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十二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十二章</h3><br /><br />  雨季來臨了。台北的冬天和春天,都是濕漉漉的。整天整晚,那濛濛細雨無邊無際的飄飛,陰冷的寒風,蕭蕭瑟瑟的掠過山頭,掠過原野,掠過城市,掠過街邊的尤加利樹,一直撲向各大廈的窗櫺。靈珊在這一段時期裡很安靜,很沉默,像一隻蟄伏著的昆蟲,隨寒冷的天氣而冬眠起來。她不再和父母爭辯她的婚事,甚至,避免再去提到它,在她內心深處,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座山般橫亙在她的面前,這份阻力比父母的阻力更強。她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脆弱,她竟收服不了一個孩子。春天來臨的時候,靈珊已患著淡淡的憂鬱症,她變得多愁善感而落落寡歡。學校放了一個月寒假,又再度開學了。靈珊照舊上課下課,帶著孩子們做遊戲。下課回家之後,她常倚窗而立,沉思良久。靈珍冷眼旁觀,私下裡,對父母說:<br /><br />  「靈珊在和我們全家冷戰!」<br /><br />  事實上,靈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與其說她在冷戰,不如說她鬥志消沉。主要還有個原因,韋鵬飛在過春節的時候,帶楚楚回了一趟南部。從南部回來,楚楚就整個變了,她對靈珊充滿了敵意,充滿了冷漠。她又成了一隻渾身備戰的刺,動不動就豎起了她滿身的尖刺,準備奮戰。當靈珊好言詢問的時候,她只尖聲的叫了一句:<br /><br />  「我奶奶說,你要做我的後娘,我討厭你!」<br /><br />  將近半年的收服工作,忽然一下子就完全觸了礁。無論靈珊如何溫言細語,那孩子只是板緊了臉,惡狠狠的盯著她,尖聲大叫:「你不要碰我,你碰我我就咬你!」<br /><br />  有好幾次,她真想再捉住這孩子,給她一頓責罰。可是,自從有婚姻之想,她竟不敢去責罵這孩子了。她怕她!在這種畏怯的情緒裡,一味的軟弱造成的竟是反效果,楚楚越來越無法無天,越來越蠻橫,越來越對靈珊沒禮貌。甚至,她已經懂得如何去欺侮靈珊。每當她和靈珊單獨相處,她就會細聲細氣的說:「阿姨,我好想好想我的媽媽呵!如果她不死就好了!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br /><br />  靈珊看著她那張慧黠的小臉,和那狡獪的眼神,明知她說的是謊話,明知她對生母決無印象,明知她安心要氣她,她仍然覺得刺耳刺心,而六神無主。<br /><br />  靈珊是消沉下去了。而在這段時間裡,韋鵬飛卻忙得天昏地暗,自從春節以後,旭倫的營業額提高,生產量大量增加,韋鵬飛主持公司的整個生產部門,又添購了好幾部機器,他就從早忙到晚,日夜加班,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而每次回家,都累得筋疲力竭,倒在沙發上,他常連動都不想動。但是,即使這麼忙,他也沒有忽略掉靈珊的消沉。一晚,他緊握著靈珊的手,誠摯的說:<br /><br />  「靈珊,別以為我忘了我們之間的事,等我忙完這一陣,到夏天,我就比較空了。我們在夏天結婚,好不好?結完婚,我帶你到日本去度蜜月。」<br /><br />  她默然不語。「你別擔心,靈珊,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我父母對於我又能重拾幸福,開心極了,他們說,等到有假期的時候,要到台北來看你!」她微微一震。「怎麼了?」他問,「你又在怕什麼?」<br /><br />  「你的父母──」她期期艾艾的說:「他們真的很開心嗎?他們並不認識我──」「他們看過你的照片。」<br /><br />  「怎麼說呢?」她垂下眼瞼。「他們一定說我很醜,配不上你。所有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br /><br />  「不,正相反。」「怎麼?」「他們說你很漂亮,太漂亮了一點。我媽說我太貪心了。她說──」他猛的嚥住了。<br /><br />  「她說什麼?」靈珊追問。<br /><br />  「沒說什麼,」鵬飛想岔開話題。「她覺得我配不上你,會糟蹋了你。」「不是的!」她固執的說:「她說什麼,你要告訴我!你應該告訴我!」他注視著她,她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胳膊放在沙發上,用手托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裡面有股龐大的力量,使他無法抗拒,無法隱瞞。他伸手撫摩她的面頰,和她那小小的耳垂。<br /><br />  「她說──」他輕嘆一聲。「你受漂亮女孩子的罪,還沒受夠嗎?怎麼又弄了一個這麼漂亮的?當心,這女孩明艷照人,只怕你又有苦頭要吃了!」<br /><br />  靈珊悄然的垂下頭去。<br /><br />  「靈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別誤會,我媽這句話並沒有惡意,她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到漂亮女孩就害怕。你要原諒她,當初,她和欣桐間,也鬧得極不愉快,她曾盡心盡力待欣桐,欣桐仍然一走了之。她把這件事看成了韋家的奇恥大辱。靈珊,不要擔心,等她見到你之後,就知道你有多純,多善良,多可愛了。」<br /><br />  靈珊仍然低頭不語。「怎麼?」鵬飛凝視著她,仔細的凝視著她。「你真的在擔心嗎?真的在煩惱嗎?」她把頭倚進了他懷裡。<br /><br />  「鵬飛!」她軟弱的叫。「為什麼這世界上要有這麼多人?而人與人間的關係又這麼複雜?為什麼兩個人之間的事,要牽扯上這麼許許多多其他的人物?」<br /><br />  韋鵬飛擁著她,好一會兒,也默然不語。他充分了解她心底的哀愁與無奈。半晌,他輕聲低語:<br /><br />  「靈珊!」「嗯?」她應著。「我們找一個沒有憂愁,沒有工作,沒有煩惱,沒有糾纏──的地方去過日子吧!」<br /><br />  「有這樣的地方嗎?」「有的。」「是月球?還是火星?」她問。<br /><br />  他輕聲一笑。「不不,不是月球,不是火星,是亞馬遜河的原始叢林裡。」<br /><br />  「那兒確實沒有煩惱,沒有糾纏,」靈珊點點頭。「可是,有蚊子,有毒蛇,有鱷魚,有野獸,說不定,還有吃人族把你拿去燉湯吃!哦,算了,我們留在這兒吧!」<br /><br />  「那麼,我們還可以去阿拉斯加!」韋鵬飛轉動著眼珠,「我看過一部電影,介紹阿拉斯加的風景,終年積雪,一片銀白,北極熊在雪地裡打滾。到處都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成千成萬的蝴蝶圍著花朵打轉──」<br /><br />  她笑了。「雪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有成千成萬的蝴蝶?」她說:「你真是吹牛不打草稿!」<br /><br />  他正視著她。「我打了草稿,」他說:「打了半天草稿,只為──博你一笑!」她的眼睛閃亮,淚珠在睫毛上輕顫。<br /><br />  他一把抱緊了她,在她耳邊激動的喊著:<br /><br />  「哦,靈珊!如果有那樣的地方,我會帶你去的,我真會帶你去的!我不要你煩惱,我不要你憂愁,我不要你操心,我不要你這樣憔悴下去!哦,靈珊,你告訴我吧,怎樣能讓你快樂起來?你告訴我,你教我,我一直不是個很好的愛人,我不懂怎樣能夠保護我所愛的──」他的身子掠過了一陣顫慄。「你教我,靈珊!是不是我太忙了?我太忽略了你?你教我,但是,不要離開我──」她把嘴唇壓在他唇上,堵住了他的言語。半晌,她抬起頭來,溫存的,平靜的看著他。<br /><br />  「我說過要離開你嗎?不,不會,永遠不會。」她用手指輕觸他的眉梢和鬢腳,她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我們之間如果有陰影,如果有問題,我相信,總會慢慢克服的。鵬飛,」她輕揚著眉毛。「我不是裴欣桐,你放心。」<br /><br />  他深深的注視她。「你父母仍然在反對我嗎?」他問:「他們是通情達理的,他們是開明的,為什麼也像塊無法融解的冰塊?」<br /><br />  「有一天,楚楚也會長大,」靈珊說:「當她二十二歲的時候,你會不會願意她去嫁給一個離過婚,有個六歲大孩子的父親?」「如果那父親像我一樣好,我是絕對願意的!」<br /><br />  「你好嗎?你真不害臊!」<br /><br />  「我真的很好──最起碼,這半年以來,我已經戒除了所有的壞習慣,我努力在學好──但是,你父母不肯面對我的優點,他們只研究我的過去!」<br /><br />  「給他們時間!」她低語。「也給我時間。」<br /><br />  「給你時間幹嘛?」「去融解一座冰山。」「冰山?」他說:「你面前也有冰山嗎?」<br /><br />  「是的。」「是──」他遲疑的。「楚楚嗎?我以為你已經完全收服了她。你像是如來佛,她只是個小孫猴子,她應該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她搖搖頭,無言的嘆了口氣。<br /><br />  他撫摩她的頭髮,緊蹙著眉頭。<br /><br />  「你又嘆氣了。靈珊,你這麼憂鬱,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握緊她的手,忽然下決心的說:「靈珊,我們走吧!我們真的離開這所有令人煩惱的一切!我們走吧!離開你的父母,也離開我的家人,我們走吧!」<br /><br />  「走到那兒去?」「去美國。我可以在那兒輕易的找到工作,我又有永久居留權。我們去美國,好嗎?」<br /><br />  「楚楚呢?」她問。他狠狠的咬了咬嘴脣:「我可以把她交給我的父母!他們都很愛她!」<br /><br />  「你呢?不愛她嗎?」靈珊盯著他問。<br /><br />  「我當然愛她。可是──如果她成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冰山,我──我就只有忍痛移開她!」<br /><br />  靈珊和他對視良久。「聽我說,鵬飛。」她清晰的說:「我不跟你去美國,我不跟你去阿拉斯加,或任何地方!因為,我不要做一個逃兵!我愛我的父母、姐姐、和弟弟。我不想和他們分開,我也愛楚楚,我要她!我的問題在於,這所有反對我的人,我都愛!我不逃走,鵬飛,我要面對他們!」<br /><br />  「靈珊!」他喊:「你自私一點吧!為自己想想吧!」「我很自私,」她固執的說:「我想用我的胳膊,抱住所有我所愛的,不止你!鵬飛。還要抱住我的家人,和──那座小冰山,我不單單是自私,而且是貪心的!」<br /><br />  「靈珊!」他驚嘆的喊,擁住了她,在那份震撼般的激情裡,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於是,日子仍然這樣緩慢而規律的流過去。但是,在規律的底下,卻埋伏著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像地底的一條伏流,隱隱的,緩緩的流著。卻不知何時,終會化作一道噴泉,由地底激射而出。這天,韋鵬飛正在工廠中工作。一部熱鍛機出了毛病,一星期中,這機器已有三次因熱渡過高,燒紅之金屬碎片濺出來而燒傷了工人。韋鵬飛帶著幾個技工,一直在埋頭修理這部機器,調整它的溫度。忽然,有個工人走過來說:<br /><br />  「韋處長,有位劉先生來看你!」<br /><br />  「讓他等一下!」韋鵬飛頭也不抬的說,他整個人都鑽在機器下面,察看那機器的底層。半晌,他從機器下面鑽了出來,滿身的塵土,滿手的油垢,滿衣服的鐵屑。他抬眼看過去,才驚愕的發現,站在那兒等他的,竟然是靈珊的父親劉思謙!「哦,劉伯伯!」他慌忙打招呼,心想,要來的畢竟來了!他必須面對這個人物,這個問題,和這項挑戰了。他心裡在一瞬間掠過許許多多的念頭,知道劉思謙居然跑到工廠裡來找他,當然是非攤牌不可了。他暗中籌思著「應戰」的方法,立即做了一個堅定不移的決定,不管怎樣,他絕不妥協,絕不放棄靈珊!他看著劉思謙,一面用毛巾擦著手。「對不起,讓您久等,那機器有點毛病!」他說。<br /><br />  劉思謙好奇的看看那部機器,再好奇的看看韋鵬飛。平常,他見到的韋鵬飛都是整潔清爽的,現在,他卻像個工人!然後,他又好奇的打量這整個工廠,和那一排排的廠房,以及那些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鍋爐和沖床。<br /><br />  「我不知道這工廠這麼大,」他說:「有多少工人?」<br /><br />  「工人有五百多人,算上員工和職員,就有六百多人了!」韋鵬飛說,一眼看到劉思謙滿臉感興趣的表情,他心中一動,想先跟他扯點別的,把話說暢了,再導入正題就容易了。於是,他問:「要不要參觀一下?」<br /><br />  「會不會不方便?」劉思謙問。通常,一般工廠都謝絕參觀,以免一些私有技術流傳出去。<br /><br />  「不會。」韋鵬飛立刻說。「這兒沒有秘密。」<br /><br />  帶著劉思謙,他一間廠房又一間廠房的走過去,一面向他介紹那些機器的功用,和工廠的性質。<br /><br />  「我們分兩個部門,一個是鍛造部份,一個是精密鑄造部份。產品幾乎包括了各種金屬手工具,主要的對象是外銷,銷美國、加拿大,以及東南亞和歐洲。」<br /><br />  「哦?」劉思謙打量著那些機器,也打量著韋鵬飛,他自己也是學機械的,卻並沒有學以致用,現在早改行到了金融界,在一家大銀行當高級主管。但是,他對機械的興趣卻依然不減。「鍛造做些什麼事?」他問。<br /><br />  「第一步是剪切,那是剪切機,它把鐵片剪碎。第二步是加熱,這是加熱爐。然後是粗胚,再下來要熱鍛,再經過剪邊和加工,就完成了鍛造的程序。可是,僅僅加工一項,就又包括了吹沙,清洗、打直、熱處理、研磨、精光、電鍍──各種手續,所以,要這麼多機器,這麼多工人,這是一件繁複的工作。」劉思謙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br /><br />  「你整天面對著機器和鐵片,怎麼還有心情去追女孩子?」他問。韋鵬飛站在一間大廠房的外面,他的手扶著廠房的柱子,回頭看著劉思謙。「靈珊常常說我是個打鐵匠,」他乾脆引入正題。「我也確實只是個打鐵匠。但,一把鉗子,一個螺絲鑽,都要經過千錘百煉才做得出來。我一天到晚對這些鐵片千錘百煉,自以為已經煉成金剛不壞之身。直到靈珊捲進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也有血有肉有靈魂有感情!劉伯伯,」他誠摯的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靈珊確實再造了我!我每天把廢鐵變為利器,靈珊對我做了同一件事!」<br /><br />  劉思謙望向廠房,那兒有好幾個高周波爐,工人們正在做熔鑄的工作。他再看韋鵬飛,一身的鐵屑,滿手的油污,一臉的誠摯,和那渾身的機油味。他沉吟的說:<br /><br />  「你知道我來這兒幹什麼?」<br /><br />  「我知道。」韋鵬飛說:「你想說服我和靈珊分手。」<br /><br />  「你認為我的成功率有幾成?」<br /><br />  「你沒有成功率。」劉思謙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br /><br />  「像你這樣的男人,怎麼會離婚?」他冷靜的問。「聽說是你太太對不起你。」「欣桐是一個很好的女孩。」韋鵬飛認真的說。「兩個人離婚,很難說是誰對不起誰。欣桐外向愛動,熱情而不耐寂寞,她的思想很開放,有點受嬉皮思想的影響,她離開我──」他黯然說:「我想,總是我有缺點,我保不住她。」<br /><br />  「那麼,你就保得住靈珊了嗎?」<br /><br />  韋鵬飛靜靜的沉思片刻。<br /><br />  「是的。」「為什麼?」「因為靈珊不是欣桐!欣桐像我豢養的一隻小豹子,不管我多喜愛她,她一旦長成,必然要跑走,我跟欣桐結婚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靈珊不一樣,她獨立面有思想,從我們認識開始,她接受了我,不止我的優點,也包括了我的缺點。到現在,我覺得她已經像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可能保不住一隻小豹子,你怎麼可以保不住自己的生命或血液?」<br /><br />  「你的舉例很奇怪!」劉思謙怔怔的說。<br /><br />  韋鵬飛望向廠棚。「你看到那些爐子嗎?」他問。<br /><br />  「怎樣?」劉思謙困惑的。<br /><br />  「那裡面是碳鋼水,用碳鋼水加上鉻鐵和釩鐵,就鑄造出一種新的合金,叫鉻釩鋼。鉻釩鋼是由兩種不同的金屬鑄造的,但是,即經鑄造之後,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把鉻釩鋼分離成鉻鐵和釩鐵。我和靈珊,就像鉻釩鋼。」<br /><br />  劉思謙瞪視著韋鵬飛。<br /><br />  「看樣子,你是個成功的鍛造家!」他說,環視著左右。「看樣子,你還是個成功的工程師,看樣子,你也是個成功的主管。只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是個成功的丈夫!」<br /><br />  韋鵬飛熱烈的直視著劉思謙,眼睛發亮。<br /><br />  「我有必勝的信心,信任我!劉伯伯!」<br /><br />  劉思謙睜大了眼睛,皺皺眉頭,然後,他忽然重重的一掌,拍在韋鵬飛的肩上,粗聲說:<br /><br />  「我實在不知道,靈珊愛上了你那一點?我也實在不知道,我又欣賞了你那一點?但是,要命!」他深深吸氣,眼睛迎著陽光閃亮:「我居然全心全意,要接受你做我的女婿了!」<br /><br />  「劉伯伯!」他喊,滿臉發光他用他那油污的手,一把握住了劉思謙的手。「你不會後悔,你永不會後悔!」他說。「你雖然不知道,靈珊愛上了我那一點,我卻深深明白,靈珊為什麼那樣愛你們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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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雨季來臨了。台北的冬天和春天,都是濕漉漉的。整天整晚,那濛濛細雨無邊無際的飄飛,陰冷的寒風,蕭蕭瑟瑟的掠過山頭,掠過原野,掠過城市,掠過街邊的尤加利樹,一直撲向各大廈的窗櫺。靈珊在這一段時期裡很安靜,很沉默,像一隻蟄伏著的昆蟲,隨寒冷的天氣而冬眠起來。她不再和父母爭辯她的婚事,甚至,避免再去提到它,在她內心深處,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座山般橫亙在她的面前,這份阻力比父母的阻力更強。她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脆弱,她竟收服不了一個孩子。春天來臨的時候,靈珊已患著淡淡的憂鬱症,她變得多愁善感而落落寡歡。學校放了一個月寒假,又再度開學了。靈珊照舊上課下課,帶著孩子們做遊戲。下課回家之後,她常倚窗而立,沉思良久。靈珍冷眼旁觀,私下裡,對父母說:

  「靈珊在和我們全家冷戰!」

  事實上,靈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與其說她在冷戰,不如說她鬥志消沉。主要還有個原因,韋鵬飛在過春節的時候,帶楚楚回了一趟南部。從南部回來,楚楚就整個變了,她對靈珊充滿了敵意,充滿了冷漠。她又成了一隻渾身備戰的刺,動不動就豎起了她滿身的尖刺,準備奮戰。當靈珊好言詢問的時候,她只尖聲的叫了一句:

  「我奶奶說,你要做我的後娘,我討厭你!」

  將近半年的收服工作,忽然一下子就完全觸了礁。無論靈珊如何溫言細語,那孩子只是板緊了臉,惡狠狠的盯著她,尖聲大叫:「你不要碰我,你碰我我就咬你!」

  有好幾次,她真想再捉住這孩子,給她一頓責罰。可是,自從有婚姻之想,她竟不敢去責罵這孩子了。她怕她!在這種畏怯的情緒裡,一味的軟弱造成的竟是反效果,楚楚越來越無法無天,越來越蠻橫,越來越對靈珊沒禮貌。甚至,她已經懂得如何去欺侮靈珊。每當她和靈珊單獨相處,她就會細聲細氣的說:「阿姨,我好想好想我的媽媽呵!如果她不死就好了!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靈珊看著她那張慧黠的小臉,和那狡獪的眼神,明知她說的是謊話,明知她對生母決無印象,明知她安心要氣她,她仍然覺得刺耳刺心,而六神無主。

  靈珊是消沉下去了。而在這段時間裡,韋鵬飛卻忙得天昏地暗,自從春節以後,旭倫的營業額提高,生產量大量增加,韋鵬飛主持公司的整個生產部門,又添購了好幾部機器,他就從早忙到晚,日夜加班,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而每次回家,都累得筋疲力竭,倒在沙發上,他常連動都不想動。但是,即使這麼忙,他也沒有忽略掉靈珊的消沉。一晚,他緊握著靈珊的手,誠摯的說:

  「靈珊,別以為我忘了我們之間的事,等我忙完這一陣,到夏天,我就比較空了。我們在夏天結婚,好不好?結完婚,我帶你到日本去度蜜月。」

  她默然不語。「你別擔心,靈珊,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我父母對於我又能重拾幸福,開心極了,他們說,等到有假期的時候,要到台北來看你!」她微微一震。「怎麼了?」他問,「你又在怕什麼?」

  「你的父母──」她期期艾艾的說:「他們真的很開心嗎?他們並不認識我──」「他們看過你的照片。」

  「怎麼說呢?」她垂下眼瞼。「他們一定說我很醜,配不上你。所有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不,正相反。」「怎麼?」「他們說你很漂亮,太漂亮了一點。我媽說我太貪心了。她說──」他猛的嚥住了。

  「她說什麼?」靈珊追問。

  「沒說什麼,」鵬飛想岔開話題。「她覺得我配不上你,會糟蹋了你。」「不是的!」她固執的說:「她說什麼,你要告訴我!你應該告訴我!」他注視著她,她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胳膊放在沙發上,用手托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裡面有股龐大的力量,使他無法抗拒,無法隱瞞。他伸手撫摩她的面頰,和她那小小的耳垂。

  「她說──」他輕嘆一聲。「你受漂亮女孩子的罪,還沒受夠嗎?怎麼又弄了一個這麼漂亮的?當心,這女孩明艷照人,只怕你又有苦頭要吃了!」

  靈珊悄然的垂下頭去。

  「靈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別誤會,我媽這句話並沒有惡意,她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到漂亮女孩就害怕。你要原諒她,當初,她和欣桐間,也鬧得極不愉快,她曾盡心盡力待欣桐,欣桐仍然一走了之。她把這件事看成了韋家的奇恥大辱。靈珊,不要擔心,等她見到你之後,就知道你有多純,多善良,多可愛了。」

  靈珊仍然低頭不語。「怎麼?」鵬飛凝視著她,仔細的凝視著她。「你真的在擔心嗎?真的在煩惱嗎?」她把頭倚進了他懷裡。

  「鵬飛!」她軟弱的叫。「為什麼這世界上要有這麼多人?而人與人間的關係又這麼複雜?為什麼兩個人之間的事,要牽扯上這麼許許多多其他的人物?」

  韋鵬飛擁著她,好一會兒,也默然不語。他充分了解她心底的哀愁與無奈。半晌,他輕聲低語:

  「靈珊!」「嗯?」她應著。「我們找一個沒有憂愁,沒有工作,沒有煩惱,沒有糾纏──的地方去過日子吧!」

  「有這樣的地方嗎?」「有的。」「是月球?還是火星?」她問。

  他輕聲一笑。「不不,不是月球,不是火星,是亞馬遜河的原始叢林裡。」

  「那兒確實沒有煩惱,沒有糾纏,」靈珊點點頭。「可是,有蚊子,有毒蛇,有鱷魚,有野獸,說不定,還有吃人族把你拿去燉湯吃!哦,算了,我們留在這兒吧!」

  「那麼,我們還可以去阿拉斯加!」韋鵬飛轉動著眼珠,「我看過一部電影,介紹阿拉斯加的風景,終年積雪,一片銀白,北極熊在雪地裡打滾。到處都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成千成萬的蝴蝶圍著花朵打轉──」

  她笑了。「雪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有成千成萬的蝴蝶?」她說:「你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他正視著她。「我打了草稿,」他說:「打了半天草稿,只為──博你一笑!」她的眼睛閃亮,淚珠在睫毛上輕顫。

  他一把抱緊了她,在她耳邊激動的喊著:

  「哦,靈珊!如果有那樣的地方,我會帶你去的,我真會帶你去的!我不要你煩惱,我不要你憂愁,我不要你操心,我不要你這樣憔悴下去!哦,靈珊,你告訴我吧,怎樣能讓你快樂起來?你告訴我,你教我,我一直不是個很好的愛人,我不懂怎樣能夠保護我所愛的──」他的身子掠過了一陣顫慄。「你教我,靈珊!是不是我太忙了?我太忽略了你?你教我,但是,不要離開我──」她把嘴唇壓在他唇上,堵住了他的言語。半晌,她抬起頭來,溫存的,平靜的看著他。

  「我說過要離開你嗎?不,不會,永遠不會。」她用手指輕觸他的眉梢和鬢腳,她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我們之間如果有陰影,如果有問題,我相信,總會慢慢克服的。鵬飛,」她輕揚著眉毛。「我不是裴欣桐,你放心。」

  他深深的注視她。「你父母仍然在反對我嗎?」他問:「他們是通情達理的,他們是開明的,為什麼也像塊無法融解的冰塊?」

  「有一天,楚楚也會長大,」靈珊說:「當她二十二歲的時候,你會不會願意她去嫁給一個離過婚,有個六歲大孩子的父親?」「如果那父親像我一樣好,我是絕對願意的!」

  「你好嗎?你真不害臊!」

  「我真的很好──最起碼,這半年以來,我已經戒除了所有的壞習慣,我努力在學好──但是,你父母不肯面對我的優點,他們只研究我的過去!」

  「給他們時間!」她低語。「也給我時間。」

  「給你時間幹嘛?」「去融解一座冰山。」「冰山?」他說:「你面前也有冰山嗎?」

  「是的。」「是──」他遲疑的。「楚楚嗎?我以為你已經完全收服了她。你像是如來佛,她只是個小孫猴子,她應該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她搖搖頭,無言的嘆了口氣。

  他撫摩她的頭髮,緊蹙著眉頭。

  「你又嘆氣了。靈珊,你這麼憂鬱,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握緊她的手,忽然下決心的說:「靈珊,我們走吧!我們真的離開這所有令人煩惱的一切!我們走吧!離開你的父母,也離開我的家人,我們走吧!」

  「走到那兒去?」「去美國。我可以在那兒輕易的找到工作,我又有永久居留權。我們去美國,好嗎?」

  「楚楚呢?」她問。他狠狠的咬了咬嘴脣:「我可以把她交給我的父母!他們都很愛她!」

  「你呢?不愛她嗎?」靈珊盯著他問。

  「我當然愛她。可是──如果她成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冰山,我──我就只有忍痛移開她!」

  靈珊和他對視良久。「聽我說,鵬飛。」她清晰的說:「我不跟你去美國,我不跟你去阿拉斯加,或任何地方!因為,我不要做一個逃兵!我愛我的父母、姐姐、和弟弟。我不想和他們分開,我也愛楚楚,我要她!我的問題在於,這所有反對我的人,我都愛!我不逃走,鵬飛,我要面對他們!」

  「靈珊!」他喊:「你自私一點吧!為自己想想吧!」「我很自私,」她固執的說:「我想用我的胳膊,抱住所有我所愛的,不止你!鵬飛。還要抱住我的家人,和──那座小冰山,我不單單是自私,而且是貪心的!」

  「靈珊!」他驚嘆的喊,擁住了她,在那份震撼般的激情裡,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於是,日子仍然這樣緩慢而規律的流過去。但是,在規律的底下,卻埋伏著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像地底的一條伏流,隱隱的,緩緩的流著。卻不知何時,終會化作一道噴泉,由地底激射而出。這天,韋鵬飛正在工廠中工作。一部熱鍛機出了毛病,一星期中,這機器已有三次因熱渡過高,燒紅之金屬碎片濺出來而燒傷了工人。韋鵬飛帶著幾個技工,一直在埋頭修理這部機器,調整它的溫度。忽然,有個工人走過來說:

  「韋處長,有位劉先生來看你!」

  「讓他等一下!」韋鵬飛頭也不抬的說,他整個人都鑽在機器下面,察看那機器的底層。半晌,他從機器下面鑽了出來,滿身的塵土,滿手的油垢,滿衣服的鐵屑。他抬眼看過去,才驚愕的發現,站在那兒等他的,竟然是靈珊的父親劉思謙!「哦,劉伯伯!」他慌忙打招呼,心想,要來的畢竟來了!他必須面對這個人物,這個問題,和這項挑戰了。他心裡在一瞬間掠過許許多多的念頭,知道劉思謙居然跑到工廠裡來找他,當然是非攤牌不可了。他暗中籌思著「應戰」的方法,立即做了一個堅定不移的決定,不管怎樣,他絕不妥協,絕不放棄靈珊!他看著劉思謙,一面用毛巾擦著手。「對不起,讓您久等,那機器有點毛病!」他說。

  劉思謙好奇的看看那部機器,再好奇的看看韋鵬飛。平常,他見到的韋鵬飛都是整潔清爽的,現在,他卻像個工人!然後,他又好奇的打量這整個工廠,和那一排排的廠房,以及那些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鍋爐和沖床。

  「我不知道這工廠這麼大,」他說:「有多少工人?」

  「工人有五百多人,算上員工和職員,就有六百多人了!」韋鵬飛說,一眼看到劉思謙滿臉感興趣的表情,他心中一動,想先跟他扯點別的,把話說暢了,再導入正題就容易了。於是,他問:「要不要參觀一下?」

  「會不會不方便?」劉思謙問。通常,一般工廠都謝絕參觀,以免一些私有技術流傳出去。

  「不會。」韋鵬飛立刻說。「這兒沒有秘密。」

  帶著劉思謙,他一間廠房又一間廠房的走過去,一面向他介紹那些機器的功用,和工廠的性質。

  「我們分兩個部門,一個是鍛造部份,一個是精密鑄造部份。產品幾乎包括了各種金屬手工具,主要的對象是外銷,銷美國、加拿大,以及東南亞和歐洲。」

  「哦?」劉思謙打量著那些機器,也打量著韋鵬飛,他自己也是學機械的,卻並沒有學以致用,現在早改行到了金融界,在一家大銀行當高級主管。但是,他對機械的興趣卻依然不減。「鍛造做些什麼事?」他問。

  「第一步是剪切,那是剪切機,它把鐵片剪碎。第二步是加熱,這是加熱爐。然後是粗胚,再下來要熱鍛,再經過剪邊和加工,就完成了鍛造的程序。可是,僅僅加工一項,就又包括了吹沙,清洗、打直、熱處理、研磨、精光、電鍍──各種手續,所以,要這麼多機器,這麼多工人,這是一件繁複的工作。」劉思謙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你整天面對著機器和鐵片,怎麼還有心情去追女孩子?」他問。韋鵬飛站在一間大廠房的外面,他的手扶著廠房的柱子,回頭看著劉思謙。「靈珊常常說我是個打鐵匠,」他乾脆引入正題。「我也確實只是個打鐵匠。但,一把鉗子,一個螺絲鑽,都要經過千錘百煉才做得出來。我一天到晚對這些鐵片千錘百煉,自以為已經煉成金剛不壞之身。直到靈珊捲進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也有血有肉有靈魂有感情!劉伯伯,」他誠摯的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靈珊確實再造了我!我每天把廢鐵變為利器,靈珊對我做了同一件事!」

  劉思謙望向廠房,那兒有好幾個高周波爐,工人們正在做熔鑄的工作。他再看韋鵬飛,一身的鐵屑,滿手的油污,一臉的誠摯,和那渾身的機油味。他沉吟的說:

  「你知道我來這兒幹什麼?」

  「我知道。」韋鵬飛說:「你想說服我和靈珊分手。」

  「你認為我的成功率有幾成?」

  「你沒有成功率。」劉思謙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

  「像你這樣的男人,怎麼會離婚?」他冷靜的問。「聽說是你太太對不起你。」「欣桐是一個很好的女孩。」韋鵬飛認真的說。「兩個人離婚,很難說是誰對不起誰。欣桐外向愛動,熱情而不耐寂寞,她的思想很開放,有點受嬉皮思想的影響,她離開我──」他黯然說:「我想,總是我有缺點,我保不住她。」

  「那麼,你就保得住靈珊了嗎?」

  韋鵬飛靜靜的沉思片刻。

  「是的。」「為什麼?」「因為靈珊不是欣桐!欣桐像我豢養的一隻小豹子,不管我多喜愛她,她一旦長成,必然要跑走,我跟欣桐結婚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靈珊不一樣,她獨立面有思想,從我們認識開始,她接受了我,不止我的優點,也包括了我的缺點。到現在,我覺得她已經像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可能保不住一隻小豹子,你怎麼可以保不住自己的生命或血液?」

  「你的舉例很奇怪!」劉思謙怔怔的說。

  韋鵬飛望向廠棚。「你看到那些爐子嗎?」他問。

  「怎樣?」劉思謙困惑的。

  「那裡面是碳鋼水,用碳鋼水加上鉻鐵和釩鐵,就鑄造出一種新的合金,叫鉻釩鋼。鉻釩鋼是由兩種不同的金屬鑄造的,但是,即經鑄造之後,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把鉻釩鋼分離成鉻鐵和釩鐵。我和靈珊,就像鉻釩鋼。」

  劉思謙瞪視著韋鵬飛。

  「看樣子,你是個成功的鍛造家!」他說,環視著左右。「看樣子,你還是個成功的工程師,看樣子,你也是個成功的主管。只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是個成功的丈夫!」

  韋鵬飛熱烈的直視著劉思謙,眼睛發亮。

  「我有必勝的信心,信任我!劉伯伯!」

  劉思謙睜大了眼睛,皺皺眉頭,然後,他忽然重重的一掌,拍在韋鵬飛的肩上,粗聲說:

  「我實在不知道,靈珊愛上了你那一點?我也實在不知道,我又欣賞了你那一點?但是,要命!」他深深吸氣,眼睛迎著陽光閃亮:「我居然全心全意,要接受你做我的女婿了!」

  「劉伯伯!」他喊,滿臉發光他用他那油污的手,一把握住了劉思謙的手。「你不會後悔,你永不會後悔!」他說。「你雖然不知道,靈珊愛上了我那一點,我卻深深明白,靈珊為什麼那樣愛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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