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九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九章</h3><br /><br />  時間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自從在大門口看到了那個「許伯母」,聽到了母親和她那篇對白以後,她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主的遊魂,一片飄蕩無依的雲,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意識與思想,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她昏亂了,也麻木了,無法動,也無法說話。<br /><br />  依稀彷彿,她聽到是兆培把那位「許伯母」趕走了,依稀彷彿,是父親和母親把她攙進了臥室,依稀彷彿,父親在試著對她解釋什麼,依稀彷彿,母親握著她的手在流淚──但是,這些距離她都很遙遠很遙遠,她只是痴痴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痴痴呆呆的瞪視著書桌上的一盞小燈,痴痴呆呆的一任那思緒在漫無邊際的天空飄蕩與遊移。<br /><br />  「宛露!宛露!」母親搖撼著她,不住口的呼喚著:「你說句話吧!隨便說什麼都好,你說出來吧!你心裡怎麼想,你就說出來吧!」她說不出來,因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怎麼想。只有個朦朧的感覺,自己的世界,已在今天這一個晚上之間,碎成了幾千幾萬片。這種感覺,似乎並不僅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謎,還包括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其他的痛楚,其他的傷害,其他的絕望──這所有的一切事情,怎會聚集在一個晚上發生?不,不,事實上,這一切一直都在醞釀,一直都在演變,只是,自己像個被蒙著眼睛的瞎子,什麼都看不出來而已!<br /><br />  「宛露,」段立森背負著手,焦灼的在室內踱著步子,他是教書教慣了的人,說話總像在演講。「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好像一個晴天霹靂。但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你預料不到的,假如你不對這世界太苛求,你想想看,宛露,你並沒有損失什麼。爸爸媽媽以前愛你,現在還是愛你,以後一樣愛你,你的出身,沒有關係,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你永遠是我段立森的女兒──」<br /><br />  像閃電一般,宛露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句話,一句陰惻惻的,不懷好意的話:「──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女兒!你根本缺乏教養,從頭到腳,都是輕浮與妖冶!」<br /><br />  這句話一閃過去,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同時,腦子裡像有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封著的門。她忽然能夠思想了,能夠感覺了,有了意識,也有了痛楚了。她張開嘴來,終於喃喃的吐出一句話來:「媽,我好冷。」段太太立刻站起身子,取了一張毛毯,把她緊緊的裹住,可是,她開始發起抖來,她覺得有股冰冷的浪潮,正在她骨髓裡,和每個毛孔中奔竄。她努力想遏止這份顫抖,卻完全無效。一直站在一邊,皺著濃眉,凝視著她的兆培,很快的說了句:「我去給她灌個熱水袋來!」<br /><br />  她下意識的望了兆培一眼。哦,兆培,她心裡朦朧的想著,他並不是她的哥哥!他才是段立森夫婦的兒子!她模糊的想起,自己第一次撞見那位「許伯母」的時候,兆培曾攔在門口,尷尬的想阻止自己進門,那麼,兆培也早就知道了,她只是個被人遺棄的私生女!<br /><br />  「宛露!」段太太坐在她身邊,把毛毯盡量的拉嚴密,一面用手環抱著她,徒勞的想弄熱她那雙冰冷的手。「宛露!」她的聲音裡含著淚。「這並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她撫弄她的頭髮,觸摸她的面頰。「哦,宛露,我不會放你走,我會更疼你,更愛你,我保證!宛露,你不要這樣難過吧!你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弄碎了。」她想撲進母親懷裡,她想放聲一哭。可是,不知道有什麼東西阻止了她。她望著段太太,在幾小時前,她還想滾進這女人的懷裡,述說自己的委屈。而現在,她為什麼變得遙遠了?變得陌生了?她的母親!這是她的母親嗎?不,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才是她的母親!她抽了一口氣,心神又恍惚了起來。兆培跑回來了,他不止給她拿來了一個熱水袋,還為她捧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從不知道魯莽的兆培,也會如此細心與體貼!兆培把熱水袋放到她懷裡,又把咖啡杯湊到她嘴邊,他對她挑挑眉毛,勉強的裝出一份嘻笑的臉孔來。<br /><br />  「好了,宛露,喝點熱咖啡,你會發現精神好得多!我跟你說,天下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也沒有什麼會讓人痛苦得要死的事情!你把心情放寬一點,不要去鑽牛角尖,包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br /><br />  她瞪了兆培一眼。當然哩!她心裡酸楚的想著,你盡可以在這兒說風涼話,反正事情不發生在你身上!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順的兒子!她接觸到兆培的眼光,從沒有發現,兆培的眼光也可以如此溫柔的。她垂下了眼瞼,被動的喝了兩口咖啡,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衝進她的鼻子,她就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振,握住了杯子,她一口氣喝光了那杯咖啡。<br /><br />  「還要嗎?」兆培溫和的問。<br /><br />  她搖搖頭,抱住熱水袋,蜷坐在毛毯裡,她忽然覺得自己有勇氣,也必須要面對屬於自己的「真實」面了。抬起頭來,她看著段太太,顫抖停止了,寒冷亦消。<br /><br />  「告訴我,」她清晰的說:「別再瞞我了!我到底是從那兒來的?」從那兒來的?好小好小的時候,她也問過:媽媽,我是從那兒來的?哦,宛露,你是從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她酸澀的搖搖頭。「媽!我要真相,你們必須告訴我真相!」<br /><br />  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堅決。「好的,宛露,我告訴你一切真相。」她下定決心的說。「這些日子來,我也很痛苦,告訴了你,讓你自己去做一個抉擇,也是一個解決的辦法。」她停了停,低頭看著自己手裡,所握著的那隻宛露的手。終於痛楚的抬起頭來,直視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兒。二十年前,我們還沒有搬到這兒來,我們住在和平東路,也是公家配給的房子,那時不興公寓,還是棟有花園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歲了,我很想要個女兒,可是,醫生斷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想收養一個女孩子,就到處託人,問有沒有人願意出讓新生的女嬰。這樣,大家都知道我想要個女孩,朋友們都幫我四方打聽。然後,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習慣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掃院子裡的落葉,那時我們院子裡有幾棵竹子,總是落上一地的竹葉。忽然間,我聽到大門外有嬰兒的啼哭聲,接著,有人急促的按了我的門鈴。我打開大門,正好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如飛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家大門外的台階上。」<br /><br />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輕嘆了一口氣。兆培卻給母親遞上了一杯熱茶。今天的兆培,怎麼如此的細心?<br /><br />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br /><br />  「我當時心裡已有了數。把你抱進了家裡,我才發現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開了你的包袱,我發現在你胸前,放著一張紙條。」她抬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紙條拿來吧!」<br /><br />  段立森凝視著宛露。「宛露,」段立森沉吟的說:「你要看嗎?」<br /><br />  宛露堅決的點了點頭。<br /><br />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後,他折了回來,手裡握著一張顏色已經發黃的白報紙,慢慢的遞給了宛露。宛露打開了紙,立刻看到一個像小學生般粗劣的字跡,極不通順的寫著幾行字:<br /><br />  「段先生、段太太:我知道你們都是大好人,喜歡做好事,有個阿巴桑說你們要個女孩子。我的女兒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的爸爸是壞人,不肯和我結婚,已經不見了。我才十九歲,媽媽不要我了,我只能當舞女。這個小孩有病,我養不起,送給你們。你們就算做好事,把她養大吧,菩薩會保佑你們。」<br /><br />  就這麼幾行字,裡面已經錯字連篇,許多地方,還是用國語注音寫的。宛露抬起頭來,看著段太太,心裡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從未看過這張紙條,為什麼他們當初不燒掉這張紙條?段太太想把那紙條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張紙──那來自她的生母的筆跡。她該為這些字跡高興?還是為這些字跡痛苦?這是她的喜悅?還是她的恥辱?「宛露,」段立森深深的注視著她。「這就是你來到我家的經過,我至今還記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樣子,雖然已經滿月,卻只有層皮包著骨頭,你媽和我,當時都很懷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長大。我看你輕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不受重視?於是,我為你取名叫宛露,從此,你成了我們家的重心──」<br /><br />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斷了丈夫的話。「而是我們家的心肝寶貝,我們愛你,寵你,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來,一天天紅潤起來,一天天結實起來,我們就欣喜如狂了。一年年過去,我們一年比一年更愛你。在我心中,未始沒有隱憂,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會突然出現,來向我要回你,可是,沒有。這二十年來,我們也搬過好幾次家,換過好幾次地址,我心裡早就放了心,認為再也不可能有人來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歲生日之後沒多久,那位許太太忽然冒出來了。」段太太深長的嘆了口氣:「起先,我真不肯承認這事,我想,她可能是來敲詐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訴說,二十年來的悔恨,二十年來的追尋,她積蓄了二十年,嫁了一個比她大了二十幾歲的、有錢的丈夫,因為,她要改善她的環境,收回她二十年前遺棄了的女兒。」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裡浮漾著淚光。「宛露,你今天晚上見到的這位許伯母,她確實是你的親生母親,為了證實這件事,她曾把當初那封信,也就是你手裡握著的這張紙條,一字不漏的背給我聽。宛露,」她凝視著女兒。「她並沒受過多少教育,也沒念過多少書,她卻背得一字不差,可見,這信在她內心深處,曾經怎樣三番四次的背誦過。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淚珠就再也無法在眼眶中停留,終於落在旗袍上了。「我那麼愛你,那麼要你,二十年來,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讓她把你搶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為她畢竟是你的生身母親!她為了你,也掙扎過,努力過,不斷追蹤我家的蹤跡。養母是母親,生母難道不是母親?養母都能如此愛你,生母更當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現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會痛苦,我知道你會傷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爭執,都在於愛你,別為了我們這份愛,而過於苛責你的生命!好嗎?宛露?」<br /><br />  宛露仰著蒼白的臉,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經看進她的內心深處,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頹然的、無助的把頭埋進了弓起的膝蓋裡。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著:不!不!不!不!不!她不要這件事,她不信這件事!這是個荒乎其唐的噩夢,過一會兒,她會醒過來,發現整個事件都只是個噩夢,沒有許伯母,沒有許伯伯,沒有自己手裡緊握的那張紙條!<br /><br />  段立森走了過來,他把手輕輕的壓在宛露那柔軟的長髮上,語重而心長的說:「宛露,既然秘密已經揭穿了,你也該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這件事。我們養育了你二十年,絕不是對你的恩惠,因為你帶給了我們太多的快樂,這份快樂,是千千萬萬的金錢也換不來的。與其說我們有恩給你,不如說你有恩給我們,你必須要了解這一點。至於你的生母,她雖然教育不高,她雖然墮落風塵,對於你,她也無話可說。先幫你找了一個可靠的人家來養育你,又積下了金錢,嫁了闊丈夫,再說服了丈夫,一起來尋找你,她實在是用心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現在很有錢,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過了法定年齡,你可以選擇生母,也可以繼續跟著我們,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現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亂,但是,你必須冷靜下來,冷靜的考慮你的未來,以及你的選擇!」<br /><br />  宛露的頭抬起來了,忽然間,她覺得像是有山洪在她胸腔裡暴發了一般,她覺得瘋狂而惱怒,覺得整個的世界和她開了一個太大太大的玩笑。眼淚從她眼睛裡湧了出來,迸流在整個面龐上。她的眼珠浸在水霧中,可是,卻像火般在燃燒。她崩潰了,她昏亂了,她大聲的、無法控制的、語無倫次的吼叫了起來:「你們當初為什麼不讓我死在那台階上?你們為什麼要收養我?你們為什麼要騙我二十年?你們有了哥哥,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去弄一個養女來?現在,你們要我選擇,我寧願選擇當初死掉!你們不該收留我,不該養大我,不該教育我──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的仁慈,恨你們對我的愛──」「天哪!」段太太站起身來,面孔雪白,身子搖搖欲墜。段立森立即跑過去,一把扶住了段太太。段太太淚眼婆娑的轉向了丈夫。「天哪!」她說:「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兆培一直在一邊傾聽,這時,他忽然忍無可忍的撲了過來,抓住宛露的手臂,他瘋狂的搖撼著她,大喊著說:<br /><br />  「你瘋了!宛露!住口!宛露!你有什麼權利責怪爸爸媽媽?只因為他們收養了你,教育了你,愛護了你!你的生命本如草芥,死不足惜,難道養育你反而成了罪過?你還有沒有人心?有沒有頭腦?有沒有思想?有沒有感情?」<br /><br />  宛露被兆培的一陣搖撼搖醒了,張大了眼睛,她驚愕的張大了嘴,再也吐不出聲音。兆培嚥了一口口水,冷靜了一下自己,他回頭對父母說:<br /><br />  「爸爸,媽,你們下樓去坐一坐,我想和宛露單獨談一談!」<br /><br />  「兆培!」段立森不安的喊了一句,若有所思的望著兒子。「你──也要捲進這件事嗎?」<br /><br />  「既是家裡的一份子,發生了事情,就誰也逃不掉!」兆培說,穩定的望著父親。「爸,你放心!」<br /><br />  「好吧!」段立森長嘆了一聲,挽住妻子往門口走去。「你們年輕人,或者比較容易溝通,你們談談吧!」他疲倦的、沮喪的、不安的帶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br /><br />  兆培把房門關好,回到了宛露的面前,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無蹤,他看來嚴肅而沉著。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宛露的對面,宛露自從被他亂搖了一陣之後,就像個石頭雕像般呆坐在那兒,瞪大了眼睛,動也不動。<br /><br />  「宛露,」兆培深沉的說:「你不覺得,你對爸爸媽媽所說的那些話,完全不公平嗎?」<br /><br />  宛露終於抬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他一眼。<br /><br />  「你不用對我說什麼,」她的臉上毫無表情。「我也不想聽你,因為你根本不可能了解我今天的心情!」<br /><br />  「為什麼?」「你知道為什麼!」她又大叫了起來:「你是他們的兒子,你理所當然的享有他們的愛!你不必等到二十歲,來發現你是個棄兒!來面對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的選擇,你幸福,你快樂──」「別叫!」兆培啞聲說,他的聲音裡有種巨大的力量,使她不自禁的停了口。「聽我說,宛露,」他死盯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聲音低沉、有力,而清晰。「媽媽自幼就有心臟病,她根本不可能生育,不止是你,也包括我!」<br /><br />  宛露愕然的抬起頭來,張大了嘴。<br /><br />  「哥哥,」她嘶啞的、不信任的說:「你不必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我不是安慰你,」兆培肯定的說,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我十八歲那年,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我看到一張醫院的診斷書,媽媽不可能生育,我到醫院求證過,然後,我直接的問了爸爸,爸爸沒有隱瞞我,我是從孤兒院裡抱來的!」<br /><br />  宛露的眼睛張得更大了。<br /><br />  「你不要以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們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還幸運,因為你起碼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誰,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拋棄在孤兒院門口的!」<br /><br />  宛露一動也不動的盯著他。<br /><br />  「你知道我也痛苦過嗎?但是,很快我就擺脫了這份痛苦,因為我體會出我的幸福。你剛剛說到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你知不知道,生育是出於偶然,說得難聽一點,很可能是男女偷歡之後的副產品,生而不養,不如不生!而養育,卻必須付出最大的愛心與耐心!那一個孩子,會不經哺育而長大!宛露,我想明白了之後,我心裡只有愛,沒有恨,愛我們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是真正愛我們才要我們的!不是為了追求一時的歡愉而生我們的!你懂了嗎?宛露?」<br /><br />  宛露依然不說話,她整個人都呆了。<br /><br />  「從此,」兆培繼續說:「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兒子!我再也不管其他,我以我的父母為驕傲,為快樂,我以我的家庭為光榮。雖然,我的生身父母,很可能是流氓,是娼妓,我不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段立森和吳慧中的兒子!今天,即使有個豪門巨富來認我,我也不認!我只認得我現在的爸爸媽媽!」宛露的淚痕已乾,她眼睛裡閃著黑幽幽的光。<br /><br />  「好了,」兆培站起身來。「你去怪爸爸媽媽吧,去怪他們收留了你,去怪他們養育了你,去怪他們這些年來無條件的愛你!你去恨他們吧,怨他們吧!反正,你已經有了生母,恨完了,怨完了,你可以回到你生母身邊去!反正,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裡你只能選一樣!」<br /><br />  宛露拋開了身上的毯子,丟下了那個熱水袋,她慢吞吞的站起身來。「你要幹什麼?」兆培問。<br /><br />  「去樓下找爸爸媽媽。」她低語,走到了門口,她又回過頭來,眼睛濕潤的看著兆培。「哥哥,」她由衷的喊了一聲:「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好的一個哥哥!」<br /><br />  「你更應該知道的,是我們有怎樣一個家庭!」兆培說。「媽媽從沒騙過我們,你是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我是蘋果樹上摘下來的。」宛露走出房門,拾級下樓。段立森正和太太並肩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段立森在輕拍著太太的手背,無言的安慰著她。宛露筆直的走到他們面前,慢慢的跪倒在沙發前面,她一手拉住母親,一手拉住父親,把面頰埋進了段太太的衣服裡。<br /><br />  「爸爸,媽媽,」她低語:「我愛你們,要你們,永遠永遠。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沒有別人。」</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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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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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時間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自從在大門口看到了那個「許伯母」,聽到了母親和她那篇對白以後,她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主的遊魂,一片飄蕩無依的雲,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意識與思想,也無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她昏亂了,也麻木了,無法動,也無法說話。

  依稀彷彿,她聽到是兆培把那位「許伯母」趕走了,依稀彷彿,是父親和母親把她攙進了臥室,依稀彷彿,父親在試著對她解釋什麼,依稀彷彿,母親握著她的手在流淚──但是,這些距離她都很遙遠很遙遠,她只是痴痴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痴痴呆呆的瞪視著書桌上的一盞小燈,痴痴呆呆的一任那思緒在漫無邊際的天空飄蕩與遊移。

  「宛露!宛露!」母親搖撼著她,不住口的呼喚著:「你說句話吧!隨便說什麼都好,你說出來吧!你心裡怎麼想,你就說出來吧!」她說不出來,因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怎麼想。只有個朦朧的感覺,自己的世界,已在今天這一個晚上之間,碎成了幾千幾萬片。這種感覺,似乎並不僅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謎,還包括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其他的痛楚,其他的傷害,其他的絕望──這所有的一切事情,怎會聚集在一個晚上發生?不,不,事實上,這一切一直都在醞釀,一直都在演變,只是,自己像個被蒙著眼睛的瞎子,什麼都看不出來而已!

  「宛露,」段立森背負著手,焦灼的在室內踱著步子,他是教書教慣了的人,說話總像在演講。「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好像一個晴天霹靂。但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你預料不到的,假如你不對這世界太苛求,你想想看,宛露,你並沒有損失什麼。爸爸媽媽以前愛你,現在還是愛你,以後一樣愛你,你的出身,沒有關係,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你永遠是我段立森的女兒──」

  像閃電一般,宛露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句話,一句陰惻惻的,不懷好意的話:「──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女兒!你根本缺乏教養,從頭到腳,都是輕浮與妖冶!」

  這句話一閃過去,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同時,腦子裡像有把鑰匙,打開了那扇緊封著的門。她忽然能夠思想了,能夠感覺了,有了意識,也有了痛楚了。她張開嘴來,終於喃喃的吐出一句話來:「媽,我好冷。」段太太立刻站起身子,取了一張毛毯,把她緊緊的裹住,可是,她開始發起抖來,她覺得有股冰冷的浪潮,正在她骨髓裡,和每個毛孔中奔竄。她努力想遏止這份顫抖,卻完全無效。一直站在一邊,皺著濃眉,凝視著她的兆培,很快的說了句:「我去給她灌個熱水袋來!」

  她下意識的望了兆培一眼。哦,兆培,她心裡朦朧的想著,他並不是她的哥哥!他才是段立森夫婦的兒子!她模糊的想起,自己第一次撞見那位「許伯母」的時候,兆培曾攔在門口,尷尬的想阻止自己進門,那麼,兆培也早就知道了,她只是個被人遺棄的私生女!

  「宛露!」段太太坐在她身邊,把毛毯盡量的拉嚴密,一面用手環抱著她,徒勞的想弄熱她那雙冰冷的手。「宛露!」她的聲音裡含著淚。「這並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她撫弄她的頭髮,觸摸她的面頰。「哦,宛露,我不會放你走,我會更疼你,更愛你,我保證!宛露,你不要這樣難過吧!你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弄碎了。」她想撲進母親懷裡,她想放聲一哭。可是,不知道有什麼東西阻止了她。她望著段太太,在幾小時前,她還想滾進這女人的懷裡,述說自己的委屈。而現在,她為什麼變得遙遠了?變得陌生了?她的母親!這是她的母親嗎?不,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才是她的母親!她抽了一口氣,心神又恍惚了起來。兆培跑回來了,他不止給她拿來了一個熱水袋,還為她捧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從不知道魯莽的兆培,也會如此細心與體貼!兆培把熱水袋放到她懷裡,又把咖啡杯湊到她嘴邊,他對她挑挑眉毛,勉強的裝出一份嘻笑的臉孔來。

  「好了,宛露,喝點熱咖啡,你會發現精神好得多!我跟你說,天下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也沒有什麼會讓人痛苦得要死的事情!你把心情放寬一點,不要去鑽牛角尖,包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瞪了兆培一眼。當然哩!她心裡酸楚的想著,你盡可以在這兒說風涼話,反正事情不發生在你身上!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順的兒子!她接觸到兆培的眼光,從沒有發現,兆培的眼光也可以如此溫柔的。她垂下了眼瞼,被動的喝了兩口咖啡,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衝進她的鼻子,她就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振,握住了杯子,她一口氣喝光了那杯咖啡。

  「還要嗎?」兆培溫和的問。

  她搖搖頭,抱住熱水袋,蜷坐在毛毯裡,她忽然覺得自己有勇氣,也必須要面對屬於自己的「真實」面了。抬起頭來,她看著段太太,顫抖停止了,寒冷亦消。

  「告訴我,」她清晰的說:「別再瞞我了!我到底是從那兒來的?」從那兒來的?好小好小的時候,她也問過:媽媽,我是從那兒來的?哦,宛露,你是從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她酸澀的搖搖頭。「媽!我要真相,你們必須告訴我真相!」

  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堅決。「好的,宛露,我告訴你一切真相。」她下定決心的說。「這些日子來,我也很痛苦,告訴了你,讓你自己去做一個抉擇,也是一個解決的辦法。」她停了停,低頭看著自己手裡,所握著的那隻宛露的手。終於痛楚的抬起頭來,直視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兒。二十年前,我們還沒有搬到這兒來,我們住在和平東路,也是公家配給的房子,那時不興公寓,還是棟有花園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歲了,我很想要個女兒,可是,醫生斷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想收養一個女孩子,就到處託人,問有沒有人願意出讓新生的女嬰。這樣,大家都知道我想要個女孩,朋友們都幫我四方打聽。然後,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習慣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掃院子裡的落葉,那時我們院子裡有幾棵竹子,總是落上一地的竹葉。忽然間,我聽到大門外有嬰兒的啼哭聲,接著,有人急促的按了我的門鈴。我打開大門,正好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如飛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家大門外的台階上。」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輕嘆了一口氣。兆培卻給母親遞上了一杯熱茶。今天的兆培,怎麼如此的細心?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我當時心裡已有了數。把你抱進了家裡,我才發現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開了你的包袱,我發現在你胸前,放著一張紙條。」她抬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紙條拿來吧!」

  段立森凝視著宛露。「宛露,」段立森沉吟的說:「你要看嗎?」

  宛露堅決的點了點頭。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後,他折了回來,手裡握著一張顏色已經發黃的白報紙,慢慢的遞給了宛露。宛露打開了紙,立刻看到一個像小學生般粗劣的字跡,極不通順的寫著幾行字:

  「段先生、段太太:我知道你們都是大好人,喜歡做好事,有個阿巴桑說你們要個女孩子。我的女兒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的爸爸是壞人,不肯和我結婚,已經不見了。我才十九歲,媽媽不要我了,我只能當舞女。這個小孩有病,我養不起,送給你們。你們就算做好事,把她養大吧,菩薩會保佑你們。」

  就這麼幾行字,裡面已經錯字連篇,許多地方,還是用國語注音寫的。宛露抬起頭來,看著段太太,心裡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從未看過這張紙條,為什麼他們當初不燒掉這張紙條?段太太想把那紙條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張紙──那來自她的生母的筆跡。她該為這些字跡高興?還是為這些字跡痛苦?這是她的喜悅?還是她的恥辱?「宛露,」段立森深深的注視著她。「這就是你來到我家的經過,我至今還記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樣子,雖然已經滿月,卻只有層皮包著骨頭,你媽和我,當時都很懷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長大。我看你輕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不受重視?於是,我為你取名叫宛露,從此,你成了我們家的重心──」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斷了丈夫的話。「而是我們家的心肝寶貝,我們愛你,寵你,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來,一天天紅潤起來,一天天結實起來,我們就欣喜如狂了。一年年過去,我們一年比一年更愛你。在我心中,未始沒有隱憂,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會突然出現,來向我要回你,可是,沒有。這二十年來,我們也搬過好幾次家,換過好幾次地址,我心裡早就放了心,認為再也不可能有人來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歲生日之後沒多久,那位許太太忽然冒出來了。」段太太深長的嘆了口氣:「起先,我真不肯承認這事,我想,她可能是來敲詐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訴說,二十年來的悔恨,二十年來的追尋,她積蓄了二十年,嫁了一個比她大了二十幾歲的、有錢的丈夫,因為,她要改善她的環境,收回她二十年前遺棄了的女兒。」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裡浮漾著淚光。「宛露,你今天晚上見到的這位許伯母,她確實是你的親生母親,為了證實這件事,她曾把當初那封信,也就是你手裡握著的這張紙條,一字不漏的背給我聽。宛露,」她凝視著女兒。「她並沒受過多少教育,也沒念過多少書,她卻背得一字不差,可見,這信在她內心深處,曾經怎樣三番四次的背誦過。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淚珠就再也無法在眼眶中停留,終於落在旗袍上了。「我那麼愛你,那麼要你,二十年來,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讓她把你搶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為她畢竟是你的生身母親!她為了你,也掙扎過,努力過,不斷追蹤我家的蹤跡。養母是母親,生母難道不是母親?養母都能如此愛你,生母更當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現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會痛苦,我知道你會傷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爭執,都在於愛你,別為了我們這份愛,而過於苛責你的生命!好嗎?宛露?」

  宛露仰著蒼白的臉,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經看進她的內心深處,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頹然的、無助的把頭埋進了弓起的膝蓋裡。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著:不!不!不!不!不!她不要這件事,她不信這件事!這是個荒乎其唐的噩夢,過一會兒,她會醒過來,發現整個事件都只是個噩夢,沒有許伯母,沒有許伯伯,沒有自己手裡緊握的那張紙條!

  段立森走了過來,他把手輕輕的壓在宛露那柔軟的長髮上,語重而心長的說:「宛露,既然秘密已經揭穿了,你也該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這件事。我們養育了你二十年,絕不是對你的恩惠,因為你帶給了我們太多的快樂,這份快樂,是千千萬萬的金錢也換不來的。與其說我們有恩給你,不如說你有恩給我們,你必須要了解這一點。至於你的生母,她雖然教育不高,她雖然墮落風塵,對於你,她也無話可說。先幫你找了一個可靠的人家來養育你,又積下了金錢,嫁了闊丈夫,再說服了丈夫,一起來尋找你,她實在是用心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現在很有錢,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過了法定年齡,你可以選擇生母,也可以繼續跟著我們,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現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亂,但是,你必須冷靜下來,冷靜的考慮你的未來,以及你的選擇!」

  宛露的頭抬起來了,忽然間,她覺得像是有山洪在她胸腔裡暴發了一般,她覺得瘋狂而惱怒,覺得整個的世界和她開了一個太大太大的玩笑。眼淚從她眼睛裡湧了出來,迸流在整個面龐上。她的眼珠浸在水霧中,可是,卻像火般在燃燒。她崩潰了,她昏亂了,她大聲的、無法控制的、語無倫次的吼叫了起來:「你們當初為什麼不讓我死在那台階上?你們為什麼要收養我?你們為什麼要騙我二十年?你們有了哥哥,已經夠了,為什麼還要去弄一個養女來?現在,你們要我選擇,我寧願選擇當初死掉!你們不該收留我,不該養大我,不該教育我──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恨你們的仁慈,恨你們對我的愛──」「天哪!」段太太站起身來,面孔雪白,身子搖搖欲墜。段立森立即跑過去,一把扶住了段太太。段太太淚眼婆娑的轉向了丈夫。「天哪!」她說:「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兆培一直在一邊傾聽,這時,他忽然忍無可忍的撲了過來,抓住宛露的手臂,他瘋狂的搖撼著她,大喊著說:

  「你瘋了!宛露!住口!宛露!你有什麼權利責怪爸爸媽媽?只因為他們收養了你,教育了你,愛護了你!你的生命本如草芥,死不足惜,難道養育你反而成了罪過?你還有沒有人心?有沒有頭腦?有沒有思想?有沒有感情?」

  宛露被兆培的一陣搖撼搖醒了,張大了眼睛,她驚愕的張大了嘴,再也吐不出聲音。兆培嚥了一口口水,冷靜了一下自己,他回頭對父母說:

  「爸爸,媽,你們下樓去坐一坐,我想和宛露單獨談一談!」

  「兆培!」段立森不安的喊了一句,若有所思的望著兒子。「你──也要捲進這件事嗎?」

  「既是家裡的一份子,發生了事情,就誰也逃不掉!」兆培說,穩定的望著父親。「爸,你放心!」

  「好吧!」段立森長嘆了一聲,挽住妻子往門口走去。「你們年輕人,或者比較容易溝通,你們談談吧!」他疲倦的、沮喪的、不安的帶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

  兆培把房門關好,回到了宛露的面前,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無蹤,他看來嚴肅而沉著。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宛露的對面,宛露自從被他亂搖了一陣之後,就像個石頭雕像般呆坐在那兒,瞪大了眼睛,動也不動。

  「宛露,」兆培深沉的說:「你不覺得,你對爸爸媽媽所說的那些話,完全不公平嗎?」

  宛露終於抬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不用對我說什麼,」她的臉上毫無表情。「我也不想聽你,因為你根本不可能了解我今天的心情!」

  「為什麼?」「你知道為什麼!」她又大叫了起來:「你是他們的兒子,你理所當然的享有他們的愛!你不必等到二十歲,來發現你是個棄兒!來面對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的選擇,你幸福,你快樂──」「別叫!」兆培啞聲說,他的聲音裡有種巨大的力量,使她不自禁的停了口。「聽我說,宛露,」他死盯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聲音低沉、有力,而清晰。「媽媽自幼就有心臟病,她根本不可能生育,不止是你,也包括我!」

  宛露愕然的抬起頭來,張大了嘴。

  「哥哥,」她嘶啞的、不信任的說:「你不必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我不是安慰你,」兆培肯定的說,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我十八歲那年,無意間發現了這個秘密,我看到一張醫院的診斷書,媽媽不可能生育,我到醫院求證過,然後,我直接的問了爸爸,爸爸沒有隱瞞我,我是從孤兒院裡抱來的!」

  宛露的眼睛張得更大了。

  「你不要以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們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還幸運,因為你起碼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誰,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拋棄在孤兒院門口的!」

  宛露一動也不動的盯著他。

  「你知道我也痛苦過嗎?但是,很快我就擺脫了這份痛苦,因為我體會出我的幸福。你剛剛說到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你知不知道,生育是出於偶然,說得難聽一點,很可能是男女偷歡之後的副產品,生而不養,不如不生!而養育,卻必須付出最大的愛心與耐心!那一個孩子,會不經哺育而長大!宛露,我想明白了之後,我心裡只有愛,沒有恨,愛我們的爸爸媽媽!因為,他們是真正愛我們才要我們的!不是為了追求一時的歡愉而生我們的!你懂了嗎?宛露?」

  宛露依然不說話,她整個人都呆了。

  「從此,」兆培繼續說:「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兒子!我再也不管其他,我以我的父母為驕傲,為快樂,我以我的家庭為光榮。雖然,我的生身父母,很可能是流氓,是娼妓,我不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段立森和吳慧中的兒子!今天,即使有個豪門巨富來認我,我也不認!我只認得我現在的爸爸媽媽!」宛露的淚痕已乾,她眼睛裡閃著黑幽幽的光。

  「好了,」兆培站起身來。「你去怪爸爸媽媽吧,去怪他們收留了你,去怪他們養育了你,去怪他們這些年來無條件的愛你!你去恨他們吧,怨他們吧!反正,你已經有了生母,恨完了,怨完了,你可以回到你生母身邊去!反正,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裡你只能選一樣!」

  宛露拋開了身上的毯子,丟下了那個熱水袋,她慢吞吞的站起身來。「你要幹什麼?」兆培問。

  「去樓下找爸爸媽媽。」她低語,走到了門口,她又回過頭來,眼睛濕潤的看著兆培。「哥哥,」她由衷的喊了一聲:「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好的一個哥哥!」

  「你更應該知道的,是我們有怎樣一個家庭!」兆培說。「媽媽從沒騙過我們,你是玫瑰花心裡長出來的,我是蘋果樹上摘下來的。」宛露走出房門,拾級下樓。段立森正和太太並肩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段立森在輕拍著太太的手背,無言的安慰著她。宛露筆直的走到他們面前,慢慢的跪倒在沙發前面,她一手拉住母親,一手拉住父親,把面頰埋進了段太太的衣服裡。

  「爸爸,媽媽,」她低語:「我愛你們,要你們,永遠永遠。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沒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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