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階梯教室進行的臨床課程,浪速大學醫學院三年級學生正穿著白袍,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下午三點才開始的課,卻因為授課者是財前副教授的關係,幾乎所有學生十分鐘前就坐定了。他們抽著煙,等著上課。
「喂,今天的課真是賺到了!」坐在前排的某位學生對鄰座的同學說道。
「就是說啊,原本東教授要上的癌症臨床講座,由財前副教授代講,比起東教授那快發霉、老掉牙的教學方法,財前副教授的授課方式要生動、有趣多了,怎麼說人家都是這方面的高手嘛!請東桑(即「東先生」)儘管去出差,乾脆把課停掉算了。」他嘲諷地說道。
「喂,你說這種話,小心被列入黑名單!畢業分配的時候,沒有地方可去,看你哭不哭?大學醫院的職務分配可全捏在教授的手裡喔。」
「說到職務分配我就晦氣,教授老大連旗下地方大學的人事都遙控得到,不過,我無所謂,我有個有錢老爸,回家自己開業就是了。去他的遙控,根本是個屁!」
話一講完,周圍湧起一陣哄堂的笑聲。
「是啊,是啊,去他的遙控!分配的事等到大四再來傷腦筋,現在的我們只要關心麻將和酒就行了。」
「也只有現在還能聊這種生龍活虎的事了。」
吃吃竊笑的聲音此起彼落,到後來又變成一片哄笑。
上課的時間一到,兩名助手立刻走入教室。課堂中的雜務,譬如開關幻燈機、調整屏幕的位置、擦黑板等,全由他們負責。學生們繼續聊天,抽著煙。不一會兒,走廊傳來腳步聲,財前走了進來,談話聲戛然而止,大夥兒忙不迭地在桌下捻熄香煙,一齊起立迎接。
財前什麼教科書也沒帶,兩手一徑插在白袍口袋裡,輕輕點了個頭,跨上講台,環顧著所有學生。
「今天的臨床課程講的是食道癌。」
他面向黑板,拿起粉筆簡單地將食道癌病患的病歷:既往病史、主訴、目前病況、檢查記錄等逐條寫下,接著他向助手下達指令:「X光片!」
X光片已經擺好,貼著放大透視器。財前指著頸部食道和胸部食道之間鋇劑無法顯影的部分說道:「像這樣,在胸部食道的上段發現反白的陰影,就可以確定是胸部食道癌。在食道癌裡,又以這種上段和中段的手術最為困難,直到最近都還是公認死亡率最高的手術,目前的死亡率也還有三成左右。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將食道的癌組織切除後,必須在胸腔內進行食道與胃,或食道與空腸的吻合手術,再加上食道癌的病患多為六十歲以上的高齡者,由於長期的食道窄化,他們的食物攝取本就不足,身體的狀況通常很差。我自己也是累積多年的研究和經驗,才精熟胸壁前食道.胃吻合手術,降低了病患的死亡率。」
財前首先指出上、中段食道癌的死亡率有多高,接著開始講述個人的研究心得。
「請病患進來。」
年過六十的男病患坐著輪椅、由護士推著進入教室。在護士的攙扶下,他移坐到講台前的椅子上。
財前面向病患,恭謹地致意:「謝謝您還特地為了我的課請假出來。」
「這位先生就是剛才我所說的食道癌病患,剛動過手術。」
說完開場白後,財前開始向病患提出問題。
「請問您在手術前有什麼症狀?覺得哪裡最不舒服?」
「大概是半年前開始,出現吞嚥困難的情形,總覺得喉嚨裡卡著什麼東西。」
「身體愈來愈瘦嗎?」
「是啊,我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啊!我想起來了,那陣子我總是全身無力、提不起勁。」
「尤其是當食物通過食道的時候,會冒出很多唾液,很不舒服嗎?」
「是的,就是這樣。到後來我一吃就吐,連水都喝不太下。」
「可以請你把上衣脫掉嗎?」
護士繞到病患身後,利落地幫他把上衣脫掉。從病患的脖子直通到胃,垂掛著一條橡膠管子。看到這幅異象的學生們全都面面相覷。
「我在頸部造個食道瘻(洞),又在胃部造個胃瘻,這條就是連接兩者的橡膠管,目前病患就由這條管子攝取食物。」說明後,財前再度轉向病患,「現在能順利進食了嗎?」
「是的,一開始還會有點嗆到,不過,兩、三天就習慣了,現在連稀飯都能吃了,這全是醫生您的功勞……」病患向財前低下了頭。
「那麼,就請你用杯子試著喝牛奶。」
護士拿起早就準備好的牛奶倒在杯子裡。病患接過杯子,彷彿喝酒似的仰起脖子,津津有味地把牛奶喝乾了。那一瞬間,連接脖子和腹部的橡膠管裡好像有牛奶通過,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怎麼樣?能順利喝下嗎?」
病患大大地點了個頭。
「那麼,可以請病患回去了。勞駕您特地跑一趟,請多保重。」
財前向病患點了個頭,目送坐著輪椅的病患離開了教室,「接著,放幻燈片。」
他向兩名助手下達指令。
屏幕從黑板上方滑下,窗戶拉起遮光的簾幕,播放的是財前本人正在執行食道癌手術的幻燈片。
財前一面指著一張張幻燈片,一面說道:「正如我剛才說明的,上段食道癌手術的死亡率極高,為了讓手術盡可能在安全的情況下進行,我特地將手術的施行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切開腹部,製作胃瘻,強制性地補充食物,讓病患恢復體力;第二階段,進行胸部切開手術,將癌細胞全部取出,在頸部造一食道瘻,如同剛剛那名病患,用橡膠管連接食道和胃,嘗試由口來攝取食物。這樣過了半年乃至一年,等待病患的身體狀況轉好,確定癌症沒有復發的跡象後,再施以食道和胃的吻合手術。然而,在進行這項吻合手術的時候,很容易發生縫合不全的情形,一旦有這種情形發生,可能會併發膿胸(因肺部感染、肺部手術切除、外科術後、胸部外傷等因素造成的肋膜腔積膿病症。)等危急的症狀,致使病患回天乏力,一命嗚呼。如果操刀的人會讓縫合不全的情形發生,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動刀,這樣病患還比較長壽,所以,要施行這個吻合手術,必須要有相當的功力才行。」
財前的話語洋溢著自信和霸氣,透過幻燈片觀看這場完美手術的學生,不禁發出欽佩的嘆息。幻燈片放映結束,簾幕拉開的同時,學生們充滿敬意的視線全集中在財前身上。在那裡,他們看到自己夢想中的未來,整間教室瀰漫著奮發圖強的激昂。
「諸君,今天我所說的,絕對不是紙上談兵,只要勤加練習外科的功夫,相信將來有一天你們也可以做到。外科就是這麼個需要本領和創意的領域,希望你們也能以外科醫生為志願,抱持著這樣的理念。」說完後,財前將白色粉筆「咚」的隨手一扔,「今天就上到這裡。」白袍的下襬輕輕一翻,他昂首闊步地走下講台。
學生們還沉醉在財前副教授的精彩課程裡,心蕩神馳地坐在椅子上。然而,財前一走下講台,就好像已經把剛剛講課的內容給忘了,他淡漠地走出教室,朝副教授室走去。
進入副教授室後,財前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從早上就開始看診,下午則是查病房,病房查完後又馬上去上課,一整天忙得暈頭轉向、頭昏眼花。他將白袍從身上扯下,坐到破舊的椅子上,忽然助手從斜對面的醫局走來。
「醫生,剛剛醫學部長室打電話過來,說要你上完課後,馬上去部長室一趟。」
「什麼?要我去醫學部長室……」
第一時間,財前想到自己之所以會被叫到醫學部長室,是因為從里見那兒轉來的胰臟癌病人曝光了,鵜飼興師問罪來了。
「好,我現在馬上過去。」他對助手這樣說道,隨即撥了個電話到里見的辦公室。
「咦,不在房裡?那他去了哪裡?不知道,那就沒辦法了!」
財前放下聽筒,躊躇不安地看著窗外。不過,下一秒,他已穿上丟在椅背的白袍,將領子翻好,快步走下階梯,橫越廣闊的中庭,往醫學部長室奔去。
醫學部長室裡,鵜飼醫學部長正背對高及天花板的書櫃,坐在辦公桌前批閱文件。
「我是財前,不好意思,我來遲了。」課堂上的自信和不可一世翻然改變,他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
「唔,我有點事找你。來,先到那裡坐下。」鵜飼繃著臉,回動旋轉座椅,面向會客用的桌子。
「財前君,昨天你送到我家的那幅畫是怎麼一回事?」
沒想到,他一開始就問這個。財前一時語塞,「啊,那幅畫是我岳父財前又一要送給鵜飼醫學部長的。我無意中跟岳父提起那天在畫廊遇見您的事,說您好像很著迷地看著那幅畫。他聽到後,就要我趕快把畫給您送去。」
「喔,你的岳父財前又一不就是在堂島開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那位嗎?他的大名我是聽過,不過,我們並不相識,為什麼他要送那麼貴的畫給我呢?」
「事實上,岳父早就久仰鵜飼教授的大名,因為他本身是醫師公會的幹部,希望在公會的研討會上,能夠請到教授您來演講,親炙您的教導。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想說先跟您打聲招呼,以後開口會比較方便,如果冒犯到您……」財前誠惶誠恐地說道。
「這麼說來,你岳父送畫給我是因為他身為醫師公會的幹部,想提升公會的學術水平,是以先跟我打聲招呼,沒有其他意思囉?」
「啊,就是這樣,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岳父又一和鵜飼的同班同學岩田會長是合得來的好兄弟,一個月前的酒宴上,岩田還講了很多鵜飼的秘聞,這些財前都暫且不表明。
「是嗎?原來如此……」鵜飼摘下老花眼鏡,在手裡把玩,若有所思般想了片刻,「對了,我們科轉到你那邊接受開刀檢查的病患,後來怎麼樣了?」他突然問道。
財前的表情出現停格的僵硬,不過,他馬上恢復了平靜:「啊,那名病患果如鵜飼教授所料,開刀檢查後發現是初期胰臟癌,已經切除了胰臟尾部。託您的福,讓我學到不少東西。」
財前打一開始就這麼講,他說話認真的模樣,讓人不禁會認為發現胰臟癌的不是里見,而是鵜飼教授本人。
「喔,既然連你自己本身都覺得受益匪淺,為什麼不讓其他醫局成員知道,讓他們也見習一下呢?」鵜飼半信半疑地看著財前五郎。
「說老實話,胰臟癌的手術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我滿腦子都在想,要是切開檢查後發現不是胰臟癌的話,該怎麼辦?或是正好相反,確定是胰臟癌的話,又該如何把手術完成──我盡想著這些事。再加上忙著查閱諸位前輩留下的胰臟癌文獻和案例,根本就沒思考到該不該請醫局成員來觀摩,我很抱歉,這是我的疏忽。」
「喔,像你這樣的外科醫生也會有這麼興奮的時候啊。」鵜飼譏諷地說道。
「我也知道不該這麼興奮,可是,這跟一般的手術不同,是難得一見的胰臟癌手術。遇到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一不小心就興奮過頭了。不過,多虧有教授您,我才有機會學習。」
他重重地低下頭,鵜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財前的臉。
「可怎麼那麼剛好就由你來操刀?天下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他的話看似輕描淡寫,卻一語中的。
「那是因為那天正好輪到我看門診,那名病患的病歷剛從內科轉到外科的收件處,我一看到上面寫著『疑似胰臟癌,開刀檢查』,就自告奮勇地接了下來。」財前講了半天,完全不提里見,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為了自身著想。他想製造這樣的假象:當初自己之所以接下這台手術,純粹是出於對醫學的求知慾,而他真的滿心以為做出疑似胰臟癌之卓越診斷的不是里見,而是幫病患初診的鵜飼教授。他想藉由這個假象討好鵜飼,說不定還能逮到機會,跟鵜飼建立起微妙的默契。
「這麼說,你是正好在看門診,正好碰到挑起你旺盛求知慾的案例,而正好這病患又是我診斷出來的囉?」鵜飼的嘴角浮現詭異的笑容。表面看來鵜飼好像讓自己的花言巧語給騙倒了,可實際上,說不定他早就看穿自己的計謀,一想到此,財前的心裡升起極度的不安,不過到此地步,他也只能繼續騙下去。對付鵜飼,他只管徹頭徹尾地裝傻,因為對鵜飼本人而言,這也算不上是光彩的事,很有可能他會就此作罷,不再追究。財前雙膝併攏,畏縮地垂下頭。
「那麼,主任教授東君也知道你執刀的事了?」鵜飼問道。
「不,那天東教授正好要去東京出差,有很多事要忙──我想最後也有可能只是單純的開刀檢查,所以就沒有特別通知他。」財前立刻分辯說。
「你這樣做就不對了,之前我就聽說,你經常跳過主任教授自己擅作主張,這可不行。不說別的,說不定東教授也很想挑戰那難得一見的胰臟癌手術呢!」
鵜飼不悅地直接斥責,財前好像忽然被絆倒似的亂了手腳。
「哎,算了,反正你也沒有什麼惡意,碰巧今天東教授出差不在,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這段結語透著玄機,這下雙方都各有把柄落在對方手上。就算財前真的知道一開始誤判胃癌的是鵜飼而診斷出胰臟癌的是里見無妨,反正財前自己還不是瞞著東教授,偷偷做了胰臟癌手術?他還得求鵜飼幫他在東面前保密呢!鵜飼的狡猾把財前吃得死死的,讓他動彈不得,不過,沒關係,只要他肯把那幅畫收下來,今天就算是大成功了。
「您為我操那麼多心,真是太感謝了。我是個容易讓人誤會的人,今後也請您多加指教。」
「嗯,這一點我很清楚,你的工作能力本來就很強,剩下的就只是品德,品德的問題。哈哈哈!」他的笑聲直達天花板,傳回來就好像一陣哄笑。
「那麼,我先告辭了。」財前從椅子上站起,正打算將門推開──「財前君,那幅畫我可能會收下,也有可能會退回去,總之,今天就先由我暫時保管啦。」笑容在鵜飼的臉上斂住。
走出醫學部長室,財前沒有馬上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反而走向第一內科的副教授室。
門上雖然貼著外出的牌子,但裡面好像有人在。財前門也不敲地就走進去,一名助手正在整理里見桌上的資料。
「里見還沒有回來嗎?」
助手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啊,您是財前醫生吧?我現在知道里見醫生在哪裡了,他在醫學院的圖書館,需要幫您聯絡他嗎?」
「不,如果在圖書館的話,正好我也有事要辦,我自己過去就行了。」說完後他急忙下樓,往圖書館奔去。
六點已過的圖書館裡,有十五、六個人影靜靜地坐在燈光下、書桌前,不過,其中並沒有里見。
他向坐在閱覽室一角的管理員打探,對方說里見正在書庫裡。一進到書庫,一股難聞的霉味撲鼻而來,昏暗的燈光下,豐富的藏書堆到了天花板。財前往前走過五排書架,終於看到悶低著頭、正讀得入神的里見。他放輕腳步,從後面搭上里見的肩膀。
「在查資料啊,這種事交給助手做不就好了?」
「不,這個我要自己查才會知道。」
「是嗎?不好意思打斷你查重要的資料,我有話想跟你說。」先確認書庫裡沒有其他人後,財前壓低聲量,好像在講什麼了不得的突發事件,「事實上,今天你們鵜飼教授把我叫到醫學部長室,問起上次手術的事。」
「啊,是嗎?那好,你應該都跟他報告清楚了吧?這樣一來,我就省事多了。」
里見的態度好像事情已經解決了,重新把目光移向書本。
「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他?我一進入醫學部長室,他就問我這次的胰臟癌手術為什麼是你來開刀?是不是我們科的里見轉給你的?只要我稍有不慎,我們兩個都會屍骨無存,你就不知道有多危險!」他滔滔不絕地說道。
「何以見得我們會屍骨無存呢?那件事明明就是鵜飼教授自己的初診有誤,他有什麼資格好生氣的?我身為接手的醫生,只是做應該的檢查、下適當的診斷,將必須開刀檢查的病患轉給你,又沒有把事情鬧大,四處張揚。至於你,只是替轉診過來的病患開刀,他為什麼把你叫到醫學部長室去?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有其他事非得找你進辦公室商量?」
這瞬間,財前嚇了一跳:「哪裡,沒有其他事,他找我就為了那件事,由此可見鵜飼醫學部長有多可怕。」送畫的事,還有兩人私相授受的事,他隻字不提。
「是嗎?那麼就是對方無的放矢、無理取鬧。既然你不好報告,那就由我來說出實情。」
「喂,你可別幹蠢事!」財前不由得提高音量,他趕緊把聲音壓下來,擋在里見面前。
「你要什麼時候才會長大?為了你,我好不容易才圓了謊,說是我自己碰巧在門診值班的時候,看到從內科轉來的病歷,上面寫著『疑似胰臟癌,開刀檢查』,我心想這是很寶貴的案例,於是就自告奮勇地接下來做。而且,我還假裝不知道是你發現胰臟癌的,把功勞全歸給鵜飼教授,從頭到尾沒有提起你的名字,這才把事情搞定,你現在是怎麼著,想來個徹底大翻供嗎?」他的聲音透著怒意。
「為什麼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你這個副教授都已經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問這種大一新生在問的問題?在大學的醫學院裡,即使教授的診斷有誤,我們也不可加以批判、提出修正,難道你不知道這種禁忌嗎?就連有時副教授在公開場合表現得優於教授都不可以。你看著好了,要是我和你正面挑戰鵜飼教授,修正他的診斷,不被外放到地方醫院才怪!比起正確的診斷,教授的威權更有份量,這就是大學醫學院的現實,如果我們不能對這種現實做出某種程度的妥協,就一輩子別想當教授。」他語帶威脅地對里見說道。
「『教授』這種東西,不是讓你成天擺在心裡想的。我們應該專注於自己的研究,等到別人認同你的成就,自然就會選你當教授。如果這樣還當不成,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無可奈何……你自己無可奈何就好了,犯不著把我也牽扯進去。總之,你不要再刺激鵜飼教授了,如果不想被攆去吃冷飯,就照我剛剛說的話做,這也是為了你好……」
他話還沒說完,里見就插嘴道:「可惜你空有這麼好的本領,卻對學問以外的東西熱心過度。」他的語氣嚴峻,一副斷然拒絕的樣子。
財前讓里見的嚴厲給嚇著了,不過──「那是因為我跟你的人生觀不一樣,關於我的人生觀,我有空再跟你慢慢解釋,現在重點是連你最重視的學問、研究,歸根究底,都是靠教授的極大權力才得以支撐下去。光靠文部省的那點預算,每門課給的經費才一百五十萬,能做出什麼研究?頂多是多買幾隻實驗的兔子罷了。不夠的部分,就靠各科教授的面子和本事,去跟藥廠爭取委外研究費、跟醫療器材公司募款,利用各種名目,湊齊五、六百萬,研究經費才有了著落,這就是目前的現況。換作是地方大學的醫學院,每門課的年度經費才區區四、五十萬,如果又找不到藥廠貢獻委外研究費的話,就根本不必做研究了。把研究當做生命的你,何必為了一點小事跟鵜飼教授作對?萬一被流放到地方醫院,看你要怎麼辦?」
里見的眼裡忽然蒙上一層陰影。財前趁勢說道:「總之,你只要不出聲就行了,這樣你就不會被捲入麻煩,可以安心做你的學問,而我,也不會跟我們東教授說什麼,就當做病人是從鵜飼教授那邊轉來的,我是不得已才接的手術。就算我拜託你好了,請你這麼做。」
里見沉默了半晌後,說:「那好,就照你說的做吧!不過,下不為例,沒道理這樣畏畏縮縮的……」里見不悅地將視線從財前五郎身上轉開。
和里見之間的事總算是搞定了,這讓財前安心地嘆了口氣,不過同時他又想起鵜飼說畫先交由他保管的事,他的心情再度沉重起來。
財前又一一邊伸出看病看到一半、充滿消毒藥水味的手,把茶杯送到嘴邊,一邊聽著女婿財前五郎講話。對方正以興奮的語氣,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被鵜飼醫學部長叫去的經過。又一瞪大眼睛看著五郎一反常態的焦急毛躁,終於等到他把話講完了:「喔,你說有事要商量,就是這件事啊?」
夜間門診正要開始的時候,女婿突然跑來,說是有要緊的事要商量,沒想到是這樣的事,讓又一有點失望。
「可是,爸爸,我明明已經裝作自己滿心相信做出疑似胰臟癌診斷的是鵜飼教授,還千恩萬謝地感謝他讓我有機會做到這麼稀罕的手術,可人家卻笑也不笑,還說送給他的畫他先暫時保管,這該怎麼辦才好?我可真沒轍了。」他誇張地大吐苦水。與其硬撐、死要面子,還不如跟岳父討教、尋求協助。
又一將老傭人送上的煎茶「咕嚕」一口吞到肚子裡,說:「他說暫時保管,應該就是會收下的意思吧?不過,不愧是做到醫學部長的人,『總之,我先暫時保管。』這話還真是意味深長啊!」又一不在乎地嘿嘿奸笑。
「爸爸,現在可不是笑的時候!一不小心,說不定連我的命都沒了。鵜飼醫學部長願意保管、留下那幅畫是最好,要是他不肯的話,我就慘了。」財前五郎覺得很不安,好像自己腳下的地面就要崩落了。
「哦,看不出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既然你這麼膽小,幹嗎瞞著鵜飼教授,硬要接那場手術呢?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又一的雙眼炯炯發光。
「關於這點,我也是考慮、猶豫再三,不管怎麼說,胰臟癌是難得一見的手術,說老實話,我在外科待了這麼久,卻還沒有碰過這樣的手術。就是這樣,我才爭取這次手術,心想往後若有適當的時機,可以拿到臨床外科學會上發表。也就是說,我一方面顧忌鵜飼教授,一方面又捨不得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諸般考量下,我決定兩者兼顧,卻讓自己惹上麻煩──儘管如此,那個胰臟癌手術對外科醫生而言,是錯過了會很可惜的寶貝,我也不能只靠『食道外科』的招牌混一輩子啊。」
「真有你的,就算走險著,也要把獨一無二的手術搶到手,那真的可以在學會發表嗎?原來如此,要是連這點毅力都沒有的話,也別想成為偉大的教授了。好,剩下的就交給我,我會幫你把後面的招數想好的。」
「您說的招數是?」財前五郎訝異地反問道。
「哎,岩田啊,我請上次在扇屋介紹給你認識的那位岩田會長出面,正好下個月要召開的醫師公會例會是以老人醫學研究為主題,就讓岩田去請鵜飼來做講師,這不就更符合你向他解釋的原因?我們是真的拜託他來演講。演講完後,我和岩田再邀他到別的地方坐坐,大家痛痛快快地熱鬧一番,相信他就不會只是『保管』,肯定願意把那幅畫收下的。」
「可是,事情真的會如我們想的那麼順利嗎?」
「那就要看岩田和鵜飼這對老同學的交情有多好了。鵜飼競選醫學部長的時候,都虧岩田在私底下牽線,他才能得到醫師公會的內援,這層關係可妙了,我暗中策劃的大學強人和醫師會強人的會面,絕對精彩可期,真希望能早日見到,哈哈哈!」
又一簡直是隔山觀虎鬥,他狀甚愉快地搖晃著和服下的膝蓋。
「話說回來,五郎,那個喜歡擺臭架子的老學究東怎麼樣了?他是要拱你做下屆的教授,還是要阻攔你?難道他還是搖擺不定嗎?關於他真正的心意,你也該試著去瞭解一下。」
「這個嘛,東教授還是跟以前一樣,我始終摸不透他是打算讓我做,還是另有其他安排。」
這麼回答的同時,財前一邊想起,最近東跟自己說話的次數大幅減少,原本該跟副教授講的事,他也都交代金井講師去辦。他實在猜不透東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這樣可不行,最重要的事不去做,成天這呀那呀地煩惱有什麼用?不要等到教授選舉到了,才臨時殺出個程咬金,打翻了全盤計劃。你要把這個也計算進去,現在就想好對付東的招數。」說完後,他「咕嚕」一聲把茶喝光。
「你應該說完了吧?我還有病人要看,今天光是住院的病患就有三個預定要分娩,真是忙翻了。」
接著他從白袍的口袋裡拿出手冊:「你剛剛說那幅畫要多少錢?」
「一號是八萬,三號是二十四萬,本來只打九五折要二十二萬八千,我跟他殺到二十萬成交。」
聽完這番話的又一若有所思,在手冊上寫下「畫三號、二十萬、送鵜飼氏」,隨後站起身來。
※※※
東出席的「致癌研究小組會議」,正在東京東都大學醫學院的第三會議室召開。
這和大規模的學術會議不同,三十名小組成員齊聚一堂,大家圍著會議室的桌子展開圓桌會議。坐在後面,將本子攤在膝上,熱心抄著筆記的是跟隨組員教授前來的大學或研究所助手。
東從剛才就一直在聽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針對「小兒惡性腫瘤的發生」所提出的研究報告。對於從事「致癌相關理論研究」已二十年的東而言,船尾報告的內容其實沒有什麼,不過,其他的組員還真的在洗耳恭聽呢。
這裡面多半是為了表達對該組的組長、東都大學第二外科主任教授船尾的敬意吧?藉著文部省撥下的經費,研究小組將大學臨床、基礎、研究等領域的教授串聯在一起,讓他們針對同一主題進行研究,而組長通常是由有能力和文部省交涉的強勢教授來擔任,他一手掌控一年三百萬的研究經費,負責將錢分給其他教授,也難怪小組成員對身為組長的船尾又吹又捧,看到他就好像看到老虎一樣,一個個由害怕而表現得畢恭畢敬。
不過,就東的立場來看,船尾的存在是很微妙的。小自己十一歲的船尾是東以前的師兄東都大學瀨川教授的弟子,只不過人家現在已經是東都大學的教授,又是研究小組的組長,照理說,就算東也該敬他三分。然而,至今為止,東一直不肯承認這層微妙的關係,只是,一想到財前五郎的存在會威脅到退休後的自己,現在他對船尾的態度也不得不慢慢改變了。
他看向講話中的船尾。五十一歲的臉孔透著老成、穩重,靈活的眼睛閃著領導者素有的光芒,上半身微微後仰的說話姿勢,充分展現出國立東都大學教授的自信和氣勢。
「正如各位所知,和成人相比,小兒腹部惡性腫瘤的病例要少很多,且大部分的小兒腫瘤都和血液、腦、骨有關,真正發生在腹部的可說是少之又少;再加上治愈的情況很差,所以從來就很少有人重視它,將它當做研究的主題。不過,即使是這樣,小兒腹部惡性腫瘤的研究對醫學或社會而言,依舊是不可輕忽的問題。因此,專攻消化器官癌的我,帶領了十名研究生,從小兒外科的角度出發,持續從事這項研究。今後我們也將緊密結合病理,針對小兒時期發生的惡性腫瘤,提出更完美詳盡的報告。」
說完後,會場立即響起整齊的拍手聲,然而東一眼就看穿了船尾心中的如意算盤。船尾之所以選中「小兒惡性腫瘤的發生」這麼個吃力不討好的題目作研究,除了意在影響文部省官員的判斷,促使他們加碼研究經費外,同時也是看準了媒體喜新厭舊的心態,意欲沽名釣譽。
不過,其他教授只顧著對船尾蘊含社會使命的積極研究態度表達敬意,三重大學的教授還站了起來:「剛剛船尾醫生的一番報告,真是非常具有啟發性。每天為研究、診療忙碌不堪的船尾教授,竟然能堅持這麼冷門的研究,讓我深感佩服。我身為小兒科醫生,站在小兒科的立場,希望今後您也能針對小兒真性腹部腫瘤,幼兒時期經常發生的肝、脾腫大問題,研究出及早鑑定的方法。」
這番話與其說是質問,倒像是在請託。之後,由當天最後的報告者金澤大學的病理學教授以「非常稀有的小兒胃癌解剖病例」為題,提出以五歲女童為對象的研究報告。報告完後,台下發出一、兩個零星的提問,由於參加會議的原本即是同一主題的研究夥伴,並不會發生如學術會議上的激烈辯論,或是為反對而反對的攻擊行為,最後,在祥和的氣氛中,問答結束。
擔任主席的橫濱大學教授站了起來:「今天的致癌小組會議到此全部結束,這次多虧各位的協助,致使會議圓滿成功,我在此深表感謝。接下來,我們將於五點半在築地的雪亭酒家舉辦聯誼會,請大家務必光臨,希望小組成員的交流能夠更加熱烈。」
主席說完閉幕詞,為期兩天的會議終告結束。大家三三兩兩地離開座位,有的教授獨自一人走出會議室;有的則是後頭跟著助手,一路上唧喳講個不停。夾在喧嚷的人潮中,東不動聲色地接近船尾:「那麼,聯誼會結束後,我在濱町的芝之家等您。」
今天早上他打電話到船尾家,跟他約好見面的事。提醒完對方後,東走出了會議室。
辦完事到聯誼會地點,東正好遲到三十分鐘,一進入雪亭的和式房間,發現組員都已經到齊了,十五疊大和十疊大的兩個房間打開來連通一起,形成一個大宴會廳。
組長船尾教授坐在壁龕(日室客廳的一部分,地板略高,常擺花或掛軸。)前的主位,旁邊則留著東的位子。
「東醫生,這邊請……」方才擔任會議主席的橫濱大學教授眼明手快地招呼他。
「不,我坐這邊就可以了。平常麻煩的事都丟給您們做,自己卻優哉游哉地什麼忙也沒幫上,比起我,今日擔任主席的您更有資格坐那個位置,請別客氣。」
說著說著,東走向中間的位子準備坐下,這時坐在主位的船尾說話了:「啊,快別這麼說,請到這邊來坐。今天的座位本來就沒有特別安排,只不過東醫生是這裡輩分最高的,不管怎麼樣,都請您到這邊來……」他往旁邊挪了挪,空出更大的位子。
「那麼,我先為我的遲到說聲抱歉,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東坐上為自己保留的空位,這才發現說是沒有特別安排的席次,其實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排在組長船尾和東之後的是原國立帝國大學的教授們,接著是原國立醫科大學的教授們,後來才是新設大學的教授們,位子按照這樣的順序排定,碰到同一所大學有兩人出席的時候,則畢業年份較早的人坐在上席。
酒和料理陸續送了上來,這時名古屋大學的生理學教授向船尾問道:「在這麼豪華的酒店舉辦如此奢侈的聯誼會,真的沒關係嗎?我聽說有些研究小組因為組長個性的關係,每年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研究費都挪做了會費,特別重要的研討會倒辦得七零八落的……」這人看來似乎安貧樂道,長年過著刻苦的研究生活,有著淳樸的學者氣質。事實上,確實有經濟狀況不好的研究小組在研討會結束後,只到大學醫院的教職員餐廳,點上兩瓶小酒,配上木製飯盒,就此打發了聚餐。
名古屋教授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講到這個,面對這過於嚴肅而天真的問題,船尾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多謝您的關心,讓我非常感動。難得我們致癌小組的成員每年才聚會兩次,各位不遠千里地來到東京,身為組長的我,理應盡地主之誼,多虧有各界的贊助,還算過得去。您就安心坐著,盡情地享用吧。」
船尾的表情暗示這頓飯是某大藥廠請的。餐桌上擺滿了關西風的奢華料理,清酒、啤酒不斷地送上來。東不著痕跡地將同桌的客人巡視了一遍。雖說在座的全是大學醫學院的教授,不過,很明顯的,從事基礎醫學或是在研究所任教的教授們,穿著比較樸素,他們謹慎地頻頻運筷,如飲甘露般地喝著美酒;至於在臨床領域頗有聲望的教授,則像東和船尾一樣,對這種場面已經司空見慣,幾乎不怎麼動筷子,只是偶爾喝幾口酒。
在這樣的酒席上,只要幾杯黃湯下肚,肯定有人會挑起醫界人事的話題。
「總而言之,就像我剛剛一直在講的,這次癌症中心的人事異動真是奇怪極了。那麼個毛頭副教授,還是個鄉下土包子,憑什麼被徵召到中央擔任癌症中心附屬研究所的部長?這項人事命令真是滑稽至極,所長大岡八成是腦袋有問題了。」不知是誰好像已經喝醉了,憤憤不平地說道。
「人家還在當學生的時候就是大岡的寶貝徒弟嘛,也難怪大岡一坐上研究所長的寶座就馬上欽點他!沒想到男人靠色相也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只要你巴結好肚量大的靠山,哈哈哈!」
熟悉內幕的某人用嘲諷的語氣說明事情的始末,會場頓時湧起一片猥褻的笑聲。
笑聲結束後,群馬大學的教授突然一本正經地說道:「不好意思,我講個題外話,每次只要學術研討會的委員選舉逼近,就會有很多教授級的人物神色緊張地四處奔走,這是什麼緣故?當上學術研討會的委員又沒有什麼好處,他們為什麼那麼想做?真讓人猜不透。」
「那是因為一旦成為學術研討會的委員,身為學者,層次就不同了。不但能理直氣壯地面對文部省的官員,還能爭取到更優渥的研究經費,在醫界說話也更有份量了。」一個橫濱大學的教授一針見血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忽然,他好像臨時想到似的,向隔得有點遠的船尾問道:「船尾醫生是不是也打算參選這次學術研討會的委員?」
「哪裡,我光是自己的研究和醫院的診療就忙不過來了,哪管得到那邊去?更何況,我們大學裡輩分比我高、名氣比我響的醫生還有很多,根本就輪不到我上場!」
船尾明確地否認了,不過,東心想,最近船尾之所以把小組會議辦得這麼盛大,還不惜成本地在聯誼會砸銀子,有可能就是在為了競選學術研討會的委員做熱身。自己想當卻當不成的東都大學教授,他輕鬆就到手了,搞不好他還能成為學術研討會的委員,一想到船尾的野心,東的反感和妒忌之火不由得熊熊燃起。但轉念思及聯誼會後自己和船尾還約好要單獨會談,東趕緊壓抑住激動的情緒,裝得和其他教授一樣,對船尾靠影響力擺出的闊綽宴席,表達歡天喜地的感謝之意。
聯誼會一結束,東馬上離席,先行前往濱町的芝之家。他跟老闆娘說已經用過餐了,只點了飲料和小菜,並交代在晤談結束前,別讓女侍進來打擾。
他看了看錶,才剛過八點。不過,從早上九點就一直開會開到下午四點,結束後又馬上趕往聯誼會,接著又約船尾晤談,這對已經六十二歲的東而言,實在頗為吃力,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這時走廊傳來了腳步聲。
「您的客人來了。」
船尾在女侍帶領下進到和室裡,一看到東在壁龕前幫自己留了主位,他馬上說道:「唉呀,我坐這個主位實在不妥,剛剛因為是小組聯誼,我身為組長不得已才坐的……」似乎很為難的樣子。
「哪裡,是我把您這個大忙人找來,理該由您坐這個位子……」
東一邊諂媚地笑著,一邊讓船尾坐上主位,拿起送來的酒杯就是一敬。船尾惶恐地接下杯子:「老前輩東醫生特別招待我,還說有事要跟我這個晚輩商量,不知是什麼事?」
他的姿態低得與方才在公開場合所見時完全不同。東和船尾曾經師事的瀨川前教授是師兄弟的關係,船尾對此似乎也懷著複雜的感想。
東也知道船尾的顧忌,他特地放慢速度說道:「事實上,我是因為接班人的事,想要詢問您的意見。」
「喔?接班人……」
「嗯,明年三月我就要退休了,我想找個可以繼承我衣缽的人,統領我們第一外科。」東一口氣講完。
船尾詫異地看著東,「您們那兒不是有一個叫財前的?聽說在食道外科很有名,還是手腕高明的副教授,我們研究室裡有很多人都死守『東大絕對主義』,認為除了東都大學以外,其他的都不叫大學,但是現在連這些人都對您們的財前忌憚三分了。更何況最近週刊的專題報導,我也仔細讀了,他那人看上去真是既能幹又能說,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肯定夠資格領導整個研究室,為什麼您不把教授的位子傳給他呢?」
「唉,問題就出在這裡。他確實是很能幹,不過就是太能幹了!所有風頭都讓他一個人搶光了,把研究室搞得烏煙瘴氣的,讓我困擾極了。怎麼樣?您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我心中的合適人選?這可傷腦筋了,您突然這樣問我……」
「您可是掌管東都大學第二外科的船尾醫生,手上少說也有三、四名頂尖人材吧?」這是東第一次稱船尾為「醫生」,殷切的心境中帶著急迫。
「嗯,這個嘛,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若是東都大學旗下的其他大學也就罷了,把東都大學出身的人送到全是浪速人的浪速大學,簡直就像是把可愛的弟子送到滿是惡婆婆、惡小姑的家裡入贅,未免太可憐了……」船尾一邊講,一邊心裡在想:哪管得到弟子什麼的,眼下想辦法讓自己說出得體、漂亮的話才是重點。
「原來如此,您是捨不得可愛的弟子受苦啊。不過,這點您不用擔心,讓研究室裡的惡婆婆、惡小姑欺負,這十六年來我自己已經受夠了,以後來接我位子的人不會那麼辛苦,因為我已經幫他開疆闢土,佔好地盤了。再說,這件事對船尾先生而言,其實也不是壞事,在您掌權的年代能夠讓自己的門生進到浪速大學,將權力擴展出去,這下船尾先生的教授勢力不就更加壯大了?」
「船尾醫生」改成了「船尾先生」,東似乎已看穿船尾心中的盤算。
船尾一臉平靜地說道:「就這方面來說,確實是個難得的機會,不過,東醫生雖是東都大學出身,卻也在浪速大學當了十六年的教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關於這點,我想請教一下……」
船尾的態度十分謹慎。他擔心東賣他人情,說要幫他擴展勢力,相對地卻又會索取不小的回禮。
「啊,關於這一點,是因為我不甘心退休後,還不能找個和自己心意相通、值得信賴的接班人,財前如果值得信賴也就算了,不過,最近因為種種複雜的因素,我已經無法信任他,偏偏浪速大學出身的人裡面,又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勝任教授的位子,因此我才想如果能在自己的母校找到適當的人選就好了。」
東拜託船尾找的,與其說是足以成為繼承者的優秀人材,還不如說是要找一個就算退休後也能完全受他控制的傀儡。
「不過,這種要求真是太苛刻了。論本事,要高過財前的人,本來就不容易找到,更何況對方是浪速大學,一旦推出的人選沒辦法讓每個人都心服口服,那麼不管是東醫生還是我,都會被指責為是為了擴展東都大學的勢力而暗中勾結,到時事情就麻煩了……」船尾抱頭沉思著說。
「所以,這麼多認識的人裡,我特別找您商量。如果今天瀨川醫生還活著的話,我當然會請瀨川醫生出面來拜託您。」
東連自己的師兄,船尾曾經師事的瀨川前教授都搬出來了,不讓對方有拒絕的餘地。
船尾沉默了半晌:「那麼,由我負責尋找適當的人選,結果如何我會盡早通知您。不過,真到了決勝的關口,再怎麼說都是浪速大學出身的人比較有利,到時您可不要撒手不管、棄我不顧,畢竟這場競爭最難搞定的就是人和……」
船尾沉重地說出結論。
東政子拿起麻紗手帕輕壓微微發汗的額頭,一邊巡視房間裡人聲鼎沸的景象。
本町S會館的花廳裡,聚集了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夫人們,為了又名「紅會」的教授夫人聚會,會場裝點得美輪美奐。臨床組、基礎組總共三十名教授的夫人們,共同出席了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她們個個盛裝打扮,正七嘴八舌地閒話家常。這其中有四、五個穿著老土套裝,別著寒酸胸針的,正是老公研究細菌、解剖、法醫等冷門科別,歸屬基礎醫學一派的教授夫人們。和打扮得花枝招展、滿場散佈歡樂笑聲的夫人相比,這些端坐在座位上看上去就像是淳樸家庭主婦的夫人們好像恨不得能趕快從這場聚會解脫似的。
東政子一邊觀察會場的情形,一邊在心中輕鬆地盤算著,今天的總會,一旦鵜飼醫學部長夫人又被選為總幹事,那麼自己肯定也會被點名為副總幹事吧?記得自己那怎麼看都像是學究派、缺乏影響力的老公東貞藏還曾取笑自己說:「就算你選上教授夫人會的副總幹事又怎樣?」不過,在東政子的想法裡,教授夫人會裡所呈現的勢力分佈正代表著醫學院裡教授的勢力分佈,借此可窺知各方角力的情況。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東政子願意屈居在門第、教養、容貌都差自己一大截的鵜飼醫學部長夫人之下,做她的副手,幫她打點紅會的大小事務。
入口處傳來宛若男聲的洪亮嗓音,一看,原來是鵜飼醫學部長夫人到了。
「不好意思,時間接得這麼緊,我們這就開始吧?」
發福矮胖的身軀穿著好像登台作秀的花哨和服,鵜飼夫人來到正面的位子坐下。
東政子姿態優雅地從她身旁站起:「抱歉讓各位久等了,紅會的春季總會正式開始,首先我們請本會總幹事、鵜飼醫學部長夫人為我們講幾句話,並對今天的議題提出說明。」
鵜飼醫學部長夫人仰起像魚鰓一樣外擴的下巴,鄭重地一鞠躬後說道:「今天在各位的熱情協助下,紅會的春季總會得以盛大召開,在此我先致以十二萬分的謝意。誠如各位所知,本會的宗旨是希望我們這些丈夫日夜辛勞、為照顧病患不眠不休的醫師太太們,能站在妻子的立場,多少替丈夫分憂解勞,同時,也希望能透過我們,讓醫學院內部更加團結、和睦。去年春天,外子僥倖被選為醫學部長,紅會也在同時展開運作,在各位的盡心協助下,不管是隔月舉辦的語言研習會,或是歌舞伎、音樂、繪畫等鑑賞會都非常成功,能對各位會員的人文素養和情感交流有所幫助,身為總幹事的我感到非常高興。接下來,我們將改選下屆的幹部,去年因為我是本會發起人的關係,承蒙各位不棄,忝任總幹事一職。從本年度開始,為了反映各位的意見,總幹事將以投票的方式選出,至於副總幹事則由總幹事指任,不知各位有何意見?」
她形式化地詢問出席者的意見,不過,語調卻是命令似的趾高氣揚。當然,沒有人有異議,會場只有洗耳恭聽下的一片肅靜。
「那麼,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的話,我們馬上進行總幹事的改選。」
鵜飼夫人話一講完,東政子馬上站起來發送事先準備好的投票用紙。飄動著華麗衣裳的下襬,穿梭在眾夫人之間分送投票用紙的東政子,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五十幾歲的人,端莊秀麗的臉龐散發著名門貴族的才女氣質。
分完投票用紙後,面向桌子的夫人們臉上掛著與女學生一般的認真表情,手裡握著鉛筆。參加投票的就只有三十個人,所以當場收妥就可以馬上開票。正前方的桌子上攤開大張的宣紙,東政子負責開票、唱名,鄰座婦產科的葉山教授夫人則以「正」字登記票數。
正如大家所預料的,開票的結果,除了鵜飼夫人本身那一票外,所有的票都投給了鵜飼夫人。東政子率先拍手致意:「根據剛才的投票結果,紅會今年度的總幹事還是由鵜飼醫學部長夫人來擔任。」
鵜飼夫人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說:「承蒙各位的信賴,讓我再度出任總幹事一職,為了替兩年後在大阪舉辦的國際醫學總會預作準備,我希望大家在知識和情感的交流上能更加密切。接下來我將指名負責輔佐我的副總幹事……」她有點遲疑地停頓了一下,「我想拜託則內院長夫人。」
她一講完,東政子幾乎要「啊」地驚叫出來。她一直以為鵜飼夫人再度獲選為總幹事,理所當然地,自己一定會被指名為副總幹事,沒想到竟殺出個怎麼想都想不到的則內院長夫人。東政子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抬頭看向鵜飼夫人,對方卻好像在迴避她的視線似的,直視著前方。
「前副總幹事東夫人跟我的搭配可說是天衣無縫,默契十足,不過總幹事和副總幹事都留任的話,未免有點缺乏新意,我希望盡可能讓大家都有機會當當副總幹事,所以這次委由則內夫人來做。對於東夫人這一年來的努力,我在此代表大家致以最誠摯的感謝。」她很有技巧地說完,向東政子行了個大禮。
此時,東政子的心裡忽然感到非常不安。這份不安不是為了自己的落選,而是為了丈夫東貞藏。去年,當鵜飼夫人指名東政子當副總幹事的時候,還有人在背後說閒話──你看吧!鵜飼醫學部長和東教授本來感情就特別好,現在連他們的夫人都聯袂成了紅會的總幹事和副總幹事──可如今形勢整個逆轉,讓她心慌意亂。面對明年退休在即的東貞藏,鵜飼部長的冷漠無情,似乎透過他的夫人就可以看得出來。不過,更讓人意外的是,被點名為副總幹事的竟然是傳聞中素與鵜飼醫學部長不和的附屬醫院院長則內的夫人!在國立大學的醫學院裡,醫學部長的地位肯定高於附屬醫院院長,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浪大的情況比較特殊,由於醫學部長鵜飼的權力過於擴張,搞得則內院長就像個隱形人似的,也因此則內對鵜飼一直抱著相當大的反感──這些都是聽老公東貞藏講的,也難怪政子現在會如此震驚了。
剛剛的滿腹自信、美好期待被徹底粉碎,突然間,彷彿被推落萬丈深淵的打擊重重地敲在東政子的心坎裡。她強忍住驚慌失措的情緒,聽著取代自己被點名為副總幹事的則內院長夫人致詞,緊接著鵜飼夫人長篇大論地講述本年度的議題,她腦袋一片空白地盯著她講話的樣子,就好像看著急速湧退的河流……
會議終於結束,一點早過了,大家才吃午餐,周遭開始湧現七嘴八舌的談話聲。
「一想到兩年後的國際醫學總會,我就頭痛。老公開會期間,我們這些人得帶著外國的夫人去京都參觀,欣賞歌舞伎表演,我現在就開始準備英語會話和衣服的事了。」某位臨床教授夫人哀怨地說道。
「您太客氣了,您只要擔心英語會話的事就可以了吧?而我們還得為了衣服四處張羅呢!我已經跟我老公講好了,到時請他讓我穿藍色套裝配康乃馨就行了。」
聽到基礎組教授夫人這麼說,最近老公剛從副教授升為教授的夫人也跟著大吐苦水:「您說的真是沒錯,自從我家那口子當上教授後,就有了這樣的教授夫人聚會,與其一天到晚煩惱衣服的事,還不如他當副教授的時候,我比較輕鬆。」
周圍湧起一片訕笑聲。剛剛提起衣服話題的臨床教授夫人又說:「對了,說起副教授,第一外科的財前副教授真是有名氣!前幾天,我參加某個婦女團體的聚會,在座的人都說,食道癌的權威非浪速大學的財前副教授莫屬,我還聽說他長得又高又帥,充滿男子氣概,第一外科簡直就像他一個人在扛似的,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啊!」
說完後,她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轉頭看向東政子:「東醫生真是好福氣!在東醫生的卓越教導下,培育出這麼優秀的接班人,想必您一定很安心吧?」
對方似乎是有意引她加入話題,然而東政子卻板著張臉:「是,託您的福,大家對財前副教授讚譽有加,這下東也可以安心退休了。」
客套的回答,表明她不願再談下去,可偏偏這時鵜飼夫人插話進來:「是啊,您真的可以放心了。關於這一點,連我們家的鵜飼都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可以培育出像財前副教授那樣的人材呢。此外,我聽說財前副教授的太太和東夫人一樣,英語和法語都講得很好,是個了不起的社交名媛,相信以後她要是加入我們的團體,一定會很有幫助的。」
「聽您這麼說,讓我更加惶恐了。」東政子冷淡地回應。此刻,她已經完全恢復鎮定,以優雅的手法握著刀叉,專心對付盤裡的烤雞。其他的夫人則繼續東家長西家短。
「你聽我說,第三內科的石山教授不是在今年二月退休了嗎?那位先生可真是可憐,之前他還這裡那裡地四處拜託,別說是他自己,連他周圍的人都以為他當鐵路醫院的院長當定了,最後竟讓運輸大臣佐藤萬治的一聲反對給判了出局。這時他才急了,連大阪市民醫院、研究所這些地方都去問了,可完全落空,到最後不得已只好去某家不怎麼有名的公司當顧問醫師,領取少得可憐的薪俸。沒退休前人家好歹也是個教授,竟落到這般田地!看到這種情形,我就想到我家那口子雖然還有四年才退休,但也不能說是高枕無憂啊。」某位臨床教授夫人說道。
這時另一名臨床教授夫人也說了:「您說的真是沒錯,不管是退休前還是退休後,有很多問題不是光靠實力就可以解決的,有影響力、關係好的教授就算沒有實力,也可以做到國立醫院的院長,或是武丸、平和製藥等大藥廠的顧問,每月領取十多萬元的顧問費,眉頭都不皺一下;可一旦運氣不好,又沒有靠山,就會像那石山教授一樣,面臨難以想像的災難,這種事也有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哪!」雖然她始終縮著脖子,用很小的音量講話,但這些話卻一字不漏地傳到正使著叉子、聽覺敏銳的東政子耳裡。運輸大臣的一聲反對、鐵路醫院、影響力、默默無聞的公司、微薄的薪俸……每句話都像針一樣地刺進政子的心窩裡。前所未有的慌張與不安再度襲上心頭,丈夫東貞藏連致癌研究的小組會議都規矩地去參加,忽然間,她覺得他的將來一點保障都沒有。
東佐枝子在上本町一丁目的巴士站下車,往法円阪國民住宅區走去。
人煙稀少的下午街道,身穿和服的她一面緩步徐行,一面想起今天早上母親說的一番話──「你還這麼年輕,別一天到晚窩在家裡,偶爾也學學別人家的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這樣死氣沉沉的,可不行喔!」東政子皺著眉頭說道,還不忘提醒女兒,教授夫人的聚會結束後,有未生流的插花講座,希望到時佐枝子也能去露個面。一開始,她是因為這個打算才出門的,可是一想到那些圍著大師七嘴八舌附庸風雅,以豪華社交場合為樂的夫人們,她就不想上那裡去了。結果,她沒有去參加花藝研習,反倒決定來拜訪就讀於聖和女子學院時的同班同學里見三知代。
里見三知代和東佐枝子都有一個醫學家父親。三知代的生父、現任名古屋大學醫學部長羽田融,曾在浪速大學醫學院當過副教授,因此兩人從學生時代起,就算是還談得來的朋友。她們兩人的個性都不擅交際,喜歡獨來獨往,不過,三知代也好,佐枝子也罷,偶爾也會想找個人聊聊天,說說心裡的話。
兩個月前,三知代寄了封短箋給佐枝子,報告自己的近況,信中還提到最近讀的書裡,有一本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讓她體驗到許久以來未曾有過的感動。
那封信佐枝子一直沒回,不過,透過簡短的字句,她彷彿見到喜愛閱讀的三知代正過著充實的生活。
順著柏油路往西走約二百米,就看到一整群公寓建築,每棟的形狀相同,窗戶和陽台的規格也一樣。它們各自漆上醜陋的標識號碼,旁邊圍著枯瘦的樹木和乾燥的紅土,眼前的景觀實在很煞風景。
爬上幽暗的階梯,好不容易才找到三知代家的門牌號碼,佐枝子隨即按下門鈴。
「哪一位啊?」三知代出聲問道,並掀開窺視孔的蓋子。
「哎呀,我還想說是哪一位呢?原來是佐枝子,真是稀客!」她似乎嚇了一跳,趕緊把門打開。
佐枝子在玄關處脫了鞋,踏上地板,一進去就是四疊半大小的廚房兼餐廳,然後是六疊大的客廳。三知代好像正在燙衣服的樣子,屋裡擺滿了剛洗好的衣物。
「如你所見,地方很小,臨時有客人來,都不知道要怎麼整理才好,何況我們家光線最好的房間就是里見的書房。」她微笑著將視線望向隔壁的房間。
南向的六疊大房間裡,狹小的牆壁上釘著一整排書架,一層層的醫學書籍疊到了天花板。不僅如此,沒有地方擺的書全收到裝蘋果的紙箱裡,就這麼堆在房間角落,老舊笨重的書桌挨著窗戶擺放。不同於父親東貞藏的書房,在這裡看不到刻意營造的氣派,也沒有豪華的書櫃、書桌,只有甘於清貧、孜孜不倦的醫學家風範。
「好平靜的生活!」佐枝子深有所感地說道。
「不過,經濟上可辛苦了。副教授的薪水共五萬六千元,扣掉房租七千,里見每個月必要的購書費兩萬,剩下的錢才拿來做家用,所以我每天都盯著家計簿,想盡辦法節省開銷。幸好我從小就是在不怎麼富裕的學者家庭長大的,所以勉強還過得去。」
穿著素色毛衣,一邊快手整理凌亂的客廳,一邊幫客人泡茶的三知代,展現出學者妻子的堅毅韌性,在她的心裡,一切以丈夫的學問為重,為此要她做出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
「你就是這樣,唸書的時候,就和別人不一樣,總有自己的想法和堅持,現在這份堅持似乎更強烈了,這一定是因為你有了專注研究的老公和充實寧靜的生活。」
佐枝子充滿祝福地說道。
「謝謝,就這點來看,我算是幸福的,不過,里見一整年都在研究,就算回到家裡也是馬上躲進書房,就連星期天也是待在書房居多。我們雖然結婚那麼多年,卻很少一起出去玩,次數真是寥寥無幾!我倒是無所謂啦,不過,有時候小孩就可憐了。一到星期天,看到別人全家一起出遊,就會吵著『我也要和爸爸一起出去玩』,為了不吵到里見,我只好自己帶著他出門,那種時候真覺得有點心酸哪!」
「不過,這才顯出里見的難得啊,我父親雖然也不太出門,訪客卻特別多,每天光要招呼客人,就浪費了好多時間。前陣子,不知大家是怎麼聊到的,父親還說,『真羨慕鵜飼教授有像里見君那樣的接班人』,你先生遲早會成為了不起的教授的。」
「聽你這麼說,我好高興。自從嫁給里見後,我就夢想著,終有一天他能完成偉大的研究,成為受人敬重的學者教授。我嫁過來的時候,父親也是這樣跟我說的,所以,只要是我能吃的苦,我都願意承擔下來。不過,一旦他成為教授,我就必須去參加那個什麼紅會的,當教授夫人還真是辛苦,為什麼沒事成立那種會呢?我啊,光是每年要去鵜飼醫生家拜年就受夠了,我跟里見兩人總是坐立難安,趁早就告辭了……」那固執的表情果然很像里見。
「是啊,如果是你和你老公的話,會有這種感覺是很正常的,就連我也受不了那種氣氛呢!」
佐枝子點著頭,一邊回想起每年過年都會來東家拜年的第一外科成員:十疊大和八疊大的兩間和室連在一起,父親東貞藏背對壁龕而坐,以財前副教授為首,講師、助手和副手按照研究室的輩分大小坐定,每個人輪流來到父親面前,裝出近乎卑屈的恭敬模樣向父親敬酒。跟隨丈夫前來的太太們也是一樣,在另一間房間裡,以母親政子為中心,太太們按照丈夫的排序,從財前杏子開始依序坐好,助手夫人在講師夫人之後,講師夫人又在副教授夫人之後,她們就好像套好招似的,擺出和丈夫相同的卑微笑臉,輪流向母親政子說著虛偽的檯面話。跟這些人相比,里見夫婦的生活是多麼的樸實、多麼的單純啊……
「幸好我今天來找你了,看你過得這麼充實,我很久沒這麼高興了。」說完後,她看了看手錶,不知不覺已經五點多了。
「哎呀,別急著走,今天碰巧是好彥的生日,里見也會提早回來,你就再坐一下嘛。」
「可是,我和里見先生是初次見面,況且今天又是你家寶貝的生日,實在不方便打擾。」
正當她要站起來的時候,門鈴響了。
「啊,剛好,是里見回來了。」
三知代趕緊把門打開,迎接丈夫。
「你回來了,今天比較早呢。我們有稀客上門喔,是東醫生的千金東佐枝子小姐。」說完後,她看向佐枝子那邊,「這是我老公里見。」三知代幫兩人互相引介。
佐枝子在坐墊上將膝蓋轉了向,「初次見面,您好,今天登門打擾了。」同時鄭重地低下頭。正當她把臉抬起、打算挺直身體的時候,視線卻忽然僵住了──白皙的臉龐垂著蓬鬆的頭髮,亂髮下的清澈眼睛透著深邃的光芒──佐枝子似乎讓那深幽的透澈給鎮住了,只能盯著里見的臉看。
「我是里見,初次見面,您好。」里見重重點個頭,接著就直接越過佐枝子,往書房走去。
「對不起喔,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三知代忙著替丈夫的怠慢打圓場。
「今天是好彥生日,正好佐枝子也在,我想留她一起慶祝,可以嗎?」她出聲問道。
「啊,我沒意見,只要人家願意……」里見依舊背對著妻子。
「不,我還是不打擾了。」佐枝子說完就打算起身告辭。
「連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吃飯的里見都這麼說了,就請你務必留下來,和我們一起慶祝,好彥也會很高興的,他去隔壁鄰居家玩,很快就會回來的。飯菜我已經煮好了,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三知代匆匆往廚房走去。佐枝子瞟向一看就知道是書房的隔壁房間,不知是忘了關門,還是因為想到地方就這麼小還把門關上,似乎對客人不敬,和室就這麼敞開著,而里見連衣服都沒換,就面向窗邊的書桌,如同在大學研究室般地讀起書來。妻子正在廚房準備飯菜,妻子的朋友正坐在隔壁的房間,這些里見好像全忘了,只管埋頭苦讀,動也不動一下。里見和佐枝子身邊為了教授、副教授頭銜而做學問的人不一樣,他讀書純粹是因為興趣,他的樸實、沉靜讓佐枝子深有所感。這些特質在父親東貞藏身上,甚至是已故外科名醫的祖父身上都找不到。
大門猛地被打開,清脆的童音傳來──「爸爸已經回來了嗎?」回來的是上小學二年級的好彥。
「嗯,爸爸真的提早回來了,今天媽媽的朋友也在,可以過個熱鬧的生日喲!跟客人打招呼啊。」
聽到三知代的交代,好彥偷偷望向陌生的佐枝子,他用力地鞠完躬,向書房的里見喊去:「爸爸,你回來了!」
那聲音聽來高興極了,不過,他並沒有進到父親的書房、爬到父親的背上,做出撒嬌的樣子。里見點著頭,朝孩子瞥了一眼,又馬上把視線移回書桌。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客廳的餐桌擺上三知代的拿手好菜。雖然只有烤嫩雞、濃湯、沙拉這樣的菜色,卻因為有康乃馨和蛋糕的裝飾,顯得美輪美奐。
來到餐桌的里見首度對孩子展露笑顏:「好彥,生日快樂!這下子你又長大一歲了。」說完後,他把一本書放到孩子面前。
《看圖瞭解有趣的理科世界》是一本專為兒童所寫的理科圖畫書,好彥一邊啃著雞腿,一邊翻著書頁,想到什麼就說,看不懂的就問,這時里見的回答總是很簡短,三知代則從旁做出淺顯易懂的解說。偶爾三知代被好彥問倒了,就會向佐枝子求救:「哎呀,我這樣說不知道合不合適?」
「哇,媽媽賴皮,還問人家……」好彥抗議著。一旁的三知代和佐枝子呵呵大笑,里見卻默默扒著飯。吃完飯後,佐枝子覺得自己該回去了,正準備起身告退──「你唸書的時候是不是特別喜歡理科?」里見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佐枝子驚訝地看著里見。剛開始見面,還有吃飯的時候,兩人幾乎都沒有交談,真沒想到里見竟然這麼用心在聽自己講話,這份愕然讓佐枝子的內心深受衝擊。
「雖然我不是很擅長,卻很喜歡理科,因為可以在最客觀的情況下,得知正確的知識……」佐枝子謹慎地回答完,站起身來。
走在晚間九點的蘆屋川河畔,腳邊傳來潺潺的流水聲,道路兩旁花朵凋謝、開始抽出嫩芽的櫻花樹在黯淡街燈的映照下,灑下斑駁的影子。
佐枝子獨自往家的方向走去,一邊在心裡反思著方才在里見家初見里見脩二的那份感動。為什麼心中會有這麼突兀的強烈震撼呢?連佐枝子自己都說不明白,覺得莫名其妙。不過,這瞬間的感動對佐枝子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影響,好像她一直茫然在摸索的東西終於找著了。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走到家門口。在門燈的照明下,英式風格的紅瓦白牆高高聳立著。佐枝子沒按門鈴便從正門旁邊的小門進去。沿著鋪石道路走到玄關,她發現餐廳的燈是暗的。
教授夫人會後,母親還要參加插花講座,應該會在外面用餐才對,而父親去了東京後又得趕往名古屋,恐怕會很晚才回來吧。到父親的書房看看好了,佐枝子心裡這麼想,便登上從玄關通往二樓書房的樓梯,這時書房突然傳來母親的聲音──「你說鵜飼夫人沒有點我,卻點了則內院長夫人當副總幹事,不代表任何意義?那我問你,之前你跟我說鵜飼教授和則內院長兩個水火不容,又該怎麼解釋?為什麼人家的夫人做了鵜飼夫人的副手,這不是太奇怪了嗎?該不會是你最近和鵜飼部長發生了什麼事吧?」母親激動的聲音讓佐枝子停下腳步。
「哎呀,什麼事都沒有,還是一樣啊。話說回來,每次教授夫人會一發生什麼事,你就要把它跟醫學院內部的人事聯想在一起,這樣未免太神經質了吧?根本就沒什麼嘛!」
佐枝子此時可以想像父親不想答理母親的樣子。
「不對,事情沒那麼簡單,或許是因為你明年就要退休了,鵜飼醫學部長才會見風駛舵,轉而巴結則內院長。」
「或許是這樣吧。做完醫學部長後,他想當校長,為了穩住陣腳,連和自己水火不容的則內都去巴結,沒想到他動作這麼快,真識時務啊!」東這麼說等於是承認妻子的說法了。
「請你別光是佩服,你要是不識時務點、想辦法拉關係,等明年退休後,就會像那個第三內科的石山教授一樣,到默默無聞的小公司上班,領取微薄的薪俸了!你別以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佐枝子彷彿看到強勢、美麗的母親露出陰冷的笑容。
「你們教授夫人會連這種事都拿出來討論嗎?真是太無聊了。在男人的世界裡,有很多事不是光靠實力就可以解決的,而你們竟然用女人的膚淺尺度去衡量,這就是女人的殘忍吧?」
「你若不想女人這樣殘忍對你,就想辦法把你的影響力發揮出來。今天,我又聽到有人在講:第一外科簡直就是財前副教授一個人在扛!我是不知道你對財前五郎持怎樣的想法,可是,對於那種凡事都要搶在主任教授前頭的副教授,我不會把我們的地位讓給他的。」
「我們的地位」──這句話擊痛了佐枝子的耳膜。在這裡,她看到一張把丈夫的地位視為個人所有物的妻子貪婪爭權的醜惡嘴臉。這讓佐枝子突然很厭惡母親。
書房裡陷入一片沉默,忽然間母親歇斯底里的聲音傳來:「老公,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到你的將來,覺得非常不安……請你務必在明年退休前幫佐枝子找個好歸宿,這是我唯一拜託你的事。」她聲淚俱下地說道。
「我知道,佐枝子的婚事我比你還擔心。研究室的接班人也好,退休後的出路也罷,我都一併把佐枝子的婚事考慮進去,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只會做學問的濫好人!從東京回來後,我還去了名古屋,就是靠著我的影響力去做很多準備工作,你就別擔心了。」
她聽到父親安撫母親的聲音。站在樓梯間的佐枝子愀然變色,肩膀不住地顫抖。忽然,她轉過身,不出聲地快步走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