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
一
機會終於來臨了。
家康內心的喜悅可想而知,長久以來,他等了又等,磨練了又磨練,擊潰大坂城的日子終於來臨了,豐家將從此永久地從這世上消失了。
織田信長死後,家康曾想過要「親自統一這天下」,然而卻為秀吉所搶先,這份遺憾一直烙在家康內心深處。
如今這二十年來的積怨就像是一下子爆發出來似的,一發不可收拾。
九月時,還去放鷹逐獵,觀賞能劇,召來上山檢校,聽他彈琵琶唱平家的故事,悠閒自在。一到十月,就爆發似地開始採取行動,本來九月二十八日還「親至南殿,治療癰腫」,現在卻一下子就好了,而且開始急遽地活動起來。眼見平生的欲望即將達成,腫疱之痛一下子也就全部消失了。
前面已提及,接到板倉勝重的急使快報後,家康迅速發出俐落的指示。
要江戶的秀忠準備出兵,命桑名的本多美濃守忠正做準備,並強逼伊勢的諸城主出兵。
不只如此,他並且命令近畿、北國、中國(日本本州中部)及西國諸藩藩主出兵,透過本多正純及板倉重昌發起動員令。
當時正命令諸侯在修築江戶城的石壘,此時特賜他們以假,要他們回國去做準備。然而營中卻有諸侯繼續留在江戶城。
受過豐太閤恩顧的大諸侯們,有以豪勇著稱的福島左衛門大夫正則、黑田筑前守長政、加藤左馬助嘉明。這些人只要一提到豐家,眼神立刻一變,雖然加藤清正已死,但萬一他們真幫助豐家的話,甚至連德川家康都難以招架。他們的動向甚至足以左右其他諸侯的決定,因此,士氣也將大受影響。
這個命令是秀忠要加判眾的酒井忠世、土井利勝傳達的。四日僅是要他們「停留在江戶城」,八日竹中伊豆守重信前來傳達家康的話,福島正則拜受的命令內容如下。
「這回所發生的事,右府公(秀賴)並不知情,是大野修理等這一派人出的主意,所以若將這一夥人捉拿問罪之後,騷亂自然就平定了,閣下想必也擔心豐家的安危,因此盼能留在江戶城靜觀我等誅戮眾奸臣。」
福島正則當然沒有理由反對。
身在江戶,凡事都被蒙在鼓裏,對於事情的經過茫然無知,只能單方面聽取德川的說詞,帶來江戶的武士人數也不多。那些雜兵,一旦有重大的事情發生,一點也不管用。
福島正則在關原之戰時,是因為厭惡石田三成其人才加入東軍的,然而現在則未必會幫東軍,那時的三成與大野修理當然不能相提並論,僅是修理兄弟團結起來,就足以和關東敵對了,不,或許該說,是他們有這個自信。
「右府公對此事毫不知情。」
家康始終堅持這個說法。
雖然心有疑念,但正則還是只能抱著手靜觀其變。
伊勢津的藤堂和泉守高虎接到被派為先鋒的命令後,立即就出發。
肥前唐津的寺澤志摩守廣高、丹後宮津的京極丹後守高知、同在若狹小濱的京極若狹守忠高、美作津山的森美作守忠政、筑後久留米的田中筑後守忠政等人也都陸續回國準備。豐前小倉的細川忠興之子,內記忠利正好在東海道上,聞知有變,立刻順道去駿府向家康請求道:
「請賜予率先出師之榮。」
家康當然很高興,立刻命他隨秀忠出師,並且要本多上野介正純及金地院贈書予忠興。
土井大炊頭利勝前來駿府傳達秀忠之意是在八日。秀忠因擔心大御所年事已大,恐怕不適合沙場征戰,因此派人向大御所表示討伐大坂一事可以委託秀忠去做,希望大御所能留在江戶坐鎮關東,然而家康卻搖頭拒絕。
「不,我先上大坂去觀察情勢後,大樹(秀忠)再出兵,攻打大坂一事本來就委託大樹全權調配,至於空下來的江戶將軍府裏,我另有安排。鎮壓奧羽只需十萬人就夠了。」
江戶城的將軍府則留下了越前少將忠輝以及蒲生下野守忠卿、奧平大膳大夫家昌、最上駿河守家親、鳥居左京亮忠政、酒井河內守重忠、同苗備後守忠利、內藤若狹守清次等人。
先前提過,家康勸福島正則留下來靜觀其變,但實際上卻挾其為人質,命其子備後守正勝出兵。
東北地方的諸侯們眼見風起雲湧,都爭相出陣。
伊達政宗和上杉景勝、佐竹義宣都請求要出兵,他們也是一步走錯,就會遭受到德川這股強風襲擊的脆弱喬木。關原之戰的教訓已讓他們學聰明了,此後便向家康表示出一副絕對忠誠的樣子。
西國的諸侯們也都陸續回國,途中並順道至駿府向家康請安,且與其約好要出兵。
這些人是土佐高知的山內土佐守忠義、紀伊和歌山的淺野但馬守長晟、肥前佐賀的鍋島信濃守勝茂、阿波德島的蜂須賀阿波守至鎮、美濃八幡的遠藤但馬守慶隆等人。
就這樣子,東軍逐步做好戰備,士氣高昂。家康從駿府出發是十月十一日。
※※※
在這十天內,大坂方面也匆促做好戰備。
片桐且元的離去給予城內外很大的影響。他和大野治長之間的死結早就使大家擔心戰爭會爆發,不單是將士,即使是一些雜兵們,也都磨利刀刄,準備好火繩,隨時準備好要迎戰,正在高興內亂已經結束之時,卻聽到:
「關東大軍逼過來了!」
「堅守城池!堅守城池!」
守城士兵的慌亂和焦急隨即傳到城下,商人們立刻變賣家產,預備要逃出去,全城一片混亂。商人們有買賣末清的賒帳,因此都忙著結帳。而要拋棄辛苦建立起來的家園更是需要莫大的勇氣。
首先將老弱婦孺撤退至附近的親戚朋友家裏,而連日來那些欲逃兵燹的人,早已將城裏的大街小巷、城壕溝池全部塞滿了。
「最重要的是必須要堅守城池,因此不可讓商人們逃出去。」
大野修理亮雖嚴令禁止,然而對一般老百姓而言,除了能在戰爭中獲利者之外,大家都害怕兵荒馬亂,不願被捲入戰禍裏。
事實上真有在戰爭中獲利的人。
除了戰備用品、刀、槍等武器,弓箭的原料、鐵、鉛(煉鐵場在戰爭中鑄造出來的)還有木材等等,最重要的是糧食。米穀外,鹽、味噌等調味品當然也不能少,青菜、薪炭,冬天所需的衣料品及裁製等等,廣及一切民生必需品。堅守城池如果是小城的話,可能僅有男人,然而在這麼廣大的大坂城裏,當然就不可能僅有男子,特別是這一切還會受到權高勢大的淀君的影響。
因此他們鼓足幹勁。
「不管五年或十年都要守下去。」
城裏女人很多,而女人們的日常生活尤其需要一些特殊的「東西」,所以物價貴得相當驚人。
米穀是這時一切物價的準則。大野修理一決定要開戰,便立刻查問停泊在大坂灣岸的商船,強買下他們的米穀,總數高達二十萬石(或說是二十四萬石),因此米價高漲,一石米達銀兩一百三十。
根據水木文書的記載,這一年一月的米價是一石米十一匁(錢),該月的黑田家御用記是十四匁,由此可見米價暴漲得多高,一下子漲了十數倍。
不只是強買而已。比方說,當治長打聽出福島正則在大坂的宅邸囤積有八萬石米時,便派人去江戶向福島提出要借用。
當然還呼籲昔日受過故太閤恩顧的諸侯前來助陣。在上一次的關原之戰時,石田三成和家康都濫發親筆信,和各國諸侯相約勝利之後將賞賜其掌理大國,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當時大家都謠傳說那是三成假借秀賴的名義寫的,但是這回秀賴一定親自用心寫吧。
以秀賴的名義去召集的大諸侯有福島正則、黑田長政、淺野長晟、加藤嘉明、伊達正宗等人,此外還對很多中小諸侯,或動之以利,或動之以故豐太閤的恩顧之情召集他們前來。然而大諸侯卻一個也沒來,應召而來的盡是一些憤世嫉俗,不滿現實的人,因此這場戰爭一開始就早已決定勝負了。
長曾我部官內少輔盛親、後藤又兵衛基次、毛利豐前守勝永、仙台豐前永宗也、明石掃部助守重、御宿越前守政友、北川治郎兵衛宣勝、塙團右衛門直之等人接二連三的進入大坂城來。
前前後後,新加入的浪人們總數達五萬人。
向他們暗示勝利之後會加以封賞,自是不在話下;除此之外亦不斷地發出臨時準備金。要求浪人們幫忙,除了金錢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同時也必須採購五穀及必需用品,因此不僅熔毀前面所提及的大法馬外,還拆毀了象徵太閤全盛時代的「黃金之間」──表面全是用黃金砌製而成的。從牆壁、天花板、楹柱,一直到遮隱釘子的金片,全部都改鑄成通貨。這時一兩黃金重約四匁八分。
這份津貼又因浪人們的身分而異。
當時入城的浪人諸侯(亡國諸侯)中有一名叫真田左衛門佐幸村,秀賴與其相約,勝利之後要賞予五十萬石的封地,而臨時準備金則賜予黃金兩百枚、銀三十貫,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順便在此一提,奧羽的諸侯最上出羽守於正月去世,他的繼承人為了感謝家康賜其繼承之恩,特地前來致謝,獻上「出羽守遺物」,也就是黃金一百枚及「來國俊的短刀」,可見黃金兩百枚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目。
二
在可信賴的史書裏找不到真田幸村這個名字,信繁是他的本名。不過戰爭末期有很多人是報自己所取的名字,因此不一定正確。但幸村這個名字從江戶時代後期開始卻大為膾炙人口。現在提到信繁,一般人都不認識,為了方便起兒,在此還是依俗稱其為幸村。
幸村是真田昌幸的次男,長男是源三郎信幸。幸村幼時是叫源二郎。
幸村真是命運乖戾,天正後半是豐臣掌管天下,真田昌幸卻隸屬於德川家康麾下(封地的關係)。幸村離開父兄,直屬於秀吉管轄,這其實就是考慮到萬一有變時的人質。
這位次男的命運和他的長兄有如天壤之別。
信幸和名義上是家康的義女,實際上卻是本多忠勝的女兒結婚,幸村則娶大谷吉繼之女為妻。刑部吉繼是秀吉的奉行。幸村無論是出身或是才能都足以擔當重任,慶長三年,賜姓豐臣,被任為從五位下左衛門佐。
然而這是十一月的事,八月秀吉就死了。幸村沒有為豐家盡忠的緣由是在這時以至於後來,幸村在豐家的兩代也都沒被當成是世代相傳的家臣。
關原之戰所以依附西軍是由於石田三成和其父昌幸交情不惡,因而反抗家康。純粹是私人的感情所致。而幸村則是因為大谷吉繼在接到東軍的徵召之時,突然途中變卦,倒向三成這邊,而使他一腳陷下去。如果當時吉繼繼續維持初志,東下幫家康的話,幸村的命運或許又有很大的轉變。
而狡猾的真田昌幸卻讓長男信幸幫助家康。這是採取不管那一邊勝利,真田家都不會滅亡之策。在亂世中獨立奮鬥下去的信州孤城,時而依附北条,時而投靠家康,甚至當上杉的從屬,是靠武勇及狡智生存下去的,這也是戰國時代武將們生存下去的絕招。
當時所訂的罪及五族,這一苛酷而不成文的法律是有些矛盾的,必要時亦可由戰功來彌補。而真田家必須奮鬥下去成為名家也是事實。
三成這邊戰敗後,昌幸和幸村都被判流放,但信幸卻安然無事。幸村後來改名為信之,在高野山麓九度山過著流放生活時,也因信州上田的真田本家尚還存續著,使他受惠不淺。
這類諸侯的處世態度會讓後世的人覺得很狡猾,而批評他們是雙面人。其實,他們這樣做也未必就是不道德。
處在親不親、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亂世裏,昌幸的作法雖然多少會有些人不以為然,但是大部分的人還是會以常態視之。
昌幸在悲慘的境遇中死去,那時是慶長十四年,六十五歲,在當時應算是壽終正寢了。
真田父子雖同在九度山,卻似乎是分居而活。昌幸死後,他的侍臣逕自回到信州,幸村卻和其父一樣,一直到死都還要過這種流放的日子。
現在還留有證明他們過著不如意日子的信件,而後世還流傳著「真田紐」的這個傳說,也足以證明他們確實是過著很貧困的生活。
當然也曾屢次向本多正信提出申請,請求赦免罪行,而且還託人幫忙關說,但是都徒勞無功。
如果,家康在這之前能赦免他,任用他為家臣,那麼征戰之時,幸村將會站在東軍的最前頭。
幸村因為父親的死,一下子變老了許多,他在給姊夫的信裏這樣寫著:
──我等從去年突然變老了,而且還染上病,牙齒脫落了,鬍鬚也都花白了。
四十幾歲的盛年卻因精疲力竭,而顯得很衰弱。
十月初的某一天,有人冒著傾盆大雨,在漆黑的深夜裏前來拜訪幸村。
雖然沒有特別的看守者,但村長及村幹事等的負責人卻受命要看守著幸村,因此等於全村的人都在監視著他們。
黑夜跟著暴雨正是隱瞞眾人耳目的最佳遮蔽物。
「在這深夜裏,究竟是打從那兒來的?」
負責引見的人皺起眉頭,注視著這一群落湯雞。
「我們帶著某位貴人的密令前來,要和左衛門佐見面。」
對方不肯說出姓名,臉上蒙著頭巾。只有五個隨從,是因為人數眾多的話就不容易混進來的原因吧。
正在看書的幸村毫不考慮,立刻點頭答道:
「我和他們見面。」
「那太危險了吧!先查明他的身分吧。」
「不需要。」幸村淡淡一笑:
「我很清楚,是該來的時候了。」
東西對決的情勢,幸村已大概從村裏人的談話中掌握出來了,而且他有時也會派出忍者潛進城中觀察。
即使本人不入城,憑著幸村運籌帷幄的軍師才能也大概都了然於胸,據說是才華洋溢的鹿右衛門早就潛入城裏,向他逐一地報告。
「戰爭一開始,就需要用到我了。」
幸村冷笑著。
他已經知道大坂正以秀賴之名出來招募左近那些不得志的浪人。他還知道後藤又兵衛及塙團右衛門也加入這個陣線了。
「如果關東前來徵召的話……」
要不要去呢?這幾天幸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他大概已能看出戰爭的結局,再怎麼樣,大坂都不可能獲勝。若為了將來著想,還有若想脫離多年來的流放生涯的話,依附東軍將是最佳途徑。
幸村一直存有這種功利的想法。但是在他向本多正信提出最後一次請求赦免的幾天後,他完全絕望了,一切宛如石沉大海,第一次,幸村十五年來的積怨全都爆發出來了。
(德川這老狐狸!)
他曾準備要忘記一切的怨恨。
(讓過去的一切付諸流水吧。)
然而他這個希望卻破碎了!
(混帳東西,竟然如此輕視我。)
由此可知,幸村在關原之戰所犯的罪有多深,堅守信州上田城,並且和石田三成相呼應,從後方襲擊關東軍,使得德川軍深感棘手。這個罪狀本身並不是很重,但是那股怨恨卻使得德川不肯饒恕真田父子,而這份苛酷竟使得幸村的心傾向大坂。
幸村倔強的告訴自己:
(戰爭是為了要贏才打的,我定要嚇唬一下德川,方能嚥下這口氣!)
從九月的後半月開始,幸村的心已轉向大坂了。
冒著雨,黑夜裏突然來訪的使者,終於──
(來了。)
等待已久的秋天終於來臨了。
然而幸村卻不輕易的表露出心事。板著臉接見來客,雖是流放中的浪人,豐太閤在世之時也曾任五位下左衛門佐,並曾蒙賜姓豐臣,這份名譽的矜持尚還存在他的內心。
使者見到幸村,方才除去頭巾。
「啊!」幸村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叫聲,「久違了。」使者微笑著,這位使者是速水甲斐守守久,幸村的舊交。
「變老了。」
這是守久直率的感想。他回想起幸村昔日服侍故太閤時英姿煥發,而今或許是一直做著粗活,肩膀的肌肉浮起來,變得很結實。從幸村飽受風吹日曬的臉龐,可以看出他在這段時期所吃的苦頭。
頭髮、鬍鬚大半皆已斑白,然而幸村的雙眼卻閃著強烈的意志之光。
(還能作戰,不,如果是這個男人的話,一定會給德川苦頭吃的。)
對德川家的憎惡、怨恨,還有戰國武士所獨具有的那股燃燒生命的渴望──只要一給他機會,他所具有的才能,立刻可以運籌帷幄,指揮軍隊,發揮出粉粹關東軍的攻擊力。
(時代要求這個男人出馬。)當東西對決時,守久這麼想。
(這個人不正是為了要拯救豐家的危機而存活下來的嗎?)他甚至還如此想著。
幸村舉止穩重,語氣平靜,然而隱藏在沉著之後,卻有一股無法滅熄的熊熊烈火在燃燒著。
速水甲斐守到這宅邸拜訪幸村之際,最吃驚的是,雖然是豪雨之夜,但那些壯勇的男人們卻陸續的立刻圍過來。守久雖是悄悄的來,然而他們還是注意到了。
每個人都佩著大小武士刀,提著槍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而且目光都炯炯有神,是幸村的家臣。他們都住在散落在這屋宅附近的零星小木屋裏。
守久為他們的氣魄所震懾住了,前後約一百人左右。
確實曾聽說過,幸村的父親昌幸生前有將近二十個家臣,昌幸死後,約有十六個人回國,該都已受到雇用了吧!再加上一些處理雜務的,頂多也不會超過三十個人。
跟父親比起來,幸村的部下似乎是相當多。或者當中也有昌幸的家臣繼續留下來的吧。
不管怎麼說,以流放之身居然能擁有這麼多家臣,確實不是件容易之事。在經濟拮据的情況下,最簡便的方法便是裁減家臣。只湊合著用家鄉所接濟的錢來養就夠了。但幸村沒這麼做,家臣們也情願過著貧困的生活而不願離開九度山。是如街頭巷尾所流傳的,他們主從的關係非比尋常。
處於這種相互信賴的情況下,幸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來臨──
速水甲斐守守久說話了。
「我這次來訪的目的,想必你已經知道了吧!」守久目不轉睛地盯著幸村瞧,一副毫不退縮的樣子。「這次關東的無理挑釁,實在令人無法忍受,右府大人已決定堅守大坂城,西國那些受過豐太閤恩顧的諸侯們當然會前來助陣,就連上杉、前田、伊達、左竹等這些諸侯也都會從背後襲擊關東軍。因此,希望你也能鼎力相助,這是我這次前來拜託你的目的。」
守久解開了從者緊抱著的一包東西。
這是他們一路上防範森嚴,小心翼翼帶過來的東西,一看即知是金箱。一打開,耀眼的黃金、白銀立刻顯露出來。
「這是右府大人的一點心意,請拿去打點準備吧!」
黃金兩百枚、銀三十貫、黃金一枚折合十兩,共二千兩。在物價上漲前的價值,則可抵兩萬兩。在這種情形下,給準備金是常識,不稀奇,也不卑屈。幸村接受下來,說道:「請代我向右府大人致意。」
這句話,是要進大坂城的承諾。
「一定要來哦!」
「一定去。」
幸村緩慢地,但是卻很堅定的點了點頭。幸村回顧了一下待在後面的兒子大助。
「可以立刻準備妥當吧?」
「只要兩三天的工夫就夠了。」大助紅著臉。看到那張稚嫩臉上純真的表情,幸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離開村莊需要用點心思。」大助聰明的臉龐傾向一邊苦思著。
「那份時間也估計在內,你可以不必特別在意這件事,也轉告一下大家吧!」
準備要在十天內脫逃出去。
幸村踐約是在約期即至的十月九日。
要脫逃出去並不容易,前面提過,周圍看守的十分嚴密。到處都有眼睛在看守著,可以說村裏的每一個人,連女人及小孩都帶著猜疑的眼神。一進入九度山就是紀州淺野但馬守長晟的領地,而且這一帶是屬於高野山寺廟的領地,有高野山分寺,村裏的人皆受寺廟的管轄,全村的人都忠心耿耿。
九日早上,以幸村的名義向村裏的人發出邀請函。
「剛好有點值得慶祝的事,因此略備菲酌,請大家光臨。平日多受大家的照顧,想趁這機會向大家致謝。」
真田家的貧窮,村人皆知。像這般大宴賓客,大概十年才有一次吧!村人們三五成群,相偕而來。昨日就聽說他們買進大魚大肉準備要大開宴席,僅在宅裏搭了間臨時的房子,不斷的上酒菜,歡宴賓客。村人也不問清他們在慶賀甚麼就貪婪的大吃大喝起來。而酒菜就像是無窮盡似的接二連三地,一道又一道的搬上來,既然是喜酒,就不能說不喝,喝了一口,馬上就有人再為他們斟滿,到了晚上,大家都爛醉如泥。
「喂!大夥兒該上路了。」跨上客人們騎來的坐騎,這也是事先就計劃好的,將行李放到馬上,讓老弱婦孺坐上馬。武士們則將刀槍拔出來,並將洋槍的火繩點上火,一路冒著煙離開了村莊。
「若有人擋路,立刻斬殺;有前飛來,立刻還擊,不須留情!」
若僅是他們主從百人的話,可以殺開一條血路來走掉,但還帶著老弱婦孺,就必須要運用這個策略了。
三
關於幸村脫逃之事,有種種傳說。江戶時代後半期,幸村之名,已膾炙人口,被視為英雄。因此關於他的脫逃便有人捏造出種種和奇才相稱的故事來。而這些軼聞泰半皆是歌頌幸村的故事。後世的人對於幸村的每一個行動,都當作是英雄的舉動。
比如說,有人傳說幸村老早就在一條間道做上記號,然後再乘夜脫逃的。還有人說幸村平日就對村人有恩,因此村裏的人還向追趕的淺野軍說謊,幫助他們順利脫逃。
還有一個說法,說他到高野山的寺院中去分發「豬之子餅」(陰曆十月亥日亥時用新米搗製成的𫃎糬),好讓僧侶們安心,再乘機脫逃的。這是因為慶長十九年十月玄豬之日恰好是八日,後世的人才會想出這個故事的。
總而言之,脫逃時一定是驚險萬分。
另外,毛利勝永及長曾我部盛親等也是屬於脫逃的人。勝永也曾是領有五萬石之身,在關原一役敗戰後,被放逐到土佐。他配合這次的機會,偷偷逃出來,搭上漁船,航到大坂。
長曾我部盛親當然是以前的土佐太守元親之子。元親雖偉大,評價卻不甚高。他的耐性及身為戰國武士所特具的氣魄決不比任何人差。但由元親的「武目百條」可以明顯看出他缺乏經綸之才,還有做事不能徹底的狠下心來。但是他的武將之材卻是一流的。長曾我部氏自秀吉征服四國以來,一直到關原戰敗,都領有土佐二十二萬石之國。
在關原之戰時,十將的一人──盛親戰敗後,先撤回自己的領土,然後再到伏見城接受制裁。
沒收他的領國,盛親死罪減一等,被判交付一家茶店(四郎次郎)看管。數年後解除拘禁,卻仍不許他離開京都一步。是唯恐他回國再重整旗鼓。盛親一生皆被看管,算是保護處分,不得已只好在烏丸小路開始教書道。
看管的人當然是京所司代,一日、十五日一定得去報到,他剃落頭髮,並且自取名為太岩幽夢齋,裝出一副悠閒自在的樣子。
(將會再發生一次戰事……)
他早就預測到風雲的來臨。
家康若早死的話,或許豐臣的天下能夠持續下去,和平會維持下去。家康自身早就擔心此事,所以封秀忠為第二代將軍。有第二代的話,就不再是屬於家康個人的了,而是「德川幕府」。由此看來,則家康死後、秀忠和秀賴之間也將難免一戰,這是極其明顯的。
(決定東西勝負的一戰必定會再起的。)
那已不再是石田治部少輔三成個人的私怨,或者是野心而已,這是該戰之戰,結束亂世戰火的戰爭,但也注定將是無法避免流血與衝突。
盛親化名的幽夢齋在等待著,他和秀賴密使相見是在九月初,當時東西尚未決裂。正因為他身在京都,所以像方廣寺的鐘銘事件啦,工程中止等,這類一般性且影響較大的消息早已傳入他的耳裏。
大野修理亮早在要討伐片桐且元時,已經以秀賴之名去邀請盛親了。
(勝利之時,將賞予土佐國。)
除了準備金外,並和盛親訂下這個約定。
盛親瞞過了所司代的眼睛,立刻和散落在京都城內外的舊臣們取得聯繫。十月上旬的一個雨夜,盛親把那持久耐用的鎧甲櫃搬進房裏,換上全副武裝,並從酒樽裏搯起酒來為自己餞行,然後敲著鼓,朗聲吟著詩,精神抖擻的出發了。
當城中的所司代接報後,手忙腳亂的召集部下們追趕過去,看到已有十幾名武士,身上濺著泥土,挾著槍,雄糾糾氣昂昂的朝南邊的大路走下去。
這一群人點著火把,騎著馬一路上豪放地叫喊,對於那些比他們多上兩、三倍的所司代追兵的制止和威嚇,全然不放在眼裏,輕而易舉地掠退他們,逕自走掉了。街道上的各個角落,左右兩旁的小巷,都有全副武裝的武士在等著,交換過暗語,立刻加入他們的行列。
人數逐漸增加,到得東寺南邊已有將近兩百人的軍隊了。
東西行將對決,鳥羽一帶建起了柵門。十月二日,太閤之妻高台院(北政所)想前往大坂時,被官差追回。然而那些官差在這隻勇猛的隊伍前,卻脆弱的不堪一擊。
「土佐的長曾我部宮內輔及其家臣們要通過這裏前往大坂!」
聲音之大宛如百雷俱落,威力無比,黑影一閃,長驅而過,無人能擋。
浪人諸侯中另外還有一位仙石宗也,他的情況也和真田一族雷同。宗也是仙石權兵衛秀久之子,太閤在世時領有讚岐國,後來更領有信州小諸,是五萬七千石的諸侯。在關原之戰時依附三成,但其父弟則加入東軍。宗也同樣是隱居在京都,受秀賴徵召,立刻奮勇入城。此外還有一位浪人諸侯,明石全登守重,是宇喜多家的重臣,也同樣領有由、五萬石的采地,這點真是很奇妙的巧合。守重的父親本是備前一位名叫浦上宗景的家臣,與宇喜多直家共謀,想走自己的主君,讓備前、美作二州合而為一。到直家之子,秀家的時代時,守重又出仕秀家,受禮遇為重臣,當時是四萬石。秀家幼時是豐太閤輔育成長的五大老之一,領有備前、美作五十七萬石的領地,可惜卻不是大將之材。
關原敗戰後,秀家逃亡至薩摩,幕府命人強制將他送回伏見,不過旬日,被流放至八丈島。
明石全登守重則逃至備中蘆森躲避追捕,等到風聲稍解時再離開京都,和盛親同樣過著以教授書道糊口的日子。
浪人們,無論是出身高貴的諸侯或者是尋常普通的武士,都同樣過著不如意的日子。可以想像得到,這些人隨時在等待著風雲的再起。特別是當他們意識到這種不如意的人生是由德川家康及幕府造成時,更有一股強烈的意念。
即使沒有準備金,沒有秀賴的親筆信,他們還是很想藉機──
(嚇唬德川,洩洩心頭的怨恨。)
過著困苦的生活也是使他們產生自暴自棄的心理因素之一。勝利的希望非常渺茫,九分九是不可能的,這點連商人們都知道。明知不可能戰勝,卻還入城來,更可感受到他們那股強烈的意念。
不僅是關原的後遺症,一個曾是萬人之上的人在飽嘗流浪之苦後。
(與其這樣老朽掉,不如讓這所賸無幾的人生再度開出燦爛的花朵。)
他們會受到這種意念的驅使也是難怪的。
特別是後藤又兵衛基次和塙團右衛門直之,這種感受更是強烈。又兵衛基次年輕時是黑田家的武士,和吉兵衛長政有了過節後,便成了浪人。長政似乎對基次恨之入骨,對他施行「禁止出仕」的處分,四處阻撓基次再到別處去出仕為武士。又兵衛基次的驍勇善戰聞名天下,一聽說他成為浪人後,諸侯們爭相前來找他,要賜他兩萬石,五萬石不等的采地,又兵衛離開黑田家時是家老(家臣之長)之格,帶著很多的家臣一齊流浪,因此他的身價自和一般武士大不相同。
福島左衛門大夫正則,在藝州廣島領有五十萬石的采地,最先來找後藤,而又兵衛基次也能滿意福島的條件。
然而卻有人橫加阻撓。
(這次你要雇用的後藤基次,是因犯上無禮而遭本國放逐,請閣下勿雇用此人。)
黑田長政的態度相當強硬,使者是母里但馬。據說是日本槍術最好的母里太兵衛。福島正則也是著名的英雄豪傑,因此他當然不予理會,但長政卻不肯就此罷休。接二連三,窮纏不休,最後甚至威脅道:
「關於後藤基次之事,若仍執意不肯接受我等的勸告,那麼只有武力解決了!」
福島正則雖想留下基次,卻不願因此而大動干戈。身為諸侯,必須設身處地為家臣們著想,戰國時代,諸侯吵架就是戰爭,不管孰勝孰負,都會有很大的損傷,不單只是流放一個人就能解決。
而處在這種立場的後藤又兵衛也無法厚著臉皮再留下來,只好和家臣們自動離開。
其次,是到紀州的淺野家,然而長政的使者卻又出現了。無可奈何,基次只好再度離開。前往北陸出仕於前田家時,長政的使者也出現了,並且揚言將「以弓箭一決勝負」,表露出強硬的態度。長政真是陰魂不散,在武家的世界裏,面子是最重要的,已經成為意氣之爭了。這下連後藤又兵衛基次都覺得累了,他不想再堅持下去了。
「混帳,既然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讓我繼續當武士,那麼,索性我就……」
當乞丐,拿著一個碗在門口等待施捨。故意當乞丐也是想讓長政難堪。秀賴的使者來訪時,聽說又兵衛正在四条橋下,無聊的踡縮著龐大的身軀,渾身污垢地睡在那兒。
不知是不是事實,但是也確實有可能。「禁止出仕」這種刑罰,當時的大小諸侯都會施行。舊主若不夠強盛則另當別論;但若是強而有力的話,一定阻撓到底。他們藉此認識自己的力量,並且尋求自我滿足。
塙團右衛門直之的情況和又兵衛基次很相似。對他加以阻撓的人是加藤嘉明,他是賤之岳七本槍的一個粗暴的諸侯。
後藤又兵衛和塙團右衛門都期待能藉大坂之戰對黑田長政、加藤嘉明報一箭之仇。還有帶著不少播磨(現在的兵庫縣一帶)浪人進入大坂城的若原右京,他曾是池田輝政的要臣,因觸怒主上,才被削籍為平民。
此外,有名的尚有北川宣勝、御宿勘兵衛政友、松浦彌左衛門、山川賢信、京極備前,以及石川數正的次男康勝。石川康勝的兄長康長,曾在松本領有十萬石的采地。大久保長安在有名的黃金冒領事件東窗事發之時,康長也受到連累,遭受放逐。父親數正從前則是家康的要臣,長久手之役後倒向秀吉。這種事在當時一點也不稀奇。家康相當憎恨數正,關原之戰時,數正表面歸順家康,背地裏卻是個奸細,彷彿是在等待適當的時機,要將德川一舉打垮似的。
在眾浪人當中,康勝也是老早就蠢蠢欲動了。
據說這些浪人上上下下總數超過了一千人。當中,還因他們從前的身分將長曾我部、真田、毛利、仙石、後藤、明石等人稱為「新參六組」,(原來在大坂城中隸屬於秀賴的七組將領被稱為「舊參七組」),特別是前述三位,因為是浪人諸侯,又被稱為「三人眾」,倍受禮遇。後藤又兵衛等雖是家臣出身,但也是萬石之身,因此亦受到禮遇,而被列為六將之一。
上述這些人是浪人的翹楚。在前來投靠的芸芸眾浪人之中,以百石、二百石之身的武士居多,有些甚至還是來路不明的人。
當中雖有懷著野心,希望順利成功的話,能夠當上一國或一城之主的,但絕大部分的人似乎都只是想脫離目前那種三餐不繼的生活而已。
前面所提及的大法馬金的軍用金塊,就是用來養這些人。準備金似乎又視出身,武功而分為好幾個等級。騎馬的武士一人賞予黃金二枚的記錄至今尚留著。因此,不僅是武士、農民、漁夫、商人,甚至無賴漢也能混進城來。
大坂方面即使是多一個人也好,品性、人格都不重要。他們擔心的只是關東的滲透、破壞,雖然發出準備金,但是只要覺得可疑,立刻就處斬。雖然很苛酷,在那個時代卻是理所當然的。這也是給那些賺取準備金的卑劣傢伙們一個很好的教訓。當中,也有拿到該拿的那一份後,說要去找女人尋樂子而一去不回的,這些人一開始就盤算好了。開戰時,因心存畏懼而脫逃是情有可原;還未開戰就逃走,誠然不可饒恕。
「給我找出那些人來,斬了!」
大野治長下達嚴厲的命令。
這些人的首級不是懸掛在城外,而是高掛在城裏的東南方,含有殺雞儆猴的意味,而這個決斷同時也是鼓舞士氣的血祭。
這些招募而來的浪人,再加上本來就隸屬秀賴旗下的軍隊,合計約莫十二、三萬。當中武士居半,賸下的一半是雜兵及女人。何謂武士?何謂雜兵?這又因劃分的尺度不同,數字上也有很大的出入。古來是以擁有馬一匹為條件;也有認為是以擁有槍兩支為基準的;還有說是以是否戴盔甲來區分的。因此才有「兜首」這個稱號。而如果是這種身分的武士,一定有家臣。因此由武士的人數,就可以估計出家臣大概的人數。
雜兵,這名詞籠統的說起來,除了走卒外,僕役、餵馬的、養牛的、煉鋼的、磨刀的也都算在內,因為大型的會戰有時也會把他們計算進去。
因而很難清楚地劃出界線,但至少負有名譽的騎馬武士,也即所謂的「兜首」,在大坂城裏頂多不會超過一成。總數則以十萬左右視之,較為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