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吧!大坂城
一
根據正史記載,後藤又兵衛是在這次的道明寺之役中陣亡。《駿府記》五月六日的記錄裏記著:「後藤又兵衛於道明寺邊被政宗手下殺死。」換句話說,是被伊達軍殺死的。
有一說法說是又兵衛的手下遵從命令取下他的首級埋藏起來,但卻被政宗的手下掘出來。另一種說法是說雖然一直找不到首級,但又兵衛的死亡是從敵我雙方目擊者的談話中得到證實。這類說法似乎前後矛盾,如果找到首級自然不需要目擊者的證言。因為沒找到首級,所以只好硬找出證言來證實。
在混亂的戰爭當中,連容貌都改變了,有很多根本無法分出是誰的首級。《老談一言記》共三卷,由朝倉景衡這個人所撰寫,收錄著從信長時代至元祿時代的武士們的故事。這本書則說後藤又兵衛沒有陣亡,只是隱藏起來。當然,這本書只是軼聞而已,並不是可信的資料書,就跟秀賴和幸村逃到鹿兒島去的傳說一樣,不可靠。
「後藤又兵衛陣亡」的消息,雖在混戰當中,也逐漸傳開來,敵我雙方都聽到了,並且爭相談論。有人很驚訝,也有人不相信,因為不相信,所以才會談論。這個消息恰如水面上蕩漾開來的漣漪似地,從交戰的刀槍縫隙中擴散開來。
「又兵衛死了嗎?若和又兵衛同道而行,黃泉路上也不會感到孤獨寂寞了,我也趕快跟去吧!」
薄田隼人正兼相在道明寺河原聽到這個消息,拿起大長刀在刀磨上用力磨利,立刻渡河過去,殺進水野勝成的軍隊。
約莫砍了七、八個人,反正已存心一死,莫說是十人,即使是一百名敵軍也是一樣。
「薄田隼人正,我來領教你。我是日向守的手下河村……」
頭上的那個聲音聽不太清楚。
只感受馬的鼻息熱氣透到脖子上,隼人正立刻跳高,胡亂的將大長刀一揮,馬嘶叫了一聲,好像砍到了馬,馬直立起來,河村某從馬背上被甩了下來。
「得手了。」
拋掉大長刀,準備拔起小刀撲過去。那時,負傷的馬兒悲慘的嘶叫著倒下去,隼人正的旗手不由得將旗子放下去,是白底三個木瓜的旗子。這麼巧,旗子的頂端剛好擋住了隼人正,真是一大諷刺。然而隼人正還是使盡力氣將小刀插過去,突然咔地一聲,鎧甲袖子處被砍了一刀,就在那剎那,彷彿有人壓在自己的背上。
叫甚麼中川島之助的,但隼人正已無暇聽他通名報姓了。河村全身被濺滿了血,站起來,他用鎧通(短刀的一種)從下刺上去。
「得手了,河村新八郎重長擊斃了薄田隼人正。」
「且慢,是我,第一刀是我砍的。」
為了搶首級而爭吵,但這已和隼人正不相干了。像是要證明第一刀確是自己砍的似地,壓在上面的中川某,兩次、三次、四次,瘋狂也似地用銳利的鎧通猛力的去扎隼人正的脖子。但隼人正再也不會覺得痛了,只覺得沉甸甸地一直往深處的地府墜下去。
※※※
真田左衛門佐幸村好不容易趕到道明寺河原時,正是陽光高照,將近正午的時刻,但見硝煙中躺著數百具死屍,敵我雙方正在激烈的交戰。
「後藤又兵衛大人陣亡,薄田隼人正大人的首級則被取走。」毛利豐前守勝永的手下,一隻眼睛流著血,跑來報告。
「死了嗎?又兵衛。」
幸村咬著下唇。若不是被秀賴召回去,又兵衛也不會輕易的被殺掉。然而,這卻是一場連死屍是誰都分不清的混戰。
幸村立刻和渡邊內藏助的隊伍會合,從毛利豐前守的右方朝著譽田之林前進。譽田之林是指被稱為譽田之陵的應神天皇陵寢及其四周的森林而言,八幡宮就在南方。應神天皇、仲哀天皇、允恭天皇等好幾位天皇的陵寢都在這裏,雖已被遺忘了,但現在這些陵墓及其四周淤淺的溝水仍然還留著。當時附近有茂密的森林及竹叢,無法透視對面。
因此,戰場正好是挾著石川。在石川河原及道明寺河原,也即所謂的土師之里這一帶到碓井附近,聚集了數萬的兩軍人馬。一次或者是數百人或者是數十人交戰,但每戰一回合後就潰散,零零落落的賸下幾個人,隨即又加入新的行列裏,又再度有人傷亡。
幸村眼見北川宣勝之軍潰敗,立刻派出救援的人馬。佔優勢的伊達政宗先鋒片倉小十郎的騎兵隊和長槍隊分成前後兩隊,左右兩邊則有洋槍隊助陣,是個完美無缺的雙重搭配。幸村以手遮日說道:
「那是奧羽的獨眼龍,值得我們去會會。」幸村立刻驅馬至前方:「據說,那是有騎砲之稱的騎兵槍隊。現在立刻騎著馬連續發砲,快速的衝過去破他們的陣。如果動作不夠快捷,立刻會被擊斃。趁著他們尚未準備好之時,立刻動手,大殺大砍,當對方陣容混亂,開始逃跑之際,立即撤軍。好!立刻上陣。」
幸村的手下物頭望月宇右衛門即刻將洋槍隊編排好,分成兩段攻擊。砰砰地連續發射,到達命中距離時,將槍口微微往上一舉,先發制人,趁著對方陣容尚未整好之時,饗以彈雨。有數十個人尚未戴好鋼盔就中彈倒地,小十郎懊惱不已。
「哼,輸給六文錢有損伊達英名,讓你嚐嚐奧州馬的厲害吧!分成五段攻擊。好,上陣!」
立刻有十餘騎奔向前去,接著又有十餘騎緊跟在後,是準備受到急襲時也能應戰的陣式。邊跑邊整隊,奔出去之時,雖然零零散散,但一到敵前,立刻整好隊伍,槍尖並排,第二排也一樣,越後面的人越容易整隊。前後五排的騎兵隊,揚起沙塵,朝真田軍攻過來。這種戰術確實很難迎戰,排成一橫隊的話,即使槍術再差,也可擊中。零零落落的,不好瞄準。一下子已來到前面,排好一橫隊了。
紅底六文錢的旗幟的旁邊,還豎著插著鳥毛的唐人斗笠的馬標。幸村在譽田之林的西邊野中村的小山丘上佈陣,命令左右:
「先將槍口,矛尖向下。」
在洋槍上放好火繩,雖然部下們都躍躍欲試,急欲開槍,幸村卻從容不迫地看著這五排的騎兵隊,將地面震得轟隆隆地響的奔馳過來。一百八十尺、一百二十尺,來到六十尺附近之處,幸村發令。
「舉起槍口,矛尖!」
發射!神乎其技的指揮若定。槍彈就在眼前,騎兵隊無處可躲,彈彈命中,十幾個人全都掉下馬來。第二排的騎兵,跟著前排的騎兵,原本就一個勁兒地往前衝,立刻勒住,正當馬要衝進來之時,早已並排好的長槍隊們以逸待勞,非常有默契的,舉起了長槍,使盡吃奶的力氣,往前一擲。
分成五段,準備一舉擊潰敵軍的騎兵隊,因眼前突然出現長槍的刀葉,都大吃一驚,馬兒更是驚惶失措,差點被槍刺死,噠噠噠地跺著腳直立起來。
像是埋怨主人讓牠們遇到這種危險似地,憤怒的嘶叫著將馬背上的人甩下來,躲開長槍,掉頭準備回去,卻正好跟後面的隊伍撞在一起,槍和槍相碰,馬和馬相撞,陷入一片混亂。
「上陣呀!」
幸村立刻派兵遣將進攻敵陣。
一聲令下,一旁待命的洋槍隊立刻揮動長槍,出其不意的衝進哭叫著的混亂敵軍中。
伊達軍的精英──騎兵隊被打得毫無招架的餘地,落荒而逃。丟了馬的人遭到追擊,或是被刺死,或是緊抓著馬鬃被馬拖著逃。
幸好伊達部將奧山出羽聞訊大驚,立刻敲響陣鐘,召集數千士兵,前往援救,要不然騎兵隊勢必全軍覆沒。
打得敵軍落花流水,取得許多首級。真田軍退回譽田之西,這一戰至少可以弔慰又兵衛及隼人正之靈。雖然不免有所死傷,但可以說是贏了。真田幸村之子,大助幸綱,年方十六,這是他的初陣,雖然大腿被刺傷,手中卻提著首級,意氣風發。
二
贏了!
然而,那只是一時的快感。只要冷靜的觀察,便一目了然。由北至東、南一帶,山川、平野盡是德川軍,另外有一點幸村還不知道,這時松平上總介忠輝的大軍已到達國分了。
如果這支大軍一攻過來,幸村將成為被海嘯吞沒的孤舟,幸好,忠輝的家老之間發生爭執,認為未備軍糧,天色又已微暗,不宜貿然進攻。結果,僅是佈陣局而已,未攻過來。後來,忠輝受到家康責難,終生遭受流放。
這件事和即將要死的幸村扯不上關係。
曾決心在此一死,然而和毛利豐前守商談之後,認為:
「既然同樣要死,就死在右府公的馬前吧!」
遂撤軍回去,在一刻之前,治長派人前來傳達秀賴的指令,告知八尾、若江方面已戰敗,城內防守薄弱,請其撤退回去。那時,幸村尚不打算撤回,忠輝的躊躇不前,讓幸村多活了一天。
八尾、若江之戰也是同樣的從翌日清晨開始。
這裏是離道明寺的藤井寺二里之遠的北方,中間隔著大和川,聽不見槍聲,似乎是分開交戰。
木村長門守重成雖年輕,身分卻很高,人也長得俊秀,因此遺傳說他和城中女侍有一段。據說時年正值十八歲,當然不太可靠。母親宮內卿局,是秀賴的奶娘,因此重成也很受秀賴寵信,還准許他用銀葫蘆作為馬標。少年得志,使重成更氣盛,也因此,注定他會失敗。
長門守重成從五月初便奉命守京城的街道,但因接獲東軍主力在大和、河內一帶的情報,遂至若江、八尾附近偵察,於丑時之刻(凌晨二時)率軍四千七百出發。長曾我部宮內少輔盛親和增田盛次率軍八千,晚重成一刻,前去接應。
會和藤堂高虎戰起來,是因為重成聽得道明寺方面有槍聲,特地繞過去八尾看個究竟。老臣曾勸他立即退回若江,但為時已晚,藤堂軍五千,井伊軍三千二百就在此時進入河內,朝西前來。
正好和長曾我部的先鋒撞個正著,開始一場激烈的戰鬥。戰場正好在玉串川的堤上至萱振村一帶。沒多久,長曾我部軍敗退八尾,在八尾地藏堂之前決一死戰。結果慘敗,被取走了很多首級。
木村長門守在若江佈陣,他的洋槍隊三百六十人,曾將井伊部將藤堂新七良勝擊斃,並殺了幾十名敵軍。當聽得井伊直孝的新軍逼近之時,立刻收兵,退回玉串川的堤防,舉著槍,等待敵軍。
這時家臣曾勸他:「已經立功了,速速撤回城中!」但重成卻想乘勝追擊,不聽勸告。說道:
「不取家康,秀忠之首級,決不罷休。我要直搗敵軍的營陣中心。」
這場激戰,將玉串川化成一條血河。雙方數千士兵在此交戰。有很多將士死亡,木村重成也在這裏陣亡。
重成在田中微微隆起之處,坐陣指揮。井伊手下大將川手主水成次率先撲過來,他的隨從們也跟著一起拿劍刺死了他。據說武士大將腰邊都繫著一塊黃金令牌閃閃發亮。在堤防下面,同樣是大將的菴原助右衛門取下重成的黃金令牌,發令道:「上吧!」一說完,冒出縫有墨綠的主從武士們立刻過來,踩過死屍。
「八田金十郎來打頭陣!」
他叫著攻過來,但立刻被三十多名敵軍持槍包圍起來,呼嘯著朝內攻來,他雖力拚,然寡不敵眾,甲冑被刺了二十一處,倒地而亡。戶塚左太夫等人將頭盔的護頸一掀,取下首級,揚起黑煙,和井伊軍一起蜂擁而入,破了木村的軍陣。
當菴原提著十字槍朝重成攻過來時,重成曾兩次將其擋回去。然而,僅是兩次而已。據說「木村握住菴原的長槍護手,拿著唸珠,口中念著佛,似野豬般狂暴的木村竟然朝菴原槍下挨過去,終於被刺身亡。」
此時,剛好安藤帶刀的外甥長三郎過來,吵著說:
「那顆首級給我吧!」
不知他跟菴原有甚麼關係,菴原欣然應允。
「大坂城即將被攻破,不易取得大將首級,這顆就給你吧!」
菴原更進一步為他取下木村的首級,並依軍中規矩將兜首後面的母衣絹取下來,說道:「大御所臨檢之時,需要用母衣絹包起來。」連母衣絹都給安藤。因此安藤長三郎便贏得擊斃木村長門守重成的巧名。然而卻有不少人表示懷疑。
據《常山紀談》記載:「如死人般一動也不動的重成」自身連說「我的首級送給你,殺了我吧!」這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安藤立了這個功,本以為可以獲得千石封賞,卻只得到五百石的封賞,使他憤憤不平。不過,古今皆傳說,他回到井伊家後,獲得千石之祿。或許木村甚受世間人喜愛,才會有此傳言吧,據言當木村的首級送出去時,髮間還散發出沉香的香味,直到臨終都保持著如畫般美好的形象;據說他還戴著四方白(四面貼著鍍了金、銀的鐵片,並垂著金、銀鍊條)的鳳翅頭盔。果真如此,難怪城中女侍趨之若鶩,確實是位風采翩翩、威風凜凜的武士。
※※※
這場若江、八尾之役,或許是在破曉微暗的天色中進行的吧!經過這場激戰,藤堂軍失掉了六名將領,六十餘名武士,二百三十多名雜兵。井伊方面則失掉了十餘名將士,一百餘名雜兵。前者被取走了五百三十餘顆首級;後者被取走了三百五十餘顆首級。
道明寺附近之戰,東軍陣亡之者有一百八十餘人,二百三十餘人負傷;西軍被俘擄了五人,二百十餘人陣亡,負傷者不清楚。
然而雙方都認為這場戰爭就在今天一天內,不,半天內會結束。在心理上,城兵已意識到會戰敗。
城兵雖然號稱十五萬,其實只有五、六萬,然而東軍卻確實有十五萬。
單從這三比一的比率看來,雖雙方死傷人數差不多,但城兵卻明顯的落敗了。
實際上,失掉外城及第三重城牆的裸城,周圍已經縮小很多了。如果以十五萬大軍去包圍,反而不易行動。
家康向天王寺進軍之際,在發出的指令中,除了暗語之外,並決定諸侯們每領一萬石可以擁有正面六尺的空間作為戰場。
這是因為冬之陣時,天滿一帶因為每一萬石可以擁有十八尺的戰場,所以擠滿了人,反而不利行動。後來才聽從正純進言,將一部分人移動至船場。和冬之陣比起來,空間更窄。東軍人數顯然過多。十五萬人的話,要包圍以前的第三重城牆都還綽綽有餘,何況現在。
片桐且元及其弟貞隆也都獲准加入這場戰爭,心中大喜。但猜疑心很重的家康卻還小心的在他們後面,由右至左安排了藤堂高虎、細川忠興、井伊直孝的軍隊,不管且元他們幫那一邊,都不致危害到東軍,做好萬全準備。
(接下來,只要一推,一揉,就能滅亡他們了。)
家康冷笑著,卻又使出他的秘招,提出要和談,勸秀賴接受移封。
卑鄙的家康始終戴著佛祖般的假面具。現在已不是談和平、溫情的時候了,是雙方已經決裂了。這種情非得已的姿態實在不宜繼續的裝下去。
一位窮凶惡極的董事長,故意向一位高級幹部找碴,吵架,攻打過後,之後卻故作姿態的對著那位傷痕纍纍的幹部的背影說,不要走,我派你去當網走(在北海道,鄂霍次克海邊的一小城鎮)的分社長。這才是和平之道。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完全不把對方的人格、矜持當作一回事。本來就像惡魔,「不叫的杜鵑鳥,等到牠叫為止」,早在計劃陰謀之初,他的心中就已沒有任何慈悲和榮辱的存在了。
當此之時,有誰會再厚著臉皮接受他的移封。連現在的薪水階級一旦被派去擔當不重要的職責時,都立刻會提出辭呈,更何況身為豐太閤的遺孤,官拜右大臣的秀賴!耍這一招,乾脆派名忍者暗殺了秀賴,還算仁慈。
這和凶猛的貓在房裏追逐折磨鼷鼠,直到鼷鼠發狂為止的道理是一樣的。
「事到如今,我認為決戰之地應定在天王寺附近。」
真田左衛門佐幸村如此建議。軍議之席本來就有身分的高低。第一座是長曾我部,其次是真田,再其次是毛利豐前守。因此先徵求長曾我部的意見。「真田大人的意見,我想不會有人有異議,請說吧!」長曾我部要真田說下去,於是幸村說道:
「既然如此,我就說了,城中諸將全部出去天王寺附近佈陣,誘敵軍來決一死戰。另外一隊去船場,在戰至最激列之時,繞過下寺町、從茶臼山南邊,直搗敵後。」
幸村是大家公認的戰略家,後藤又兵衛要去道明寺之前,大野治長曾主張派幸村去,但後藤又兵衛堅決反對,他說:
「讓真田大人去夜襲,萬一有不測,大家將會失掉憑藉,群龍無首,這次各地浪人會聚集到大坂城來,皆因有真田大人在此之故,因此夜襲,由我又兵衛前去。」
真田曾說,不,該我去。後藤又說,不,東西決戰很重要,請真田大人留下來,堅持自己要當先鋒。
可以說左衛門佐現在正掌握著大坂城的命運。這一份榮耀和想要發揮神乎其技的指揮本領,正是幸村從關原之役以來夢寐以求的。
(即使只有一天也好。)
(我要親自指揮爭天下勝負的決戰,實際去指揮七十萬之國的大軍,即使一刻也好!)
幸村將自己的本營定在茶臼山,他的兒子幸綱、信倍、大谷大學吉久、渡邊內藏助糺、伊本七郎右衛門遠雄則在南邊配陣,毛利豐前守及其子勝家守南門,左右是吉田玄蕃好定、石川貞矩等,這裏和一心寺之間則由槙島重利、長岡興秋鎮守。
以前秀忠以岡山口為大本營之時,是由大野治房指揮,以布施傳右衛門及新宮行朝的五十騎為主幹、另外有岡部大學的手下六十騎,再加上兵兩百,還有岡田、中瀨等諸將以及一些根來寺(在和歌山縣)的僧侶,約有百騎之譜。
接下去是御宿越前守政友的手下,山川帶刀賢信、北州治郎兵衛宣勝,這些自道明寺敗走的隊伍。
此外游擊隊是七組,亦即伊東長次、速水守久、青木信重等人。另外明石掃部率領剛才提到的伏軍。長曾我部宮內少輔盛親率領仙石宗也、津田主水等數十騎守護城的東西及北邊,切斷橋、燒掉橋,準備一決死戰。治長之傷尚未痊癒,需假小廝之手,方能行動,但他卻守在秀賴之旁。還有郡良列與津川親行等武士。對外,已無像樣的武士了。
一切剛準備就緒,東軍先鋒本多出雲守忠朝已攻過來。元和元年五月七日,將近正午的時分。
三
本多出雲守忠朝在上總大多喜(現今千葉縣東南部)領有五萬石的采邑。是有「鬼之平八」(非常勇猛之意)之稱的本多平八郎忠勝的兒子。冬之陣之時以攻口難下,曾要求家康改派至別處,卻被冷淡的回絕了。
「身為武士,渡河之時是不分尿或是水藻的。」
被嗤之以鼻,覺得顏面盡失。為了要洗雪前恥,忠朝自願充當先鋒。
不論是薄田隼人,或是他,都是為了要洗刷「武士」之恥,而準備一死。緊跟在忠朝之後的是小笠原兵部大輔秀政,因來不及參加昨日的若江之戰,而被家康辱罵一頓。
「轟轟烈烈的成仁吧!」
他也決心一死。
這些武士們悲壯的決心,對家康而言,僅不過是螻蟻的呻吟罷了。他已陶醉在攻破大坂城的快感中。清晨巡視完片山、道明寺的戰跡後,繼續前往天王寺。家康連甲冑都不穿,上身隨便穿件咖啡色的短褂,下面則穿條繫帶子的裙子。
「要進大坂城,最好是輕裝打扮。」
即將君臨天下的喜悅,使得家康的狐狸臉愈來愈鬆弛,橡實般又圓又醜的眼睛甚至還泛著喜悅之淚。
(英勇的戰死吧,若能轟轟烈烈的陣亡,大御所就會承認我畢竟是平八郎忠勝之子吧!)
只有這一途可走,這位年輕武士一心求死。可是家康腦海裏絲毫沒有考慮到他,這些深明武士美德的人,不禁令人同情。
但出雲守忠朝的出擊卻毫無計劃,可以說根本缺乏常識。
他突然向眼前的毛利豐前守的軍隊發砲,忠朝以下,真田河內守信吉、淺野采女正長重,秋田城介實秀、植村帶刀泰勝、松下石見守重綱合計五千五百名。忠朝之軍不足千人,但這些人認為主君之恥也是自己之恥,拚命地往前攻過去。
遭到襲擊當然還擊,毛利軍不及等待幸村的指令,看到同伴紛紛倒下,立刻拚命的扣動板機。
「怎麼回事,叫他們等一下,快停止啊!」
幸村非常吃驚,立刻派人去傳話,然而想制止也制止不了。一旦開火,洋槍隊、弓箭隊立刻激動異常,不管是誰的命令都制止不了。正當此時,小笠原的軍隊也一起舉起槍尖攻過來。不僅如此,東方一帶,生駒的山坡全被插旗填滿了。大地為之震撼,大軍猶如海嘯狂流般地狂捲過來。這也是惹家康不高興的越前少將忠直憑著一己之興,不顧命令和順序而發動的攻擊,直到西軍截斷本多軍殺了七、八十人後才知道的。
忠直在即將發動攻擊之前,正站著吃開水泡飯,他注視著真田的紅色鎧甲,豪放的笑著,高聲叫道:
「已吃過飯了,即使陣亡也不致於淪落餓鬼道,喂,大夥兒赴陰山去吧!」
和毛利勝永對壘的這場戰爭中,本多忠朝如願以償的犧牲了,小笠原秀政及其子忠脩也壯烈成仁。德川軍的先鋒頓時潰敗,僅賸下忠直的大軍一萬三千人及依附他們的本多、小笠原的殘兵。
幸村知道計劃失敗了,事情演變至此,明石掃部也無法繞過去背後偷襲了。
「現在,這一切已經完了,大助,你回去保護秀賴公!」
口口聲聲嚷著要和父親同赴陰司的大助幸綱被幸村趕回城裏。幸村繫上有白熊標誌的頭盔帶子,跨上河原毛之馬(淡茶色之馬),在有六文錢家紋鑲金邊的馬鞍上繫上紅纓,他的甲冑都有緋色的皮條。
幸村及其家臣們眉宇之間凝聚著一股決死的意念,驅馬上茶臼山,攻進忠直的大軍中,這一刻,幸村不再是運籌帷幄的參謀了,而是信義及勇武的化身。幸村的奮不顧身感染了麾下群兵,大家都鼓足勇氣,足以以一敵三。
仗著人多勢眾的忠直兵,看到火紅似的那群兵團攻過來時,卻膽怯的閃躲至兩旁,縱使有抵抗的也都被驅散。數百名真田軍勢可穿山,銳不可當。
不只忠直軍被打得落花流水,他們甚至長驅直入,穿過大軍,直搗家康本營。本營的將士未料及敵人竟然攻打到這裏來,慌張失措,丟下家康的大旗,落荒而逃。正好長槍大將大久保彥左衛門在場,看見豎到一半的槍枝被旗隊的兵隊踢倒,踐踏過去,非常不高興。《三河物語》曾詳細的記載著這件事。身為長槍大將的大久保並責備執旗大將散漫邋遢,想必這件事是事實。家康在旗下將士的保護下逃出營地。回營時又遇到幸村他們攻過來,趕緊又逃。前後曾三次棄營而逃。
除了幸村,再沒有他人有如此能耐。
幸村本身也滿足了,盡情的大砍大殺之後,任憑一無名武士取下自己的首級。和木村重成聽任安藤某取下自己首級的經過大致相同。從細川忠興的信裏,可以看出幸村臨終的情形。
真田左衛門佐陣亡於會戰戰場,這是古今的一大奇功,首級由越前宰相殿洋槍頭目取得。然而他是在幸村負傷躺在草叢上奄奄一息之刻取下來的,因此不算立功。
此外御宿越前守政友也陣亡了。這些卓越的大將相繼成仁是在將近下午兩點時刻。天王寺、岡山一帶已經不見西軍的蹤跡了,德川軍將城壕、城壁、地面上全佔滿了。
隔沒多久,家康心繫孫女千姬的安危,呈半瘋狂狀態的嚷著,有能救出千姬者,將許配予他。
城中的人都已六神無主,從遙遠的南方傳來的槍聲和吶喊聲,繪出一幅地獄圖。塵埃濛濛,砲煙瀰漫,那邊所發生的慘事不久將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雖知無法倖免於難,但由於離自己尚遠,女人們想暫時忘卻這份恐懼。
「不管生或死。」
淀君強迫千姬坐在身旁,不讓她離去。狡猾的狐狸爺爺家康再怎麼心狠,也不致於讓這個貌美純潔的孫女活活地燒死在自己野心的烈火中吧?
(當千姬獲救時,我也……)
淀君眼尾往上一挑,望著別的方向,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
(想當然耳,戰爭是郎君們的事,與我們女人家無關,我們連戰爭是怎麼開始的都不知道。)
(我,我能做的事情是……)
如果說出聲音來,一定是愈來愈說不出來。
(大御所要我去江戶當人質,我……我……卻拒絕了,但也不致於因此就非殺我不可吧?)
(我不想死!)
淀君在內心深處吶喊著。我還年輕、貌美,有誰看出自己已經望五了?我看起來還像將近三十般年輕美麗。大御所不會殺了我吧?!
(好吧,大御所若要我去江戶,就去吧!他年紀也一大把了,難道會……,不!即使如此也無所謂,總比死了好!)
淀君匆忙回顧了女侍一眼說道:「拿鏡子來。」
銅製的鏡面經常磨得閃閃發亮,映出她的美貌。現在也一樣,鏡面依舊閃閃發亮,然而映出來的卻是張老太婆的臉,淀君瘋狂地拋出去。
「那不是我!」
鏡子撞到柱子上,碎成片片。千姬害怕的踡縮著身子。有一片破片飛到她的膝前來,比較大的那一片則映著那張醜陋的老太婆的臉。
「收拾乾淨。」
淀君嚴峻的下達命令,從窗口往下一看,但見砲煙和槍聲似乎愈來愈近。
一個腳步聲匆忙的從下面的地板傳上來,是來告知「真田左衛門佐已經陣亡」的消息。淀君雖想再重問一次,卻沒這麼做,她心裏明白「該來的終於來了」。而從這一刻起,弓箭和槍彈的囂叫聲似乎愈來愈高。
淀君緩緩的坐上褥墊,命侍女們為她上妝。同時還補充了一句:「不用鏡子。」
侍女們像是無法再靜待死神的來訪似地,如孩子般的雀躍著,從豪華的二層櫃子上取下描金的漆盒,拿出紅筆、粉撲、梳子、懷紙、坐到淀君的周圍來。
淀君很喜歡化妝,雖然對別人的手有份畏懼及好奇,但當觸摸至臉頰時,仍讓她感覺到有種官能上的興奮。與其說喜歡化妝,不如說她喜歡在眾侍女的服侍下,讓她們像珍惜掌中明珠般地溫柔的,緩緩的觸摸著自己的臉頰。
是從被稱為茶茶的幼小時期開始。
當她自覺到三姊妹當中,就數自己最漂亮時的那份喜悅,受稱讚和母親阿市夫人長得一模一樣時的那份興奮──在幼年的回憶裏,她還記得有箭和槍彈的可怕囂叫聲。
而且這可怕的事有過兩次。
第一次是七歲在小谷之城;第二次是十七歲,在北庄城。
焚燒城樓的火焰是那麼美麗,令茶茶久久難忘;焚燒北庄城的美麗火焰更緊緊裹住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母親阿市夫人……
不知已過了多少年,彷彿還是昨日之事,也像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
然而,現在那團美麗的火焰已迫近腳邊,像焚燒母親似地要焚燒自己。一想及此,淀君立刻直起了身子。
(不想死,我還不想死!)
「夫人。」
大藏卿局和宮內卿局就在旁邊。
默默的回顧了她們一眼,淀君的眼神又回復到她那慣有的冷峻高傲的眼神。
「要不要到月見櫓去?」
「秀賴呢?」
她說到一半,冷冷的看了千姬一眼。這位美麗的犧牲者,臉色蒼白,細長清秀的眼神裏蘊藏著恐懼及憂心。看到她這樣子,淀君覺得有份難以言喻的快感。
千姬顫抖畏懼的樣子,反倒使淀君精神一振,(石女……),她在內心罵著(如果這個女人能生下秀賴的骨肉……)。
很渺茫的希望。
在家康的冷酷無情,及其想要一統天下的野心之下,或許沒有任何效果也說不定,但情況總比目前好吧!淀君會這麼想,正表示她內心已經開始害怕了。
「阿千!」淀君喝斥著千姬:
「過來!不准妳離開我的身邊。」
像是要緊抓住她的袖子般強烈的語氣。千姬似幽靈般地站在那裏,霎時,隨著轟隆地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天守閣搖搖欲墜,壁土紛紛掉落。
火勢蔓延得很快,也許是內應的人在助長火勢。天王寺倒塌了,岡山口也敗了,東軍蜂擁而入,像是在等待這一刻似地,各地的火勢突然轉強,進攻主外城的軍隊,正想一鼓作氣的攻進內城時,卻猶豫了一下,因為從背後一起發射出來的大砲的砲彈,正好從頭上呼嘯而過,紛紛掉在內城的城樓上。
幾乎所有的砲彈都足以摧毀牆壁、斷柱殘垣、城牆搖晃欲倒,當城牆倒塌之時,發出一聲驚人的巨響,地面像是地震似的龜裂了。
火勢愈來愈強了,而且不只一處,二處、三處、四處……,已來不及撲滅了,愈燒愈熾,就像是以那些火焰為目標似地,大砲、洋槍一起集中射擊過來。
天守閣的好幾處望樓,每次被砲彈擊中,壁土及瓦片就紛紛落下,在內城裏四處逃竄的人的慘叫聲,烈火、濃煙,呈現出難以言喻的慘狀。只要她們晚了一步,就可能要葬身在這熊熊的豐臣巨邸的火窟中。
「不准離開!」
淀君數次提醒大藏卿局注意。
是要她緊抓住千姬袖子之意。大藏局就是大野治長之母,因此她很明白淀君的用意。
但月見櫓也不安全。於是再進入山里丸的帶曲輪(銜接內城、外城、第三重城牆的城郭)。然而砲彈也飛到這裏來,在火舌狂舞的內城裏,穿著金銀刺繡的華麗衣裳的女侍們,慘叫著到處奔逃,與其說可憐,不如說有一份說不出的豪華。淀君在豐太閤時代權傾一時,因此她身邊的女侍也不斷增加,不知打從何時起,城內竟有數百名女人。
如果說這是破城的附贈品,那將是天下最豪華的附贈品。有難攻不落之稱的名城,發出哀泣似地猛火的叫聲,引來風,風助長了火勢。惡魔的舌頭正在舔舐著這個巨大的權力象徵。天守閣外壁,金雕玉砌的白鷺及猛虎,已消失在烈火中。
恰似白鷺無法凌空逃去,淀君和秀賴的命運,也注定在城破之時,必須要結束。
當淀君得知千姬已乘著烈火及濃煙之勢逃出去之時,她方才發覺自己的胸中充站了悲哀,而不是憤怒。淀君想,若能氣得半瘋狂,跳進火中該多好。
然而淀君卻仍十分清醒,使她無法這麼做,因此她又自怨自艾。
「要死得莊嚴神聖……」
淀君像是在訓戒秀賴不可膽怯似的,當她說完這話之際,彷彿從燒進門口的火焰中看見已死去的母親阿市夫人的臉。她很高興自己拔劍的手竟然不顫抖。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