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鐘 四
晚飯後,信吾獨自出門,到成衣店和和服店去。
可是找不到適合里子的和服。
找不到,信吾仍然憂心忡忡。
信吾已感覺到一種陰暗的恐懼。
女孩子即使年紀還小,看到另一個孩子鮮艷的和服,真是那麼渴求嗎?
里子的羨慕與欲望,只比一般人稍強,還是異常的強?信吾覺得她的發作簡直跟瘋子一樣。
那著舞裝的孩子要是給壓死了,現在該怎麼辦?孩子的美麗長袖和服一一浮現在信吾腦海裡。這類美麗的衣裳不會擺在店面裡的。
如果沒有買回去,信吾連路都覺得陰沉沉的。
保子只給里子舊浴衣做襁褓?房子的話裡隱含著怨恨,她難道沒有說假話?初生時所用的衣服和生後第三十三天拜族神的和服都沒有嗎?說不定是房子希望有一套洋裝呢!
「忘了。」信吾自言自語。
一定忘記保子是不是跟自己談過這件事了。不過,如果信吾和保子多關心一點房子,即使是醜陋的女兒也會生下可愛的孫兒。信吾不禁為無可逃避的自責之念所纏,
腳步越來越沉重。
「知汝前身,知汝前身,何有可哀之父?既無父,何有可掛慮之子……」〔六〕
這段謠曲浮現在信吾心頭,卻也只是浮現而已。並未臻至黑袍僧侶的徹悟。
「前佛既去,後佛未來,夢中來,以何為貴?此身皮囊誠難受,卻已纏身不離……」〔七〕
里子抓住舞裝女孩那種兇惡狂暴的本性,是承繼房子血統而來的?還是承繼相原那方面的血統而來?如果是承繼母親房子的血統,那末房子是承繼父親信吾的血統呢?還是承繼母親保子的血統?
如果信吾跟保子的姊姊結婚,大概不會生下房子這樣的女兒吧,也不會生下里子那樣的孫兒吧。
意外的,信吾還思念著過去的人。
已是六十三歲的人了,但那二十多歲去世的人仍然比自己大。
信吾回到家,房子已抱著寶寶鑽進被窩。
與飯廳相隔的紙門沒有關上。
「睡著了。」
信吾往那邊瞧了一下,保子說。
「胸口悸動不已,她說要鎮靜一下,吃了安眠藥去睡了。」
信吾頷首,「把紙門關起來好嗎?」
「是。」菊子站起來。
里子緊緊依偎房子,眼睛似乎張得大大。里子就是這種靜默不言的陰沉孩子。信吾沒有說出去替里子買衣服的事。
房子看來也沒有向母親提起里子想要衣服,險遭窘境的情形。
信吾走進起居室。菊子拿來炭火。
「哦,坐下吧。」
「是,馬上就來。」菊子起身出去,用盤子端來水壺。水壺可以不用盤子,但旁邊不知放了什麼花。
信吾拿起花,「是什麼花?很像桔梗。」
「據說是黑百合……」
「黑百合?」
「是。開茶會的朋友給我的。」菊子邊說邊打開信吾背後的壁櫉,拿出小花瓶。
「這是黑百合?」信吾覺得很稀奇。
「聽那朋友說,今年的利休忌辰〔八〕,遠州流〔九〕本家在博物館六窗庵〔十〕舉行茶會。茶會上所用的黑百合和金銀花到現在還活著,真不錯。把它插到細口的古銅花瓶裡……」
「嗯。」
信吾望著黑百合。有兩枝,莖上各有兩朵花。
「今年春天,好像下了十一、二次雪。」
「是常常下雪。」
「據說,初春利休忌辰時也下了三、四寸雪,黑百合也因此更為稀奇,據說它是高山植物。」
「色澤有點像黑山茶。」
「是。」
菊子把水倒進花瓶。
「今年的利休忌辰聽說展出了利休辭世歌的字和利休切腹的短刀。」
「真的?你那位朋友是茶道的師傅?」
「是的。是戰爭寡婦……以前已經學得很好,所以對她很有幫助。」
「什麼?」
「官休庵。或武者小路千家的〔十一〕。」
信吾不懂茶道,對茶道流派也不清楚。
菊子一直等著要把黑百合插入花瓶,信吾卻不肯放手。
「稍微低著頭開,就不會枯萎吧?」
「是的。因為先倒水進去了。」
「桔梗也低著頭開。」
「哦?」
「我覺得它比桔梗花小,你認為如何?」
「是比較小。」
「起先看來像是黑的,但不是黑,像深紫又不是紫,彷彿配上了濃臙脂。明天,白天時再仔細看看。」
「對著陽光看,會顯出帶紅的紫色。」
展開來,花的大小大概不足一寸,有七、八公分大。花分六瓣,雌蕊尖分成三股,雄蕊有四五枝,葉莖長約一寸,分幾層向四方展開。百合葉小的只有一寸或一寸五分長。
最後,信吾嗅嗅花,「有女人令人討厭的腥味。」不經意的說出。
這不是指騷味,但菊子眼皮泛出微紅,低下了頭。
「味道真令人失望。」信吾改口說,「你聞聞看。」
「我不像爸爸那麼有研究。」
菊子想把黑百合花插進花瓶,卻說道:
「若是茶會,有四瓶花就太多了,別插好嗎?」
「好吧。」
菊子把黑百合放在地板上。
「那放花瓶的壁櫉裡有面具,幫我拿出來好吧?」
「好。」
信吾想起了謠曲的一節,也想起了能面。
信吾拿起慈童面具,「據說,這是精靈,是永恆的少年。買的時候,跟你說沒有?」
「沒有。」
「買這面具時,曾讓公司裏的谷崎,戴在臉上,好可愛,真叫人驚訝。」,
菊子把慈童面具合在臉上。
「把帶子綁在頭部後面,是不是?」
菊子的雙眸一定從面具後面凝視著信吾。
「不動,不會有表情哪。」
買面具回來的那一天,信吾險些跟茜草色可愛的嘴唇接吻。使他頓時心跳不已,認為這是「天之邪戀」。
「樹埋地底,心仍有花……」〔十二〕
謠曲上似有這樣的一段話。
菊子戴著艷麗的面具,不時動著臉部,信吾沒有注意她的動姿。
菊子臉很小,下巴尖幾乎都藏在面具裡,淚水從若隱若現的下巴直流到喉頭。淚水成兩條,又成三條,不停地流下來。
「菊子。」信吾呼叫,「菊子,你想跟修一離婚後去當茶道的師傅,今天才去見你的朋友,是不是?」
慈童的菊子點點頭。
「即使離婚了,我也想住在爸爸這裡,去教茶道。」菊子在面具後面清楚地說。突然傳來了里子的哭聲。
阿照在庭院狂吠。
信吾感覺到不祥的預兆。菊子傾耳對著門的那一邊,想知道連星期天也到情婦那邊去的修一是不是回來了。
◎註釋
〔一〕日蓮上人:生於一二二二年,逝於一二八二年。日本鎌倉時代的和尚,創立日蓮宗。著有《立正安國論》、《開目抄》。
〔二〕高木子爵:即高木正得(?─1948),三笠宮妃的父親。一九四八年留下遺書,而行蹤不明。數月後在高尾山中被發現,已化為白骨。
〔三〕元祿袖:日本和服的一種袖子。袖口到袖底都做成圓形。袖子很短,一般都用作少女服裝。
〔四〕與謝野晶子:生於一八七八年,歿於一九四二年。日本歌人。參加與謝野寬的新詩社,常在《明星》雜誌上寫和歌。歌集有《亂髮》、《佐保姬》等。並將《源氏物語》譯成現代日文。
〔五〕良寬:一七五七─一八三一。日本江戶後期的歌人與畫家。十八歲出家,但終生沒有固定寺廟。晚年在故鄉越後過著漂蕩的生活;也留下許多超俗清純的字畫。
〔六〕此段歌謠出於日本中世紀觀阿彌之謠曲,意指萬物皆平等,不為骨肉親情癡迷。
〔七〕與前同;前佛指釋迦,後佛是指彌勒。
〔八〕利休忌辰:即千利休(1521─1591)的忌辰。利休曾出仕豐臣秀吉,後為秀吉賜死。忌辰在舊曆二月二十八日。千利休是千家流茶道的開創者。
〔九〕遠州流:日本茶道的流派之一,乃小堀遠州守政一(1579─1647)所創。遠州政一與千利休、古田織部同為豐臣時代後期的三大茶人。
〔十〕六窗庵:日本東京上野公園內國立博物館庭院裡的草庵式茶室。德川初期,茶人金森宗好所建。茶室有六窗,故稱六窗庵。
〔十一〕官休庵:千宗旦(1578─1658,千利休之孫)的次子千宗守在京都的武者小路築別宅,以之為茶室,故稱官休庵。其流派稱為武者小路千家流。
〔十二〕出於觀阿彌所作的謠曲。意指:身分雖如埋在地下的樹木一樣卑賤,卻仍有愛風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