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
我忽然想起徐立剛的父親徐大爺同徐立剛的母親徐大娘。徐立剛就是人家叫他大頭的徐立剛,我小時候的遊伴,據說早已在外面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被槍斃了;並且當我問起的時候,只有極少幾個人能想起他的名字,這個小城的居民幾乎完全把他給忘了。那麼這兩個喪失了自己獨養子的老人,兩棵站立在曠野上的最後的老蘆草,他們是怎樣在風中搖拽,怎樣彼此照顧,而又怎樣度著他們的晚景的呢?
這一天我站在他們門前,快近黃昏時分,許多年前的情景又油然回到我心裡來。徐大爺是個中年人,高大,莊嚴,有一條腿稍微有點瘸。徐大娘跟她丈夫相反,圓圓的大臉盤兒,相當喜歡說話,常把到他們家裡去的年輕人當乾兒子看。徐立剛自己由他們調合起來,高大像他父親,善良像他母親。徐立剛的妹妹,用紅絨繩紥雙道髻,是個淘氣的小女孩。這人家跟我多親切,過去跟我多熟!──我想著,我躊躇著,好幾回我伸出手又縮回來,忍不住去看街上。
在街上,時間更加晚了,照在對面牆上的雲霞的反光逐漸淡下去了。一隻豬哼哼著在低頭尋覓食物;一個孩子從大街上跑過來;一個賣煤油的盡力敲著木魚。
「嘭,嘭!」終於我敲門,隨後,一陣更深的靜寂。
我於是從新回頭觀望街景,雲霞的反光更淡下去;豬仍舊在尋覓食物;孩子早已跑過;賣煤油的木魚聲越來越急,越響越遠。街上沒有人了。
「這條街多淒涼!」我心裡說,在旁邊站著。
有個女人走出來。
「誰呀?」她在裡頭大聲問。
門閂響著,門呻吟著開了。一條小花狗想朝我撲上來,在那女人背後狂吠。院子裡空蕩蕩的,牆角有棵棗樹──我吃過它結的棗的棗樹,開始上宿的母雞蹲在雞籠頂上,一隻紅公雞咕咕著預備往上跳。
我正要問主人在不在家,一個老人在堂屋當門現出來,接著,差不多同時,一個老太太也現出來。他們站在門口向外望著,好像一對從案裡探出頭來的小燕。
老人──徐大爺。
「歐歐歐!」他吆喝住狗,一面高聲說:「別教牠咬,外孫女。是誰在外面哪?」
老太太──徐大娘,她分明比她的丈夫更不安。
「誰在外面?站在外面的是誰?」她焦躁的頻頻轉過頭去問徐大爺,聲音很低,但一直送到大門外。
「我看不大清楚,」徐大爺用力朝我這邊瞅著。停了一會,他又說,「真想不到──我看是馬,馬叔敖吧。」
「馬,馬,馬叔敖……」
徐大娘想著,慌亂的念著,突然她發出歡呼。
「哦,馬叔敖!真的是你嗎?」兩個老人同時喊。「進來,進來,別站在外面。你怎麼不先捎個信來?」
我沒有辦法說明他們多快活。他們說著同時奔出來,徐大爺替我趕開狗,徐大娘忙的不知該怎麼辦──他們好像什麼都忘掉了,雞子被驚嚇的滿院子跑,他們也顧不得管了。
我們於是走進堂屋。屋子裡陳設仍舊跟好幾年前一樣,迎面仍舊供著燻黑了的觀音神像,兩邊掛著的仍舊是當初徐大爺娶親時人家送的喜聯,在條几上──神像前面,仍是香筒、磐和香爐。所有的東西幾乎全不曾變動,全在老地方。唯一多出來的是對聯頂上簪的紙花,少女出閣時插在男家送來的喜餜上的裝飾品。
「有茶嗎,外孫女?快拿茶來。」徐大爺關照說,一顛一顛走進來。
徐大娘完全忙糊塗了。這難道是夢嗎?她笑著,不住向我上下打量,嘴唇動彈,淚湧出來,在她的老眼裡轉。
「可不是麼,真的是你,叔敖。」她重複說。她問我幾時來的,問我中間隔了多少年,我跟他們立剛同時離開的這個小城。然後,一句老太太永不會忘記的老話,她嘆息我比先前高多了。
徐大爺在旁邊站著,直到這時才插進嘴。他對徐大娘嚷:
「有話停會也能講!你就不教人家歇歇,喘口氣?」
我們全坐下來。徐大娘坐在下面網櫈上。徐大娘的確老的多了,她的原是極強壯的身體衰駝了;她的眼睛看起來很遲鈍,臉上的皺紋比先前更深,皺褶更大;她的包著黑縐紗的頭頂,前面一部分分明是禿了的,而其餘的幾乎也全白了。
「你在外邊好嗎?」她用袖子擦眼睛,沒有留心我望著她時候的驚異。「聽說你也一直沒在家──這些年你都在什麼地方?你看見過立剛沒有?」
一陣莫大的恐慌,我對老太太怎麼講呢?我跟她說她的好立剛死了嗎?早就被人家槍斃了嗎?幸喜她的注意並不在這裡。人們說老年人就是長老了的小孩,這指的正是徐大娘。徐大娘正在一種天真的興奮中,什麼念頭在她心裡轉哪,你心裡會說:她這麼忙?
「你接到過他的信沒有?」她的老眼猶疑不定的轉動著,隨即加上一句。說著她站起來,一件別的事情分明又引動她了。
徐大爺,像罪人般一直在旁邊被煎熬的徐大爺,在他們遭遇的不幸中,長期的悲苦絕望中,他顯然學會了體諒忍耐。
「你又?……」徐大爺可憐的瞧著他的老伴,從他的神色上,你很容易看出他在向她乞求。
徐大娘乾脆回答他:「你別管!」
「可你這是幹什麼呀?你這是?」在絕望中,老頭子的聲音差不多變成了嗚咽。徐大娘可沒理他,徐大娘一直朝裡邊去了。
現在我仔細的觀察徐大爺。徐大爺也老的多了,比起徐大娘,我要說你更老了。因為打擊對你來的更重,你心上的負擔更大,你的痛苦更深。因此你的眼睛也就更加下陷,在昏暗中看去像兩個洞;你的頭髮更少更白,皺紋同樣在你臉上生了根,可是你比你的老伴徐大娘更瘦,更乾枯,更慘淡;你的衣服是破舊的,要不是徐大娘催逼,你穿上後決不會想到換的;你的鈕扣──自然是早晨你忘記了,上面的兩顆你沒有扣上。精神上的負擔給人的影響有多大呀,徐大爺?你在我對面幾乎始終沒有作聲,眼睛茫然向空中瞅著,慢吞吞的吸著煙。煙早就滅了,可是你沒有注意。你的眼裡瀰漫著淚。看了你的可憐的軟弱老態,人決想不到你能忍受這麼大的痛苦;而事實上,要不是你的一把年紀支持著你,你會忽然倒下去,用頭撞著地或是桌子,你會哀傷的像孩子般痛哭著說:「讓我說出來吧,我受不住。讓我全說出來吧!」你不會嗎?你會的,即使在一個後輩面前你也會的啊!
那麼,試想現在我能講什麼呢?面對這個老人。
「這城裡變的真厲害,」我說。我們於是從這裡開始,從這裡談到城隍廟,談到地方上的奇聞,談到最近兩年來的收成,慢慢的,最後我們談到他的女兒,徐立剛的妹妹。
這些自然是無聊話,敷衍話。當我們談著時候,我深信徐大爺大概正跟我同樣──我們心裡同樣迴盪著另一件事。為了害怕,為了避免觸到它,我們才提出這些問題。但是除此之外,對著這個可憐老人我又能講什麼呢?一切正如料想,他的田地近年來收成很壞,他平常很少想到它們;至於他們的小女,那個我最後一次看見她還用紅絨繩紮著雙道髻的淘氣小女孩,她也早在兩年前出嫁了。
接著我們又不得不靜默下來。在我們談話中間,櫃子在臥房裡響著,徐大娘終於走出來了。
「怎麼還不點上燈?」她精神很充足的問。
徐大爺將燈點上。
徐大娘回到網櫈上。徐大娘手裡拿個布包,一個,一層一層用布嚴密封裹起來的包裹。
「這是立剛的信,」她說,一面將包裹打開。
徐大娘小心翼翼的將布打開,剝開一層又是一層。最後有幾封被弄污被摸破的舊信從裡頭露出來了,人很容易看出好幾年來她都謹慎的保存著,鄭重的鎖在櫃子裡,每遇見識字的她就拿出來,它們曾經被無數的手摸過,無數次被打開過。
「你看這一封,」她從其中揀出一封頂醒凝的。「他怎麼說?」
我忍著苦痛把信接過來。這一封是從一個煤礦上寄來的,雖然我很不情願,也只得存著為了滿足一個孩子的心情從信封裡抽出信紙。
父親大人:來信敬悉。我在這邊差稱平順,以後最好少寫信來。妹妹年紀還輕,似不必急於訂婚;不過你跟母親既然主意已定,事情原委我不清楚,很難參加意見。總之只要她本人將來滿意就好。說到回家,恐怕對大家都不方便,只有將來再說了。……
這些信的內容徐大娘大概早已記熟了,只要看信封上的記號她就準知道裡面說什麼了,但是她的老眼仍舊毫不瞬轉的盯著我,留心聽每一個字,好像要把它們捉住。很可能,這些字在她聽去很可能一遍比一遍新鮮。
「他說他身子壯嗎?」看見我停下來,她嘮叨著問。
「是的,」我把信交還她。「他說他身子很壯。」
於是第二封,從湖北一所監獄裡寄來的。
「好幾年前頭,」她嘆息說,「他驀地裡寫了這個信,教家裡給他兌錢。」
第三封,最後的沒有發信地址的一封──
我考慮好多遍,每次我都想到將來你們總會明白,把寫成的信撕了。但是最後我仍舊決定寫,我不能教你們白白想念我。請跟母親說吧,父親,硬起心腸(心腸硬有時是有好處的)請跟她說以後別等我了。現在我很平靜。只有想到你們的時候我心裡才亂,……父親,以後全家都放在你身上,妹妹跟母親都繫在你身上,你要保重自己,要想開一點,千萬別拋開她們。要留心母親。要好好看待妹妹。我知道你不會責備我。最好忘記我,權當根本沒有我這個兒子……
我念著,手不住的抖著。
「他為什麼說不回來了呢?」徐大娘懷疑的問我。「一千個好不如一個好,外面再好總沒有家裡好!」
大家都不作聲。她的目光轉到別處,望著空中,淚源源滾到老皺的臉上來。
「男孩子心腸真狠,不想想做娘的怎麼過的,出門就不回來了!」她硬嚥著,顫巍巍的舉起手去擦眼淚。「好幾年不往家裡打信,我常常想,不知道他是胖或是瘦,也不知道受不受苦……我連模樣都猜不出──本來家裡有他一張照像,後來人家說要來搜查,徐大爺給他燒了。」
難言的悲慟,強迫我走開。我小時候的遊伴,高大像他父親,善良又像他母親的大頭徐立剛在我心頭活動,在我面前和我相對的,是他身後遺留給這個世界的兩位孤苦無助的老人,我的眼淚同樣要流出來了。我的眼睛轉向旁邊,看見桌子在我進來之前已經抹光,桌面上整齊的擺著四雙筷子,先前我沒有注意。這當然不是給我擺的。
「你們有客嗎,徐大爺?」我低聲問,打算作為告辭的理由。
徐大爺始終沉浸在他自己的哀愁中,不可知的思想中,或幻夢中。
「沒有,沒有客。」
老人抬起頭來懵懂的瞅著我,後來終於明白我的意思,用幾乎聽不見的乾啞聲音說:
「這是──這是她給他放的!」
天下事還有比這更令人痛心並更令人永遠難忘?這筷子是給「他」預備的,給好兒子徐立剛的!他死了好幾年,從人世上湮滅好幾年,還一年一年被等待,被想念,他的母親還擔心他胖了瘦了,每天吃飯她還覺得跟平常一樣,跟他在家時候一樣,照例坐在她旁邊。難道當真還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嗎?還有他們怎麼想呢?那些謀殺徐立剛的人,當他們槍斃他的時候,他們可曾想到母親的心多仁慈,多廣大,她的愛情多深嗎?
請想想兩個老人的驚慌吧,當我終於硬著頭皮站起來向他們告辭的時候。
「怎麼,你要走嗎,叔敖?你不在這裡用飯?」徐大爺在後面大聲呼喊。
徐大娘──她更加驚慌,跟小鳥一樣,並且臉上還掛著淚呢。
「別走,叔敖……你明天還來嗎?」她用更大的聲音向我呼喊。
我盡可能趕快走出去,或是說逃出去──不來了,徐大娘;還有你,徐大爺!讓我們以河水發誓,除非城牆夷為平地,永遠不來了!
天不知幾時黑下來了。我穿過天井,熱淚突然滾到臉上,兩個老人從後面追上來,直把我送出大門。街上沒有燈火。所有的居民都已回到他們自己家裡,他們的溫暖的或不溫暖的老巢裡了。在上面,滿天星斗正耿耿望著人間,望著這個平靜的住著兩個可憐老人的小城,照耀著寂無行人的街道。我摸索著沿街走下去,風迎面吹過來,一個「叫街」的正遠遠的不知在何處哀呼。兩個老人繼續留在門口,許久許久,他們中間的一個──徐大爺在暗中嘆了口氣;他們中間的另一個──徐大娘說城門這時候大概落了鎖了。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