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英國的京城
勞力的事,今後的半生中我再也不能做了。
我坐在家裏沉思著。使我這時候才對祖母的遺產,第一次的有了感謝之念。本來我每星期靠這份遺產可以得到十先令,但我由美國回來時已減到了八先令一個星期。我過去,用只值一星期的香煙費,一天的食品費;不夠一夜暢吸雪茄的費用這類話,來諷刺我對這點遺產收入的菲薄。我怨祖母怎不在臨終時把全部也交給我,連其餘的三分之二在內隨我抵押,變賣,化用或是儲存。……
但現在想起來,我又得感激她給我這樣苟延的賜予。
我的境遇,現在比以前總該美滿。我既然已經成了個殘廢者,精神和身體失棄了自由活動的能力,我的腦力卻未曾遇到這境地,儘可以使我獲得久已渴望的展開。
在炎夏的氣候中,成天地,我坐在園中一個涼亭裏,看看書,也偶然執筆寫些文章。我剛接到了一條由倫敦來的人造腿,如今我可以宣判了那個枴杖的死刑,而憑藉這條偽腿步行了,我每當晚夜總是這樣穿上了練習走路,成績頗使我自己也讚美。
克侖達克,現在不是這黃金世界在我眼簾前展開,我是追求它已經失棄了時間性,我這次所帶回來的,不是那個世界裏的金塊,而是一個「文名」,從倫敦傳到了我的身上。啊!原來是我在涼亭裏做的一個夢。
當我夢醒時,但為要使夢境別向我發出責難的疑問,我決心於短期間內,要去征服倫敦,叫它十二個月之內向我乞降。
我也從空洞的生活中蘇醒過來了,我準備著出征之前的一切手續。呵!我很相信比我更偉大的人物,在一生的努力中也會遭遇失敗,雖然,死亡代替了他們的凱旋,但舉世京城的自由之鑰匙:正握在他們神魂的手裏啊!
一個褐赤的小包裹,藏放著我的一件棉襯衫,一雙襪,一條毛巾,我帶著,我又懷了兩個金鎊,在這個具體計劃下我終於再向倫敦出發了。
前兩次我在美國和加拿大的失敗,現在我把它當做了今後的警惕。我的樂觀依然,我的現實的夢想,也依然地在繼續展開中呢。
對於什麼東西我都蔑視著。我寧願在自由的氛圍中生存,你不喜歡坐遊艇,駕馬車,卻願在村野抬頭望著月亮和雲天;我不願山珍海味地享受,我卻垂涎著我的適口而粗糲的街肴……啊!黃金白銀對我有什麼好感呢?
在第二天的清晨裏,我到達倫敦了。我就立刻向雷蒙拜司走去,整天的旅行我似乎累得夠苦,所以一到晚上,我便到黑衣教士街上去找尋宿舍。
我看見幾家客店的招牌上,寫著「工人借宿處」、「一夜六個辨士」的字樣,我便走進了一家這種客店,付給了房錢,就在茶房的引導之下到了裏面一間長形的廚房裏。
這廚房中有三四十個人,但不見英籍的工人;也許他們還在外面喝酒,也許他們已經睡覺了。這地方,我是曾經來過的,正是當我從前充使看牛工人的時候。
我細察旅客群中,有一批是剛領到了薪餉的退伍軍人,帶來了許多啤酒,因此使整個廚房的空氣大為騷動。他們明明是泥醉了,再不能喝了,但還裝著清醒的模樣兒,在拿出錢來要酒喝,他們要什麼東西誰都不敢回說沒有,而不去招待他們,這種情形使我看不慣常,於是我寧願犧牲了已付的房金,走出廚房去另找宿舍。
我正欲出門時,這裏有兩個醉漢相互扭作一團打起來,其他的也有不少前去參加,戰鬥場面顯然是擴大了。我迅速地走上樓梯,正在暗中摸索出路時,那客店的女主人卻站到了門口,也用一種醉聲氣呼喝道:
「契姆!你帶這位先生去睡啊。」
被喚的是個臉色死白的小孩。他聽從她的話,帶著我走盡了兩段樓梯,有了燈光,他就引導我走進一間床鋪很多的房間,指著一張床位對我說:
「這四十五號床是你的。」
說畢他便退出。我見有些床上已睡了人,坐在床沿我暗想今夜會不會再生騷擾,會不會有人把我的衣服偷去,或是來摸索我的東西。正沉思時,隔床睡著的人乾咳了幾聲,轉身來開口向我道:
「這家店客別的都要不得,就這床位,呃!我也承認是好的。」在不遠的地方,繼他之後也有人說:
「哈哈!這本來是一家好店家,你還不知道嗎?」
「那我要感謝昨夜的事,幸虧喝醉酒了,那邊羅屯旅舍的人把我驅逐出來,我才到這兒的。」
忽然那更遠處,發出了第三者的說話聲:
「輕一點兒好不好!你們這幫傢伙打算什麼時候才睡覺?我三星期沒有事兒做,好容易找到事,明天一天亮四點鐘一定要去上工,你們還不讓我好好兒地睡上一晚。……你們是什麼心腸!可惡的傢伙,別惹得我生了氣,起身打你們一個不識相。」
空氣立刻寧靜,大家當即悄悄地上床入睡。
我仍舊不敢打算多住下去,心裏就決定明天去投宿羅屯旅舍試試,他們不容納醉漢,看起來那邊一定很有秩序,不像這兒那末的紊亂;我明知在這兒想看點書,寫點東西,甚至安安逸逸吃一頓飯也辦不到的。
到了明天,我一早從別家小餐館裏進完了早點出來,打聽著去羅屯旅舍的方向,不多久,終給我到達了目的地。
這家旅舍是一所極精緻的大的紅房門子,樓面也很考究,是光潔和華麗,使我頗為驚詫。
面對這紅房子的,是一座舊式的禮拜堂鐘樓,它給一座樹木茂盛的古老的庭院環繞著。遠望去,可以見到那庭院裏死者的墓碑,和給人坐了歇息的木凳子。
這旅舍中人告訴我須到晚上九時才得到定床。他們很客氣地招待我等在這兒,直到夜。在這兒有餐室,圖書室,浴間,廁所的設備,打掃得很潔淨。
奇怪的是一夜也只收六辨士的房金,真使我意識中料想不到的了。
我走進那間儲有兩大櫃書籍的圖書室,我察看所儲的一櫥是小說,另一櫥是詩歌,論述,歷史,傳記及一些文藝作品的集子。雖有百來個人在閱讀,但秩序和空氣真恬靜呢!
我在這種情形下,便付了七天房金住下來了。當晚九時看定了床位,就到圖書室裏去靜坐。這兒的人似乎不乏上等階級之流,使我高興地居住了。八先令一星期給我的生活,這地方是最配我的胃口了。我自己料理膳食,我使我的生活嚴肅起來。
寫作開始了。一星期之後,我更加認真起來。此後兩個月勤勞的成績是一部以沒有韻律的詩所寫成的叫〈強盜的悲劇〉,我大膽寄給了一家書店,但第三天就給打了退票,這時,我滿心以為是羅屯旅舍的名譽不大好的緣故。因為其他旅客都找了附近的商店作通訊處的。
我探問一位先生,他告訴我的情形正如此。沉思了一會兒才對我說道:
「啊!你的收入也有限,叫人轉交每封信要化一辨士,太不上算,所以你還是用此地作通訊處的好,不過別寫旅舍的名字,以後只要寫教堂庭院路一號就得。」
依他的提示,我終又把〈強盜〉送出了。但,第二次又回到教堂庭院路一號來。這回我在驚憤中翻閱自己的作品,原來我在裏面描寫悲劇的發生地正是教堂庭院路,倒使我自己也笑了出來;我是多麼的愚蠢呵!
開始寫作我第二部作品長詩了。在詩裏,我用那些大自然中的生物作為抒情的對象,我以責詰人類對牠們殘忍為主題,為牠們怎樣在夜裏去到鄰近鎮上,趁居民們熟睡時實施報復。脫了稿,我又抄了一份,兩份原物分作兩家書店同時寄出。
一星期誰也沒有回覆,我覺得異常驚慌,也許兩家同時要了我的稿子,他們同時來訪我接洽,倒使我覺得對其中一家將會負疚;某天上有一份退了回來,我才舒服了些;然而第二天那另一份也退給了我,這卻使我又大感失望了。
此後我覺得短詩較有給出家版錄用的希望,便寫了一百首的十四行詩,平均每天是寫五六首,但結果寄出後又遭了失敗。這之後,我還是創作著悲劇,喜劇,幽默小品,短詩等等,不斷地寫,不斷地收藏起來;明明書店不會來要求發行我的作品,但我卻視作他月定有一家出版的地方,要代我印行似的。
十二個月的練習寫作後,結果把短詩編成了一卷集子,我又送進了一家著名的書店。過了不幾天意外地接到了他們的回信,我拆視著,覆信上他們是答應代作者發行詩集,惟二十五鎊印刷費概由作者自費!
這是我第一次成功的喜訊,我當即鼓足了勇氣,去籌集這筆印刷費。籌集的方法是我寫六封信給六位慈善家,兩個杳無音訊,四個卻同樣地叫秘書執筆寫回信來罵我一番。我氣恨極了,再寫信給另外的慈善家,但他們依然對我毫不慈善,我失望了。
我身邊現在僅有未動用過的三十先令,前後我便想利用這筆錢,寫幾首詩索性付印,印就之後一個人挨戶去賣,定價三辨士一份,要是能夠賣了二千份,二十五鎊的收入可以穩拿,那時再使我短詩集的出版實現。
連忙懷著滿腔興奮到一家印刷所去打聽印費,據說至少要三十五先令,我雖然不足這點數目,我卻先付了定金。回到旅舍,我只有拼命緊縮我兩星期的膳食費,我險乎餓斃!
但最後印詩的計劃,終在我重大犧牲和耐苦之下實現了。我從印刷所捧了二千份印就的作品,像喜獲麟兒般的帶回了旅舍。
隔天的早晨,我行在倫敦的近郊,手裏捧著這些印就品按戶去販賣。我向人說述著我出版的苦衷,但他們不明白我的話,跑了三十餘家一份也沒有換到錢,但最後一家,問起我的話來,似乎興趣地想三辨士購買我的全部。
走到另一家,他們的女主人忽然從樓梯上,向和我開門的女僕問:
「瑪琍!是誰在門口啊?」
「哦!有人在賣一些紙呢。」
「給他一辨士。」女主人接著又說:「叫他快走!」
話剛說畢,一個銅幣從樓梯口衝鋒到我的腳邊。我拾起了它,把一份詩遞與女僕叫她轉給主人,但女主人在裏邊聽見我們繼續說括,又喊道:
「瑪琍!看住東西,留心他帶走。」
這句話打破了我的最後希望。因為我還有待於她女主人看了我的短詩,帶給我一種興趣,也許能以二十五鎊代價付給我,做我一個終身朋友。但這一來,使我不相信世上會有幫助窮途落魄的文士的人了。
我受這樣的待遇得到了一辨士,心憤之餘,立刻把紙捲作一卷,回身朝城中就走。
我回到了旅舍,心裏越加的憤怒,當我看著這卷紙兒的時候。於是點了個火把它全部毀滅;我直到火舌侵蝕了它的全部都成灰燼時方死心塌地;我不願意再留著一份,使我以後回想到我這次的愚蠢。
富蘭諾干,他現在給了我很大的影響。
這位先生常常看見我在寫作,或是在深深地思量,當時他以為我有比實質上更大的智慧。他是目不識丁的,當然不懂得什麼叫做文法,標點或是拼音;我們相識了,他卻很誠懇而又真實地告訴我:
──他是愛爾蘭美哇郡的大地主;一半地產的合法繼承者。那地區,還有一所像英國皇宮似的大建築物呢。當時我為要試探他的說話是否真實,也就對他說道:「啊!我作了一部詩集,遺憾的是要我自己拿出腰包來,才能夠出版。」
富蘭諾干聽見我的話便很同情,尤其當我誦讀了一首排斥專制富翁的短詩的時候。他雖然想幫我這個忙的,不過他說要等到他收回那地產的主權時才可以實現。接著他叫我代撰一張抗辯文,我當然是答應和照辦了。
我抓緊充分的理由,指出他的勝訴條件一一送呈當局,但是美哇郡從來不曾換過主人,最後他無疑地是大失所望,變得天天在悲愁中過活了。
那次我記得我是很讓步的,我把他地產的面積自動退縮,由全郡之全部減至半英畝,同時更退讓到收回那座「皇宮」的建築物上的窗戶……雖然我是這樣的,可是我深信已有個貪婪的傢伙,把這位可憐的富蘭諾干的地產,茅屋,花園全部搶去了。
這時,正當是南非普爾戰爭【註:布爾戰爭】的展開中,富蘭諾干不多久,滿腮黑色的長髯和下垂的帽邊,使他的模樣兒叫人倒映一種輕蔑。所以,我們倆同時出門去漫步,街道上的孩子們往往向我們拋石子,即連大人也有辱罵我們的。
是我們的皮膚的黝黑引起了他人的注意;他們也許看我倆很像外國人,因此當我們走近人家的華廈,守門警察的眼光給了我們極大的監視。
某天的早晨,經過華德廳的時候,有個戴絲帽子的紳士,正在檢閱一團兵丁。我的伙伴富蘭諾干他真大膽,他見那個閱兵者的氣派,有一陣諷刺的話立刻克不住地迸出了他的喉嚨:「看啊!這些兵不叫普爾人笑死嗎?」
旁觀者接著憤怨地向他謾罵,富蘭卻很鎮靜的喝道:
「誰有膽量的,誰走到我跟前來。」
可是誰也不敢走近富蘭諾干呢。這舉動我本想阻止他的,但他已先我而向人大言,所以我只有幫助他,直到我們的最後。
我對他是很喜歡的,他似乎從此也很和我有著好感。只是我不常陪他去散步,使他僅能孤獨地像田鼠似的奔馳在荒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