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陣
一
家康在五月一日公開命令各諸侯攻擊大坂城。事實上,早在一個月前,提出要移封豐臣秀賴,放逐大坂城的浪人時,就已隱含戰意了。
四月一日,秀忠即命令畿內(指京都周圍的山城、大和、和泉、河內、攝津等國)諸侯調查出入大坂城之人的行動,並以將軍要前往大坂的名義,命武藏的大小諸侯,及直屬的諸侯們賦稅一萬石做為三百口的兵糧。
家康命諸將準備出兵是在四月三日,翌日方從駿府出發,當天並且命令守備淀城的藤堂高虎率軍五千由伊賀上野出發。五日抵達淀,並在宇治川、桂川一帶築木門。井伊直孝六日由彥根出發,八日入伏見城。成瀨正成四日從桑名出發,在冬之陣奏功的石川忠總則十一日才出大垣城出發。
又,七日,以本多之名發出命令,要薩摩的島津及鍋島等的九州諸侯,四國、中國(日本本州中部)的諸侯準備出征,為防有誤,連續兩三天發出同樣內容的命令書。
為防大坂方面的滲透、破壞,所以才會如此審慎,由此可見這是一次多麼重要的戰爭。
和東軍這種家康式的備戰狀態比起來,則發現西軍的陣容參差不齊。
去年片桐和大野的衝突是致命傷,為此而分出很多黨派。另外冬之陣也留下論功行賞的問題,有所謂文吏派,及武官派,分成參謀及實戰家兩股勢力,更使得城中人心渙散。
前面已提及織田一族已叛離大坂城。去名古屋謁見家康時,有樂還將城中分裂的情形,當作禮物告訴家康。
《駿府記》十三日的記錄。
──大坂城中分為三派,七組之首大野修理大夫、後藤又兵衛一派;木村長門守、渡邊內藏助、真田左衛門佐、明石掃部助一派;大野主馬、長曾我部宮內少輔、毛利豐前守、仙石豐前守一派。
大坂城四月九日的晚上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也印證了有樂的話。
《駿府記》十二日的記載──這一天是尾張(愛知縣西北部)宰相德川義直行婚禮之日,夫人是由熱田迎娶來的。嫁娶行列及衣著嫁妝不計其數,先不提此事。
──京都板倉伊賀守的快信裏稱:九日之夜,大野修理大夫回宅之時,有一刺客,持一小刀從後面刺中修理的左肩,修理隨從由後面追趕了一百多尺,終於殺了這名刺客,風聞這名刺客是修理大夫之弟主馬的從者。因此,城中諸浪人相互猜疑。
這是有樂父子前去謁見家康的前一天的事,因此這項消息確實可靠。追趕去殺死刺客的是山岡久右衛門,射中的則是平山某某。而這個主馬的從者是成田勘兵衛的部下服部某某,勘兵衛聽說主馬要追查,立刻切腹自殺,並放火焚屋,因此,真相始終是個謎。
但是,由這件事可以看出大野兄弟失和之事。而有樂提到分裂成三派之事也得到證實。但是否真是主馬叫唆,不得而知。還有,那名刺客姓服部,也令人費猜疑。因為這說不定是直屬德川旗下的伊賀忍者服部半藏一門的反間計也未可知。因此,大野兄弟失和,很可能是中了奉家康之命前去臥底的服部忍者的反間計。不然,何以大野兄弟至城陷之時都各自行動,他們的死也各在不同的時間。在冬之陣時,意見那麼一致,甚至連行動也一致的兄弟,會鬧到失和,定是中了忍者巧妙的離間計。
這件事對大坂是個不祥的預兆,全體將士心裏都蒙上一層陰影。
正如血祭所象徵的,而且正因為是賭命行為的死,足以預卜這次的戰爭結果不甚樂觀。希望有吉兆顯示,然而卻是自相殘殺,而且還是領袖群將的大野兄弟的鬩牆之爭……,使得士氣更加低落。
當日白天時,秀賴穿著有緋色皮條的華麗甲冑,親自巡視城內外,是準備要決戰的點閱,這是最重要的一天。
好大喜功的秀賴,除了軍裝華麗外,還挑選將軍陪同他一起巡視,這次的巡視也含有讓新加入的浪人認識自己之意。點閱是鼓舞士氣的必要行動。秀賴的前導隊伍是由後藤又兵衛基次率軍二千餘人、木村長門守率軍四千餘人所組成的。秀賴的馬標則由津川左近親行捧持,大旗則由主馬首良列負責拿,秀賴的頭盔由毛利豐前守勝永捧著,接著是秀賴麾下之兵。秀賴的注重排場是由淀君那兒耳濡目染而得來的。秀吉特別迷戀黃金及上流社會的女性,秀賴似乎也承繼了這一點。
速水守久等七組武士防守四門,內城則由大野修理亮負責鎮守。
跟在秀賴隊伍後面的是:明石掃部助、長岡興秋、毛利元隆、木村重宗、藤掛定方、三浦義世、生駒正純、真田大助幸綱、黑川貞胤、伊木遠雄、長曾我部盛親的五千將士及真田幸村的三千將士是核心,大野主馬守治房則率領二千軍士殿後。
這支威風凜凜的大軍,拿著洋槍、槍、大旗,浩浩蕩蕩的繞城巡行,蜿蜒繞滿城下四周。先由追守門出去。經過安倍野,到達住吉,登上茶臼山,再由天王寺經過平野,繞過岡山秀忠的本營後面,再回城,宛如高奏凱歌而歸似的。淀君及其女侍們從天守閣看到這一副壯觀的場面,全看傻了,使她們深信一定可以戰勝。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真田丸已被拆除,外城及第三道城牆都已拆毀了,雖說城壕又重新挖過了,卻只挖到肩膀那麼深的地方,因為工程太過艱鉅,只好放棄。大坂城已形同裸城。德川家康的幕後首相,和天海僧正齊名的金地院崇傳曾在信中告訴家康,「大坂城壕業已埋竣,只賸下內城的城壕,既淺又窄,很不雅觀。」這是指剛埋好時的情景吧!據《耶穌會士日本年報》稱,大坂城所以堅固是因為有大規模的雙重城壁及城壕,如今被用計摧毀埋平,業已失卻城池的機能,完全無法防禦,變成像是要以野戰來一決勝負似地。柵欄和壕溝已經毫無效果,敵我雙方都認為已經變成裸城了。以無法認清事實的女性意見為意見的城池,走向衰亡之路也是難以避免的。
就在展開這一幅雄壯華麗,絢爛的武者繪卷的當天晚上,發生了大野修理亮的暗殺事件,更讓人覺得這一切是多麼的空洞、脆弱。大野兄弟的反目引發了城內將士相互猜疑的浪潮,而這也是因為猜疑本來就是女性的特性吧!
※※※
「由山崎出兵,秀賴公親身監戰,以天王山為本營,不肖我及毛利豐前守願為先鋒,宮內少輔及又兵衛進攻大和路,攻陷伏見城,放火焚燒洛中洛外,紮營宇治、瀨田,這將是斷絕東西聯絡的最佳良策。換句話說,把德川軍劃分為二,再一一擊破,將可獲勝。」
這是真田幸村在冬之陣前一夜的進言。
如今,大坂已淪為裸城,不管願不願意都必須要運用那個野戰論。
從未有過以瀨田、宇治為主要戰場而獲勝的前例,但若想據有大和、河內的進路,卻非如此作戰不可。
「因此必須要先取得大和,不可讓大和成為東軍的門路。」
大野治房這麼說,他們在四月二十六日開始襲擊大和郡山。治房一方面和兄長有對抗意識,另一方面又想抹去那次事件的壞印象,他積極的展開行動。
率領兩千精兵越過暗峠,一舉攻下郡山城。郡山城是筒井主殿助定慶之城,他的父兄順慶、定次本是受過太閤照顧的諸侯,定次和大野治長本是兄弟,因家臣的密告而洩露身分,伊賀九萬五千石遭到幕府沒收,定次及其子定順被判流放,隨後筒井家由族子定慶繼承,領有郡山城。因為他發誓要效忠家康,才得以承繼城主之位,因此當然不理會大坂城的招撫。
也因此,大坂認為是──
(忘恩負義的傢伙!)
非常恨他。三月五日,家康確實掌握了定次、定順和大坂方面私通的證據,令他們在流放地自殺。因此大野治房發動這次襲擊是兼有為定次父子雪恨的血祭之意。
定慶在城破之時,自殺身亡。大野軍在街上到處放火,佔領了這座城池。正準備進軍奈良時,卻接獲報告,聞知東軍大軍已經南下,遂在劫掠法隆寺、龍田寺,並放火焚燒後,揚長而去。
第二天,二十八日,治房之父道犬治胤也放火燒堺市,但那一天,紀州太守淺野但馬守長晟也從和歌山出發了。
從去年秋天到冬天,就用盡各種手段要招撫淺野長晟,但都遭到冷峻的回絕。
就戰略上而言,紀伊三十九萬五千石之間是大坂必爭之地;就地理上而言,因其可以鎮壓南方,位置重要,但還不僅是這樣。淀君及秀賴最初會掉以輕心,認為他定會前來幫忙,是因為淺野長晟的父親長政和豐臣秀吉同是織田信長的部下,算是秀吉的後進。太閤擁有天下時,他是五奉行之一,而且還是秀吉的親戚,長政和秀吉正室北政所是義姊弟。若照新井白石編的《藩翰譜》,則說長政之妻和北政所是姊妹,因此秀賴和長晟也算是表兄弟。
因為這個緣故,所以秀吉領有天下之後,長政也受到提拔而抬頭。對秀賴而言,長晟應當是最可靠的忠臣,也是最得力的左右手。然而這種想法似乎太過一廂情願了。第一,秀賴並非北政所所出,而是淀君之子,民間還謠傳秀賴並非秀吉之子。即使秀賴確實是秀吉之子,也和長晟沒有血緣關係,再者,長晟愈是敬愛姨媽北政所,對淀君和秀賴也就更絕情了。北政所和淀君,彷如仇敵,這是世間常見的妻妾之間的關係。更何況,妾恃寵而藐視正室,更以擁有子嗣而儼然以正妻自居,當然更不可能融洽相處了。
北政所表面上,在秀吉生前並未和淀君爭寵,一是身為糟糠之妻,有其尊榮,二是本身的人格。北政所始終擔心天下至尊豐家的將來,自關原之戰以來,發現豐家已逐漸沒落後,便皈依佛門,當位旁觀者。
就私人感情而言,淺野長晟可以說已沒有理由再幫大坂了。
而且,身為十大諸侯之一,豈可輕率的感情用事,戰爭當然要依附會贏的那一方;在考慮到數萬家臣及其家族,當然更不可能因一己之喜惡而草率行事。
淺野本是不足十萬石之身,後來又成為甲斐府中的諸侯,擁有二十一萬石,關原戰勝後家康又為他加封了近一倍的采地。對長晟而言,德川及秀忠,方是真正的恩人,幫助大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
關原之戰時,大谷吉繼本想依附東軍,經石田三成苦勸之後,方才加入西軍,這是三成努力的結果,但這是在勝負各半,甚至有六成以上勝算把握時,才不會出醜。淀君及秀賴也希望用這一招來說服淺野長晟,所以才會丟人現眼。
非但不反省是自己不識大體,在關說失敗之後,反而怨恨對方。
「下一個接著討伐淺野。」主馬首治房體會秀賴之意,想乘大和之勝,繼續追擊。「這次可以戰個過癮了,大和郡山之戰僅是小場面而已。」
修理亮治長因上回的刀傷還在療養,不能行走。這對治房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機會。
「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一定要讓兄長刮目相看,知道我也是個有能力的武將。」
這場戰役被後人稱為「大坂夏之御陣」,確實是一場壯烈的落城譜序戰,大野軍和淺野軍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戰鬥。
二
「據探子來報,淺野軍有五千餘。紀伊的那群軟腳蝦武夫們,我們只要有他們一半的人數就足以將其擊潰。」
治房意氣風發,立刻組成迎擊的軍隊。
其父大野道犬治胤、塙團右衛門直之、岡部大學則綱、御宿勘兵衛政友等部將的兵合起來有三千餘人,另外還有治長的兵,而傳入和歌山城的情報則稱有二萬大軍,那是故意放的謠言。
臨行之際,病榻中的修理亮特別指示他們去攪亂敵軍後方,乘淺野不在時奪取和歌城。
本來紀伊一帶就有很多暴民,淺野家當上領主之日也不是很長,領民尚未完全信服,新宮左馬助行朝就煽動日高郡一帶的土豪及當地的武士起來作亂。
聽得和歌山城被攻破時,淺野軍相當恐慌。大坂方面準備要前後夾攻,一舉殲滅淺野軍。
塙團右衛門充當先鋒,越過堺市,來到岸和田。這裏是小出大和守吉英的五萬石之城,他們預備依附東軍,所以緊閉城門,不讓大坂軍進入。援將金森出雲手可重率領手下戒備。
「要摧毀這座城池實易如反掌。只是浪費時間。」
治房如此表示。他要宮田平七時定留在那兒看住岸和田城,未幾,曾經進入堺市大肆燒搶掠奪的槙島、赤座也加入他們的陣容。
那個曾經歷劫的堺市,在黃昏時分,當押後的大野道犬趕至後,再度化成一片火海了。
「一群忘卻太閤鴻恩,圖利敵人的有錢商人,因此不必留情,放火燒!」
道犬瘋狂似地吼叫著,親自拿著火把,一間間的放火焚燒。
對抗議的男人們當然毫不留情的發槍射殺,或是持長槍刺殺,然而連女人和小孩們也都不放過。這種殘暴,就像是已確知會戰敗時似的自暴自棄行為。外國傳教士認為這場慘劇之所以會發生,是因為商人們兩邊討好,露出馬腳的緣故。一向對權勢的動向非常敏感的堺市商人,表面上順從大坂,背地裏卻和德川暗通款曲也是很有可能的。
堺市再度成為阿鼻修羅地獄。從海面上看到這場駭人大火的軍船,立刻靠過來,揮著火把,準備狙擊正在燒殺劫掠的大坂軍。是向井將監及九鬼長門守的水軍。
「是海賊,攻吧!打得他們落花流水。」
道犬的兵約有七百,躲在海邊的暗處應戰。
另一方面,治房率領的軍隊則由府中進入貝塚。相反的,北上的紀伊軍則渡過櫻井川,越過船岡山,來到佐野:
「大坂軍兩萬!」
這個流言使得來到佐野的紀伊軍佇足不前。
「要和那麼多的大軍相戰,這一帶對我軍不利。」前鋒龜田大隅守高繩建議道:「退一里吧!」
「要退卻嗎?」
「不,是要在樫井交戰。在樫井的松林中,從四面八方的小路繞過來交戰,兩邊皆是泥土,反而不利大軍行動。」
這個意見被接納前,還有若干的爭論。
在這種時候,很難立刻下結論,負責指揮的不只一個人,反而七嘴八舌,意見紛雜。(人多反而誤事),於是他向後方的但馬守長晟陳述轉進的利害得失,費盡唇舌,好不容易才為他所接受,退了一里左右。
樫井北邊盡頭,長瀧附近有一個蟻通神社,社內約有七、八百尺寬,松林茂密,遙遙望去,彷如小山一般,松柏蓊蓊鬱鬱,連白天都無法望穿到對面。紀州軍散佈在這個林間,等待大坂軍前來。
正當此時,天開始哭泣了,陰曆四月底,相當於現在的五月底,尚未到梅雨季節。氣溫甚高,籠罩著靄氣的黎明,彷彿披上一層灰色面紗似地朦朦朧朧。大坂軍如鬼影般的飄下南來。
前鋒是塙團右衛門及岡部大學的部隊。
兩人互相爭功,從昨夜就開始爭論,在濃霧中,兵分兩路進攻。
塙團右衛門的隊伍早一步到,連馬蹄聲都悄悄地。當鬼影般的軍團出現時,緊張的連覺都不敢睡的紀州軍就像看到亡靈出現似地,毛骨悚然。
「唉呀,敵軍!」
恐怖使他們扣動了板機。濃濃的晨霧,使他們看不清敵軍已靠近了,等到發覺時,已逼得相當近了。
火繩已開始冒煙,但大坂軍卻未發現,這都是霧跟雨惹的禍。濃霧中發出轟隆的砲聲,閃光以及尖叫聲,這些像是發號司令的信號,泰半的紀州軍都抱著槍在濕漉漉的草叢中打瞌睡,他們一下子全睜開了眼睛,不知究竟發生了甚麼事,迷迷糊糊地扣動板機。
轟隆轟隆的砲聲震動了拂曉的松林,馬兒高聲嘶叫著,來回奔跑,火藥的硝煙、砲火、怒吼聲、慘叫聲充斥整個林子。這支伏兵使塙團右衛門的軍隊陷入一片混亂。
受到致命傷的馬兒倒在地上,擦傷的馬兒則無法分辨敵我的來回狂奔,將騎士甩下來。還有拖著騎士亂跑的,想要控馭安撫馬兒的人最後也放棄了。跳下來,和拔刀砍過來的人,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纏鬥。
「伏軍!不要畏怯,往前殺過去!」
塙團右衛門幸好人馬都沒受傷,他怒吼著,揮動長槍衝過去。窄林之間的伏軍,確實對攻方很不利。
「三間柄」的長槍在這種林戰中很不好使用,無法前後左右自由自在的揮動,槍尖經常會碰到樹幹,或是卡在後面拉不動。
「真是不方便!」
(換成短槍該多好。)他的腦子忽然閃過這個念頭。但事先也沒料到會在松林中戰鬥,而這也是因自己大意,未派出斥候偵探的結果。
但另一方面,能夠這麼快就和敵人交戰,進入短兵交接的白刃戰,又使這位有勇猛之稱的將士比誰都興奮。
他心裏相當清楚,自己缺乏武將的聰慧才智,既不像幸村那般思慮縝密;又沒有宮內少輔盛親的學問;更沒有大野修理亮那種延攬人心的智慧,因此塙團右衛門比誰都渴望戰鬥。
如魚得水,只有在交戰中方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如大樹根瘤般結實的臂膀,似鐵般渾厚的胸膛,甚至可以抓起馬的四肢輕鬆的背著走。這些都只有在交戰時方能散發出光芒。
塙團右衛門直之怒吼著:
「淺野但馬守的將士們注意聽著,本大將是塙團右衛門直之!」
捋著槍大聲吼叫著,槍尖劃著松皮,一副等得不耐煩的樣子,看到敵軍一出現立刻擲出長槍,拔出尖刀。
忽然──
「來取你的大將首級了。」
嘶啞的聲音似蝗蟲般,絡繹不絕的從側面傳來,他躲也不躲,單手揮刀砍過去,刀鋒一接觸,像是沒有絲毫抵抗似的,對方的刃身被削斷了,刀下則傳來慘叫聲,噴得他耳朵到下顎一帶滿是血,他也毫不介意,雙手掄槍,將十幾尺前的敵人刺倒;短槍刺到,被他用鐵護手擋回,用力一抓,立刻把對方連人帶槍的拉過來。
對方突然一下鬆開槍,本以為塙團右衛門會失掉重心倒下去,然而他巨大的身軀卻紋風不動,趁對方拔刀之際,揮刀一砍。被這俐落的一砍,敵人頓時血花四濺。
※※※
右方的濕田地帶也發出了吶喊聲,激烈的槍戰震撼了神社的森林。是岡部大學的軍隊到了。
「我先攻進來的!」
那份滿足感使塙團右衛門精神大振,愈戰愈勇,一直揮砍下去。
「不要畏怯,援軍到了!」
大野主馬首治房的軍隊究竟來到哪裏,他腦子裏一點概念都沒有,一心只想到這次的序戰是自己先攻進來的,因此將會聲名大噪。完全被喜悅沖昏頭了。
前面已提及,他很注重虛名,叫部下到處去散發「這支軍隊的大將是塙團右衛門直之」的木片。由這點也可看出,身為武將的直之,只以武力蠻勇自豪,缺乏才智。
雖然他想以戰功搏得封賞,但是一旦入戰,心情激昂,任何的功利心完全拋到腦後,血腥和死亡,使他完全喪失了理性。至少在那種時候,他一點也沒意識到封侯晉爵的功名利祿。
也不知殺了多少人,或是自己被砍傷了那裏。塙團右衛門全身都是血。
據《龜田家記》記載,坂(塙)團右衛門的裝扮是「穿著紅色甲冑的武士」其實是全身都被噴滿了血。
手下熊谷忠太夫、須藤忠右衛門死在自己的眼前,塙團右衛門連要取下敵軍的首級都忘了。
只看到呼嘯著從旁邊穿過去的淡輪六郎兵衛重政的腰上掛著三顆瞪著眼睛、張著口的人頭。
不知甚麼時候已經穿過松林,來到街道了,彈砲、流箭時而擦身掠過,要分辨敵我,只有認插旗,堆積在濕田上的無首屍體,沾滿了泥土,插旗也折斷了,連他們引以為傲的甲冑及家紋都看不清。
「後面!後面!」
不知誰在背後叫著,已經來不及回頭看了。一下子,五、六個敵人一起朝大塊頭的塙團右衛門圍過來。
「久仰大坂的塙直之大人,特來會見。」
對方報了名,好像是多胡助左衛門,還有八木新左衛門似的,塙團右衛門這才想到需要用到長槍,很後悔將長槍丟在松林裏。在寬闊平坦的地方,可以以一敵五的臂力,以及提著平常人所提不起的沉重的槍,都發揮了威力。
比平常的刀還長的三尺餘大刀,刀鋒上已經缺口很多,變鈍了。
(去搶奪那傢伙的吧!)
他看中了一枝十字槍(刀葉呈十字形),是龜田大隅守的。雖略嫌輕了一點,但總比手邊這支缺口很多的大刀好。由於交戰激烈,刀身已有多處缺口,一不小心,還可能會折斷。除了一對一的決勝負外,兵器一旦折斷則萬事休矣,因為無法防止側面的攻擊。
渾身是血的團右衛門,使盡力氣的咆哮著,高高掄起血刀朝大隅守攻過去,將從一旁砍過來的人踢倒,給要從背後拉住護肩的人一刀,大隅守慌張的一槍刺過去,團右衛門將刺到前胸的槍一把抓住。
連自己都有點意外,反射的把刀拉過來,用血刀去襲擊對方的頭部。
搶到槍的滿足感,使他單手去攻擊。刀柄已經沾滿了血,但當他砍下去時,卻只聽到對方的星兜(頭盔上釘有釘子的地方)響了一聲,砍不下去。第二擊還是砍不下去,第三擊,忽然,由於一個異樣的襲擊使得這把刀從刀葉的地方折斷了。
敵人一起發出歡呼聲,是甚麼使得他們發出這個聲音?團右衛門沒有兵器了!以他的剛勇也不能砍入星兜的喜悅,還有血刀被砍成兩段的壯絕,使得他們發出歡呼聲。
而這一聲對團右衛門卻不啻是來自地獄的歡呼聲,他一搶到十字槍,立刻似水車般地揮動著,用力壓過去,或是挑開對方的兵器。他感覺太輕了,很不過癮。
「還是那枝槍好。」
在咆哮之餘,他恨恨的說了這句話,開始懷念起自己的長槍,手邊的這枝十字槍在大軍當中,無法充分發揮自己的實力。
「呀!呀!」新的一支軍隊從信達筆王子的祠廟那裏衝過來,是上田宗古入道重安的軍隊。龜田大隅守故意誘敵深入,等到團右衛門的軍隊想要撤退,一旁的伏軍立刻蜂擁而上,重重包圍起來,這個戰法並不怎麼特殊,但因對方的前鋒是暴虎馮河,有勇無謀的塙團右衛門,因此效果奇佳。
如果是真田幸村的話,就不會這麼輕易上當了。而大野主馬首治房似乎對這個豬腦袋的團右衛門很放心,如果他不在貝塚的願乘寺休息的話,說不定,修理亮的計劃就成功了。
那時,和歌山城已被暴民佔據了,這個急報立刻就傳到本營的淺野但馬守長晟之處。
「該進呢?或是該退呢?」
長晟很難下決定,坐立不安,因為剛才包圍塙團右衛門的那支軍隊,已是最後一隊了。
該為團右衛門悲哀吧,手持片鎌槍,氣如阿修羅般非常活躍的他突然停下來。因為在離他不到三十尺處──
「淡輪六郎兵衛重政已經被殺了,是龜田大隅的部將水田治兵衛,水田治兵衛殺了淡輪重政……」
他看到拉直了嗓子喊叫的這個人。他手中提著一個剛砍下來的首級,如果是有名的武將還不至於令他如此震驚,對方僅是一名無名的雜兵,而且已經老態龍鍾了。
就在這一剎那,團右衛門丟了他的命。這回才真的是個無名的雜兵,從背後拋斧頭過來。咔地,團右衛門被擊碎了腰骨,雖勇猛如團右衛門也不由得腳下一軟,一隻膝蓋跪倒在地。
「中了!」
兩、三個雜兵似蝗蟲般圍聚過來,真不愧是塙團右衛門,他還一度翻身而起,奮力拒敵,將對方按倒。然而就在那剎那,啪地他的臉部被泥土遮蓋住了。雖然頭盔砍不下去,卻因重擊的劇痛而昏過去的八木新左衛門剛好醒過來,將泥土丟過去,接下來那一瞬間,大塊頭團右衛門的聲門被片鎌槍刺中了。
三
塙團右衛門直之,淡輪六郎兵衛重政二將的首級被取走了,岡部大學也受了傷,這場樫井的序戰,大坂方面輸得很淒慘。
後世的人將前一年的戰爭稱為「冬之御陣」,這次戰役稱為「夏之御陣」。無可否認,由於這次敗戰,夏之陣的前途也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
接下來,如果大野治房和淺野長晟能一決勝負,或許能一洗團右衛門的遺憾,因為長晟及其部將都很在意和歌山城的危機,可能會產生負面的影響。
聽到有兩萬的大軍,還有暴民襲擊和歌山城,使得長晟歸心似箭。然而修理亮治長的夾擊戰略卻收到了反效果。
「對方元氣大傷,可以乘勝追擊,打得他們全軍覆沒,說不定還可以一舉討平大坂城。」
部將仙石因幡主張積極戰下去。
「不成。」長晟慎重的打斷他的話。
「和歌山城若被奪走了,我們將前不落村,後不著店,撤回去吧!」
「遵命。縱使乘勝追擊,也無法直搗大坂城,未蒙將軍家的同意,不能擅自攻城。」
迎合長晟心意的家老柴田松翠軒也這麼表示,於是立刻收兵回去。
另一方面,主馬首治房接獲塙、淡輪二將戰死之訊後,萬分驚訝激憤,「晚了一步」,立刻派援兵前去。當御宿政友、長岡監物貞安率軍來到蟻通神社時,那一帶已是屍骨成堆。分別將他們埋在林間,或是埋在泥田裏。敵軍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團右衛門、淡輪六郎兵衛的無首之驅也徒然夾在雜兵的屍首中。
治房只好退回大坂。由貝塚繞過岸和田東邊,再由安倍野,經過天王寺回到城裏。士氣旺盛則強;士氣衰弱則弱,大坂軍的士氣已低落到極點了。
在石津的岸和田城看守的宮田平七時定和槙田等人的守軍聞訊後,也跟著撤退。然而退比進更難。看到敵軍敗退的背影要追,這是古來的戰陣之訓。
「敵人退了,追吧!」
援將金森可重之軍及小出吉英的軍隊一起衝出城來,藉此消除胸中積壓已久的怨恨,猛烈的開槍,騎著馬一路追過來。大坂軍也有停下來加以反擊的,但幾乎都被殺了。兜首武士被殺了十三名,俘擄了數十名,還有很多受傷的。
大野修理亮聽得這個敗訊,臉色登時慘白。
「我的計策竟然失敗了。」
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暴民如果佔領了和歌山城,戰況定會好轉,這次的奇襲,出乎意料之外,竟然大敗。
這次敗戰使得大坂城蒙上一層烏雲,然而對想要進軍近江(滋賀縣)的東軍,卻是至上的捷報。
「糟了,被紀伊軍拔得頭籌!」
大和口的先鋒水野勝成無限懊悔的說著。
水野日向守勝成素以豪勇著稱,在三州刈屋一帶,領有三萬石采邑,直屬於家康旗下,深受信任。三天前,家康在京都二条城召來土井利勝、安藤重信商議軍機,是商討決定先鋒人選一事,家康斷然說道:「日向最好,再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
換句話說,攻擊大坂的全盤調配,早在三天前就已決定好了。這時秀忠及正純也在座上,藤堂高虎答道:
「大坂城已成裸城,守城之策已不管用了,必然進入野戰。大坂軍猶如困獸,必定拚命抵抗,正面迎擊,恐怕我軍也將損傷嚴重,不如兵分兩路,一路由大和進軍,一路向河內進軍。在道明寺一戰,要不然就在天王寺和紀伊軍會合。押後的軍隊可以在適當的時機由攝津、兵庫向西北攻過去。」
「大坂城的浪人們明知大坂已成裸城了,還往城裏頭鑽!」
「如袋中之鼠,可以親眼看到像個紙袋的大坂城被火焚燒的情景。」
「不可鬆懈。」
從山城(京都)至大和的山野,充滿了德川軍。
迎娶淺野紀伊守幸長之女的尾張宰相義直、忠將朝宣、越前少將忠直、本多出雲守忠將(忠朝)以及伊達陸奧守政宗、黑田築前守長政、加藤左馬助嘉明,都陸續上京來。水野日向守勝成的身分和這些諸侯比起來,相去甚遠,很難輪到他來當大將。
「大和路的先鋒責任重大,不該由我來擔任,去年冬天,諸將都不太肯信服和泉守的指揮,更何況卑職,若軍紀混亂,將不利大軍。」
日向守勝成堅拒,但家康心意已定,說道:
「先鋒相當重要,若有你所言之事情發生,則可能導致全軍覆沒。不服指揮,就是不聽我的命令,論罪當斬。斬了一、兩個後,其餘諸將自然聽從。」
於是勝成當上了大和口先鋒。二十六日由京都出發。當他聽得大野治房火燒郡山之時,急遽轉向奈良,守住奈良。
勝成這路有三千八百名軍隊。有他兒子美作守勝俊,堀丹後守直寄及其子三右衛門、松倉豐後守、藤堂將監等人。
另外本多美濃守忠政,率領五千多名伊勢軍;松平下總守忠明,率領四千美濃軍;上總介忠輝則率領一萬二千大軍;接著,伊達政宗率領一萬大軍跟在後面。
直屬旗下的先鋒則沿著河內、飯莊、砂海前進。藤堂高虎率軍五千在最前頭;第二陣是井伊直孝率軍三千五百;第三陣是榊原遠江守;第四陣是本多出雲守。隨後的有越前忠直率軍一萬三千四百;加賀前田利常率一萬五千大軍;還有直屬將軍旗下的尾張義直卿率一萬七千名大軍;紀伊賴宣率軍一萬。另外從河內枚方京海(街)道前進的是京極若狹守、京極丹後守。由山崎海(街)道前進者是石川主殿頭,其他美濃國刀箭隊跟隨在後。中國地方的大軍池田一族,和冬之陣一樣,由天滿橋附近渡河過去。此外,九州筑後的田中筑後守五月才出軍;福島備前守在竹中伊豆守的指揮下由兵庫進軍大坂。他是在城落之後才到。
面對這麼強大的大軍,形同裸城的大坂,就像用砂堆積起來的砂堡一樣脆弱。
「這次交戰毋須花費很多日子,準備三日的兵糧就夠了。」家康交待不需花費太多人力、物力去準備軍糧。召來廚房負責人松平常慶說道:
「作戰中的軍糧,一人只需五升米、一條鯛魚乾、兩條柴魚、一升味噌,少許梅子乾就夠了。多餘的份不用攜帶。」
他已穩操勝券。
東軍先鋒水野勝成由奈良出發,到達河內國分正好是五月五日的黃昏,那時西軍的真田幸村和毛利勝永,後藤又兵衛正在舉杯互飲訣別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