷刺地說。
自從事件發生以來,眾人等於一直被關在妓院裡,情緒上不免有些煩躁。
所以現在不只是阿民,院裡所有的人都很想喝點酒。
而老闆娘也察覺到大家的情緒,這天晚上她把眾人召集到宴會廳,還準備了酒菜招待大家。
老闆娘不只是嘴上說招待,她還主動下廚幫著冬實準備飯菜。
然而,大家看著形容憔悴的老闆娘親自給妓女們送菜端飯,心裡卻不免更加沮喪難過。
這家妓院終於快要完蛋了!在這種沉重氣氛的籠罩下,妓女們和龜奴們不斷仰頭乾杯。
九點左右,眾人喝得酩酊大醉,各人東倒西歪地回自己的房間。
留在廚房收拾碗盤的,只有老闆娘、冬實和莊介三個人。
「阿民姊怎麼辦呢?」
莊介一面擦拭著飯碗一面問道。
「不用管她啦。」
老闆娘疲倦地回答。
聽到這話,冬實覺得有點擔心。
因為如果不照著阿民的吩咐做,等一下她起來之後,一定會生氣罵人的。
「不過……還是把她叫起來比較……。」
冬實一面窺視著老闆娘的臉色一面說。
「是啊。等下肚子餓了,半夜把我們叫起來煮飯,也是苦差事呢。」
莊介附和著,邊苦笑起來。
「她是個難搞的人唷!現在叫她一定會埋怨我們吧。可不叫她的話,等一下又會生氣。」
莊介難得用這麼嚴苛的語氣批評別人。
或許莊介也很累。因為其他龜奴都只會成天抱怨,現在院裡幹活的男人,只剩莊介一個人。
「沒關係啦。我去叫她好了。」老闆娘說。
「那就麻煩您了。」
莊介毫不考慮地答應著,轉頭向冬實笑了一下。
他那眼神似乎在說:沒關係,不用那麼努力工作。
「好了!冬實,我們都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莊介像是故意說給老闆娘聽似的對冬實說道。
「喔,行了!你們去睡吧。」
老闆娘點點頭說。
「那我們就先告退了。」
說著,莊介轉身走出廚房。
冬實不好意思把老闆娘一個人留在廚房,仍舊繼續忙著收拾碗盤。
老闆娘用圍裙擦了擦手,一面深深嘆氣一面走向走廊。
她似乎是朝著阿民的房間走去。
冬實一個人處理了垃圾,又把第二天要煮飯的米洗乾淨,然後再把抹布全都清洗了一遍。
半晌,她感到附近似乎有人,便抬起頭來。
只見老闆娘正站在走廊上,也不知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過仔細一看,老闆娘的模樣卻有點奇怪。
她那蒼白的臉上滿是驚懼,像是很痛苦似的不斷「呼呼」地往外吐氣。
冬實大吃一驚,趕緊跑到老闆娘身邊。
「老闆娘,您怎麼了?」
「啊!」老闆娘壓低嗓門發出一聲尖叫,身子也驚得跳起來。
隨著這個動作,她手裡的東西掉下來,一下子滾到走廊。
老闆娘慌忙遮遮掩掩的把那東西撿起來。
雖然她不想讓別人看到,但冬實還是看清了那個東西。
原來是那個裝著奇異齒列的小盒子。
「冬實,你快去睡吧。」
老闆娘尖著嗓門說完,像逃跑似的登上樓梯。
怎麼回事……?
冬實覺得很納悶,不禁伸頭向走廊張望。
帳房那兒傳來微弱的評彈樂聲。因為巡警不能跟大家一塊兒喝酒,所以他向陽太郎借了留聲機,在那兒欣賞評彈。
除了樂曲聲之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冬實走到阿民房門前,把耳朵貼在紙門上偷聽了一會兒,聽不出屋裡有人活動的聲音。
老闆娘為什麼會拿著那個小盒子?冬實的腦中充滿了疑問。
難道是老闆娘自己打開衣櫥,把小盒子拿出來?
不論阿民或是老闆娘,她們倆都把盒子當成炸彈似的藏著,不願讓人看到。
盒裡的那列牙齒有這麼寶貴嗎?而且老闆娘的神情很不尋常。
冬實一面疑惑著,一面走回廚房。
關了電燈之後,她正打算走回自己房間,但她越想越覺得奇怪。
於是她決定重新走回阿民的房間。輕輕拉開紙門,冬實看到四疊半小間裡一片黑暗,靠裡面的六疊大間裡點著一盞小燈。
冬實放輕腳步聲往屋裡走去。
房間的正中央鋪著被褥,隱約可見阿民的腦袋。
那是個光禿禿的腦袋,上面沒戴假髮。真的是又圓又光,幾乎沒有一根頭髮。看起來簡直就像假人的腦袋,令人覺得很恐怖。
枕頭旁邊有個二合的酒瓶。
冬實感到異樣的寒氣朝自己撲來,她不免停下腳步。
老闆娘究竟在這兒看到了什麼,才會露出那種吃驚的表情?
冬實強迫自己的雙腳,朝阿民的腦袋靠近。
阿民一動也不動。
冬實在榻榻米上跪下來,把手放在阿民的嘴邊。但不知等了多久,手心都沒感受到阿民的氣息。
她把腰彎得更低一些,窺視著阿民的臉孔。
就在這時──。
她又聞到了那個氣味。
比藤堂瀧子死掉的時候更強烈。冬實的腦袋開始疼痛起來,而且有一種想吐的感覺。這氣味是從酒瓶裡冒出來的。
冬實把視線轉向酒瓶旁邊的紙包。
不用打開紙包,她也能想像裡面裝的是什麼。
【六】
冬實已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個房間了。總之當她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間,並且正躲在棉被裡面發抖。
現在她全身的神經纖細如刺,就連聽到一片枯葉落地的聲音,也會使她顫抖不已。來到這家妓院還不到半年,居然已經死了四個人。
冬實心裡覺得既難理解又很恐怖。
她現在甚至覺得整座妓院就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冷空氣偷偷鑽進棉被,吐著死神的氣息。
冬實把棉被緊緊蓋住身體,緊得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耳邊傳來一陣「邦!邦!」低沉的聲音。
是廚房的掛鐘發出的聲響。
鐘聲響了十二次,掛鐘又恢復了寧靜。
冬實悄悄來到走廊。
自從院裡所有人都被禁止外出之後,莊介被分到一間轉檯室當作寢室,而這房間就跟冬實的房間在同一排。
冬實走到莊介的房門口,舉手在紙門上輕敲幾下。
紙門立刻拉開。
莊介伸出頭,他身上跟冬實一樣穿著睡衣和外套。
「這個時間,你怎麼了?」
「對不起,有點事要跟你說。」
「先進來吧。」
莊介招呼冬實進屋後,馬上把紙門關了起來。
這是一個三疊的小房間。地上只鋪了一套莊介的被褥,就已佔滿整個房間的地面。
「來,到這兒來。」
莊介拉開自己的棉被,讓冬實坐在薄薄的褥子上。
然後再把拉開的棉被蓋在冬實背上。
披著棉被的冬實有點像穿著十二單衣〔註〕的娃娃人偶。〔註:日本古代皇族女性的服裝,內外十二層用一條腰帶固定在身上,故名十二單衣。〕
莊介在她身邊坐下,低聲問道:
「發生了什麼事?」
「莊介哥,你睡著了嗎?」
冬實也壓低了聲音問。這房間的兩邊隔壁是浴室和一間沒人的轉檯室。
儘管不必擔心有人聽到他們說話,但兩人都很有默契地注意著周圍的狀況。
「哎呀,一直睡不著。腦子裡東想西想的,現在又不准喝酒,這時候碰上這種限制,真是太不方便了。」莊介苦笑著說。
「冬實你也睡不著嗎?」
「是啊。……說實在的。」
神經緊繃的冬實說到這兒,又豎起耳朵傾聽四周是否有人偷聽。
「沒關係,一個人也沒有啦!要不要給你拿點甜酒來?」
「不用,更重要的是……。」
冬實用力搖搖頭,很快地說道:
「阿民姊,死了!」
「啊?」
莊介疑惑地連連眨著眼皮。
「阿民姊喝氰化鉀死了。」
「什麼時候?」莊介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
「不知道。但我猜是在大家一起吃晚飯喝酒的那段時間。」
「誰發現的?」
「我發現的……。但在我之前,老闆娘應該已經看到了。」
冬實把自己在阿民房裡看到的情景,以及老闆娘的奇異態度都告訴了莊介。連老闆娘拿走那個裝著牙齒的小盒子的事,也告訴了莊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莊介抱著兩臂,歪起腦袋自語著。
「阿民姊……難道是自殺?」
冬實說出自己最懷疑的可能性。
「如果酒瓶旁邊那個紙包裡裝的是氰化鉀,那就表示她是自殺吧。」
「那殺掉阿美的人……。」
「就是阿民姊……。可是老闆娘的態度實在太可疑了。既然巡警都在這兒,為什麼不去向他們報告呢?」
「是啊!」
冬實點頭說道。
如果冬實比老闆娘先發現阿民姊死掉的話,她一定會立刻向巡警報告吧。
「可是阿民姊為什麼要殺阿美和『天滿團』的那些人呢?」
冬實低聲自語著。
莊介沒有回答。
沉默的空氣在兩人之間流過。
半晌,莊介這才開口說道:
「老實說啊,自從聽你告訴我牙齒的事情之後,我一直就在想這件事。」
「我也是!我也在想牙齒的事。」
冬實也用急迫的語氣說道。
「那排牙齒是『滿喜樓』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同時說了一半,緊接著,兩人便驚訝地看著對方。
「莊介哥為什麼會這麼想?」
「冬實還不是一樣。你知道『滿喜樓』的事啊?」
「是啊……。我看到這排牙齒的時候,就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牙齒的主人。可是再仔細想想,並不是親眼看過,而是聽別人說過。據說『滿喜樓』的主人就是因為這裡有兩顆金牙,才被大家叫做『微笑金』的。」
「你是聽誰說的?」
「朝顏……哎,就是那個失蹤的……聽說她以前就在『滿喜樓』。」
「真的?」
莊介的眼中射出了光芒。
「我只聽說她以前在吉原,原來是在『滿喜樓』啊!」
「莊介為什麼知道那家妓院?」
「因為我去過啊。」
「去當嫖客?」
「怎麼會!那是在九年前耶,我還是小孩呢。不過這下整個圓圈終於連起來了。」
「圓圈?」
「阿民姊、老闆娘、朝顏、桔梗……這些人以『滿喜樓』為圓心所構成的圓圈哪。」
「你說桔梗?就是那個在儲藏室裡發瘋死掉的……?」
「對!她也是從『滿喜樓』來的。」
莊介的臉色泛起紅暈,即使在微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
「那請你告訴我,如果那排牙齒是『微笑金』的,這代表什麼意思?」
「你先在這兒等一下。」
莊介按住冬實的肩膀說。
「你要去哪兒?」
「老闆娘的房間。我要去把一切弄明白。」
「那我也去。」
冬實一把掀掉披在背上的棉被。
「不行啦。我要去說的事有點複雜。」
莊介想把冬實按住。
「為什麼?我也是為了美津,所有的情報我都想知道啊。我一定要去!老實說,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本來也打算去找老闆娘,向她問清楚有關氰化鉀的事呢。」
冬實用力抓住莊介的袖子,熱切地看著他說。
「不是啦。冬實,我現在想弄清楚的,不是美津那個事件,而是關於那排牙齒的事啦。」
「那排牙齒原來放在阿民姊房間裡,結果她卻喝氰化鉀自殺了……。所以牙齒跟氰化鉀是有關連的,不是嗎?」
冬實的性格向來就是想到什麼就去做,完全不考慮後果如何。
莊介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瞪著她好一會兒,最後終於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點頭說:
「好吧。你跟我一起去沒關係,但是話要讓我來說,請你不要說話。」
「好。」
冬實點點頭說。
【七】
二樓一片寂靜,靜得令人覺得有點恐怖。
可能因為今晚喝了酒的關係,院裡的人似乎都睡得很熟。
不只妓女們和店裡的伙計,老闆私宅裡的多代子現在每晚都服用醫生開給她的安眠藥;陽太郎則和阿民一樣,每天從早到晚都在酗酒。
他也睡得很熟了吧。
整個二樓只有老闆娘的紙門縫隙裡露出一絲微弱的燈光。
除了燈光之外,線香的氣味也不斷從門裡飄出來。
冬實和莊介彼此看了對方一眼。
面對眼前這種情況,兩人心裡都已作好最壞的準備。
莊介啪地一下拉開了紙門。
跪在佛壇前的老闆娘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呼,轉過頭來。
──啊!還好她沒事。
冬實捂著胸口,鬆了口氣。
「失禮了。真對不起。」
莊介跪在門框上,像在自言自語的說道。
老閱娘沒答腔,只是來回打量著冬實和莊介。
「老闆娘,我有事向您請教,可否麻煩您到樓下來一趟?」
莊介說。
老闆娘沒動身子,一臉嚴肅的表情瞪著莊介。
「二樓的耳目眾多,萬一小姐或是少爺起來,老闆娘也會覺得很為難吧?」
莊介繼續向她解釋著。
老闆娘低頭想了一下,馬上像下定決心似的站起身。
莊介又低聲對她說:
「佛壇上的那個小盒子,能否請您也一起帶來。」
聽到這話,冬實才發現放在佛壇上那個螺鈿細工的小盒子。
※※※
三人走下樓梯,一起進入冬實的房間。
她的房間雖然就在廚房旁邊,但離所有房間的距離都是最遠的。
即使他們現在用普通的音量講話,也不用擔心被人聽到。
房間裡沒有火爐。
但是三個人都緊張得感覺不出寒冷。
「我就知道你可能會來找我。……因為剛才我那副德行被你看到了。」
老闆娘瞥了冬實一眼說。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拚命要壓住什麼似的。
「但我沒想到莊介你居然會來……。」
「她剛才來找我商量。說是老闆娘的樣子很奇怪,所以她到阿民姊的房間去看了一下。沒想到阿民姊喝氰化鉀自殺了……。」
老闆娘一直低著頭。
「她之所以沒有直接向巡警報告,老闆娘,是因為有些事想要直接從您的嘴裡得到解答。」
聽到這兒,老闆娘抬起頭來,像要探究莊介和冬實的表情一般看著兩人。
「她一直相信自己的好朋友美津不是自殺,而是被人殺死的,而且她一直都在尋找犯人。現在剛好查出阿民姊有嫌疑。」
「你是說阿民殺了美津……?」
「阿民姊曾表現過許多怪異的行為,而更重要的證據,是那包氰化鉀。」
「……。」
「不過這些先放在一邊,老闆娘,我想請教的是其他的事。」
「……你想問的是什麼?」
「這家妓院裡,有三個女人是從吉原的『滿喜樓』來的。」
老闆娘露出緊張的表情。
莊介繼續說下去:
「第一個是不久前失蹤的朝顏。據傳言說,是少爺用茶箱把她帶出去的。」
「朝顏現在就在她自己的家鄉喲。」
老闆娘打斷莊介。
「喔?您怎麼知道?」
「因為我確認過啦。」
「您懷疑少爺做了什麼壞事,所以才去確認的吧?」
「哪有這種事……。他愛上了她,所以把她帶走啦。事情就是這樣。請你不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嫌疑,硬扯到陽太郎身上。」
老闆娘反射似的盯著莊介說。
莊介誠懇地點點頭說:
「是。我現在要向您請教的事情,當然不會跟小姐有關,即使是少爺,也不會跟他有任何關連。……我會謹記在心的。而且我認為,這件事只跟老闆娘和過世的老闆,還有阿民姊三個人有關。」
聽了這段話,冬實完全不懂莊介在說些什麼。
而且莊介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她一直以為莊介是個不愛講話的溫柔男人,但現在卻覺得他簡直像個頭腦冷靜的刑警。
然而,她剛才已經答應莊介不插嘴的。
冬實像個站在鬼屋前的孩子,懷著滿心的畏懼與期待,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第二個從吉原來的女人,就是五年前死在這兒的妓女桔梗。」
莊介的眼睛瞪著老闆娘的臉孔說道:
「據說那個妓女得了梅毒,但院裡連醫生都沒帶她去看,不是嗎?」
「可是並沒讓她接客啊。」
「問題不在這裡。她又不是貓狗,我是在問您,為什麼把她丟在一邊不管?」
「你問我為什麼……那時你又不在這兒,你管得著嗎?」
「是因為無法帶去給醫生看吧?」
「啊?」
「桔梗是被毒死的……。也有人這樣謠傳呢。」
「是誰?你究竟是誰?」
老闆娘的臉上露出畏懼的神情。
「到底,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桔梗是我姊姊。」
※※※
或許自己應該更早發現這一點吧。冬實想。
或許她就是因為臉上那顆痣的位置跟桔梗一樣,所以老闆娘一直不喜歡她。
而且莊介也跟她說過,自己跟他那位過世的姊姊長得很像。
「你是桔梗的弟弟?……怎麼可能?而且……。」
老闆娘搖著腦袋,一副完全不能相信的模樣。
「沒錯。我們的戶籍不在一起。我姊姊的本名叫起澤幸枝;而我從小送給別人當養子,所以叫三谷莊介。但即使不在一起,我們仍然是一對姊弟。姊姊對我很照顧,我養父家後來變得很窮,姊姊為了供我升學,才去做妓女的……。」
說到這兒,莊介再也說不下去。
他的眼裡有某種物體正在發光。
莊介用力吸了幾口氣,像要把眼中的東西收回去似的。
「我姊姊的事就說到這兒,讓我繼續說下去吧……。朝顏和桔梗這兩名妓女都在吉原的『滿喜樓』待過。除了她們,這店裡還有一個人,也是從『滿喜樓』來的。您知道吧?」
「阿民……。」
老闆娘在嘴裡低語著。
「這不是很奇怪嗎?老闆娘,三個人都從『滿喜樓』來的,三個人都在這妓院裡以這麼奇怪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其中一個,是在被人下毒的謠傳中死掉的;一個據說是被人裝在茶箱裡逃跑的;最後一個,則是自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闆娘像是變成了石像似的一動也不動。她那雙抓著小盒子的手,看起來像冰塊一樣蒼白。
「那小盒裡的牙齒,可以解開所有的謎團,對吧?」
室內籠罩著異樣的沉默。
出人意料的事態發展令冬實感到窒息。
現在她才明白,莊介是為了弄清楚姊姊的死因,才故意到妓院來工作。冬實雖已從各處打聽到很多消息,但莊介顯然比自己知道得更多。這是冬實現在唯一弄清楚的一件事。
「老闆娘,您不說話,我們怎麼知道您的意思?」
莊介仍不放鬆逼問著。
「說句不客氣的話,要是老闆娘這樣一直隱瞞著秘密,少爺和小姐都很難得到解脫吧?」
老闆娘像是很震驚似的抬起頭來。
「少爺之所以會在中國染上鴉片癮;小姐之所以吵著要離開家,這一切,都是您的錯。是您的那個秘密讓大家頭頂都籠罩著陰影啊。」
莊介的語氣那麼激動,連冬實都覺得害怕起來。
老闆娘的強硬態度一下子不見了,或許她很怕聽到別人提起自己的孩子吧。
「請容我等到明天早上。」
老闆娘垂下肩膀很無力地說。
「我會去自首,所有的一切都會說出來……。但我想整理一下心情,然後給陽太郎和多代子留下幾句話。」
「阿美到底是誰殺的?」
冬實忍不住探出身子問道。
「是老……老闆娘?還是阿民姊?」
「是我啦。」
老闆娘用沉穩的聲音答道。
「為什麼?阿美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把她殺掉了?」
「這件事也請等到明天……。」
「請您現在就說!」
冬實語氣粗暴地衝到老闆娘面前,但莊介卻拉住她說:
「冬實,我們就相信老闆娘吧。老闆娘,明天您會把一切都告訴我們吧?」
「對。」
老闆娘深深地點了點頭。
「莊介,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請說吧。」
「我被警察抓走以後,孩子們的日子一定不好過,陽太郎雖然是那副德行,但他至少是個男的,總能自己想辦法過下去。可是多代子就不同了,那孩子看起來雖然脾氣很大,但其實是很脆弱的。」
說到這兒,老闆娘眼中第一次流下眼淚。
「所以想拜託你,幫多代子從這個家裡走出去,幫助她展開新的人生。」
「我知道了。您請放心吧。」
莊介用力點點頭,老闆娘顫抖著嘴唇緊緊盯著他的面孔。
「原諒我!關於桔梗,還有美津的事,請你們原諒我。」
說著,她在莊介和冬實面前低下頭。
【八】
吵嚷的女人哭聲把冬實給吵醒了。
睡過頭啦!
冬實一腳踢開棉被。
昨晚弄到天快亮了才上床,腦中一直迷迷糊糊的,盡是連篇的惡夢,也不知折騰到什麼時候,最後才終於睡著。
冬實急忙穿好衣服走出房間。
出門一看,沒想到才天亮沒多久。
清晨的濃霧仍然瀰漫在空氣裡。
女人哭聲是從帳房那兒傳來的。
阿民房間的紙門被打開了。
似乎有人一早就發現她的屍體。
阿春正伏在屋內的桌上哭泣。她身上只穿著睡衣,外面披著外套。
既然有人發現阿民死了,那麼馬上就會有人去向老闆娘報告吧。
接著,院裡就會發生老闆娘去自首的重大事件。
冬實暗自往丹田裡吸進一口氣,努力設法使自己冷靜下來。
她輕輕伸出手放在阿春背上。
「怎麼了?」
不料阿春竟大叫一聲「哇」,然後像有蛇掉在身上似的閃到一邊。
「不要嚇我啦!」
當她看清楚身旁的人是冬實之後,阿春露出非常生氣的表情。
「對不起。」
冬實向她道歉後又問了一遍:
「發生什麼事了?」
「她去世了。」
阿春一面哭一面答道。
就在這時,樓梯上傳來一陣跑下樓的慌亂腳步聲。
腳步聲直接奔向走廊,然後跑進帳房。
那是昨晚留宿的巡警。
既然是從二樓下來,那麼一定剛剛去過老闆娘的房間吧,冬實想。
她感到心臟又開始不規則地劇烈跳動起來。
「死得真慘烈!」
「呼!」巡警嘆了口氣說:
「簡直就像武士的妻子!」
巡警等自己的呼吸稍微恢復平靜後,重新走回走廊,給壽警察局打了一通電話。「喔!喂!這裡是『福壽』,這裡的老闆娘和老鴇阿民都自殺了。」
老闆娘和阿民?
是我聽錯了吧?冬實想。
巡警繼續說道:
「老闆娘用匕首一刀插進自己的胸膛。是!留有遺書。阿民大概是被毒死的。酒瓶裡的氣味很特別……。」
還沒聽完電話,冬實便奔向走廊。
她覺得自己好像還在繼續做剛才的惡夢。
跑到樓梯下面,她看到莊介從轉檯室走出,他好像也是被門外的喧嚷聲吵醒的。
莊介跑到冬實身邊,用手指了指阿民的房間,似乎在問她:「因為那裡?」
冬實沉默地抓住莊介的手臂,把他拉向樓梯。
「你向巡警報告了嗎?」
莊介小聲問她。
冬實沒回答,逕自朝樓上走去。
「怎麼了?到哪去?」
被拉著手臂的莊介滿臉疑惑地緊跟在冬實身後。登上一樓以後,樓梯旁就是老闆娘的房間。
房間的紙門是打開的。一下子跳進他們眼簾的,是老闆娘趴在榻榻米上的身影。
莊介倒吸一口冷氣,呆呆停下腳步。
穿著一身白衣的老闆娘,兩手緊握著插在胸口的匕首把手。
周圍一片血海。
冬實腳底一軟,幾乎立刻倒下去。莊介從身後扶住她,痛苦的低聲說道:
「她竟然狠心幹下這種事……!」
冬實突然想起巡警說過「有遺書」。
她甩開莊介的手,踏進屋子。
「冬實!」莊介壓低聲音喊道。
老闆娘的頭部上方不遠處,有兩個白色信封。
「陽太郎、多代子」
「店裡的同仁們」
信封上分別寫著收信人的名稱。
冬實把手伸向信封。
「喂!不准碰!」
傳來一聲怒吼,接著,巡警隨著聲音跳進房間。
這聲怒吼吵醒了住在二樓的人們,眾人不約而同地拉開各自的房門。
陽太郎的紙門也拉開了。
他一面用一隻手梳理著滿頭睡亂的頭髮,一面慢吞吞地從房裡走出來。
看到莊介和冬實之後,他滿臉訝異地來回打量著兩人。再看到巡警從老闆娘房裡走出來後,陽太郎的臉色一變。
他一個箭步,衝進老闆娘的房間。
「不可以亂動喔。」
巡警連忙向他喊道。
其實巡警根本不必擔心。
因為陽太郎既沒有上前抱住屍體,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只是蒼白著臉深深地注視著母親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