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六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六章</h3><br /><br />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慢慢的移開了自己的唇,抬起頭來,注視著她。她的睫毛揚起了,一對浸在水霧裡的眸子,好驚愕,好詫異,又好清亮,好晶瑩的望著他。那顫抖、痙攣、和哭泣都像奇蹟般的消失了。她只是那樣看著他,那樣不信任的,恍惚如夢的看著他。天窗外,已近黃昏的光線柔和的射了進來,把她的臉籠罩在一片溫柔的落日餘暉之中。<br /><br />  「嗨,心虹。」他試著說話,喉嚨是緊逼而痛楚的,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這一個意外的舉動,使他自己都受驚不小。「你好些了嗎?」他柔聲的問,想對她微笑,卻笑不出來。<br /><br />  她仍然驚愕而不信任的看著他,一瞬也不瞬。半晌,她抬起手來,用那纖長的手指,輕輕的、輕輕的碰觸他的嘴唇,低聲的說:「你吻了我。」<br /><br />  「是的。」他輕聲說。<br /><br />  她的身子軟軟的倚在他的懷中,她的眼光也軟軟的望著他,然後,她低低歎息,慢慢的闔上了眼睛。<br /><br />  「我好累,好疲倦,」她歎息著說:「我現在想睡了。想好好的睡一下。」<br /><br />  「你可以好好的睡一下。」他說,抱起她來,把她抱下了樓梯,抱進了書房裡,他把她放在躺椅上,拿了自己的棉被,輕輕的蓋住了她。<br /><br />  她闔上眼睛,真的睡了。<br /><br />  兩小時後,心虹從一段甜甜的沉睡中醒來,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她首先看到的,就是書桌上那盞亮著的檯燈,和窗外那迷濛的夜色。然後,她看到了狄君璞,他正坐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手裡握著一本書,眼睛卻靜靜的望著她。兩人的目光一接觸,他立刻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對她溫存的一笑。<br /><br />  「你睡得很好,」他低低的說。「現在,舒服了一點嗎?」<br /><br />  她有些神思恍惚,一時間,她似乎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睡在這書房裡。但是,立即,整個下午的事都在她腦中飛快的重演了一遍。對過去的探索、閣樓、搖椅、寫著名字的紙張、小說,和那本小記事冊!然後,然後是什麼?她的眼光再度和狄君璞的相遇,她的心臟不禁猛的一跳,一股熱烘烘的暖流從胸口向四肢迅速的擴散。呵!他吻了她!這是真的嗎?他竟吻了她!她下意識的伸手撫摩自己的嘴唇,似乎那一吻的餘溫仍在。她的臉紅了,像個初戀的、羞赧的小婦人,她的頭悄悄的垂了下去。<br /><br />  「餓了嗎?」他俯視她,聲音那樣溫柔,那樣細膩,那樣充滿了一種深深切切的關懷之情,「我讓阿蓮給你下碗麵,我們都吃過晚飯了。」他站直了,想走到門口去。<br /><br />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的眼光楚楚動人的望著他。<br /><br />  「不要。」她輕聲說。「不要離開我!請你!」<br /><br />  「我馬上就來,嗯?」<br /><br />  「等一下,我現在還不想吃。」<br /><br />  「那麼,好吧。」他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她面前,用手按著她說。「你再躺一會兒,好嗎?看樣子,你還有點懶懶的呢!」<br /><br />  她依言躺著,用一隻手枕著頭,另一隻手在被面上無意識的摩挲著,她的思緒在游移不定的飄浮,半晌,她不安的說:「我來了這麼久,家裡沒有找我嗎?」<br /><br />  「高媽在飯前來過了,小蕾告訴她,說你陪她玩累了,所以睡著了。我已經跟高媽說過,要你父母放心,我晚上負責送你回去。所以,你不必擔心,好好的躺著吧!」<br /><br />  她點點頭。呵!小蕾!那個善於撒謊的小東西呵!她的思想又在飄浮了,飄出了書房,飄上了閣樓,飄到了那本小冊子裡,她的眉頭猛然皺緊,下意識的把頭往枕頭裡埋去,似乎這樣子就可以躲掉什麼可怕的東西。狄君璞用手撫摩她的頭髮,把她的臉扳了過來,使她面對著自己。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的望著她,臉上帶著股堅毅和果斷,他用低沉有力的聲音,清晰的說:「聽著,心虹。我知道你現在已經記起了過去的事,你一定感到又痛苦又傷心!但是,那些事都早已過去了,你要勇敢些,要面對它們,不要讓它們再來傷害你,聽到了嗎?知道了嗎?想想看,心虹,有什麼可悲的呢?不是另有一段新的人生在等著你嗎?」<br /><br />  她瞅著他,眼神是困惑而迷惘的。<br /><br />  「但……但是,」她怯怯的說:「『過去』到底是怎樣的呢?」<br /><br />  他一驚,緊盯著她。<br /><br />  「怎麼!」他愕然的說:「你不是已經記起來了嗎?關於你和盧雲飛的一切!」<br /><br />  「盧雲飛?是了!」她像驟然又醒悟了過來,不自禁的閉了閉眼睛。「雲飛,對了,他的名字叫雲飛。我常在閣樓裡等他,我們相偕去霧谷,我們有時整日奔馳在山裡,有時又整日坐在閣樓中靜靜相對。他是爸爸公司裡的職員,他有個弟弟叫雲揚,他們住在鎮外的一個農舍中,生活很清苦。」<br /><br />  「你瞧!你不是都記起來了嗎?」狄君璞興奮的說。「但是,今天已經夠你受了,我不要你今天講給我聽。等過幾天,你完全平靜以後,你再慢慢的告訴我!」「不!」她說,陷進了記憶的底層,努力的在思索著。她作了個阻止的手勢,說:「別打擾我,讓我想!是的,父親不贊成我和雲飛戀愛,說他太油,太滑,太不走正路。我們的戀愛很痛苦,同時,我發現雲飛對我並不忠實,他也追求心霞,又和江梨調情,還有別的女人,很多很多。他要我跟他走,我始終沒有勇氣,因為我在潛意識中,並不信任他。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愛他愛得如瘋如狂!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然後,爸爸把他從公司裡開除了,他們在霜園大吵,雲飛又說要帶我走。爸爸把我關了起來,然後,然後……」她盡力思索,眉心緊緊的蹙在一起。「爸爸把我鎖在屋裡,我想逃出去。我哀求高媽幫助我,看在我已死的母親面上幫助我。然後……然後……然後……」她睜大眼睛,驚慌的看著他。<br /><br />  「然後怎樣了?我怎麼又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然後我就生病了嗎?就失去記憶了嗎?」<br /><br />  狄君璞凝視著她。一開始,那記憶的繩索已經理清楚了,可是到了這重要的關口,就又打了結。在心理學上要分析起來,從她出走到雲飛的死,一定是她最不願回憶的一段,一定也是對她最痛苦的一段。他沉吟了一下,提示的說:「記得蕭雅棠嗎?」<br /><br />  「蕭雅棠……她不是雲揚的女朋友嗎?長得很美的一個女孩子。」<br /><br />  「她是雲揚的女朋友嗎?」他追問。<br /><br />  「怎麼……她……啊,是的,她和雲飛也有一手,這就是雲飛,他還說他在這世界上只愛我一個!他欺騙我,他玩弄我,我為他可以死,而他……而他……」她喘息,又不能自已的憤怒了起來。「而他這樣欺侮我呵!」<br /><br />  「你怎麼知道他和蕭雅棠也有一手呢?」他再問。<br /><br />  「我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她暴怒的說,眼睛冒著火。<br /><br />  「我不知道怎樣知道的,但是我知道了!他欺侮我,他騙我!他是魔鬼,他不是人!而我那樣愛他,那樣愛!我可以匍伏在他腳下,做他的女奴!他卻欺侮我,那樣欺侮我呵!」<br /><br />  他坐到她的身邊,擁住了她,捧著她的臉,撫摩她的頭髮,溫溫柔柔的望著她。<br /><br />  「別生氣,心虹,別再想這些事了,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來,擦乾眼淚,擤擤鼻涕吧!」<br /><br />  她在他的大手帕裡擤了擤鼻子,擦淨了臉。坐起身來,她望著他。她的長髮蓬鬆著,雙眸如水,那神態,那模樣,是楚楚堪憐的。<br /><br />  「怪不得,」她幽幽的說:「我總是覺得有人叫我跟他一起走!怪不得我總是覺得憂鬱,怪不得我總依稀恍惚的覺得我生命裡有個男人,原來……原來是這樣的!」<br /><br />  「拋開這件事,不許再想了,心虹!」狄君璞站起身來。正好有人敲門,他走過去打開房門,是笑容滿面的老姑媽,手裡正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肉絲麵,笑吟吟的說:「我聽到你們在屋裡講話,知道梁小姐一定睡醒了,快趁熱把麵吃了吧!」她走進來,笑著對心虹說:「梁小姐,你多吃一點,包管就會胖起來,身體也會好了!」<br /><br />  心虹有些侷促,慌忙推開棉被,坐正身子,羞澀的喃喃著:「這怎麼好意思,姑媽!」<br /><br />  「別客氣,這是我自己下廚做的呢,就不知道梁小姐是不是吃得來!」老姑媽笑著說。<br /><br />  狄君璞已經端了一張小茶几,放在心虹面前,姑媽把麵放在小几上,一迭連聲的說:「快吃吧,趁熱!來,別客氣了。」<br /><br />  心虹只得拿起筷子,老姑媽看著她吃了幾口,慇勤的問著鹹淡如何,心虹表示好極了。老姑媽有些得意,更加笑逐顏開了。看了看心虹,再看了看狄君璞,她心中忽然有了意外之想,真的,為了美茹,狄君璞已經消沉了這麼久。眼前這個女孩,又有哪一點趕不上美茹呢?難得她和小蕾又投緣。<br /><br />  雖然對狄君璞而言,心虹是顯得太年輕了一點,但是,男的比女的大上十幾歲,也不算怎麼不妥當。假如……假如……<br /><br />  假如能成功,老姑媽越想越樂,忍不住嘻嘻一笑,那才真好呢!她可別在這兒夾蘿蔔乾礙事了!她慌忙向門口走,一面對狄君璞說:「君璞,你陪梁小姐多談談哦,碗吃好了就放著,明天早上阿蓮會來收去洗。我照顧小蕾睡覺去,你就別操心了,只管陪梁小姐多聊聊。嘻嘻!」她又嘻嘻一笑,急急忙忙的走了,還細心的關上了房門。<br /><br />  她這一連兩個嘻嘻,使心虹莫名其妙的漲紅了臉。狄君璞也不自禁的暗暗搖了搖頭,他知道老姑媽在想些什麼,自從美茹離去以後,她是每見一個女孩子都要為他撮合一番的。<br /><br />  心虹吃完了面,她是真的餓了,一碗麵吃得乾乾淨淨。她的好胃口使狄君璞高興,望著她,他問:「再來一碗?」<br /><br />  「不了,已經夠了,真的。我平常很少吃這麼多。」用狄君璞的手帕擦了擦嘴,她站起身來,想收拾碗筷,狄君璞說:「讓它去吧!」<br /><br />  他們把茶几搬回原位,心虹把躺椅上的棉被折疊好了,把碗筷放到一邊去,又去盥洗室洗了洗手臉,折回到書房裡來,她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上,翻了翻狄君璞桌上的手稿,她沒有說話,沉默忽然間降臨在她和狄君璞之間了。<br /><br />  在這一刻,他們誰都沒有再想到雲飛,和那個遺忘的世界。他們想著的是那一吻,是未定的前途,是以後的故事,和他們彼此。室內很靜,窗外的穹蒼裡,又有月光,又有星河。<br /><br />  室內,檯燈的光芒並不很亮,綠色的燈罩下,放射著一屋子靜靜的幽光。她坐在燈下,長髮梳理過了,整齊的披在背上。<br /><br />  那沉靜的、夢似的臉龐,籠罩在檯燈的一片幽光之下。那眼神那樣朦朧,那樣模糊,那樣帶著淡淡的羞澀,和薄薄的醉意。溫柔如夢,而光明如星!他看著她,不轉睛的看著她,心裡隱約的想著梁逸舟對他說過的那些警告的話,但那些話輕飄飄的,像煙,像雲,像霧,那樣飄過去,在他心中竟留不下一點重量和痕跡。他眼前只有她,他心裡,也只有她!<br /><br />  那沉默是使人窒息的,使比言語更讓人心跳,更讓人呼吸急促,更讓人頭腦昏沉的。他慢慢的移近了她,站在她對面,隔著一個書桌,對她凝視。她迎視著他,他可以在她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她的手指,無意識的卷弄著一張空白的稿紙,把它捲起來,又把它放開,放開了,又捲起來,是一隻神經質的,忙碌的小手!終於,他的手蓋了下來,壓在那只忙碌的小手上。而她呢?發出了那樣一聲熱烈的、驚喜的、壓抑的輕喊,就迅速的低下頭來,把自己的面頰緊貼在他的手背上,再轉過頭去,把自己的唇壓在那手背上。<br /><br />  他的心猛跳著,跳得狂烈,跳得凶野。這可能嗎?那磨碎的細沙又聚攏了,重新有一個完整的生命和一份完整的感情,這可能嗎?他望著那黑髮的頭顱,這不是也是一顆磨碎了的細沙嗎?兩粒磨碎了的細沙如果相遇,豈不是可以重新組合,彼此包容,結為一體?不是嗎?不是嗎?不是嗎?他的呼吸急促了,他興奮著,也驚喜著。翻轉了自己的手,他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托起來。天哪!她有怎樣一對熱烈而閃爍的眼睛呀!他覺得自己被融解了,被吞噬了。他喘息的低喚:「心虹!」<br /><br />  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br /><br />  「嗯。」她輕哼著。<br /><br />  「這是真的嗎?」他問。<br /><br />  「我不知道,」她說,眼光如夢。「請你告訴我。」<br /><br />  「這是真的!」他說,突然振奮了。「我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該知道了。」他喉嚨瘖啞。「過來!」他說,幾乎是命令的。<br /><br />  她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一直走到他身邊。仰著頭,垂手而立。她臉上煥發著光采,眼睛清亮如曙色未臨前的晨星。<br /><br />  面如霞,眉如畫。那小小的嘴唇嫣紅而濕潤,輕嘬著一個少女的夢和火似的熱情。他的心臟在胸腔中擂鼓似的猛擊著,他的頭昏昏然,目涔涔然,眼前只看到那煥發的,燃著光采的臉。他無法控制自己,啞著聲音,他還想抗拒自己的意識:「你可想離開這兒?」<br /><br />  「不,我不想。」她說。<br /><br />  他歎息,攬住她,他的唇壓了下來,壓在她那溫軟的、如花瓣似的唇上。她緊偎著他,她的手環抱著他的腰,她熱烈的響應著他。她所獻上的,不止是她的唇,還有她那顆受過創的、炙熱的、破碎過而又聚攏來的那顆心。他的唇如火,他的心如火,他的頭腦裡也像在燒著火。意識、思想,都遠離了他,他只一心一意的吻著,輾轉的、激烈的吻著。<br /><br />  這就是人類最美麗的一刻,不是佔有,不是需索,而是彼此的奉獻。在這一吻中,宇宙已不再是洪荒,世界也不再是荒漠。整個地球、宇宙,和天地,都從亙古的洪荒中進入了有生命的世紀。花會開,鳥會鳴,月會亮,星星會閃爍,草木向榮,大地回春,人──會呼吸,會說話,會哭,會笑,會──愛。<br /><br />  狄君璞抬起頭來,用手捧著她的臉,他望著她。她星眸半掩,睫毛半垂。醉意盎然的臉龐上半含微笑半含愁。這牽動他的神經,攪動他的五臟。他拉著她在躺椅上坐下來,把她的手闔在他的雙手中。他輕喚:「心虹。」<br /><br />  「嗯?」她揚起睫毛,眼珠像是兩粒浸在葡萄酒中的黑葡萄,帶著那樣多的酒意望著他。<br /><br />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br /><br />  「不需要知道。」她搖搖頭,眼珠卻忽然潮濕了。「你為什麼不在四年前出現呢?」她哀愁的問。「那麼,我可以少受多少苦呵!而且,我獻給你的,將是一個多麼乾淨而純潔的靈魂!」<br /><br />  四年前?四年前美茹還沒有離開他,即使相遇,又當如何?人生,有的是奇妙的遇合與安排。他深吸了口氣,凝視著她,懇切的說:「你的靈魂永遠乾淨而純潔,心虹。在人生的路上,在感情上,我們都經過顛躓和打擊,我們都曾摔過跤,都曾碰得頭破血流。但是,現在我們相遇,讓我們彼此慰藉,讓我們重新開始。再去找尋那個我和你都深信的、存在著的那個美麗的世界。好嗎?心虹?」<br /><br />  心虹的眼裡仍然漾著淚光,仍然那樣癡癡的看著他。<br /><br />  「你會不會認為我不夠完美?」她說:「我總覺得遺憾,你應該是我的第一個愛人!」<br /><br />  「你也不是我的第一個愛人,」他說:「你在乎嗎?」<br /><br />  她搖搖頭。<br /><br />  「只願是最後一個!」她說。<br /><br />  「而且,是唯一的一個!」他接口,把她攬在胸前,讓她那黑色的頭緊倚在他寬闊的胸膛上。<br /><br />  她閉上眼睛。<br /><br />  「天哪!」她歎息的低語。「我現在才知道,這一年多以來,我是多麼的疲倦。像在濃霧裡茫無目的的追尋!我奔跑!我尋覓!我經常落入那黑暗的深井裡,又冷、又潮濕、又孤獨、又無助。我掙扎又掙扎,奔跑又奔跑!這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旅程!現在,我終於找到了港口。呵,你可讓我這條疲倦的船駛入港口嗎?」<br /><br />  「是的,心虹。你休息吧!讓我來幫你遮著風雨,擋著波濤。你沒有什麼需要害怕的事了,因為……」他吻吻她的頭髮,他的嘴湊在她的耳邊。「有我在這兒。」<br /><br />  「我們的前面沒有風浪嗎?」她低問。<br /><br />  他震動了一下。<br /><br />  「即使有,讓我去克服。我不要你擔任何的心。」<br /><br />  她沉思片刻。<br /><br />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br /><br />  「是的。」<br /><br />  「如果你有了我,你能把你以前的太太完全忘懷嗎?」<br /><br />  他沉默了一下。<br /><br />  「你現在有了我,你能忘懷雲飛嗎?」<br /><br />  「我已經不記得他了,事實上,我早就不記得他了。我患了失憶症,不是嗎?是你把他找回來的。」<br /><br />  「我是傻瓜!」他低語,詛咒的。「現在,你能再患失憶症嗎?」<br /><br />  「如果你希望我患。」<br /><br />  「我希望。」<br /><br />  「已經患了!」她笑著說,抬起頭來,天真而坦白的望著狄君璞:「現在,我的生命像一張白紙一樣的乾淨,這張白紙上,只寫著一個名字;狄君璞!啊,」她凝視他,猛的又撲進他的懷裡,抱住了他的頸項。「啊!救我,狄君璞,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救星。救我!保護我,狄君璞,讓我不要再遭受任何的風雨摧折了!」<br /><br />  他攬住了她,緊緊的,他的眼裡有淚。是的,這是一場漫長的跋涉,不止她,還有他。在感情的途徑上,他們都曾遭受過怎樣致命的風暴!而現在,他們靜靜相依。在他們的前途上,還會有風暴和雷雨嗎?她,這個小小的、依附著他的人兒呵!他是不是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她,給她一段全新的、美好的未來?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胳膊更加強而有力的攬緊了她。<br /><br />  窗外,那天上的星河裡,無數的星星在靜悄悄的閃爍著,像許多美麗的、天使們的、窺探著的眼睛。<br /><br />  一夜無眠,幸福來得那樣快,那樣突兀,狄君璞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當早晨的陽光,燦爛的射入了窗內,一直照到他的床上,他仍不想起床。整夜,他腦子裡都迴旋著她的影子,她的笑,她的淚,她的凝視,她的沉思。<br /><br />  還有她那份炙烈而奔放的熱情。呵,這是上天的安排嗎?當他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早已不能愛也不能恨的時候,他卻會搬到這農莊裡來,神奇的碰到了心虹!偏偏她也是愁腸萬斛,迷離失所。他還記得第一次聽到她在霧谷中婉轉低吟:「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卻難驅遣……」<br /><br />  現在,再也沒有愁字了!生命是嶄新的,感情是嶄新的,那份喜悅,也是嶄新的!「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也可驅遣。」哪!他翻身下床,披衣盥洗,眼前心底,都是一片燦爛的陽光。<br /><br />  昨晚,他並沒有送心虹回家。他們相對而坐,在那份迷迷糊糊,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的心情裡,根本不知道時間的飛逝,然後,老高來了,他銜主人之命,前來接取小姐,狄君璞只得讓心虹跟著老高離去,他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隱入那月光下的楓林小徑,看著她的長髮飄飛,衣袂翩然,再也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當時的心境,是驚?是喜?是溫柔?是迷糊?是充實?是空虛?是甜蜜?是惆悵?人類的一個「情」字,是幾千百種句子,也無法形容於萬一的。<br /><br />  她昨晚睡得好嗎?可曾也像他一樣失眠?她現在起床了嗎?她是不是在記掛著他呢?她現在在做什麼呢?唱歌?唸詩?在花園中散步?幾千幾萬個問題,幾千幾萬種關懷。最後,這些問題和關懷都匯合成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渴望:他要馬上見她!<br /><br />  他想立即去霜園。也由於這一念頭,他才認真的想起梁逸舟曾給過他的警告。他是不會喜歡這件事情的!當梁逸舟知道之後,會怎麼說呢?他會認為他在勾引心虹?在欺騙一個少女的心?他會反對?會堅持?會認定心虹跟著他將會不幸?他想起梁逸舟對他說過的話:「……那樣一個生活在夢幻裡的孩子,她是不務實際的,她常會衝動的走入感情的歧途。她根本不會想到你比她大那麼多,又是她的長輩,又有孩子,又有過妻子……」<br /><br />  「見鬼!」他不自禁的詛咒,誰規定過有孩子和「有過」妻子的男人就不能戀愛?為什麼愛上他就是「走入感情的歧途」?梁逸舟!你未免太不公平!他憤怒的咬了咬嘴唇。不行!<br /><br />  他非去看梁逸舟不可,他一定要剷除這條愛情之路上的荊棘!<br /><br />  什麼荊棘?天知道!這很可能是一塊阻路的岩石呢!<br /><br />  他走到客廳,老姑媽用一種含笑的,而又神秘的眼光迎接著他。說:「早餐想吃什麼?」<br /><br />  「不,我不吃了,我馬上要出去辦點事!」<br /><br />  「爸!」小蕾在一邊叫著:「我跟你一起去!」<br /><br />  「糊塗孩子!」老姑媽慌忙把小蕾拉進自己的懷中,笑吟吟的說:「你爸爸要出去辦正經事,怎麼能帶你去呢?你還是在家裡陪著婆婆吧!」一面,她抬頭看著狄君璞:「去吧!辦事去!回不回來吃午飯?」<br /><br />  「大概回來吧!」狄君璞沒把握的說。<br /><br />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姑媽問。<br /><br />  「什麼?」狄君璞沒聽懂,詫異的望著姑媽。<br /><br />  「你不帶梁小姐回來吃午飯嗎?」姑媽對他笑瞇瞇的擠了擠眼睛。「我自己下廚房,給你們炒一個辣子雞丁。」<br /><br />  狄君璞不禁失笑了,拍了拍老姑媽的肩膀,他笑著點了點頭說:「不管怎樣,我想吃你的辣子雞丁。」<br /><br />  走出了農莊,他絲毫也沒有猶豫,就沿著那條小徑,往霜園的方向走去了。小徑兩邊的楓樹,這幾天落葉落得十分的快,在樹枝尖端,嫩綠中帶著微紅的新葉,正一片片的冒了出來。這提醒了狄君璞,嚴冬將逝,春意先來。他踏著那簌簌的落葉,心頭不知怎麼,竟有點兒暖烘烘的了。<br /><br />  「嗨!狄先生,我正要找你!」<br /><br />  一個清脆的聲音嚇了他一跳,抬起頭來,心霞正亭亭然的站在他面前,依然是一身火似的紅,一對銳利而有神的眸子正直視著他。<br /><br />  「哦,是你,」他回過神來,如果是心虹多好!「你怎麼沒去學校?今天沒課嗎?」<br /><br />  「你一定日子過糊塗了,快過陰曆年了,學校在放假,我們有兩星期寒假。」「哦,怪不得姑媽和阿蓮整天忙著曬香腸!」狄君璞說。過年!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過年的興趣一年比一年淡,到了現在,過年反而徒增惆悵了。「你說你在找我?」他問。<br /><br />  「是的。」<br /><br />  「一面走一面說好嗎?我正想去看你父親。」<br /><br />  「為什麼?為了姊姊嗎?」心霞迅速的問。<br /><br />  狄君璞一驚,不自禁的看了心霞一眼,這個女孩子又知道些什麼呢?她決非「無所為」而來呵!<br /><br />  「你想說些什麼?」他問。<br /><br />  「我想勸你放手!」她大聲而有力的說。<br /><br />  「放手?你是什麼意思?」<br /><br />  「雲揚告訴我,你去看過他了,你也去找過蕭雅棠,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麼?」她緊盯著他,眼光和語氣都是咄咄逼人的。<br /><br />  「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了。」他輕聲的說。<br /><br />  她站住了,深深的望著他。在一瞬之間,她眼底的那抹敵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懇摯的、祈求的、憂愁而深沉的眼光。<br /><br />  「狄先生,你聽我說。」她說了,語氣是平和而懇切的。<br /><br />  「我希望你不要再深入的去打聽姊姊的故事,這對姊姊並沒有好處。你現在已經知道得不少,我想,我不如坦白告訴你,假若你聽了之後能夠放手的話。姊姊是個個性很強的人,她敢愛,她也敢恨,你不要看她外表文文弱弱,實在,她有一顆像火一般的心。我想,我對不起姊姊,雲飛……他……他曾追求我,我只是好玩,我太年輕,根本不懂事,所以,也……也沒有完全拒絕他,我好奇,我從沒跟男孩玩過。雲飛,他教我接吻,他勸我嫁給他,他說我比姊姊可愛……」她苦惱的搖搖頭。「我實在是幼稚!他滿足了我的虛榮感!結果,姊姊知道了一切的事……」<br /><br />  「你不用告訴我,這一段我全知道了。」狄君璞打斷了她。<br /><br />  「是嗎?」她驚奇的,顫慄了一下。「那麼,你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嗎?」<br /><br />  「原來你爸爸竟不知道!」<br /><br />  「求你別告訴他!」她焦灼的說:「在爸爸心目中,我一直是個天真的小孩子,你別告訴他好嗎?」<br /><br />  「你放心,心霞,我要和你爸爸談的事與這件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會吐露任何一個字。」<br /><br />  她鬆了一口氣。他們繼續往前走去。<br /><br />  「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她說:「我欺騙了姊姊,你猜姊姊發現之後怎麼樣?她抱著我哭,沒有講一個字責備的話,我後悔得要死,她反而安慰我,她說,如果有人錯,不是她,不是我,應該是雲飛!你懂了嗎?所以,她後來在懸崖上殺了他!」<br /><br />  「哦,原來你也給你姊姊定了罪了。」狄君璞悶悶的、冷冷的說了一句。<br /><br />  「你還是沒有瞭解,」心霞有些煩躁不安,她焦灼而急切的說:「算了,我把一切都說出來吧。當我們在懸崖頂上的欄杆邊找到姊姊的時候,姊姊並非完全人事不知的,爸爸抱住她的時候,她還曾睜開眼睛來,對爸爸說了一句話,我那時正在旁邊,那句話我們兩個都聽得很清楚,她說:『爸,我終於殺了他了!』說完,她就昏倒了,以後就一直沒清醒過,等她真的清醒時,她就患上失憶症了。我和爸爸,為了保護姊姊,都決定不提這句話,但我們心中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反而慶幸姊姊是患了失憶症了。你懂了嗎?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都不願意你去追究真相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嗎?你不會說出去吧?」<br /><br />  他看著心霞,那張年輕的臉龐上一片坦白的真摯,他知道她說的都是真話。掉頭看著太陽,那明朗的天空,看不到任何的陰雲,但他的心情卻沉重了起來。<br /><br />  「事實上,雲飛也不是很壞,他只是用情不專。」她又說了下去。「在這件事件裡,我也不能逃掉責任,有時,我覺得我才是兇手!姊姊是無辜的!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向姊姊贖罪。」<br /><br />  他深思了一會兒,覺得心中澎湃著一股難以遏止的激情,他忽然站定了,注視著心霞,他的呼吸急促,他的眼睛閃亮,他的面頰發紅。他很快的,一連串的說:「聽著,心霞!讓我告訴你我心裡所想的!不管有多少事實向我證明心虹推落了雲飛,甚至心虹親口承認過,但是,我決不相信這件事!心虹會暴怒如狂,會痛不欲生,但是她不會殺人!她連一條小蟲子都不會傷害!這件墜崖的事件必然是個意外!我堅信不疑!因為我知道心虹,她在絕望之時只會自苦,不會殺人!我知道她知道得太清楚太清楚了!她的每根纖維,每個細胞,每絲細微的感情,我都知道!」她驚愕的站在那兒,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樣驚愕,她有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然後,她深吸了口氣,喃喃的說:「嗨,你愛上她了!」<br /><br />  「是的!」狄君璞毫不掩飾的承認,仍然在激動的狀況中。<br /><br />  「我愛上她了,不止我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我,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是一棵枯死了的樹又發出了新芽,有了新的生命和生機,你懂嗎?心霞,你一心想要幫助你姊姊,那麼盡你的力量吧,促成這件事!我現在要去見你父親,他必然會反對,如果你真愛你姊姊,想辦法幫幫她也幫幫我吧!」<br /><br />  她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片驚異的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他,是震驚的,也是興奮的。然後,忽然間,她揚了一下頭,把短髮摔向腦後,對狄君璞很快的伸出一隻手來,喜悅而激動的嚷:「嗨,狄君璞!你有一個同志了!握手吧,讓我們聯盟促成這件事!你真是個奇異的人,我不能不承認,你讓我感動呢!但願你也能同樣感動我父親!」<br /><br />  狄君璞握住了她的手,激動漸消之後,他驚奇於自己的表現竟像個初墜愛河的小伙子。但是,他在心霞的眼睛裡看到了眼淚,這個少女是真的感動了。她的眉毛高揚,她的眼睛發亮,她的唇邊帶著那樣欣慰的、激賞的笑。在興奮與激動中,她竟說了句:「好好保護她呵,姊夫。她在愛情上是受過傷的呢!」<br /><br />  「你放心吧,心霞。」<br /><br />  他鬆開了握著她的手,他們又繼續往前走,穿過霧谷之後,霜園在望了。狄君璞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他對心霞說:「有幾句話我也想告訴你。」<br /><br />  「是什麼?」她驚奇的。<br /><br />  「我昨天見到了雲揚,」他誠摯的說,深深的注視她:「如果你錯過了這個男孩子,那麼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br /><br />  她的臉紅了,眼睛閃亮。<br /><br />  「你是說真話嗎?」她問。<br /><br />  「當然!」<br /><br />  「那麼,說不定有一天,我們還需要你的幫助呢!」<br /><br />  他們相對而視,都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層瞭解的情緒貫通了他們,在這一瞬間,他們已成為最堅固的同盟了。<br /><br />  心霞看了看手錶,叫了一聲:「哎呀,你必須快一點,要不然爸爸會到公司去了。我到樓上去陪著姊姊,你和爸爸的談話,最好不要讓姊姊聽到,等會兒爸爸一反對起來,姊姊又會大受刺激。」<br /><br />  看不出來,她的顧慮倒很周全,他們快步向霜園走去,到了大門口,心霞又站住了,叮嚀的說:「如果爸爸反對,或說些你們不該戀愛的大道理,那麼,你就問他,他年輕時是怎樣戀愛的?」<br /><br />  「什麼意思?」狄君璞不解的問。<br /><br />  「我告訴過你,我媽不是我爸的第一任太太,但是,在我另外那個母親未死以前,我爸就和我媽戀愛了。所以,很多人說心虹的母親是給我爸和媽氣死的。她死後才三個月,我爸就娶了我媽。所以,我爸應該可以瞭解愛情的那份強烈。」<br /><br />  狄君璞不禁想起心虹在那本小冊子中寫的,關於她母親的事。他點點頭,說:「謝謝你給我的資料,但我希望我用不著這件武器才好。」<br /><br />  「那麼,你還沒有完全瞭解我的父親!」心霞說:「你只看到他溫和的一面,還沒看到他的壞脾氣,和固執起來的蠻不講理。總之,別讓他打敗你!」<br /><br />  「我不認為自己會被打敗!」<br /><br />  他們又彼此交換了一瞥,才邁進霜園的大門。梁逸舟已走出客廳,正站在花園裡,等著老高開車子過來。心霞急急的迎上前去說:「爸爸,狄先生來看你,他說有話要和你談。」<br /><br />  梁逸舟詫異的看了狄君璞一眼,後者臉上那份寧靜、沉著、和堅定的神情使他吃驚了。他想起昨日心虹曾整日待在他那裡,心裡已隱隱猜到狄君璞的來意。一種強烈、不安的情緒升進他的心中,他對狄君璞點了點頭,就默默的走進客廳,領先向書房走去。<br /><br />  心霞對狄君璞做了個鼓勵的眼色,又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就三步並作兩步的,往樓上衝去了,在樓上,正傳來心虹低而柔的歌聲,在唱著「教我如何不想他」。這是第二次,狄君璞在這間書房裡和梁逸舟談話,那一次是深夜,這一次是清晨,這兩次的談話,無論在氣氛上,內容上,都有多麼大的不同!梁逸舟在一開始,就有一種備戰的姿態,燃起一支煙,他沉坐在那張安樂椅中,除了深深的、不斷的噴吐著煙霧以外,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等著狄君璞開口。<br /><br />  這種氣氛是逼人的,但是狄君璞並沒有被梁逸舟嚇著,他也燃起一支煙,深吸了一口,平平靜靜的說:「梁先生,我今天來,是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把心虹嫁給我。」<br /><br />  梁逸舟瞪視著狄君璞,他雖然已揣測到了狄君璞此來必定與心虹有關,但是仍然沒有料到他一開口,就是這樣突兀的一句話。他的確吃驚不小,但,他並沒有把驚異的神色流露出來。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他透過那層煙霧,直視著狄君璞的臉,不慌不忙的說:「君璞,你可能是工作過度了!」<br /><br />  換言之,這句話也就是說:「你昏了頭了!」狄君璞輕蹙了一下眉頭,迎視著梁逸舟的眼光,他的眼神是堅定而沉著的。<br /><br />  「梁先生,我沒有工作過度,我的理智和感情都非常清楚,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也知道你反對這件事,你上次對我說的話,言猶在耳,我並沒有忘懷。但是,我仍然請求你,把心虹嫁給我!」<br /><br />  「你認為你配心虹是很合適的嗎?」梁逸舟問,對方那種冷靜,那種安詳,那種堅決和胸有成竹的態度使他激怒了。當初他把農莊租給他的時候,再也不會想到會發展成今天這個局面!他簡直有種「引狼入室」的感覺,他不止生狄君璞的氣,也在生自己的氣。那農莊,早就該放把火把它燒成平地,又不在乎幾個錢,幹嘛要把它租出去?出租也罷了,又偏偏租給什麼勞什子的作家!這種人天天編故事,編糊塗了,就要把自己編成故事的主角。所以很少的作家會有幸福安定的婚姻,就在於他們時時刻刻要當主角。不行!這件事是怎樣也談不通的,他必須斷絕他的念頭!<br /><br />  「我認為我會給心虹幸福和快樂。」狄君璞答覆了他的問題。「我會盡我的全力來愛護她。」<br /><br />  「你的回答避重就輕了!君璞。」梁逸舟的眼光是銳利的。<br /><br />  「你覺得你的『條件』能和心虹結婚嗎?」<br /><br />  「你在暗示我不合條件了。」狄君璞說。「我不相信你對愛情的看法是像一般世俗那樣的。你指的『條件』又是什麼呢?梁先生,坦白說,我並沒料到會愛上心虹,在你上次和我談過話後,我也抗拒過,迴避過,可是……」他歎口氣,聲音壓低了。「或者人世的一切發展,都有命定的安排。誰知道呢?」<br /><br />  「命定?」梁逸舟抬了抬眉毛。「君璞,你用了兩個很滑稽的字,你們這段愛情是『命定』的嗎?別忘了,你比她大了十幾歲,一個作家,一個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的人,又是個在愛情上極有經驗的人!而心虹呢?她的社會和世界就是霜園、農莊,和山谷。何況她又有病。君璞,我認為你這樣做有失君子風度。」<br /><br />  狄君璞領教了梁逸舟說話的厲害了,他開始瞭解心霞在霜園外警告他的話。一層薄薄的怒意掩上了他的心頭,可是,他壓制了自己,他決不能發怒,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br /><br />  「是的,我比心虹大了十幾歲,是的,我是個作家,也是的,我結過婚,有過愛情的經驗……」他說:「可是,這些並不足以阻止我愛心虹,也不足以阻止心虹愛我,愛情,往往沒有道理好講,當它發生的時候,一切其他的因素,都會變得太渺小了。」<br /><br />  「你不必給我開愛情課,君璞。」梁逸舟打斷了他。「那麼,你來這兒,是來徵求我的同意,問我願不願意把心虹嫁給你,對不對?」<br /><br />  「是的。」<br /><br />  「我可以簡單答覆你,也不必深談了。我不願意,君璞,你做我的女婿,未免太大了。」<br /><br />  狄君璞漲紅了臉,他的冷靜已經維持不住了。<br /><br />  「心虹已經二十四歲了,梁先生。」他冷冷的說:「她早就超過了法定年齡。」<br /><br />  「是的。」梁逸舟沉著的說。「但是,你忘了,她是個精神病患者,我有醫生的證明,她的心智並不健全,所以,她根本不能自作決定。」<br /><br />  狄君璞凝視著梁逸舟,這是怎樣一個冷心腸的男人!<br /><br />  「想當初,雲飛遭遇過和我同樣的困難吧!」他衝口而出的說。<br /><br />  他犯了一個大錯誤,梁逸舟暴怒的站起了身子,彎向他,指著他的鼻子,怒吼著說:「你少提盧雲飛,那根本是一個流氓!你如果願意,將來把小蕾嫁給流氓吧,心虹是我的女兒,我有權關心她的幸福!」<br /><br />  「就是這句話,梁先生。」狄君璞很快的說:「你如果真關心心虹的幸福,你如果真愛她,就請不要干涉我和她的戀愛。你可知道她一直很憂鬱嗎?你可知道她經常生活在一個黑暗的深井裡?你可知道她徹夜失眠,常哭泣到天亮?你可知道她腦子裡有個黑房間,她常常害怕得要死?不!梁先生,你並不知道,你沒有真正關心過她,你沒有真正去研究過她,幫助過她。而現在,你盲目的反對我和她戀愛,你主觀的認為這對她一定有害。但是,你錯了,梁先生,你竟不知道我使她復活了!我讓她從那個大打擊裡復甦過來,使她又能生活,又能笑,又能唱歌,又能愛了!而你這位父親,偉大的父親,你站起來指責我勾引你的女兒,你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態出現,好像我是個魔鬼或罪魁。事實上,你根本一絲一毫也不瞭解心虹。你可以破壞我們,你可以驅逐我,你可以不把她嫁給我,但是,誰給你權利,因為你是一個父親,就可以置心虹於死地?」他一連串的說著,這些話像流水一般從他的嘴中衝出來,他簡直連思考的餘地都沒有。他喊得又急又響,在那種憤怒而激動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語言和思想。<br /><br />  當這一連串的話說完,室內那份驟然降臨的寂靜,才使他驚愕的發現,自己竟說得那樣嚴厲。<br /><br />  梁逸舟有好幾分鐘都沒有說話,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狄君璞,濃濃的煙霧不住的從他的鼻孔和口腔中冒出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太陽穴在跳動,這一切都顯示出他在極度的惱怒中。但他也在思考,在壓制自己。好半天,他才冷冰冰的說了一句:「什麼叫置心虹於死地?你倒說說明白!」<br /><br />  狄君璞深吸了一口煙,他拿著煙斗的手在顫抖,這使他十分氣惱,將近四十歲的人了,怎麼仍然如此的衝動和不平靜?這和他預先準備「冷靜談判」、「以情動之」的場面是多麼不同!看樣子,他把一切都弄糟了!<br /><br />  「梁先生,」他竭力使自己的聲調恢復平穩。「我只是想提醒你,心虹是個脆弱而多情的孩子,頭一次的戀愛幾乎要了她的命,這一次,你就放她一條生路吧!」<br /><br />  「你認為,她上一次的戀愛悲劇是我導演的嗎?」梁逸舟大聲的問。<br /><br />  「不,我不是這意思,」狄君璞急急的說:「我知道雲飛是個流氓,我知道他的劣跡恐怕比你知道的還多。那個悲劇或者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即將來臨的悲劇卻是可以避免的!」<br /><br />  「是的,是可以避免的!」梁逸舟憤憤的說:「假如當初我不那樣好心,把農莊讓給你住,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了!狄君璞,我以為你是個君子,卻怎麼都沒料到你竟是條色狼!你認為你的桃色新聞鬧得還不夠多?躲到這深山裡來,仍然要扮演范倫鐵諾!」<br /><br />  狄君璞跳了起來,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br /><br />  「梁先生,你犯不著侮辱我的人格,只因為我愛上你的女兒!假如你能夠冷靜一點,能夠仔細分析一下目前的局面,你會發現侮辱我並沒有用處,並不能解決問題!」<br /><br />  「我有解決問題的辦法,」梁逸舟堅定的說:「請你馬上搬出農莊,我要把那幢房子整個拆掉!請你遠離霜園,遠離我們的家庭!」<br /><br />  「梁先生,你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嗎?你知道你這樣會殺掉心虹嗎?」<br /><br />  「你不要動不動就拿心虹的生命來威脅我!」梁逸舟惱怒的大聲吼:「心虹是我的女兒!我知道怎樣做對她有利!她根本不能明辨是非,她根本還沒有成熟,第一次,她去愛一個小流氓,第二次,又去愛個老騙子……」<br /><br />  「梁先生,」狄君璞站起身來,打斷了對方的怒吼,奇怪,到這一刻,他反而平靜下來了。他的聲音是低沉而穩重的,穩重得讓他自己都覺得驚奇。可是,這低沉的語調卻把梁逸舟的吼聲給遮蓋淹沒了。「我知道和你沒有什麼可談了。我常常覺得奇怪,許多人活到了五六十歲的年紀,經驗過了半個世紀的人生,卻往往對於這世界和人類仍然一無所知。許多我們自己經驗過的痛苦和感情,如果若干年後,再來臨到我們的子女或朋友身上,我們反而會嗤笑他,彷彿自己一直是聖人似的!這豈不是可笑嗎?梁先生,我沒什麼話好說了,剛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讓我折服,我認為你是個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有深度,有思想,有靈性的人。現在,我發現,你僅僅是個剛愎自用,目空一切的暴君!我不願再和你談下去,在短時間之內,我不準備離開農莊,你可以想盡辦法來拆散我和心虹,隨你的便吧,梁先生!但是,你會後悔!」他抓起椅子上自己的大衣,又說了一句:「你有一對好女兒,有個好妻子,可是,要失去她們,也是非常容易的事!」<br /><br />  他把大衣搭在手臂上,開始向門口去,但是,梁逸舟惱怒的喊了一聲:「站住!狄君璞!」<br /><br />  狄君璞站住了,回過頭來。<br /><br />  「你不要對我逞口舌之利,狄君璞。」梁逸舟本來蒼白的臉色現在又漲紅了。「我不聽你那一篇篇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你明天就給我從那農莊裡搬出去!」<br /><br />  「你沒有權讓我搬出去,梁先生。」狄君璞靜靜的說:「我搬進來之前,曾和你訂過一張兩年為期的租賃合約,現在只過了半年,我並沒有虧欠房租,所以,在期滿之前,你無權要我搬走!」<br /><br />  梁逸舟暴怒了。<br /><br />  「狄君璞,你是個混蛋!」他咒罵著。「你給我注意,從今以後,再也不許走進霜園的大門。」<br /><br />  狄君璞注視著梁逸舟,好一會兒,他說:「我很想問你一句話,梁先生,你戀愛過嗎?」<br /><br />  梁逸舟一愣,憤憤的說:「這個用不著你管!你別用『戀愛』兩個字,去掩飾你那種醜惡而不正當的追求!戀愛應該要衡量彼此的身分,發乎情,止乎禮,才是美麗的!像你!你有什麼資格談『戀愛』兩個字,你對你第一個妻子的感情呢?記得你那個婚姻也曾鬧得轟轟烈烈呵!不正當的戀愛算什麼戀愛呢?那只是罪惡罷了!」<br /><br />  狄君璞咬了咬牙。<br /><br />  「謝謝你給我的教訓,我承認不負責任的濫愛是罪惡,可是,真摯的感情和心靈的需求也是罪惡嗎?梁先生,你這樣義正辭嚴,想必當初,你有個極正當的戀愛和婚姻吧!」<br /><br />  說完這幾句話,他不再看梁逸舟一眼,他心中充滿了一腔厭惡的、鬱悶的情緒,急於要離開這幢房子,到屋外的山野裡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拉開了房門,他衝出去,卻差點一頭撞在吟芳的身上。她正呆呆的站在那房門口,似乎已經站了很久很久。顯然的,她在傾聽著他們的談話。狄君璞把對梁逸舟的憤怒,本能的遷移了一部分到吟芳的身上,瞪視了她一眼,他一語不發的就掠過了她,大踏步的走向客廳,又衝出大門外了。吟芳看著他的背影,她不自禁的向他伸出了手,焦灼的低喚了一聲:「君璞!」<br /><br />  可是,狄君璞並沒有聽到,他已經消失在大門外了。吟芳頹然的放下了手,歎口氣,她走進書房。梁逸舟正漲紅了臉,瞪著一對怒目,在室內像個困獸般走來走去。看到了吟芳,他立即恨恨的叫著說:「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大新聞嗎?」<br /><br />  「是的,」吟芳點了點頭,輕輕的說:「我全知道,我一直站在書房外面,你們所有的談話,我都聽到了。」<br /><br />  「那麼,你瞧!完全被你說中了!這事到底發生了。心虹真是個只會做夢的傻蛋!這個狄君璞,他簡直是個卑鄙無恥的偽君子!」<br /><br />  吟芳望著他,默然不語,眼神是憂鬱而若有所思的。半天之後,她走近他,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她輕聲的、溫柔的說:「坐下來,逸舟。」<br /><br />  梁逸舟憤憤的坐下了。掏出一支煙,取出打火機,他連按了三次,打火機都不燃起來,他開始咒罵。吟芳接過了打火機,打燃了火,遞到他的唇邊。他吸了一口煙,把打火機扔在桌上,說:「瞧吧!我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br /><br />  「因為他揭了你的瘡疤嗎?」吟芳不慌不忙的問。<br /><br />  「你是什麼意思?」梁逸舟瞪視著吟芳。<br /><br />  「逸舟。」吟芳站在梁逸舟的身後,用手攬住了他的頭,溫柔而小心的說:「事實上,狄君璞說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br /><br />  「什麼?」梁逸舟掉過頭來:「你還認為他有道理嗎?難道你……」<br /><br />  「別急,逸舟。」吟芳把他的頭扳正,輕輕的摩挲著他。<br /><br />  「你知道我並不贊成這段戀愛,當初還要你及早阻止。可是,許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這事還是發生了。以前,我們曾用全力阻撓過心虹的戀愛,結果竟發生那麼大的悲劇。事後,我常想,我們或者採取的手段過份激烈了一些,我們根本沒有給心虹緩衝的餘地,像拉得太緊的弦,一碰就斷了。但是,雲飛確實是個壞胚子,我們的反對,還可以無愧於心。而狄君璞……」<br /><br />  「怎麼?你還認為他是個正人君子不成?」梁逸舟暴躁的打斷了她。<br /><br />  「你不要煩躁,聽我講完好嗎?」吟芳按了按他的肩,把他那蠢動著的身子按回到椅子裡。「我知道他配心虹並不完全合適。可是,從另一個觀點看,他有學識,有深度,有儀表,還有很好的社會地位和名望。除了他年紀大了些和離過婚這兩個缺點以外,他並不算是最壞的人選。而且,我以一個母性的直覺,覺得他對心虹是一片真心。」<br /><br />  「看樣子,你是想當他的丈母娘了!」梁逸舟皺著眉說,把安樂椅轉過來,面對著吟芳。<br /><br />  「逸舟!」吟芳溫柔的喊,在梁逸舟面前的地毯上坐下來,把手臂伸在他的膝上。懇切的說:「別忽略了心虹!狄君璞說的確是實情,如果硬行拆散他們的話,心虹會活不下去!」<br /><br />  梁逸舟瞪視著吟芳。<br /><br />  「你不知道,」吟芳又說了下去:「今天整個早上,心虹一直在唱歌,這是一年多來從沒有的現象!而且,她在衣櫥前面換了一上午的衣服,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br /><br />  梁逸舟繼續看著吟芳,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br /><br />  「還有,你沒有看到她,逸舟。她臉上煥發著那樣動人的光采,眼睛裡閃耀著那樣可愛的光芒!真的,像狄君璞說的,她是整個復活了!」吟芳的語氣興奮了,她懇求似的望著梁逸舟,眼裡竟漾滿了淚。<br /><br />  梁逸舟沉思了一段時間,然後,他煩惱的摔了一下頭,重重的說:「不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這件事!這等於在鼓勵這個不正常的戀愛!」<br /><br />  「什麼叫不正常的戀愛?他們比起我們當初來呢?」<br /><br />  梁逸舟驚跳起來。<br /><br />  「你不能這樣比較,那時候和現在時代不同……」<br /><br />  「時代不同,愛情則一。」<br /><br />  梁逸舟盯著吟芳。<br /><br />  「你是昏了頭了,吟芳!你一直都有種病態的犯罪感,這使你腦筋不清楚!你不想想看,這樣的婚姻合適嗎?一個作家,你能相信他的感情能維持幾分鐘?他以往的歷史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假若以後狄君璞再遺棄了心虹,那時心虹才真會活不下去呢!而且,你看到剛才狄君璞的態度了嗎?這件婚事,隨你怎麼說,我決不贊成!」<br /><br />  「不再考慮考慮嗎?逸舟?」<br /><br />  「不。根本沒什麼可考慮的。」<br /><br />  「那麼,答應我一件事吧!」吟芳擔憂的說:「不要做得太激烈,也不能軟禁心虹,目前,你在心虹面前別提這件事,讓他們繼續來往,另一方面,我們必須給心虹物色一個男友,要知道,她畢竟已經二十四歲了。」<br /><br />  「這倒是好意見,」梁逸舟沉吟的說:「早就該這麼做了!或者,心虹對狄君璞的感情只是一時的迷惑,如果給她安排一個年輕人很多的環境,她可能還是會愛上和她同年齡的男孩子!」他高興的站起身來,拍拍吟芳的手。「就這樣做!吟芳,起來!你要好好的忙一忙了。」<br /><br />  「怎麼?」<br /><br />  「我要在家裡開一個盛大的舞會!我要把年輕人的社會和歡樂氣息帶到心虹面前來!」<br /><br />  「你認為這樣做有用嗎?」吟芳瞅著他。<br /><br />  「一定的!」<br /><br />  吟芳不再說話了,順從的站起身子。但是,在她的眼底,卻一點也找不出梁逸舟的那種自信與樂觀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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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慢慢的移開了自己的唇,抬起頭來,注視著她。她的睫毛揚起了,一對浸在水霧裡的眸子,好驚愕,好詫異,又好清亮,好晶瑩的望著他。那顫抖、痙攣、和哭泣都像奇蹟般的消失了。她只是那樣看著他,那樣不信任的,恍惚如夢的看著他。天窗外,已近黃昏的光線柔和的射了進來,把她的臉籠罩在一片溫柔的落日餘暉之中。

  「嗨,心虹。」他試著說話,喉嚨是緊逼而痛楚的,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這一個意外的舉動,使他自己都受驚不小。「你好些了嗎?」他柔聲的問,想對她微笑,卻笑不出來。

  她仍然驚愕而不信任的看著他,一瞬也不瞬。半晌,她抬起手來,用那纖長的手指,輕輕的、輕輕的碰觸他的嘴唇,低聲的說:「你吻了我。」

  「是的。」他輕聲說。

  她的身子軟軟的倚在他的懷中,她的眼光也軟軟的望著他,然後,她低低歎息,慢慢的闔上了眼睛。

  「我好累,好疲倦,」她歎息著說:「我現在想睡了。想好好的睡一下。」

  「你可以好好的睡一下。」他說,抱起她來,把她抱下了樓梯,抱進了書房裡,他把她放在躺椅上,拿了自己的棉被,輕輕的蓋住了她。

  她闔上眼睛,真的睡了。

  兩小時後,心虹從一段甜甜的沉睡中醒來,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她首先看到的,就是書桌上那盞亮著的檯燈,和窗外那迷濛的夜色。然後,她看到了狄君璞,他正坐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手裡握著一本書,眼睛卻靜靜的望著她。兩人的目光一接觸,他立刻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對她溫存的一笑。

  「你睡得很好,」他低低的說。「現在,舒服了一點嗎?」

  她有些神思恍惚,一時間,她似乎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睡在這書房裡。但是,立即,整個下午的事都在她腦中飛快的重演了一遍。對過去的探索、閣樓、搖椅、寫著名字的紙張、小說,和那本小記事冊!然後,然後是什麼?她的眼光再度和狄君璞的相遇,她的心臟不禁猛的一跳,一股熱烘烘的暖流從胸口向四肢迅速的擴散。呵!他吻了她!這是真的嗎?他竟吻了她!她下意識的伸手撫摩自己的嘴唇,似乎那一吻的餘溫仍在。她的臉紅了,像個初戀的、羞赧的小婦人,她的頭悄悄的垂了下去。

  「餓了嗎?」他俯視她,聲音那樣溫柔,那樣細膩,那樣充滿了一種深深切切的關懷之情,「我讓阿蓮給你下碗麵,我們都吃過晚飯了。」他站直了,想走到門口去。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的眼光楚楚動人的望著他。

  「不要。」她輕聲說。「不要離開我!請你!」

  「我馬上就來,嗯?」

  「等一下,我現在還不想吃。」

  「那麼,好吧。」他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她面前,用手按著她說。「你再躺一會兒,好嗎?看樣子,你還有點懶懶的呢!」

  她依言躺著,用一隻手枕著頭,另一隻手在被面上無意識的摩挲著,她的思緒在游移不定的飄浮,半晌,她不安的說:「我來了這麼久,家裡沒有找我嗎?」

  「高媽在飯前來過了,小蕾告訴她,說你陪她玩累了,所以睡著了。我已經跟高媽說過,要你父母放心,我晚上負責送你回去。所以,你不必擔心,好好的躺著吧!」

  她點點頭。呵!小蕾!那個善於撒謊的小東西呵!她的思想又在飄浮了,飄出了書房,飄上了閣樓,飄到了那本小冊子裡,她的眉頭猛然皺緊,下意識的把頭往枕頭裡埋去,似乎這樣子就可以躲掉什麼可怕的東西。狄君璞用手撫摩她的頭髮,把她的臉扳了過來,使她面對著自己。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的望著她,臉上帶著股堅毅和果斷,他用低沉有力的聲音,清晰的說:「聽著,心虹。我知道你現在已經記起了過去的事,你一定感到又痛苦又傷心!但是,那些事都早已過去了,你要勇敢些,要面對它們,不要讓它們再來傷害你,聽到了嗎?知道了嗎?想想看,心虹,有什麼可悲的呢?不是另有一段新的人生在等著你嗎?」

  她瞅著他,眼神是困惑而迷惘的。

  「但……但是,」她怯怯的說:「『過去』到底是怎樣的呢?」

  他一驚,緊盯著她。

  「怎麼!」他愕然的說:「你不是已經記起來了嗎?關於你和盧雲飛的一切!」

  「盧雲飛?是了!」她像驟然又醒悟了過來,不自禁的閉了閉眼睛。「雲飛,對了,他的名字叫雲飛。我常在閣樓裡等他,我們相偕去霧谷,我們有時整日奔馳在山裡,有時又整日坐在閣樓中靜靜相對。他是爸爸公司裡的職員,他有個弟弟叫雲揚,他們住在鎮外的一個農舍中,生活很清苦。」

  「你瞧!你不是都記起來了嗎?」狄君璞興奮的說。「但是,今天已經夠你受了,我不要你今天講給我聽。等過幾天,你完全平靜以後,你再慢慢的告訴我!」「不!」她說,陷進了記憶的底層,努力的在思索著。她作了個阻止的手勢,說:「別打擾我,讓我想!是的,父親不贊成我和雲飛戀愛,說他太油,太滑,太不走正路。我們的戀愛很痛苦,同時,我發現雲飛對我並不忠實,他也追求心霞,又和江梨調情,還有別的女人,很多很多。他要我跟他走,我始終沒有勇氣,因為我在潛意識中,並不信任他。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愛他愛得如瘋如狂!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然後,爸爸把他從公司裡開除了,他們在霜園大吵,雲飛又說要帶我走。爸爸把我關了起來,然後,然後……」她盡力思索,眉心緊緊的蹙在一起。「爸爸把我鎖在屋裡,我想逃出去。我哀求高媽幫助我,看在我已死的母親面上幫助我。然後……然後……然後……」她睜大眼睛,驚慌的看著他。

  「然後怎樣了?我怎麼又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然後我就生病了嗎?就失去記憶了嗎?」

  狄君璞凝視著她。一開始,那記憶的繩索已經理清楚了,可是到了這重要的關口,就又打了結。在心理學上要分析起來,從她出走到雲飛的死,一定是她最不願回憶的一段,一定也是對她最痛苦的一段。他沉吟了一下,提示的說:「記得蕭雅棠嗎?」

  「蕭雅棠……她不是雲揚的女朋友嗎?長得很美的一個女孩子。」

  「她是雲揚的女朋友嗎?」他追問。

  「怎麼……她……啊,是的,她和雲飛也有一手,這就是雲飛,他還說他在這世界上只愛我一個!他欺騙我,他玩弄我,我為他可以死,而他……而他……」她喘息,又不能自已的憤怒了起來。「而他這樣欺侮我呵!」

  「你怎麼知道他和蕭雅棠也有一手呢?」他再問。

  「我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她暴怒的說,眼睛冒著火。

  「我不知道怎樣知道的,但是我知道了!他欺侮我,他騙我!他是魔鬼,他不是人!而我那樣愛他,那樣愛!我可以匍伏在他腳下,做他的女奴!他卻欺侮我,那樣欺侮我呵!」

  他坐到她的身邊,擁住了她,捧著她的臉,撫摩她的頭髮,溫溫柔柔的望著她。

  「別生氣,心虹,別再想這些事了,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來,擦乾眼淚,擤擤鼻涕吧!」

  她在他的大手帕裡擤了擤鼻子,擦淨了臉。坐起身來,她望著他。她的長髮蓬鬆著,雙眸如水,那神態,那模樣,是楚楚堪憐的。

  「怪不得,」她幽幽的說:「我總是覺得有人叫我跟他一起走!怪不得我總是覺得憂鬱,怪不得我總依稀恍惚的覺得我生命裡有個男人,原來……原來是這樣的!」

  「拋開這件事,不許再想了,心虹!」狄君璞站起身來。正好有人敲門,他走過去打開房門,是笑容滿面的老姑媽,手裡正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肉絲麵,笑吟吟的說:「我聽到你們在屋裡講話,知道梁小姐一定睡醒了,快趁熱把麵吃了吧!」她走進來,笑著對心虹說:「梁小姐,你多吃一點,包管就會胖起來,身體也會好了!」

  心虹有些侷促,慌忙推開棉被,坐正身子,羞澀的喃喃著:「這怎麼好意思,姑媽!」

  「別客氣,這是我自己下廚做的呢,就不知道梁小姐是不是吃得來!」老姑媽笑著說。

  狄君璞已經端了一張小茶几,放在心虹面前,姑媽把麵放在小几上,一迭連聲的說:「快吃吧,趁熱!來,別客氣了。」

  心虹只得拿起筷子,老姑媽看著她吃了幾口,慇勤的問著鹹淡如何,心虹表示好極了。老姑媽有些得意,更加笑逐顏開了。看了看心虹,再看了看狄君璞,她心中忽然有了意外之想,真的,為了美茹,狄君璞已經消沉了這麼久。眼前這個女孩,又有哪一點趕不上美茹呢?難得她和小蕾又投緣。

  雖然對狄君璞而言,心虹是顯得太年輕了一點,但是,男的比女的大上十幾歲,也不算怎麼不妥當。假如……假如……

  假如能成功,老姑媽越想越樂,忍不住嘻嘻一笑,那才真好呢!她可別在這兒夾蘿蔔乾礙事了!她慌忙向門口走,一面對狄君璞說:「君璞,你陪梁小姐多談談哦,碗吃好了就放著,明天早上阿蓮會來收去洗。我照顧小蕾睡覺去,你就別操心了,只管陪梁小姐多聊聊。嘻嘻!」她又嘻嘻一笑,急急忙忙的走了,還細心的關上了房門。

  她這一連兩個嘻嘻,使心虹莫名其妙的漲紅了臉。狄君璞也不自禁的暗暗搖了搖頭,他知道老姑媽在想些什麼,自從美茹離去以後,她是每見一個女孩子都要為他撮合一番的。

  心虹吃完了面,她是真的餓了,一碗麵吃得乾乾淨淨。她的好胃口使狄君璞高興,望著她,他問:「再來一碗?」

  「不了,已經夠了,真的。我平常很少吃這麼多。」用狄君璞的手帕擦了擦嘴,她站起身來,想收拾碗筷,狄君璞說:「讓它去吧!」

  他們把茶几搬回原位,心虹把躺椅上的棉被折疊好了,把碗筷放到一邊去,又去盥洗室洗了洗手臉,折回到書房裡來,她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上,翻了翻狄君璞桌上的手稿,她沒有說話,沉默忽然間降臨在她和狄君璞之間了。

  在這一刻,他們誰都沒有再想到雲飛,和那個遺忘的世界。他們想著的是那一吻,是未定的前途,是以後的故事,和他們彼此。室內很靜,窗外的穹蒼裡,又有月光,又有星河。

  室內,檯燈的光芒並不很亮,綠色的燈罩下,放射著一屋子靜靜的幽光。她坐在燈下,長髮梳理過了,整齊的披在背上。

  那沉靜的、夢似的臉龐,籠罩在檯燈的一片幽光之下。那眼神那樣朦朧,那樣模糊,那樣帶著淡淡的羞澀,和薄薄的醉意。溫柔如夢,而光明如星!他看著她,不轉睛的看著她,心裡隱約的想著梁逸舟對他說過的那些警告的話,但那些話輕飄飄的,像煙,像雲,像霧,那樣飄過去,在他心中竟留不下一點重量和痕跡。他眼前只有她,他心裡,也只有她!

  那沉默是使人窒息的,使比言語更讓人心跳,更讓人呼吸急促,更讓人頭腦昏沉的。他慢慢的移近了她,站在她對面,隔著一個書桌,對她凝視。她迎視著他,他可以在她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她的手指,無意識的卷弄著一張空白的稿紙,把它捲起來,又把它放開,放開了,又捲起來,是一隻神經質的,忙碌的小手!終於,他的手蓋了下來,壓在那只忙碌的小手上。而她呢?發出了那樣一聲熱烈的、驚喜的、壓抑的輕喊,就迅速的低下頭來,把自己的面頰緊貼在他的手背上,再轉過頭去,把自己的唇壓在那手背上。

  他的心猛跳著,跳得狂烈,跳得凶野。這可能嗎?那磨碎的細沙又聚攏了,重新有一個完整的生命和一份完整的感情,這可能嗎?他望著那黑髮的頭顱,這不是也是一顆磨碎了的細沙嗎?兩粒磨碎了的細沙如果相遇,豈不是可以重新組合,彼此包容,結為一體?不是嗎?不是嗎?不是嗎?他的呼吸急促了,他興奮著,也驚喜著。翻轉了自己的手,他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托起來。天哪!她有怎樣一對熱烈而閃爍的眼睛呀!他覺得自己被融解了,被吞噬了。他喘息的低喚:「心虹!」

  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嗯。」她輕哼著。

  「這是真的嗎?」他問。

  「我不知道,」她說,眼光如夢。「請你告訴我。」

  「這是真的!」他說,突然振奮了。「我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該知道了。」他喉嚨瘖啞。「過來!」他說,幾乎是命令的。

  她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一直走到他身邊。仰著頭,垂手而立。她臉上煥發著光采,眼睛清亮如曙色未臨前的晨星。

  面如霞,眉如畫。那小小的嘴唇嫣紅而濕潤,輕嘬著一個少女的夢和火似的熱情。他的心臟在胸腔中擂鼓似的猛擊著,他的頭昏昏然,目涔涔然,眼前只看到那煥發的,燃著光采的臉。他無法控制自己,啞著聲音,他還想抗拒自己的意識:「你可想離開這兒?」

  「不,我不想。」她說。

  他歎息,攬住她,他的唇壓了下來,壓在她那溫軟的、如花瓣似的唇上。她緊偎著他,她的手環抱著他的腰,她熱烈的響應著他。她所獻上的,不止是她的唇,還有她那顆受過創的、炙熱的、破碎過而又聚攏來的那顆心。他的唇如火,他的心如火,他的頭腦裡也像在燒著火。意識、思想,都遠離了他,他只一心一意的吻著,輾轉的、激烈的吻著。

  這就是人類最美麗的一刻,不是佔有,不是需索,而是彼此的奉獻。在這一吻中,宇宙已不再是洪荒,世界也不再是荒漠。整個地球、宇宙,和天地,都從亙古的洪荒中進入了有生命的世紀。花會開,鳥會鳴,月會亮,星星會閃爍,草木向榮,大地回春,人──會呼吸,會說話,會哭,會笑,會──愛。

  狄君璞抬起頭來,用手捧著她的臉,他望著她。她星眸半掩,睫毛半垂。醉意盎然的臉龐上半含微笑半含愁。這牽動他的神經,攪動他的五臟。他拉著她在躺椅上坐下來,把她的手闔在他的雙手中。他輕喚:「心虹。」

  「嗯?」她揚起睫毛,眼珠像是兩粒浸在葡萄酒中的黑葡萄,帶著那樣多的酒意望著他。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不需要知道。」她搖搖頭,眼珠卻忽然潮濕了。「你為什麼不在四年前出現呢?」她哀愁的問。「那麼,我可以少受多少苦呵!而且,我獻給你的,將是一個多麼乾淨而純潔的靈魂!」

  四年前?四年前美茹還沒有離開他,即使相遇,又當如何?人生,有的是奇妙的遇合與安排。他深吸了口氣,凝視著她,懇切的說:「你的靈魂永遠乾淨而純潔,心虹。在人生的路上,在感情上,我們都經過顛躓和打擊,我們都曾摔過跤,都曾碰得頭破血流。但是,現在我們相遇,讓我們彼此慰藉,讓我們重新開始。再去找尋那個我和你都深信的、存在著的那個美麗的世界。好嗎?心虹?」

  心虹的眼裡仍然漾著淚光,仍然那樣癡癡的看著他。

  「你會不會認為我不夠完美?」她說:「我總覺得遺憾,你應該是我的第一個愛人!」

  「你也不是我的第一個愛人,」他說:「你在乎嗎?」

  她搖搖頭。

  「只願是最後一個!」她說。

  「而且,是唯一的一個!」他接口,把她攬在胸前,讓她那黑色的頭緊倚在他寬闊的胸膛上。

  她閉上眼睛。

  「天哪!」她歎息的低語。「我現在才知道,這一年多以來,我是多麼的疲倦。像在濃霧裡茫無目的的追尋!我奔跑!我尋覓!我經常落入那黑暗的深井裡,又冷、又潮濕、又孤獨、又無助。我掙扎又掙扎,奔跑又奔跑!這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旅程!現在,我終於找到了港口。呵,你可讓我這條疲倦的船駛入港口嗎?」

  「是的,心虹。你休息吧!讓我來幫你遮著風雨,擋著波濤。你沒有什麼需要害怕的事了,因為……」他吻吻她的頭髮,他的嘴湊在她的耳邊。「有我在這兒。」

  「我們的前面沒有風浪嗎?」她低問。

  他震動了一下。

  「即使有,讓我去克服。我不要你擔任何的心。」

  她沉思片刻。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是的。」

  「如果你有了我,你能把你以前的太太完全忘懷嗎?」

  他沉默了一下。

  「你現在有了我,你能忘懷雲飛嗎?」

  「我已經不記得他了,事實上,我早就不記得他了。我患了失憶症,不是嗎?是你把他找回來的。」

  「我是傻瓜!」他低語,詛咒的。「現在,你能再患失憶症嗎?」

  「如果你希望我患。」

  「我希望。」

  「已經患了!」她笑著說,抬起頭來,天真而坦白的望著狄君璞:「現在,我的生命像一張白紙一樣的乾淨,這張白紙上,只寫著一個名字;狄君璞!啊,」她凝視他,猛的又撲進他的懷裡,抱住了他的頸項。「啊!救我,狄君璞,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救星。救我!保護我,狄君璞,讓我不要再遭受任何的風雨摧折了!」

  他攬住了她,緊緊的,他的眼裡有淚。是的,這是一場漫長的跋涉,不止她,還有他。在感情的途徑上,他們都曾遭受過怎樣致命的風暴!而現在,他們靜靜相依。在他們的前途上,還會有風暴和雷雨嗎?她,這個小小的、依附著他的人兒呵!他是不是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她,給她一段全新的、美好的未來?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胳膊更加強而有力的攬緊了她。

  窗外,那天上的星河裡,無數的星星在靜悄悄的閃爍著,像許多美麗的、天使們的、窺探著的眼睛。

  一夜無眠,幸福來得那樣快,那樣突兀,狄君璞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當早晨的陽光,燦爛的射入了窗內,一直照到他的床上,他仍不想起床。整夜,他腦子裡都迴旋著她的影子,她的笑,她的淚,她的凝視,她的沉思。

  還有她那份炙烈而奔放的熱情。呵,這是上天的安排嗎?當他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早已不能愛也不能恨的時候,他卻會搬到這農莊裡來,神奇的碰到了心虹!偏偏她也是愁腸萬斛,迷離失所。他還記得第一次聽到她在霧谷中婉轉低吟:「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卻難驅遣……」

  現在,再也沒有愁字了!生命是嶄新的,感情是嶄新的,那份喜悅,也是嶄新的!「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也可驅遣。」哪!他翻身下床,披衣盥洗,眼前心底,都是一片燦爛的陽光。

  昨晚,他並沒有送心虹回家。他們相對而坐,在那份迷迷糊糊,朦朦朧朧,恍恍惚惚的心情裡,根本不知道時間的飛逝,然後,老高來了,他銜主人之命,前來接取小姐,狄君璞只得讓心虹跟著老高離去,他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隱入那月光下的楓林小徑,看著她的長髮飄飛,衣袂翩然,再也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當時的心境,是驚?是喜?是溫柔?是迷糊?是充實?是空虛?是甜蜜?是惆悵?人類的一個「情」字,是幾千百種句子,也無法形容於萬一的。

  她昨晚睡得好嗎?可曾也像他一樣失眠?她現在起床了嗎?她是不是在記掛著他呢?她現在在做什麼呢?唱歌?唸詩?在花園中散步?幾千幾萬個問題,幾千幾萬種關懷。最後,這些問題和關懷都匯合成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渴望:他要馬上見她!

  他想立即去霜園。也由於這一念頭,他才認真的想起梁逸舟曾給過他的警告。他是不會喜歡這件事情的!當梁逸舟知道之後,會怎麼說呢?他會認為他在勾引心虹?在欺騙一個少女的心?他會反對?會堅持?會認定心虹跟著他將會不幸?他想起梁逸舟對他說過的話:「……那樣一個生活在夢幻裡的孩子,她是不務實際的,她常會衝動的走入感情的歧途。她根本不會想到你比她大那麼多,又是她的長輩,又有孩子,又有過妻子……」

  「見鬼!」他不自禁的詛咒,誰規定過有孩子和「有過」妻子的男人就不能戀愛?為什麼愛上他就是「走入感情的歧途」?梁逸舟!你未免太不公平!他憤怒的咬了咬嘴唇。不行!

  他非去看梁逸舟不可,他一定要剷除這條愛情之路上的荊棘!

  什麼荊棘?天知道!這很可能是一塊阻路的岩石呢!

  他走到客廳,老姑媽用一種含笑的,而又神秘的眼光迎接著他。說:「早餐想吃什麼?」

  「不,我不吃了,我馬上要出去辦點事!」

  「爸!」小蕾在一邊叫著:「我跟你一起去!」

  「糊塗孩子!」老姑媽慌忙把小蕾拉進自己的懷中,笑吟吟的說:「你爸爸要出去辦正經事,怎麼能帶你去呢?你還是在家裡陪著婆婆吧!」一面,她抬頭看著狄君璞:「去吧!辦事去!回不回來吃午飯?」

  「大概回來吧!」狄君璞沒把握的說。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姑媽問。

  「什麼?」狄君璞沒聽懂,詫異的望著姑媽。

  「你不帶梁小姐回來吃午飯嗎?」姑媽對他笑瞇瞇的擠了擠眼睛。「我自己下廚房,給你們炒一個辣子雞丁。」

  狄君璞不禁失笑了,拍了拍老姑媽的肩膀,他笑著點了點頭說:「不管怎樣,我想吃你的辣子雞丁。」

  走出了農莊,他絲毫也沒有猶豫,就沿著那條小徑,往霜園的方向走去了。小徑兩邊的楓樹,這幾天落葉落得十分的快,在樹枝尖端,嫩綠中帶著微紅的新葉,正一片片的冒了出來。這提醒了狄君璞,嚴冬將逝,春意先來。他踏著那簌簌的落葉,心頭不知怎麼,竟有點兒暖烘烘的了。

  「嗨!狄先生,我正要找你!」

  一個清脆的聲音嚇了他一跳,抬起頭來,心霞正亭亭然的站在他面前,依然是一身火似的紅,一對銳利而有神的眸子正直視著他。

  「哦,是你,」他回過神來,如果是心虹多好!「你怎麼沒去學校?今天沒課嗎?」

  「你一定日子過糊塗了,快過陰曆年了,學校在放假,我們有兩星期寒假。」「哦,怪不得姑媽和阿蓮整天忙著曬香腸!」狄君璞說。過年!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過年的興趣一年比一年淡,到了現在,過年反而徒增惆悵了。「你說你在找我?」他問。

  「是的。」

  「一面走一面說好嗎?我正想去看你父親。」

  「為什麼?為了姊姊嗎?」心霞迅速的問。

  狄君璞一驚,不自禁的看了心霞一眼,這個女孩子又知道些什麼呢?她決非「無所為」而來呵!

  「你想說些什麼?」他問。

  「我想勸你放手!」她大聲而有力的說。

  「放手?你是什麼意思?」

  「雲揚告訴我,你去看過他了,你也去找過蕭雅棠,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麼?」她緊盯著他,眼光和語氣都是咄咄逼人的。

  「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了。」他輕聲的說。

  她站住了,深深的望著他。在一瞬之間,她眼底的那抹敵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懇摯的、祈求的、憂愁而深沉的眼光。

  「狄先生,你聽我說。」她說了,語氣是平和而懇切的。

  「我希望你不要再深入的去打聽姊姊的故事,這對姊姊並沒有好處。你現在已經知道得不少,我想,我不如坦白告訴你,假若你聽了之後能夠放手的話。姊姊是個個性很強的人,她敢愛,她也敢恨,你不要看她外表文文弱弱,實在,她有一顆像火一般的心。我想,我對不起姊姊,雲飛……他……他曾追求我,我只是好玩,我太年輕,根本不懂事,所以,也……也沒有完全拒絕他,我好奇,我從沒跟男孩玩過。雲飛,他教我接吻,他勸我嫁給他,他說我比姊姊可愛……」她苦惱的搖搖頭。「我實在是幼稚!他滿足了我的虛榮感!結果,姊姊知道了一切的事……」

  「你不用告訴我,這一段我全知道了。」狄君璞打斷了她。

  「是嗎?」她驚奇的,顫慄了一下。「那麼,你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嗎?」

  「原來你爸爸竟不知道!」

  「求你別告訴他!」她焦灼的說:「在爸爸心目中,我一直是個天真的小孩子,你別告訴他好嗎?」

  「你放心,心霞,我要和你爸爸談的事與這件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會吐露任何一個字。」

  她鬆了一口氣。他們繼續往前走去。

  「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她說:「我欺騙了姊姊,你猜姊姊發現之後怎麼樣?她抱著我哭,沒有講一個字責備的話,我後悔得要死,她反而安慰我,她說,如果有人錯,不是她,不是我,應該是雲飛!你懂了嗎?所以,她後來在懸崖上殺了他!」

  「哦,原來你也給你姊姊定了罪了。」狄君璞悶悶的、冷冷的說了一句。

  「你還是沒有瞭解,」心霞有些煩躁不安,她焦灼而急切的說:「算了,我把一切都說出來吧。當我們在懸崖頂上的欄杆邊找到姊姊的時候,姊姊並非完全人事不知的,爸爸抱住她的時候,她還曾睜開眼睛來,對爸爸說了一句話,我那時正在旁邊,那句話我們兩個都聽得很清楚,她說:『爸,我終於殺了他了!』說完,她就昏倒了,以後就一直沒清醒過,等她真的清醒時,她就患上失憶症了。我和爸爸,為了保護姊姊,都決定不提這句話,但我們心中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反而慶幸姊姊是患了失憶症了。你懂了嗎?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都不願意你去追究真相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嗎?你不會說出去吧?」

  他看著心霞,那張年輕的臉龐上一片坦白的真摯,他知道她說的都是真話。掉頭看著太陽,那明朗的天空,看不到任何的陰雲,但他的心情卻沉重了起來。

  「事實上,雲飛也不是很壞,他只是用情不專。」她又說了下去。「在這件事件裡,我也不能逃掉責任,有時,我覺得我才是兇手!姊姊是無辜的!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向姊姊贖罪。」

  他深思了一會兒,覺得心中澎湃著一股難以遏止的激情,他忽然站定了,注視著心霞,他的呼吸急促,他的眼睛閃亮,他的面頰發紅。他很快的,一連串的說:「聽著,心霞!讓我告訴你我心裡所想的!不管有多少事實向我證明心虹推落了雲飛,甚至心虹親口承認過,但是,我決不相信這件事!心虹會暴怒如狂,會痛不欲生,但是她不會殺人!她連一條小蟲子都不會傷害!這件墜崖的事件必然是個意外!我堅信不疑!因為我知道心虹,她在絕望之時只會自苦,不會殺人!我知道她知道得太清楚太清楚了!她的每根纖維,每個細胞,每絲細微的感情,我都知道!」她驚愕的站在那兒,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樣驚愕,她有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然後,她深吸了口氣,喃喃的說:「嗨,你愛上她了!」

  「是的!」狄君璞毫不掩飾的承認,仍然在激動的狀況中。

  「我愛上她了,不止我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我,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是一棵枯死了的樹又發出了新芽,有了新的生命和生機,你懂嗎?心霞,你一心想要幫助你姊姊,那麼盡你的力量吧,促成這件事!我現在要去見你父親,他必然會反對,如果你真愛你姊姊,想辦法幫幫她也幫幫我吧!」

  她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片驚異的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他,是震驚的,也是興奮的。然後,忽然間,她揚了一下頭,把短髮摔向腦後,對狄君璞很快的伸出一隻手來,喜悅而激動的嚷:「嗨,狄君璞!你有一個同志了!握手吧,讓我們聯盟促成這件事!你真是個奇異的人,我不能不承認,你讓我感動呢!但願你也能同樣感動我父親!」

  狄君璞握住了她的手,激動漸消之後,他驚奇於自己的表現竟像個初墜愛河的小伙子。但是,他在心霞的眼睛裡看到了眼淚,這個少女是真的感動了。她的眉毛高揚,她的眼睛發亮,她的唇邊帶著那樣欣慰的、激賞的笑。在興奮與激動中,她竟說了句:「好好保護她呵,姊夫。她在愛情上是受過傷的呢!」

  「你放心吧,心霞。」

  他鬆開了握著她的手,他們又繼續往前走,穿過霧谷之後,霜園在望了。狄君璞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他對心霞說:「有幾句話我也想告訴你。」

  「是什麼?」她驚奇的。

  「我昨天見到了雲揚,」他誠摯的說,深深的注視她:「如果你錯過了這個男孩子,那麼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她的臉紅了,眼睛閃亮。

  「你是說真話嗎?」她問。

  「當然!」

  「那麼,說不定有一天,我們還需要你的幫助呢!」

  他們相對而視,都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層瞭解的情緒貫通了他們,在這一瞬間,他們已成為最堅固的同盟了。

  心霞看了看手錶,叫了一聲:「哎呀,你必須快一點,要不然爸爸會到公司去了。我到樓上去陪著姊姊,你和爸爸的談話,最好不要讓姊姊聽到,等會兒爸爸一反對起來,姊姊又會大受刺激。」

  看不出來,她的顧慮倒很周全,他們快步向霜園走去,到了大門口,心霞又站住了,叮嚀的說:「如果爸爸反對,或說些你們不該戀愛的大道理,那麼,你就問他,他年輕時是怎樣戀愛的?」

  「什麼意思?」狄君璞不解的問。

  「我告訴過你,我媽不是我爸的第一任太太,但是,在我另外那個母親未死以前,我爸就和我媽戀愛了。所以,很多人說心虹的母親是給我爸和媽氣死的。她死後才三個月,我爸就娶了我媽。所以,我爸應該可以瞭解愛情的那份強烈。」

  狄君璞不禁想起心虹在那本小冊子中寫的,關於她母親的事。他點點頭,說:「謝謝你給我的資料,但我希望我用不著這件武器才好。」

  「那麼,你還沒有完全瞭解我的父親!」心霞說:「你只看到他溫和的一面,還沒看到他的壞脾氣,和固執起來的蠻不講理。總之,別讓他打敗你!」

  「我不認為自己會被打敗!」

  他們又彼此交換了一瞥,才邁進霜園的大門。梁逸舟已走出客廳,正站在花園裡,等著老高開車子過來。心霞急急的迎上前去說:「爸爸,狄先生來看你,他說有話要和你談。」

  梁逸舟詫異的看了狄君璞一眼,後者臉上那份寧靜、沉著、和堅定的神情使他吃驚了。他想起昨日心虹曾整日待在他那裡,心裡已隱隱猜到狄君璞的來意。一種強烈、不安的情緒升進他的心中,他對狄君璞點了點頭,就默默的走進客廳,領先向書房走去。

  心霞對狄君璞做了個鼓勵的眼色,又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就三步並作兩步的,往樓上衝去了,在樓上,正傳來心虹低而柔的歌聲,在唱著「教我如何不想他」。這是第二次,狄君璞在這間書房裡和梁逸舟談話,那一次是深夜,這一次是清晨,這兩次的談話,無論在氣氛上,內容上,都有多麼大的不同!梁逸舟在一開始,就有一種備戰的姿態,燃起一支煙,他沉坐在那張安樂椅中,除了深深的、不斷的噴吐著煙霧以外,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等著狄君璞開口。

  這種氣氛是逼人的,但是狄君璞並沒有被梁逸舟嚇著,他也燃起一支煙,深吸了一口,平平靜靜的說:「梁先生,我今天來,是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把心虹嫁給我。」

  梁逸舟瞪視著狄君璞,他雖然已揣測到了狄君璞此來必定與心虹有關,但是仍然沒有料到他一開口,就是這樣突兀的一句話。他的確吃驚不小,但,他並沒有把驚異的神色流露出來。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他透過那層煙霧,直視著狄君璞的臉,不慌不忙的說:「君璞,你可能是工作過度了!」

  換言之,這句話也就是說:「你昏了頭了!」狄君璞輕蹙了一下眉頭,迎視著梁逸舟的眼光,他的眼神是堅定而沉著的。

  「梁先生,我沒有工作過度,我的理智和感情都非常清楚,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也知道你反對這件事,你上次對我說的話,言猶在耳,我並沒有忘懷。但是,我仍然請求你,把心虹嫁給我!」

  「你認為你配心虹是很合適的嗎?」梁逸舟問,對方那種冷靜,那種安詳,那種堅決和胸有成竹的態度使他激怒了。當初他把農莊租給他的時候,再也不會想到會發展成今天這個局面!他簡直有種「引狼入室」的感覺,他不止生狄君璞的氣,也在生自己的氣。那農莊,早就該放把火把它燒成平地,又不在乎幾個錢,幹嘛要把它租出去?出租也罷了,又偏偏租給什麼勞什子的作家!這種人天天編故事,編糊塗了,就要把自己編成故事的主角。所以很少的作家會有幸福安定的婚姻,就在於他們時時刻刻要當主角。不行!這件事是怎樣也談不通的,他必須斷絕他的念頭!

  「我認為我會給心虹幸福和快樂。」狄君璞答覆了他的問題。「我會盡我的全力來愛護她。」

  「你的回答避重就輕了!君璞。」梁逸舟的眼光是銳利的。

  「你覺得你的『條件』能和心虹結婚嗎?」

  「你在暗示我不合條件了。」狄君璞說。「我不相信你對愛情的看法是像一般世俗那樣的。你指的『條件』又是什麼呢?梁先生,坦白說,我並沒料到會愛上心虹,在你上次和我談過話後,我也抗拒過,迴避過,可是……」他歎口氣,聲音壓低了。「或者人世的一切發展,都有命定的安排。誰知道呢?」

  「命定?」梁逸舟抬了抬眉毛。「君璞,你用了兩個很滑稽的字,你們這段愛情是『命定』的嗎?別忘了,你比她大了十幾歲,一個作家,一個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的人,又是個在愛情上極有經驗的人!而心虹呢?她的社會和世界就是霜園、農莊,和山谷。何況她又有病。君璞,我認為你這樣做有失君子風度。」

  狄君璞領教了梁逸舟說話的厲害了,他開始瞭解心霞在霜園外警告他的話。一層薄薄的怒意掩上了他的心頭,可是,他壓制了自己,他決不能發怒,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是的,我比心虹大了十幾歲,是的,我是個作家,也是的,我結過婚,有過愛情的經驗……」他說:「可是,這些並不足以阻止我愛心虹,也不足以阻止心虹愛我,愛情,往往沒有道理好講,當它發生的時候,一切其他的因素,都會變得太渺小了。」

  「你不必給我開愛情課,君璞。」梁逸舟打斷了他。「那麼,你來這兒,是來徵求我的同意,問我願不願意把心虹嫁給你,對不對?」

  「是的。」

  「我可以簡單答覆你,也不必深談了。我不願意,君璞,你做我的女婿,未免太大了。」

  狄君璞漲紅了臉,他的冷靜已經維持不住了。

  「心虹已經二十四歲了,梁先生。」他冷冷的說:「她早就超過了法定年齡。」

  「是的。」梁逸舟沉著的說。「但是,你忘了,她是個精神病患者,我有醫生的證明,她的心智並不健全,所以,她根本不能自作決定。」

  狄君璞凝視著梁逸舟,這是怎樣一個冷心腸的男人!

  「想當初,雲飛遭遇過和我同樣的困難吧!」他衝口而出的說。

  他犯了一個大錯誤,梁逸舟暴怒的站起了身子,彎向他,指著他的鼻子,怒吼著說:「你少提盧雲飛,那根本是一個流氓!你如果願意,將來把小蕾嫁給流氓吧,心虹是我的女兒,我有權關心她的幸福!」

  「就是這句話,梁先生。」狄君璞很快的說:「你如果真關心心虹的幸福,你如果真愛她,就請不要干涉我和她的戀愛。你可知道她一直很憂鬱嗎?你可知道她經常生活在一個黑暗的深井裡?你可知道她徹夜失眠,常哭泣到天亮?你可知道她腦子裡有個黑房間,她常常害怕得要死?不!梁先生,你並不知道,你沒有真正關心過她,你沒有真正去研究過她,幫助過她。而現在,你盲目的反對我和她戀愛,你主觀的認為這對她一定有害。但是,你錯了,梁先生,你竟不知道我使她復活了!我讓她從那個大打擊裡復甦過來,使她又能生活,又能笑,又能唱歌,又能愛了!而你這位父親,偉大的父親,你站起來指責我勾引你的女兒,你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態出現,好像我是個魔鬼或罪魁。事實上,你根本一絲一毫也不瞭解心虹。你可以破壞我們,你可以驅逐我,你可以不把她嫁給我,但是,誰給你權利,因為你是一個父親,就可以置心虹於死地?」他一連串的說著,這些話像流水一般從他的嘴中衝出來,他簡直連思考的餘地都沒有。他喊得又急又響,在那種憤怒而激動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語言和思想。

  當這一連串的話說完,室內那份驟然降臨的寂靜,才使他驚愕的發現,自己竟說得那樣嚴厲。

  梁逸舟有好幾分鐘都沒有說話,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狄君璞,濃濃的煙霧不住的從他的鼻孔和口腔中冒出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太陽穴在跳動,這一切都顯示出他在極度的惱怒中。但他也在思考,在壓制自己。好半天,他才冷冰冰的說了一句:「什麼叫置心虹於死地?你倒說說明白!」

  狄君璞深吸了一口煙,他拿著煙斗的手在顫抖,這使他十分氣惱,將近四十歲的人了,怎麼仍然如此的衝動和不平靜?這和他預先準備「冷靜談判」、「以情動之」的場面是多麼不同!看樣子,他把一切都弄糟了!

  「梁先生,」他竭力使自己的聲調恢復平穩。「我只是想提醒你,心虹是個脆弱而多情的孩子,頭一次的戀愛幾乎要了她的命,這一次,你就放她一條生路吧!」

  「你認為,她上一次的戀愛悲劇是我導演的嗎?」梁逸舟大聲的問。

  「不,我不是這意思,」狄君璞急急的說:「我知道雲飛是個流氓,我知道他的劣跡恐怕比你知道的還多。那個悲劇或者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即將來臨的悲劇卻是可以避免的!」

  「是的,是可以避免的!」梁逸舟憤憤的說:「假如當初我不那樣好心,把農莊讓給你住,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了!狄君璞,我以為你是個君子,卻怎麼都沒料到你竟是條色狼!你認為你的桃色新聞鬧得還不夠多?躲到這深山裡來,仍然要扮演范倫鐵諾!」

  狄君璞跳了起來,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

  「梁先生,你犯不著侮辱我的人格,只因為我愛上你的女兒!假如你能夠冷靜一點,能夠仔細分析一下目前的局面,你會發現侮辱我並沒有用處,並不能解決問題!」

  「我有解決問題的辦法,」梁逸舟堅定的說:「請你馬上搬出農莊,我要把那幢房子整個拆掉!請你遠離霜園,遠離我們的家庭!」

  「梁先生,你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嗎?你知道你這樣會殺掉心虹嗎?」

  「你不要動不動就拿心虹的生命來威脅我!」梁逸舟惱怒的大聲吼:「心虹是我的女兒!我知道怎樣做對她有利!她根本不能明辨是非,她根本還沒有成熟,第一次,她去愛一個小流氓,第二次,又去愛個老騙子……」

  「梁先生,」狄君璞站起身來,打斷了對方的怒吼,奇怪,到這一刻,他反而平靜下來了。他的聲音是低沉而穩重的,穩重得讓他自己都覺得驚奇。可是,這低沉的語調卻把梁逸舟的吼聲給遮蓋淹沒了。「我知道和你沒有什麼可談了。我常常覺得奇怪,許多人活到了五六十歲的年紀,經驗過了半個世紀的人生,卻往往對於這世界和人類仍然一無所知。許多我們自己經驗過的痛苦和感情,如果若干年後,再來臨到我們的子女或朋友身上,我們反而會嗤笑他,彷彿自己一直是聖人似的!這豈不是可笑嗎?梁先生,我沒什麼話好說了,剛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讓我折服,我認為你是個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有深度,有思想,有靈性的人。現在,我發現,你僅僅是個剛愎自用,目空一切的暴君!我不願再和你談下去,在短時間之內,我不準備離開農莊,你可以想盡辦法來拆散我和心虹,隨你的便吧,梁先生!但是,你會後悔!」他抓起椅子上自己的大衣,又說了一句:「你有一對好女兒,有個好妻子,可是,要失去她們,也是非常容易的事!」

  他把大衣搭在手臂上,開始向門口去,但是,梁逸舟惱怒的喊了一聲:「站住!狄君璞!」

  狄君璞站住了,回過頭來。

  「你不要對我逞口舌之利,狄君璞。」梁逸舟本來蒼白的臉色現在又漲紅了。「我不聽你那一篇篇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你明天就給我從那農莊裡搬出去!」

  「你沒有權讓我搬出去,梁先生。」狄君璞靜靜的說:「我搬進來之前,曾和你訂過一張兩年為期的租賃合約,現在只過了半年,我並沒有虧欠房租,所以,在期滿之前,你無權要我搬走!」

  梁逸舟暴怒了。

  「狄君璞,你是個混蛋!」他咒罵著。「你給我注意,從今以後,再也不許走進霜園的大門。」

  狄君璞注視著梁逸舟,好一會兒,他說:「我很想問你一句話,梁先生,你戀愛過嗎?」

  梁逸舟一愣,憤憤的說:「這個用不著你管!你別用『戀愛』兩個字,去掩飾你那種醜惡而不正當的追求!戀愛應該要衡量彼此的身分,發乎情,止乎禮,才是美麗的!像你!你有什麼資格談『戀愛』兩個字,你對你第一個妻子的感情呢?記得你那個婚姻也曾鬧得轟轟烈烈呵!不正當的戀愛算什麼戀愛呢?那只是罪惡罷了!」

  狄君璞咬了咬牙。

  「謝謝你給我的教訓,我承認不負責任的濫愛是罪惡,可是,真摯的感情和心靈的需求也是罪惡嗎?梁先生,你這樣義正辭嚴,想必當初,你有個極正當的戀愛和婚姻吧!」

  說完這幾句話,他不再看梁逸舟一眼,他心中充滿了一腔厭惡的、鬱悶的情緒,急於要離開這幢房子,到屋外的山野裡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拉開了房門,他衝出去,卻差點一頭撞在吟芳的身上。她正呆呆的站在那房門口,似乎已經站了很久很久。顯然的,她在傾聽著他們的談話。狄君璞把對梁逸舟的憤怒,本能的遷移了一部分到吟芳的身上,瞪視了她一眼,他一語不發的就掠過了她,大踏步的走向客廳,又衝出大門外了。吟芳看著他的背影,她不自禁的向他伸出了手,焦灼的低喚了一聲:「君璞!」

  可是,狄君璞並沒有聽到,他已經消失在大門外了。吟芳頹然的放下了手,歎口氣,她走進書房。梁逸舟正漲紅了臉,瞪著一對怒目,在室內像個困獸般走來走去。看到了吟芳,他立即恨恨的叫著說:「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大新聞嗎?」

  「是的,」吟芳點了點頭,輕輕的說:「我全知道,我一直站在書房外面,你們所有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那麼,你瞧!完全被你說中了!這事到底發生了。心虹真是個只會做夢的傻蛋!這個狄君璞,他簡直是個卑鄙無恥的偽君子!」

  吟芳望著他,默然不語,眼神是憂鬱而若有所思的。半天之後,她走近他,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她輕聲的、溫柔的說:「坐下來,逸舟。」

  梁逸舟憤憤的坐下了。掏出一支煙,取出打火機,他連按了三次,打火機都不燃起來,他開始咒罵。吟芳接過了打火機,打燃了火,遞到他的唇邊。他吸了一口煙,把打火機扔在桌上,說:「瞧吧!我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因為他揭了你的瘡疤嗎?」吟芳不慌不忙的問。

  「你是什麼意思?」梁逸舟瞪視著吟芳。

  「逸舟。」吟芳站在梁逸舟的身後,用手攬住了他的頭,溫柔而小心的說:「事實上,狄君璞說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什麼?」梁逸舟掉過頭來:「你還認為他有道理嗎?難道你……」

  「別急,逸舟。」吟芳把他的頭扳正,輕輕的摩挲著他。

  「你知道我並不贊成這段戀愛,當初還要你及早阻止。可是,許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這事還是發生了。以前,我們曾用全力阻撓過心虹的戀愛,結果竟發生那麼大的悲劇。事後,我常想,我們或者採取的手段過份激烈了一些,我們根本沒有給心虹緩衝的餘地,像拉得太緊的弦,一碰就斷了。但是,雲飛確實是個壞胚子,我們的反對,還可以無愧於心。而狄君璞……」

  「怎麼?你還認為他是個正人君子不成?」梁逸舟暴躁的打斷了她。

  「你不要煩躁,聽我講完好嗎?」吟芳按了按他的肩,把他那蠢動著的身子按回到椅子裡。「我知道他配心虹並不完全合適。可是,從另一個觀點看,他有學識,有深度,有儀表,還有很好的社會地位和名望。除了他年紀大了些和離過婚這兩個缺點以外,他並不算是最壞的人選。而且,我以一個母性的直覺,覺得他對心虹是一片真心。」

  「看樣子,你是想當他的丈母娘了!」梁逸舟皺著眉說,把安樂椅轉過來,面對著吟芳。

  「逸舟!」吟芳溫柔的喊,在梁逸舟面前的地毯上坐下來,把手臂伸在他的膝上。懇切的說:「別忽略了心虹!狄君璞說的確是實情,如果硬行拆散他們的話,心虹會活不下去!」

  梁逸舟瞪視著吟芳。

  「你不知道,」吟芳又說了下去:「今天整個早上,心虹一直在唱歌,這是一年多來從沒有的現象!而且,她在衣櫥前面換了一上午的衣服,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梁逸舟繼續看著吟芳,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還有,你沒有看到她,逸舟。她臉上煥發著那樣動人的光采,眼睛裡閃耀著那樣可愛的光芒!真的,像狄君璞說的,她是整個復活了!」吟芳的語氣興奮了,她懇求似的望著梁逸舟,眼裡竟漾滿了淚。

  梁逸舟沉思了一段時間,然後,他煩惱的摔了一下頭,重重的說:「不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這件事!這等於在鼓勵這個不正常的戀愛!」

  「什麼叫不正常的戀愛?他們比起我們當初來呢?」

  梁逸舟驚跳起來。

  「你不能這樣比較,那時候和現在時代不同……」

  「時代不同,愛情則一。」

  梁逸舟盯著吟芳。

  「你是昏了頭了,吟芳!你一直都有種病態的犯罪感,這使你腦筋不清楚!你不想想看,這樣的婚姻合適嗎?一個作家,你能相信他的感情能維持幾分鐘?他以往的歷史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假若以後狄君璞再遺棄了心虹,那時心虹才真會活不下去呢!而且,你看到剛才狄君璞的態度了嗎?這件婚事,隨你怎麼說,我決不贊成!」

  「不再考慮考慮嗎?逸舟?」

  「不。根本沒什麼可考慮的。」

  「那麼,答應我一件事吧!」吟芳擔憂的說:「不要做得太激烈,也不能軟禁心虹,目前,你在心虹面前別提這件事,讓他們繼續來往,另一方面,我們必須給心虹物色一個男友,要知道,她畢竟已經二十四歲了。」

  「這倒是好意見,」梁逸舟沉吟的說:「早就該這麼做了!或者,心虹對狄君璞的感情只是一時的迷惑,如果給她安排一個年輕人很多的環境,她可能還是會愛上和她同年齡的男孩子!」他高興的站起身來,拍拍吟芳的手。「就這樣做!吟芳,起來!你要好好的忙一忙了。」

  「怎麼?」

  「我要在家裡開一個盛大的舞會!我要把年輕人的社會和歡樂氣息帶到心虹面前來!」

  「你認為這樣做有用嗎?」吟芳瞅著他。

  「一定的!」

  吟芳不再說話了,順從的站起身子。但是,在她的眼底,卻一點也找不出梁逸舟的那種自信與樂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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