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遊戲規則
豪爾那天沒有外出,接下來幾天也沒有。蘇菲靜靜坐在爐旁的椅子,避開他,思考著。她現在想明白了,雖然豪爾是罪有應得,但她生氣的對象其實是女巫。這些天以來,她把對女巫的怒氣全發洩在城堡上,她對自己以欺騙的手法待在這裡,也覺得有些良心不安。豪爾或許認為卡西法喜歡她,但是蘇菲知道,卡西法不過是抓住機會跟她談一筆交易而已。蘇菲覺得自己辜負了卡西法的期待。
但是這樣的情緒並未維持很久。蘇菲發現一堆麥可需要修補的衣服,她由她的縫紉袋裡拿出針、剪刀和線,開始縫縫補補。到那天傍晚,她的情緒已經回復到可以加入卡西法那條關於燉鍋的歌了。
「工作得很開心?」豪爾語帶諷刺地問。
「我需要再多一點工作。」蘇菲說。
「如果妳非得有事忙,我的舊套裝需要修補。」豪爾說。
這似乎意味著豪爾不再生她的氣了,蘇菲終於放心,她那天早上幾乎被嚇到了。
豪爾顯然還沒抓到他鎖定的女孩,蘇菲聽到麥可問他一些很明顯的相關問題,但是豪爾總是很滑溜地避免回答。「真是個泥鰍大王!」蘇菲對一雙麥可的襪子喃喃地說:「不能面對自己的邪惡。」她看著豪爾心神不寧地忙著,試著掩飾他的不滿。這樣的情緒,蘇菲倒是頗能了解。
在工作檯那兒,豪爾做得比麥可努力,而且快速。以一種專業但又十分隨便的態度,將咒語組合在一起。由麥可的表情看來,大部分的咒語不僅不尋常,而且很難。但是豪爾常做到一半就跑掉,衝上樓,到房裡去找東西(當然一定是邪惡的東西),不一會兒,又衝到院子裡去把弄一個大的咒語。蘇菲將門打開一點縫隙偷瞧,很驚訝地看到這個外表優雅的巫師居然跪在泥地,長袖綁在脖子後頭以免妨礙工作。他小心地舉起一堆糾纏在一起的金屬,將它們變成某種東西的骨架。
那個咒語是為國王做的。一位打扮過度、身上灑滿香水的傳訊者,帶著國王的信和長長的說辭到來。他說豪爾必然有許多其他重要顧客的工作要做,但不知是否能撥出時間,將他能力強大、善於發明的腦力,稍稍用在國王所遭逢的一個小問題上?也就是說呢,國王陛下想知道,如何能讓沉重的貨車經過沼澤區和崎嶇不平的路面。豪爾的回答同樣非常彬彬有禮,又臭又長。他拒絕了,但是信差又講了半個鐘頭。最後,他和豪爾互相行禮,豪爾同意弄那個咒語。
「事情有點不太妙,」信差走後,豪爾跟麥可說:「蘇利曼幹嘛要跑到荒地失蹤不見?現在國王似乎認定我可以接續他的工作。」
「蘇利曼絕對不如你有創造力。」麥可說。
「我呢,是太有耐心又太客氣了!」豪爾沮喪地說:「我應該跟他狠狠敲一筆的!」
其實豪爾對避難港的客人也同樣耐心而客氣,但是麥可焦慮地指出,問題在於豪爾對這些人的收費實在太低。麥可這些牢騷是在豪爾耐心花上一個小時傾聽一個漁夫太太解釋說,為何她還不能付他一分錢;隨後又幾乎免費地為某個船長弄風咒語後忍不住說的。豪爾逃避麥可嘮叨的方法是給他上魔法課。
蘇菲邊在麥可的襯衫上面縫釦子,邊聽豪爾跟麥可從頭講解一個咒語。「我知道我這樣講似乎有些草率,」豪爾說:「但是你真的無需抄襲我。記住,永遠都要先小心地讀一遍。它的形狀應該會透露許多訊息:看它是會自我完成、自我發現,或者本身就是個簡單魔法,還是需要混合行動和語言?等你決定後,回頭再讀一遍,然後決定哪個部分說的是真的,哪個部分只是故意放在那裡困惑人的。你現在已逐漸接觸到比較高階的魔法,你會發現每個有力的魔法都至少有一個故意植入的錯誤或謎題,以避免意外發生,你必須將它找出來。現在,就拿這個咒語來說……」
聽著麥可對豪爾提出的問題猶豫地回答,看著豪爾以一支樣式奇特、永遠不用添加墨汁的鵝毛筆在紙上潦草地寫下短評,蘇菲發現她也能從中學到許多。她突然想到,若瑪莎可以在菲菲克斯太太那裡找到將她自己和樂蒂變為對方的咒語,她應該也能在這裡辦到。運氣好的話,也許根本不需要卡西法。
當豪爾確定麥可終於忘記他跟避難港的人的收費問題時,他帶他到後院去幫忙弄國王要的咒語。蘇菲站起來,蹣跚地走到工作檯。咒語寫得倒很清楚,但她完全敗給豪爾那一筆草字。「沒看過字是這樣寫的!」她對骷髏頭抱怨:「他是用筆還是用火鉗寫字?」她熱切地翻閱工作檯上所有的紙片,檢視那些放在形狀扭曲瓶裡的粉末和液體。「是的,我承認,」她跟骷髏說:「我在探人隱私,也略有斬獲。我找到了治療雞瘟及百日咳的方法,還有喚來一陣風,以及除去臉毛的方法。如果瑪莎找到的是這些,她現在一定還待在菲菲克斯太太那裡。」
豪爾進來後,似乎檢查了所有被蘇菲動過的東西,但動機似乎肇因於他靜不下心。在那之後,他似乎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蘇菲聽到他夜裡上上下下地徘徊。第二天早晨,他只在浴室裡待一個鐘頭。當麥可穿上他最好的紫藍色絲絨服,準備前往位於金斯別利城的王宮時,豪爾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他們兩人合力將體積龐大的符咒用金紙包起來,依它的體積看來,那符咒顯然非常的輕,麥可一個人就可以輕易拿起來。麥可兩手合抱著包裹,豪爾為他開門,將門把轉到紅色向下,送他到房子皆粉刷得光鮮亮麗的街道上。
「他們等著要貨,」豪爾交待說:「你應該只需等一個早上,告訴他們連小孩都可以操作,弄給他們看。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會留一個有力的咒語讓你去忙。再見。」
他關上門,然後又開始在房裡來來回回走動。「我的腳會癢,」他突然說:「我要去山崗那兒走一走。告訴麥可,要給他的咒語放在工作檯上。還有這個,這樣妳才不會無聊。」
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件和那件藍銀色套裝一樣時髦的灰色及大紅色的套裝,丟到蘇菲膝上。豪爾由牆角拿起吉他,將門把轉到綠色向下,一腳踏在馬克奇平上空飛掠的石南。
「他腳癢!虧他說得出口!」卡西法咕噥著。避難港有霧,卡西法在木頭裡蹲得低低的,不安地晃來晃去,躲避由煙囪滴下來的水滴。「他以為我是什麼感覺?困在像這樣濕漉漉的爐架裡!」
「那你至少要給我一個怎樣幫你破除契約的暗示吧!」蘇菲說著,一邊將豪爾那件灰紅色的衣服抖開來。「我的天,你真是件漂亮的衣服,雖然有點破舊了。你是被製造來吸引女孩子的,對不對?」
「我給過妳暗示的!」卡西法嘶聲說。
「那你得再給我一遍,因為我完全沒印象。」
「如果我給妳暗示,又告訴妳那是暗示,那就叫做提供消息,這是不被允許的。」卡西法說:「咦,妳要去哪裡?」
「去做一件只有他們兩人都不在時,我才敢做的事。」蘇菲說著,將門把轉到黑色朝下,然後打開門。
門外是一片虛無,不是黑的、灰的,甚或白色,不厚也不透明,不動、沒有味道,也不予人任何感覺。蘇菲小心地對著門外伸出一根指頭,外面不冷也不熱,只能說--毫無感覺,真的是全然的虛無。
「這是什麼?」她問卡西法。
卡西法跟蘇菲一樣充滿好奇。它忘了霧氣,藍臉長長地伸出爐架來窺看門外。「我不知道,」它悄聲地說:「我只負責持家。我只知道在沒人走得過去的城堡那一面,感覺是在很遙遠的地方。」
「似乎比月亮還遠。」蘇菲說。她將門關上,門把轉到綠色朝下,猶豫片刻後,開始對著樓梯蹣珊地走過去。
「他鎖起來了,」卡西法說:「他交待說如果妳又想窺探時,就這樣告訴妳。」
「噢,」蘇菲問道:「上頭有什麼?」
「我一無所知。」卡西法說:「我對樓上是一無所知。妳知道這有多令人沮喪嗎?我甚至無法真正地看到城堡外面。我看到的部分只夠讓我判斷該走的方向。」
蘇菲覺得同樣沮喪,她坐下來修補那件灰紅色的衣服。麥可很快就回來了。
「國王馬上就接見我了。」他說:「他……」他停下來環目四望,眼睛看到那個原來放吉他的空蕩牆角。「噢,天哪!」他大叫:「怎麼又是那個女朋友!我以為她已經愛上他,事情好幾天前就已經完全成為過去--了。她怎麼要花這麼久?」
卡西法邪惡地嘶嘶作響:「是你錯讀訊息了!無心豪爾發現這位小姐特別難纏。他是故意吊她胃口,離開幾天,看那樣會不會有幫助,如此而已。」
「算了!」麥可說:「反正那意味著麻煩就對了。我還在那裡希望他又回復理智了呢!」
蘇菲將衣服重重放下。「真是的!」她責怪道:「你們兩人怎能這樣子談論那麼邪惡的事?卡西法是個邪魔,所以,我想我是不能怪它。但是麥可,你……」
「我不認為我是邪惡的。」麥可抗議道。
「如果妳以為我對這一切都無動於衷,那妳就錯了。」他說:「妳知道豪爾這樣不斷地談戀愛給我們帶來多少麻煩嗎?我們被告過,被對方的追求者拿刀追殺過,還有拿著麵桿的媽媽,手持棍棒的父親和叔伯舅舅。對,還有阿姨。阿姨最最可怕,她們拿著帽針追殺。但是最糟糕的是,當那女孩發現豪爾的住處,找上門來哭哭啼啼,豪爾由後門溜走,卻留我跟卡西法在這裡收拾殘局的時候。」
「我討厭那些不快樂的女孩,」卡西法說:「她們對著我滴水。我寧可她們生氣。」
「等等,讓我們把話說清楚,」蘇菲枯瘦的手緊抓著膝上的紅衣服,說:「豪爾到底把那些可憐的女孩怎麼了?我聽人說,他吃掉她們的心臟,然後收走她們的靈魂。」
麥可很不自在地笑了笑。「那妳一定是由馬克奇平來的。我們剛把城堡安頓好時,他要我去那裡破壞他的名聲。我、呃,就說了那一類的話。那是阿姨們常用來警告女孩子的話。而且,就某種意義來說,也沒有錯……」
「豪爾的感情非常善變,」卡西法說:「對方一愛上他,他的感情就結束了,再也不想跟對方有任何瓜葛。」
「但在對方尚未愛上他之前,他又無法定下心來。」麥可急切地說:「他會變得無可理喻。我總會祈禱那女孩子趕快愛上他,這樣事情才能回復正常。」
「那是在她們找到他之前。」卡西法說。
「要是他夠聰明的話,他應該只給她們假名。」蘇菲語帶輕蔑地說。那輕蔑是為了隱藏她真正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有點愚蠢。
「有啊,每次都是用假名啊!」麥可說:「他喜歡使用假名,也愛偽裝,即使不是在追女孩子時也一樣。妳有沒有注意到?他在避難港叫做建肯魔法師,金斯別利叫圍龍巫師,還有在城堡裡叫做可怕的豪爾。」
蘇菲一直都沒發現,這讓她更覺得自己愚不可及,而這種感覺又令她生氣。「總之,我還是覺得四處讓可憐的女孩們不快樂,是很邪惡的一件事。」她說:「這樣很沒良心,而且毫無意義。」
「他就是這樣啦!」卡西法說。
麥可拉一把三腳凳到爐前,坐在上頭。蘇菲邊縫紉,他一邊告訴她豪爾的愛情故事,以及一些事後發生的麻煩事。蘇菲對著那件好衣服喃喃自語:「所以你吃人家的心了,對不對?當阿姨的提到甥女時怎麼會用那麼奇怪的字眼?好衣服,搞不好她們其實是想把你穿上身?有個憤怒的阿姨追著你跑是什麼滋味?」當麥可跟她提起某個特定的阿姨的故事時,蘇菲突然想到,豪爾的名聲在馬克奇平那樣被傳播,其實沒什麼不好。她可以想像,像樂蒂那樣個性倔強的女孩,萬一愛上了豪爾,結果變得很不快樂時會是如何。
麥可才建議說該吃中飯,卡西法也一如平常地呻吟抱怨時,豪爾突然開門走了進來,比以往更不快樂。
「要吃點什麼嗎?」蘇菲問他。
「不要。」豪爾說:「卡西法,浴室裡給我些熱水。」他悶悶不樂地在浴室門口站了一會兒。「蘇菲,妳是不是研究過我架上的咒語?」
蘇菲覺得自己越加愚蠢。她打死也不想承認,她曾在那些瓶子和小包裡翻找女孩的身體器官。「我什麼也沒碰。」她邊起身去拿煎鍋邊凜然地回答。
「我希望妳真的沒有。」麥可看著關上的浴室門,不安地說。
蘇菲在煎煮中餐時,浴室裡傳來不間斷的水聲。「他用了許多熱水,」卡西法在煎鍋下說:「我想他在染髮,希望妳沒有動到他的髮咒語。這個長相平凡,髮色又跟泥巴一樣的人,對外表虛榮的要命。」
「噢,閉嘴!」蘇菲斥道:「我東西全都有放回原處的。」因為太生氣了,她把鍋裡的蛋和燻肉全倒在卡西法身上,卡西法當然是狼吞虎咽地把它們吃掉。蘇菲在霹啪的火燄上又煎了一鍋。她跟麥可就吃這一鍋。
吃完,正收拾著,卡西法則以藍色的火舌舔著紫色的嘴唇,浴室的門突然砰一聲打開,豪爾衝出來,絕望地大叫:
「看看這個!」他叫道:「看看這個!這個活動型混亂製造機到底對我的咒語幹了什麼好事?」
蘇菲和麥可迅速轉過身看著豪爾。他頭髮濕濕的,但是,除了這一點之外,他們兩人都看不出他的頭髮有何不同。
「如果你是指我的話……」蘇菲開口。
「就是妳!看!」豪爾尖叫。他在三腳凳上用力坐下,手指指著他的頭髮:「看!你們仔細看看!我的頭髮毀了!看起來像一鍋蛋和燻肉!」
麥可和蘇菲緊張地彎身看他的頭髮。但看來似乎跟平常一樣,一直到髮根都是淡黃色的,唯一的差別或許在於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紅色。蘇菲覺得那看起來還蠻不錯的,令她想起自己年輕時的髮色。
「我覺得這個很不錯啊。」她說。
「什麼!」豪爾尖叫:「妳竟然這麼認為!妳是故意弄的!妳不把我弄到悲慘至極不肯罷休!看好,這是赤黃色的!我得等到頭髮都長出來才敢出去見人!」他伸出雙手激動地叫道:「太令人絕望了!真是恐怖!」
房間突然暗了下來,巨大、雲狀的人形由四個角落湧出,對著麥可和蘇菲逼進,口中嚎叫著。嚎叫變成呻吟,然後變成絕望的嘶吼,再變成痛苦與恐怖的尖叫。蘇菲以兩手掩住耳朵,但是尖叫聲穿透雙手,越來越響,且一分鐘比一分鐘恐怖。卡西法迅速退縮到爐架裡,在最低的木頭處微微閃著火花。麥可抓住蘇菲的手肘,將她拖到門邊。他將門把轉到藍色朝下,踢開門,以最快的速度逃到避難港的街上。
街上所聽到的聲音幾乎跟城堡裡一樣恐怖,整條路上的門都打開,人們捂著耳朵跑出來。
「讓他那樣一個人待在家裡沒關係嗎?」蘇菲顫抖著聲音問。
「是的,」麥可說:「如果他認為那是妳的錯,妳最好還是這樣。」
他們匆匆穿過避難港鎮,可怕的尖叫聲在後頭緊追不捨,一大群人跟著他們跑。雖然霧已經轉為會淋濕人的毛毛雨,大家還是往港口或沙灘跑,在那兒,這?耳的聲音似乎比較能夠忍受,廣大的海洋似乎能將一部分的噪音吸收掉。當噪音變成一個巨大、令人心碎的嗚咽時,大家都濕漉漉地擠在一起,看著被霧籠罩的白色地平線,以及停泊在港口的船隻上滴水的繩索。蘇菲想到,這是她這輩子這麼近地看海,但是很遺憾,她一點都沒有快樂的心情。
哭泣聲漸漸消失,換成長長的、悲哀的嘆息,然後,一切歸於沉默。人們開始謹慎地往回走,回鎮裡去。其中幾位怯生生地走過來問蘇菲:
「女巫太太,可憐的魔法師出了什麼事嗎?」
「他今天有些不快樂,」麥可說:「走吧,我想我們可以冒險回家了。」
他們沿著碼頭的石岸邊走著,好幾位水手從泊船上擔心地叫喚,想知道噪音是否意味著有暴風雨或是壞運氣。
「沒有的事,」蘇菲大聲回答:「都過去了。」
但是事情還沒過去。他們回到巫師家,由外表看來,這是一棟很普通的、歪歪的小建築。如果麥可沒跟她在一起,她絕對認不出來。麥可非常小心地打開那扇小小的、外表寒酸的門,看見豪爾仍坐在凳子上。他以一種全然絕望的姿態坐著,全身蓋滿厚厚的綠色黏液。
可怕的、驚人的、數量多的不得了的綠色黏液!它將豪爾整個覆蓋住,從頭和肩膀呈塊狀地垂下來,在膝上及手上堆積,然後順著腿流下,再滴下凳子,在地板上形成緩緩流動的的水塘以及會爬動的水池,幾乎覆蓋了整個地板。它長長的手指已伸入壁爐,發出難聞的味道。
卡西法啞著聲音微弱地喊道:「救我!」它只剩兩小撮絕望的、閃動著的小火苗。「這東西快將我撲滅了。」
蘇菲拉起裙子,對著豪爾走去。她想盡量走近些,卻沒辦法。「停!」她叫道:「馬上就停!你的舉止像個嬰兒!」
豪爾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他的臉在黏液後面瞪著,蒼白、悲哀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們該怎麼辦?他死了嗎?」麥可在門邊發著抖問。
麥可是個好孩子,蘇菲想著,但是在面臨危機時卻有點怯懦。「沒有,當然沒有。」她回道:「要不是為了卡西法,他要整天當全身滿是黏液的鰻魚,也不干我的事!把浴室門打開。」
當麥可在一坨坨黏液中努力要往浴室走時,蘇菲將圍裙丟進壁爐,以阻止更多的黏液流近卡西法。她拿起鏟子,鏟起一堆堆的灰燼,將它們拋在最大的黏液水塘上。它發出激烈的嘶嘶聲,房裡充滿蒸氣,味道比原先還不堪。蘇菲捲起袖子,彎下腰,抓住豪爾黏滑的膝蓋,然後將豪爾連凳子一起推向浴室。她的腳在黏液上滑來滑去,但是那些緩緩流動的黏液也有助於凳子的推動,麥可也過來幫著拉豪爾滿是黏液的袖子。兩人一起把他拖進浴室,但是豪爾還是拒絕移動,他們只好把他推到淋浴間裡。
「卡西法,熱水!」蘇菲緊繃著臉喘息,叫道:「要非常熱的。」
他們花了一小時才把他身上的黏液洗掉。麥可又花了一小時才勸動他離開凳子,換上乾燥的衣服。幸好,蘇菲剛修補好的那件灰紅色套裝掛在椅背上,沒沾上黏液。藍銀色那件則毀了,蘇菲要麥可將它泡在浴缸裡。同時,一邊發牢騷,嘴裡念念有詞,一邊拿來更多的熱水。她將門把綠色朝下,把所有的黏液一股腦全掃到長滿石南的荒野上。黏液留下一道軌跡,彷彿蝸牛在石南上爬過一樣,但這大概是去除黏液最容易的方法了。住在會移動的城堡裡就有這樣的好處,蘇菲邊洗地板邊想到,豪爾的噪音是否也會經由城堡傳出去?那樣的話,她可要同情馬克奇平鎮的鎮民了。
到這個時候,蘇菲已經又累又氣了,她知道綠色黏液是豪爾對她的報復。當麥可終於帶著豪爾走出浴室時,她毫無表示同情的意願。豪爾穿著灰紅色的衣服,麥可領著他,溫柔地讓他在壁爐邊的椅子坐下。
「那實在有夠笨的!」卡西法霹啪開罵:「你是想把你最好的魔法全使出來還是怎樣?」
豪爾充耳不聞,只是坐著,看起來很悲哀,而且還發著抖。
麥可難過地說:「我沒辦法要他開口說話。」
「那不過是在鬧孩子氣!」蘇菲說。瑪莎和樂蒂都很精於此道,她知道該如何處理。但話又說回來,打一個因為頭髮顏色不如意而歇斯底里的巫師的屁股,似乎太冒險了。經驗告訴她,鬧脾氣的原因常不是表面所見那樣。她要卡西法稍微移開,好讓她把一鍋牛奶在木頭上擺穩。牛奶溫熱後,她塞一杯在豪爾手裡,說:「喝吧!現在,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跟那位你一直去拜訪的小姐有關嗎?」
豪爾可憐兮兮地啜飲著牛奶。「是的,」他說:「我故意離開她幾天,看她會不會想我,結果沒有。上次我見到她時,她已經說她不確定了,這次卻告訴我還有另外一個人。」
他聽起來非常痛苦,蘇菲覺得蠻同情他的。現在他的頭髮乾了,她很歉疚地注意到,那幾乎是粉紅色的。
「她是我在這些地方裡所見過最美麗的女子,」豪爾悲傷地往下說:「我非常愛她。但是她對我的深情嗤之以鼻,反而同情另一個傢伙。在我對她這麼好之後,她怎能接受別人呢?通常我一出現,她們就會把另一個人甩了的。」
蘇菲的同情心一下子大大縮水。她突然想到,如果豪爾能那麼輕易地將自己蓋滿綠色黏液,他應該也很容易就能將自己的頭髮變回他想要的顏色。「那你幹嘛不調製一種愛情藥,餵她吃下,然後把事情解決掉。」她問道。
「嗅,那不行,」豪爾說:「這樣就違反遊戲規則了,那會破壞一切樂趣。」
蘇菲的同情心進一步縮水。遊戲?「你難道從沒為那可憐的女孩設想過?」她斥責道。
豪爾喝完牛奶,帶著多情的微笑凝視著杯子。「我整天想她,」他說:「可愛的、可愛的樂蒂.海特。」
蘇菲的同情心就這麼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許多焦慮。「噢,瑪莎!」她想著:「妳說妳一直忙著!原來妳說的不是在希賽利工作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