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義之繩帶 松本清張
松本清張,一九○九年出生於福岡縣。一九五二年任職於朝日新聞時,以「某『小倉日記』傳」獲得芥川獎。一九五八年完成「點與線」,把現實感完美地表現在推理小說上。一九七○年以「挖掘眧和史」獲得菊池寬獎。他在正派推理結構上付出很大的熱情,同時在社會派方面也擁有廣大的世界。現任日本推理作家協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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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集合在這裡的聽眾,如果知道沒有兇殺案,一定會失望而歸。」(杜思妥也夫斯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1
那是早在九歲時的記憶,所以並不很可靠。印象中的那棟房子是在絕崖下面。要先從大馬路走進巷子。大馬路是條斜坡路,在坡頂有兩個瓦斯公司的大貯氣槽,也可能是三個。總之,從坡路下面走上來,看到漆黑的貯氣槽時,就知道奶奶家到了,那棟感覺真是紮實極了。在孩子的眼裡那是一種目標,帶給孩提時代的他極大的安心。
坡路的兩旁是排列整齊而高雅的平房,房屋中也夾雜著賣酒、賣菜以及雜貨等店舖,算是條很清靜的馬路,行人也不多。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時候,即使是中國沿海的城市裡,也幾乎沒有什麼車輛經過。
街角的三棟房屋有著木板牆,從中間的窄巷走進去,是五個石階,然後就是這一家的玄關。已經記不得玄關是格子門還是玻璃門,但是面向院子的一側,全是玻璃門,這一點倒是很清晰的記得,玻璃門大約只有六扇左右,由此可知這棟房子的大小,但在幼小的辰太看來,房子已是相當的大。辰太覺得自己的家就沒有這樣大,既小且暗、既老舊而屋頂又低,和兩鄰緊接著沒有一丁點的空地。
屋外有水池,池裡還有鯉魚。依稀記得後面的崖壁上有樹木,但又好像樹木是在院子裡,水池邊都是斑駁的樹蔭。屋裡的擺設在記憶中也是朦朧不清的,不記得有幾個榻榻米,但卻記得很大的客廳和非常小的房間。客廳和房間好像離得很遠,所以,我想兩者之間應該還有另外兩個房間才對。
辰太到這裡來是來找奶奶良子。良子聽到辰太大聲喊著「奶奶出來」,就好像有所顧忌般,立刻出來把孫子帶進去。她住的房間窄小又陰沉。奶奶是這一家的女傭,年紀在六十歲上下。
每次辰太一來,祖母就會給他糖菓,那是平日少見的西洋糖,和一般糖菓店賣的不同,是奶奶偷偷藏起主人家剩下來的。餅乾也是咬一口後嘴裡就充滿牛奶的味道。他來找奶奶,想吃這樣的糖菓也是因素之一。奶奶一面擔心地傾聽女主人的腳步聲,一面等待孫子吃完糖菓。另外還有包好的要給辰太帶回家。在送他走時的路上,奶奶從懷裡拿出來和零用錢一起交給他,此外還有一包錢要他交給阿勘,並再三叮嚀不要弄丟。
這個家裡只有女主人和奶奶。女主人的皮膚很白,是個身材豐滿、也很漂亮的人。經常都很講究化妝,那時大約是二十七、八歲吧,衣著更是華麗極了。太太稱奶奶叫阿姨。她沒有孩子,先生是遠洋輪船上的船員,三個月才回來一次。奶奶對辰太說過,先生回來時,辰太不可以來這裡,所以辰太大約有一個月左右沒辦法見到奶奶。除此以外,辰太也有能和奶奶一起睡的晚上。現在回想起來,太太對老女傭留孩子過夜似是不太滿意,但是為了籠絡她以便容易指揮她做事,只好不干涉。
辰太到這裡來時,奶奶一定會問:
「爹爹怎麼樣?」
「沒有回來。」
辰太回答時帶著幾許的不好意思。父親平吉有時候一個月不回家,有時候回家待了兩三天後又不見了。當他在八歲時,就能從母親的態度中看出父親在外面有女人。父親是包工,後來他聽出原來是那些在家裡進進出出的木工向母親透露女人的事,所以後來那些木工和泥匠也很少來家裡了。
「你娘怎樣?」奶奶問。
「娘給別人縫衣服。」
奶奶嘆口氣。
良子到了六十歲還要到人家家裡去做女傭,歸究原因都是由於兒子放蕩的關係。奶奶不能留在家裡,是因為不願增加靠縫衣服賺取工錢的媳婦的負擔。去為人幫傭不但可以減少一個人的開銷,而且拿到薪水後多少可以幫助媳婦。
平吉不是良子的親生兒子。那時良子的老伴還活著,在某種情況下領養了平吉。平吉也知道這件事。辰太雖然是良子的孫子,但並沒有血統關係,可是良子非常疼愛這個孫子。辰太很清楚地記得,奶奶寬大的額頭及頭髮稀疏的模樣,從那個時期開始,奶奶似乎就已經是直不起腰了。
奶奶常替太太跑腿到外面去,辰太來這裡玩時,看到奶奶彎著腰撐把傘,手裡拿著包東西,在兩天裡外出,奶奶把東西抱在胸前以免弄濕。回來時衣袖和腰以下都是濕淋淋的,突出的額上流著雨水和汗水。辰太覺得奶奶好可憐,他不喜歡那個讓老人工作而自己卻養尊處優的太太。實際上奶奶是很少休息的。當太太呼喚或來到紙門外吩咐事情,除此之外,其他時間她也是不停地工作,但辰太並不知道那是為了彌補來這裡玩的孫子而必須更努力工作。當事情都做完了,奶奶就坐下來縫抹布,辰太很喜歡看奶奶那時候的模樣,因為看起來感覺很穩重。奶奶聚精會神地縫抹布,縫線的花樣真像學校裡女學生的手工藝品,奶奶縫了好幾塊這樣的抹布。
從自己家到崖下的家,以孩子的腳程大約要一小時左右。剛開始時,辰太走那一段路心中很害怕,後來逐漸習慣。在半途要經過一個市場,人很擁擠嘈雜。有一家很大的醬油店,老遠就聞到醬油的味道。市場裡有一個看起來像是專欺負人的小孩子。經過市場之後就是條清靜的坡路。
辰太經常從小學一回到家裡就問道:
「娘,可以去奶奶那裡玩嗎?」
這種問話大約一星期總有一次。娘正在縫東西,沒有立刻回答,經過一會兒才用細微的聲音說:
「那麼你得很快就回來,還要告訴你奶奶,不要再給零用錢了,要奶奶自己留著買喜歡吃的東西吧。」
因為是一面縫東西一面說,所以低著頭說話。辰太看她的身影感覺她很落寞,頭髮散亂在後頸上。
從奶奶那裡回來時,母親會問:
「奶奶怎麼樣?」
「嗯,在工作。」
母親默不作聲。
不過,辰太並沒有告訴母親另一個秘密,那就是父親會找奶奶要零用錢。有一次辰太到奶奶那裡玩時就遇到了父親。
「啊,爹爹!」
辰太高興的大喊著,父親驚慌地猛搖手示意辰太別出聲。父親穿著廉價棉綢衣,在孩子眼裡那綿綢衣已經老舊了。父親就以這種模樣露出曖昧的笑容,低聲吩咐辰太去叫奶奶出來一下,而且沒忘記提醒孩子不讓太太知道。
太太坐在裡面的房子彈三味線(三弦琴)。奶奶得到辰太的通知後,默默地走到行李箱旁,打開蓋子拿出一樣東西,那不是糖菓包,對大人沒有給糖菓的理由。然後奶奶好像在責備站在玄關外的父親。父親疲憊的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當他從奶奶手裡接過要拿的東西後,就對辰太說不要告訴娘,又順便似地問起有沒有上學,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奶奶也對辰太說:「不要告訴娘你爹來的事情。」即使像辰太這樣的孩童,心底也感受到父親的背影是多麼落魄。
這家的主人辰太只見過一次。當時由奶奶帶著辰太到裡面的房間,但讓他跪坐在房外的走廊上。那時主人正在餐桌前吃飯,太太坐在一旁轉頭對主人說著辰太的事。主人穿著白色的衣服,大概是浴衣吧。太太好像用扇子在為主人搧涼,也許在打開的玻璃門外面還有庭院吧,辰太想。體格魁偉而禿頭的主人只是轉過頭來看了辰太一眼,立刻露出厭煩的表情移開視線,那種鄙視的表情,辰太至今猶清楚地記得,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曾經接觸過不少不同的人卻有相似的這種表情。那時,太太對縮在辰太旁邊的奶奶說,可以退下去了。現在回想起來,太太的確是這麼說。奶奶讓辰太鞠躬後,彎著腰從走廊退下。後來辰太每在戲劇中聽到「可以退下」的臺詞時,就會想起太太和主人併坐在上座的情形,同時腦海中還會浮現母親日以繼夜縫衣的情形。
有時候辰太單獨向太太問安。在辰太留宿的夜晚,他會去向太太道晚安。太太多半在看書,會回應一聲,但也有時默不作聲。
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母親真是個好人,幾乎好得有點過分,丈夫到外面的女人那裡去,她也從不和丈夫爭吵。至少,在辰太的記憶中從未有父母吵架的印象。母親雖然是生長在農家,但擅長讀書和寫字,父親的信幾乎都由母親代筆。除此之外,母親的烹飪技術也很好。母親喜歡整潔,家雖窄小,卻經常打掃得窗明几淨,也可以說勤快得過分。母親把父親服侍得無微不至,可以說周到得過分,也許是這個原因吧,父親外面那個女人正好相反,是個極疏懶的女人。
在辰太的記憶中,每當父親回家,母親立刻跑出去買酒、買魚,甚至連父親進屋門要順手關門時,母親都會趕緊搶先一步替他把門關了。在家裡,父親甚至不會把傾斜的椅子扶正,這種懶散的性格可以說是母親培養出來的。父親一回家,母親就會拿出乾淨的棉綢衣服,讓父親換下那一身滿是污垢的衣服。酒足飯飽,衣鮮履潔之後的父親又不告而別,母親便把父親換下的衣服拆開,洗燙後重新縫製。
父親也許是為了維持一個包工頭的面子,或生意上的需要,絕不肯穿木棉質的衣服,他把廉價的棉綢當做絲絹穿在身上,可是衣服舊了便不成樣子,看來一副可憐相。領子和衣襬都發出污垢的油光,辰太覺得那衣服穿在父親身上真是得歸其所。
2
辰太在稍長才想到,父親平吉是在兩種情形下才會回到家裡。
一種是回家向老婆要錢。良子雖然是養母,而游手好閒的平吉都還向辛苦掙錢的養母要錢,那麼他向那靠做手工賺錢維持母子生活的老婆要錢,就更理所當然的了。每次父親回家之後,母親就會欠米店的錢。
另一種是在父親和那女人吵架時,父親便會回家,吵架原因不外乎缺錢用。平吉在包工頭之間算是老資格,但後來他既失去了顧客的信任,夥伴們也都不搭理他,以前他所用的木匠泥工都不來往,建材店也不理他,平吉只是勉強靠老關係找到客戶,得到工作再轉包給其他業者,已經是淪為拿介紹費的掮客了。在各方面都失去信用的他,自然是四處碰壁,父親在焦急之餘,暗地裡開始向賭博尋找轉機。
當他和女人吵架回家時,辰太總會看到他的脖子、手臂到處都有抓傷的痕跡,唯有這件事是父親想瞞住母親的,母親當然也看到了父親傷痕纍纍,但她不說也不問。總之,當辰太看到那些黑色傷疤旁還像有膿般的紅腫,他奇怪地問父親時,反而引起母親的慌張,趕緊叫他不許向外人說。那個女人似乎是有歇斯底里症,缺錢用時就會找平吉的麻煩。父親好像是為了逃避那女人的虐待時,才回到母親這裡,或到奶奶工作的地方去。後來辰太知道那女人是從別的地方流浪到此。
有一次,父親揪住母親的頭髮,按倒在地上,用拳頭不停地毆打她。母親仆倒在榻榻米上,忍住哭泣絲毫不抵抗。辰太記得母親那時把一隻手放在額頭下。當辰太走進房裡時,父親似乎不得不放開母親,同時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母親擡起頭說,不要把父親的事告訴別人。散亂的頭髮下,是一張哭得通紅的臉,給辰太留下深刻的印象。
父親毆打母親並不只是一、兩回,當他和那女人之間處理得不順利,或對自己落魄的生涯感到氣憤時,便回來毆打母親出氣。其實這都是那女人害的,當他和那女人相處不好時,便把氣悶在肚子裡,然後回來向皮質脆弱的母親爆發。
在此雖用皮質來形容,但辰太至今仍懷疑母親的表皮是否真是那麼薄弱。那其實是韌性極佳,不輕易破裂的皮,也不是敲打上去就會立刻反彈回來像鼓一樣拉緊的皮,可以說是鬆弛的貼在上面的皮,任他再怎地敲打都沒有反應。不過,被打陷的部分,會以內部的韌性再恢復原狀,母親會有類似於此,令父親感到焦躁的反抗。辰太到如今還能想像出那種狀況。
昏暗的房間裡只有一邊有窗戶,在由窗戶射進來的光線裡,母親一針接一針地縫著衣服。母親的手工極好,鄰居們給她的活兒堆積如山。現在是連鄉下女人都穿洋裝,但在辰太九歲那時,女人外出都得穿和服。晚上赤裸的燈泡發出微紅的光,母親在這光亮下工作到凌晨一、二點鐘,工作時,尺會發出輕微的聲音,小鈴噹也在布上輕輕地響著。小鈴噹是裝在已經舊得發黃的牛骨片上,這牛骨片是宮島的土產,上面繪著廟門、鹿和紅楓葉,但已經磨損得只剩下一半。一個布做的插針球上插滿了珠頭針,露出或紅或黃或藍的一簇簇小珠子,這是為人做美裳的母親所擁有的彩色世界,辰太在一旁也共享這些。那些彩色小珠在窗、燈光下,散發出像珠寶一般的光輝。當辰太睡覺時,還能聽到牛骨片上的鈴噹聲。三九天的修行時,女人們會巡迴到門口,就好像聽到她們唱經一樣。第四站是大日寺。第五站是地藏寺,在河邊堆積的石頭,第一個是為父親,第二個是為母親。在輕微劃線的聲音中,針山的五彩小珠劃出一條彩虹。
辰太至少每一星期要走一趟能看到黑色貯氣槽的坡路。但是,當主人從遠洋航海回來,奶奶便會吩咐辰太不可再來,阻止孫子在一個月內來,所以辰太只有在那一次,也就是太太說妳可以退下那一次看到主人。禁止會見奶奶的日期一過,再去時就能得到三枚外國的銅幣,這是主人留下的紀念品,據說主人是當船長的。
當寒風吹過,偶爾會下冰雹。奶奶會挪動那直不起的身子到市場去買東西。太太彈著三味線。不管奶奶在不在,太太都很少和辰太講話,更不會接近辰太。
尤其是辰太留宿在奶奶房裡的晚上,似乎特別冷淡,因此,奶奶對太太就更加小心翼翼了。對辰太這樣的小孩而言,和奶奶一起睡覺是生活上的一種變化,奶奶疼愛孫子,雖然擔心太太不高興,但還是留孫子住下來。
留宿的第二天早上,辰太就會幫奶奶用抹布擦拭走廊。就是奶奶親手縫製的厚抹布,一沾水就變得很重。抹布上的縫線形成典雅的圖案,奶奶就有好幾條這樣的抹布。
奶奶很在意太太的想法,所以總希望太太能看到孫子賣力地擦拭走廊,所以總是故意讓他擦接近太太房間的地方。但是太太卻表現出視若無睹的樣子,甚至沒有說一聲辛苦。雖然如此,只要是住在這裡的孫子擦地板的情形能讓太太看到,奶奶心裡就會舒服一些。
有一天,當寒風捲起落葉在地面飛舞時,父親出現在那裡,骯髒的衣襬已經翹起來,臉色比以前更加蒼白了。辰太說奶奶不在,父親沒有一絲笑容地問什麼時候回來。那種眼光和他對待母親時是一樣的,辰太只是覺得可怕。辰太在半是恐懼半是反抗的心情下回答說不知道奶奶什麼時候回來。
父親仔細傾聽從房裡傳出來的三味線琴聲,然後問太太,是不是只有太太一個人在家。父親從來沒有問過這種事,辰太覺得很奇怪,但還是默默點頭。總是獨自練彈三味線的太太好像有著失眠症。
「主人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知不知道?」
父親這樣問。
「不知道。」
「對了,你每次都會拿到主人從外國帶回來的銅幣,對不對?上次是什麼時候拿到的?」
主人回來後又上船走了,大約是一星期前的事情。因為有一個月沒有見到奶奶,而今天在久違之後立刻拿到銅幣。銅幣上浮出的圖案是個戴皇冠的外國女人的側面,或是一圈帶葉的樹枝。
「大約一星期了,嗯……」
父親好像側著頭在想什麼,然後轉頭環顧四周,接著便悄悄地向房子的側方走過去,他既不從玄關進去,而且還盡量不讓他的木拖板發出聲音。看到父親在那裡猶疑著,辰太以為他在打發時間等待奶奶回來。父親在那兒徘徊,而太太的三味琴聲也始終沒有中斷。父親的姿勢是在向屋裡張望,偶爾也會往外面看。辰太以為父親在張望奶奶是否從巷口回來。屋頂上方罩著一片灰黑摻雜的雪層,冷風從那裡降下。
父親對辰太說,奶奶還不回來我要走了,不必告訴奶奶說我來過。然後像突然想起似的,從下垂的衣袖裡拿出零錢給辰太說,你傘去買東西。父親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舉動,令辰太感到十分慌張。
「爹,你什麼時候回家?」
父親穿著磨損得很厲害的拖鞋走下石階,辰太對著他的背影問道,父親聽了,特意又走回來,瞪著眼睛說:
「不要大聲吵嚷,爹的工作很忙還不能回去。你回家不要告訴你娘我來過這裡。」
大概過了三十分鐘,奶奶凍紅的手抱著買來的東西出現在路口。從這裡到市場有相當遠的距離。直不起腰的奶奶必須走一陣休息一陣才能走到。鼻頭也凍紅了,像小孩子一樣流著鼻水,奶奶不在附近買東西,一定要去市場買,是為了替太太買藥的關係。
辰太並沒有向奶奶提起方才父親來過的事。孩子為掩飾內心的不安,就比平常更興致勃勃地在小房間裡看著奶奶打開包袱拿東西的情形。
奶奶買回來的東西中有一個紅色的小盒。辰太曾經聽奶奶說過,太太晚上睡不著要吃這種藥。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是安眠藥。當時安眠藥的種類並不多。
太太是盡力想養成不吃藥就能睡著的習慣,因此,當晚上如果太太的房間是黑暗的,就是太太沒有吃藥,因為她熄了燈,想使自己自然入睡。如果有微弱的燈光,就是開著牀頭座燈的小燈泡,那是吃過藥了。聽說太太如果吃了安眠藥,就會害怕四周黑暗的氣氛。這是辰太聽奶奶說的。辰太住在這裡,晚上曾經看到紙門透出燈光,也看到沒有燈光的情形。
3
二個星期後,辰太住在奶奶那裡。一向都是早起的太太,那天早上並沒有出來,昨夜她的房間紙門透出了燈光,那表示太太喝過藥。喝藥才入睡的第二天早上,太太就會起得晚一點。
奶奶必須到附近去買早餐的菜。太太喜歡吃豆渣和海草,奶奶每天早晨必須去買這兩樣東西。奶奶駝著背出去時,一定會交代孫子說太太還在睡覺,不可以大聲吵,然後嘴裡吐著白霧走到寒冷的外頭。路上所見都是昨晚所下的霜。
奶奶出去後,辰太走進太太的房裡。太太仰臥在那裡,和昨晚看到時是一樣的。從張開的嘴,辰太拉出塞在裡面的抹布,這個動作多少需要一點力量。厚厚的抹布,有一半因太太的嘔吐物而染成了白色。
另外有一條抹布蓋在鼻子上。抹布昨晚是濕的,就像含有水份的橡皮一樣緊緊貼在太太漂亮的鼻孔上,密蓋住了鼻孔。把抹布塞進服過安眠藥的太太嘴裡時,太太好像很痛苦的掙扎,但她的手腳都沒有力量,鼻子上又蓋上了一條沾著水、很厚重的抹布,用手往上面壓住時,太太的頭便從枕頭上滑落,不久就不再動了。他用裁縫用的那種牛骨片把抹布塞進太太嘴裡,但那牛骨片不像母親所用的那種宮島土產,也沒有綁上小鈴噹。這骨片是用自己的零用錢到市場去買的,但是,當他在用這骨片當木棒把抹布塞進太太嘴裡時,他感覺好像在使用母親的東西一樣。而躺在牀上的太太就像父親外面的那個女人一樣。也許靈感是來自於太太彈三味線的關係吧!
對太太下手的動機,究竟是怎麼產生的呢?當然,主要原因是奶奶能從辛苦的工作中解脫回到家裡。當他看到母親日夜不歇的為鄰居做針線活兒,很自然地就會拿來和太太的生活做比較,或許,不能不承認他就是在這種心態下把濕抹布塞進太太嘴裡。另外還有一個明確的理由,這個理由使得這件事果然和他所想的一樣,由於平常太太幾乎不跟他說話,所以當最後太太躺在那裡從被子裡露出身體,無力且不能說話時,在辰太看來,活著和不活著其實是沒有多大的不同。
他把抹布抽出來之後,太太的嘴巴還是張開的,兩個鼻孔像剖開的柿子裡的種子一樣漂亮,看起來好像還能呼吸空氣。鼻子到臉頰的部位比起昨晚來已經乾燥多了。
辰太提著兩片抹布到廚房,在水桶裡清洗,水呈現白濁色,他把髒水倒在房後的水溝裡。水溝是順著斜坡掘成的,水流得很快,最後他把乾淨的水放入水桶,把抹布浸泡一下,然後兩條重疊開始擦拭走廊。
奶奶彎著腰回來了。奶奶見辰太正在工作,還讚美了幾句。然後把買回來的豆渣和海草放在廚房,走到裡面的房間,她自言自語道,太太好像比平常起來得晚。
父親平吉被警方逮捕,那是兩天後的事。因為太太被殺的那天晚上,有人看到他在屋前徘徊。從描述的相貌就知道是平吉,因為在寒冷的夜晚還穿著舊絲綢衣服在外徘徊的人畢竟不多。
平吉在沒有判決的情形下,在拘留所裡度過一年,最後終被宣告無罪開釋。被告始終否認自己的罪行,而且也沒有物證。被告承認他是因為缺錢想進入那戶人家,但即使從後門進去也沒把握能進入房裡,所以才在那裡徘徊,後來就作罷而回去。而辰太做那件事的想法之一是,父親一定會悄悄地進入這個房裡,因為主人剛走不久,太太一定會有錢,家裡有一段時間會放著錢,從寒冷的日子裡父親在這兒說話的情形看來,即使今天不進去拿錢,總有一天還是會來侵犯的。如果太太活著,父親早晚會進監獄的。在父親之前下手,目的是在為父親作防禦,這是辰太長大以後,分析自己當時的心理狀況所得到的答案。
沒有人認為九歲的孩童會行兇,警察曾問夜宿這裡幫傭的老太婆和她那小學三年級的孫子,兩人都說睡熟了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什麼也不知道。
有從外面進入和逃走的痕跡,所以絕不是內部的人幹下的案子。一個連腰都挺不直的六十歲老太婆,不可能把一個年輕力壯的三十多歲女人殺死,雖然這女人有睡前服安眠藥的習慣,但警方已經排除老嫗和孫子行兇的可能。再說雖是窒息死亡,但警方卻無法判斷是用什麼方法使她窒息致死的,甚至沒有找到任何兇器,在現場作地毯式搜尋也沒有找到可能是兇器的物品。
進來的痕跡和離去的痕跡都是平吉所留下的,所以平吉供稱,他雖從後門進入,但最後並沒有進到房裡就離開了。在沒有自白,也沒有物證的情況下,檢察官還是將平吉起訴,就是因為平吉有侵入的事實。最後平吉因犯罪證物不足而無罪開釋。
父親平吉在這個案件結束後兩年死亡,在他一年的拘留生活中,外面那女人就不告而別了。所以父親臨終時是母親陪伴著。母親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妻子,而父親是在直到最後都還讓母親傷心的情況下嚥氣的。
母親比父親多活了九年後去世,那是辰太二十一歲的時候,辰太小學畢業後就去工廠做學徒,十八歲時成為正式的鋼鐵技工,因著他的工作,使家裡的生活改善了很多。
在母親去世時,辰太找到了針球和骨片。母親把它們收藏得很好,在針球上還插著各色各樣的小珠頭針。骨片已經像鋸齒一樣有很多缺口,而且變成烏黑的骨片板,上面的圖案,宮島廟門、鹿和紅楓葉都已經磨掉了。雖然顏色變黑,但小鈴噹仍然發出可愛的聲音。母親就是個連這種東西都會保管得很好的女人,說起來母親真是認真得太過分了。
可是,有一件事情是母親至死都不知道的,就是辰太用奶奶給他的零用錢買了一個新骨片,在幹了一件神不知鬼不覺的大事後給丟進了海裡。──那繫著小鈴噹的骨片和五彩珠頭針都一併隨母親入棺。當靈車把母親的靈柩運走時,由於震動而從棺材裡傳出輕微的鈴噹聲。辰太在心裡唱道:堆一個是為了父親。堆兩個是為了母親。
奶奶在七十六歲時去世,那時辰太正好二十五歲。在死前三年,她已因為衰老而失去視力。辰太到工廠上班時,就花錢請附近的太太們照顧她。當他由工廠下班後回到家,奶奶的吃飯和大小便都由辰太服侍。在浴室打烊之前背著奶奶去洗澡。後來奶奶身體衰弱到禁不起洗熱水澡,辰太就用溫水給她擦身體。
奶奶常閉著雙眼,駝著背坐在客廳的角落裡,雙手平整的放在腿上。附近的太太們常讚美說照顧這樣有禮貌的老太太,這還是第一次。奶奶每聽到辰太從工廠下班回來的聲音,雙手就抓著榻榻米,好像希望能快一點接近她的孫子。她晚年時變成一個皮膚很白的老太婆。
奶奶從來沒有提起過太太的事,在那裡工作了三年,似乎應該有些話題才對。奶奶會談一些其他的事,就是不提一句和太太有關的話,辰太有許多次都想到奶奶或許有點發覺他九歲時做的那件事。但她心裡願意解釋為女主人被殺,所以她不願意提到這件事。
在奶奶倒下陷入昏迷狀態的五、六天前,辰太向工廠請假在家照顧她,她沙啞著聲音叫著辰太。
「奶奶,什麼事?我在這裡。」
辰太握住奶奶的手。
「辰太呀,我死了也會從那個世界保護你。知道嗎?我會保護你的……」
奶奶微弱的聲音傳入辰太的耳裡。
「奶奶,奶奶,妳不會死的,明天舒服一點我會給妳擦身體,好久沒有擦了。」
辰太用很大的聲音向奶奶說,可是奶奶好像沒聽到。
「辰太,知道嗎,我會保護你的。」
奶奶說著,從喉嚨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辰太啊,我會保護你的……不要再做壞事情了。」
辰太看著死亡已經罩上臉龐的瞎老太婆──原來奶奶是知道的。
4
幼小時的殺人經驗會不會成為長大以後再度殺人的導因呢?如果這件事沒有經驗,就不容易做,如果在遙遠的過去曾經有經驗,是否會產生實行的滑輪作用?也許精神分析專家能從醫學立場做某種程度的分析。
但是,即使是有這樣的因素,如果沒有最近的行為動機,就不可能出現在行為表面上。若以疾病來比喻,則是呈陰性反應,一生都沒有發病。而由命運去觸發動機卻是最不幸的一件事。
辰太結婚不久就產生了拋棄妻子的念頭。但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妻子絕不會答應離婚的。雖然辰太還沒有開口提出離婚的要求,但可以確定她是不會贊同的,因為事實上她沒有絲毫缺點。
辰太二十七歲時來到東京,在一家小工廠工作,是外包又外包的衛星工廠,整個工廠員工不到四十人。富子就在這工廠老闆的家裡當女傭。富子比辰太大一歲,來自新瀉縣的海岸地區,是個身材高大、淡眉、頰骨突出的女人。
他們在一起三年後轉到另一家工廠。從這時候辰太開始想和富子分手,並不是他另外有了喜歡的女人,而是和富子一起生活他覺得不舒服,太完美的老婆總令他覺得了無趣味。或許是因為年紀比較大,她的確把丈夫服侍得很好。
雖然只比丈夫大一歲,但女人一過三十歲,和男人的差異就會迅速增大,女人越來越老化,男人卻是更年輕了。辰太開始後悔和富子在一起。雖然並不是辰太有外遇,但他認為和富子分手後必然可以得到自己所喜歡的女人。因為如果和富子在一起不離婚,就不可能有那樣的機會,別的女人也不會理他。
他建議富子到餐館去做女傭。原先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計劃,而是有一次經過池袋的一條巷子,看到一家餐廳前面貼著招募女侍的紙條,於是他想如果有和富子分開生活的機會,對這種難耐的心情多少會有幫助。
富子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她就是個這樣的女人,對辰太真是百依百順。不僅如此,她還會預先發現辰太的想望,而對辰太付出超過的服務。她幾乎沒有給男人作主張的空間,她當然是出於好意,但男人會覺得永遠被牽著鼻子走。
富子告訴辰太她已經決定到餐館工作。固定薪是每月一萬元,但有很多小費,即使是新去的人,可能也有五、六萬元。工作了十年的女侍平均月薪是十萬左右。富子以極高興的聲音說,只要每月有五、六萬元對生活就有莫大的幫助,我一直沒有工作,實在很難過。以後可以用我的薪水來買你的衣服或用品,如果還有剩餘的錢,我們就可以在假日出去打打牙祭。她只想到可以幫助家用,卻沒察覺辰太的真正意圖。這就是經常攬著大權的妻子所會發生的自信心過度膨脹所引起的現象。
那家餐廳對著馬路的店面很窄,但裡面很深,樓上樓下共有六個房間,共僱了十幾位女侍,分早班和晚班。早班是在上午十點鐘以前要到達餐廳,先在廚房幫忙廚師準備。晚班是下午三點以前到達。隔一天換一次班。打烊的時間是在夜晚十點半,但是若以酒客為營業對象時,也有超過十一點才打烊的。富子把這些情形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從富子開始工作,兩個月之後情況逐漸有了變化。她開始化粧,也穿著漂亮的衣服。辰太從工廠回來,把當子準備好的晚飯吃了就睡覺。到了十二點左右富子下班回來,她會把辰太叫醒,給他吃她帶回來的菜餚。那是店裡多餘的,或是客人沒動過的菜。富子每天回到家幾乎都帶著酒味。辰太以前並不知道她有那麼大的酒量,也許是生長在新瀉縣的關係吧!富子會一再漱口以消除酒味,每聽到富子在廚房裡漱口,辰太就覺得富子變成不同的女人了。
本來每個月應該有五、六萬圓,但富子拿回來的錢並沒有那麼多,勉強只有三萬圓。據富子說,可能是因為生手的關係。若想月收十萬圓以上,必須要掌握能指名的特定客人。而這種特定客人是帶有危險性的。男客人幾乎對女人都懷有野心,富子把從同事那兒聽來的事說給辰太聽,有同時和幾位客人保持特殊關係的女人。也有愛上某個男人而還向其他客人獻殷勤的女人。還有人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來搶奪同事的客人。當然也有做不到那種情形的女侍。對客人的要求當然也要適當的應付,最後實在沒辦法時,只好放棄那些糾纏不清的客人。但是在危險邊緣上還是要討好客人。
富子說看到那種情形覺得真是不要臉。這話是表示自己並不同流合污。辰太卻認為不會有男人去誘惑她,因為她並不具有那樣的魅力,再怎麼化妝也改變不了一張醜面孔,頂多是在同事之中扮演陪襯的角色吧!這種人當然沒有辦法從客人手中拿到更多的小費。
可是,每個月能增加三萬元的收入,不管怎麼說都是好的。富子用這錢買了辰太的衣服,自己的東西幾乎一點也沒買。上班穿的衣服是年輕時穿過重新拆洗的,那款式已經不合潮流,一定會受到同事們取笑,可是富子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把丈夫看得比自己還重要,這種全心全意對待丈夫的情形和辰太死去的母親很相似,對丈夫照顧得太過分了。辰太覺得如今他能了解父親為何要在外面養女人了。
想和老婆分手並不需要真的殺了她。如果老婆很體貼,實在提不出離婚的要求,那麼就虐待她,設法讓她主動提出離婚;但是被老婆服侍得十分周到的男人,相對地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另外還有一個方法就是默默的從老婆身邊逃走,但是辰太擔心這樣會失去了吃飯的靠山。到了中年以後,他能找到什麼好工作呢?雖然鐵工廠多的是,可是不管他逃到那裡,富子都有可能找遍全國的鐵工廠把他逮到。由於受到熟練鐵工的限制,警察接到請求尋人的報案後,會向全國的鐵工廠查詢,立刻就能找到他,所以他壓根兒就不想逃走。
如果要分手,也應該有長遠的計劃和不厭其煩的手續,用普通的方法去達到目的。可是辰太並沒有做這樣的選擇。他幼年時的經驗可以為他今日選擇相反方向的動機做解釋。「沒有經驗就不容易做到的事,如果這經驗是久遠以前的,是否也會促使採取行動呢?」類似這種和精神有關的問題,也許讓精神醫學家分析後,能夠提出充滿醫學專用語的報告,但是,在此只能以警察專用語的調查記錄去了解他的行動。
5
根據警方的記錄,辰太曾經三次把富子帶到其他地方企圖殺死她。第一次是到房州的海岸,第二次是在青梅的山裡。他所做的事前準備是先向鄰居抱怨富子在餐廳裡有了別的男人,當然他是以發牢騷的方式,不著痕跡地把話傳出去,人們對於有興趣的流言,通常會把當事人蒙在鼓裡擴大那些謠言。附近主婦原本就對衣著漂亮、化妝艷麗的富子很反感,而且她的工作場所又是以取悅男客為主的,發生外遇是大有可能,不僅鄰居們,連警察都相信了。
第二次他計劃把富子從青梅山裡的絕崖推下去。他準備要這樣做,所以沒有和富子一起離家,而是在新宿和富子會合。他事先吩咐富子絕不可告訴鄰居是和他一起出去的,因此,富子好像是和其他男人去幽會。
可是他並沒有如願以償地把富子給推下山崖。
辰太在受審時回答說:
「本來我是要推她下去的,但是在崖上遇到人。」
「對方也是一男一女,比我們年輕。那個男的大約是二十七、八歲,女的也差不多同年齡。他們坐在草地上,富子看到他們就說她也累了,要休息一下。我心裡雖然覺得很糟糕但也只好和富子坐在那一對男女附近。」
那一對男女好像不是夫妻而是情侶。富子同那女人寒暄,那女的也和顏悅色回答,於兩個女人閒聊了一陣後,那男的也加入談話。辰太雖然覺得內心很亂,但也無計可施。
「那女的說是在酒吧當『吧孃』,常子聽了還說『我是在池袋的小餐廳裡做女傭,酒吧的收入一定很多。』諸如此類的話題,我心裡覺得有了麻煩。」
於是,這一天的計劃只好作罷。最後一次行動是經過一個月後,以同樣的方法和富子會合,又到了青梅山的絕崖。「我抓住機會,把常子推下十多公尺高的絕崖,我走下去看時,富子倒在那裡臉上出血。我怕富子只是昏迷,一會兒還會醒來,所以又用大石頭砸她的頭,直到確定她死了。附近山裡都是樹林,我在附近挖坑埋屍後就回家了。
第二天我到富子工作的店裡找老闆娘,我說富子從昨天出門就沒有回家,店裡知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老闆娘露出非常擔心的表情說不知道。於是我說富子可能和這裡的客人相好,老闆娘立刻說富子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但表情顯得很狼狽。我從她的表情可以推測富子已經很能應付客人,老闆娘似乎是知道富子有了特殊的男客。」
辰太假裝等待富子回來,大約有一星期左右。在這一段時間裡,辰太告訴鄰居說富子拿走值錢的東西,八成是離家出走了。
以前他就曾故意向鄰居抱怨說富子另有情人,現在鄰居都認定富子是和情人私奔了。而她在餐廳當女侍的身分有助於讓人更相信她的去向。家庭主婦們本來對那些不是從事正當工作的職業婦女就有成見,即使明知富子對丈夫平素很體貼,也認為那是表裡不一的行為。一般婦女對從事特種營業的女人本就輕視,尤其是有夫之婦而又在那種場所上班,簡直就是深惡痛絕。因此,鄰居們一致認為富子是趁丈夫不在家時,攜帶值錢物品和情人私奔了。
鄰居婦人勸辰太向警察局報案請求協助尋人。
於是辰太到轄區的警察局報案。請求尋找失踪人口是在防犯股的窗口辦理,承辦人詢問富子離家出走的情形。
「是在餐廳當服務生嗎?」
承辦人一聽富子的職業後,立刻冷漠地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
「會不會是在工作的場所認識了她喜歡的男人?有沒有那樣的徵兆呢?」
那位警察主動推測可能的情況。對於一個在特種營業場合工作的女人,似乎警察和家庭主婦的看法都是一樣的。
辰太就開始陳述最近三個月來富子的異常態度,包括富子態度轉變冷漠,以及只有夫妻才能感覺出來的微妙變化。
「那個男人,你知道是誰呢?」
「不知道。我曾經問過富子,但她堅持不肯說,後來還罵我說男人不該這麼多疑善妒,沒出息的男人就沒資格問這件事。」
「你們這樣,經常在吵架吧?」
「富子通常都在半夜一點左右回家,所以我會起疑心而常常發火。我曾經有幾次要她辭職,可是富子總是不願意,甚至兇狠狠地反抗我。因此我想她是因為如果辭職就見不到那男的,所以才不肯辭職。」
「在你太太離家之前,你們有沒有大吵一架呢?」
「吵是有,但並不是在前一天,而是在前三天,我把富子推倒打了她。」
──這其實是他回憶小時候看到母親和父親的情形,父親抓住母親的頭髮,把母親推倒在榻榻米上,母親匍伏在那裡哭泣,用一隻手墊在額頭下。那現在他仍清楚地記得母親的臉在散亂的頭髮下,通紅而扭曲。
承辦人聽了點點頭,然後讓辰太寫下姓名和住址,又問道:有沒有富子的照片。過去很少照相,所以辰太就提出結婚時的紀念照片。那是在六年前照的,又經過照相師的大肆修整,和現在的相貌差異相當大。另外還寫下富子的特徵,以及離家時所穿的衣服及攜帶的東西,還註明了富子的上班地點。承辦人把所登記的資料又看了一遍,算是受理這個案子,但是可以看得出他不會很熱心地去處理。
「我們會盡力去尋找,但是防犯股非常忙碌,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不知道能不能馬上找到你的太太。請求尋找家人的案子全國共達幾十萬件之多,近幾年來失踪的有夫之婦越來越多。那麼,你自己也要去找找看,既然是吵架離家出走的,說不定過幾天她就回來了。」
原則上警方是不介入夫妻吵架的,尤其是在特種營業場合上班的女人,通常男女關係都很複雜。這個被老婆拋棄的可憐男子要回去時,警察甚至沒有擡頭看他一眼。
從警察一次也沒有到富子工作的餐廳去查詢就可以看出警察對這案子是多麼地缺乏熱忱。照警察推測富子可能和她在餐廳認識的男人私奔,至少就應去問問餐廳的經營者或其他服務生。也許警察忙於重要犯罪事件,無暇顧及這種家庭糾紛、外遇或離家出走事件。
鄰居的主婦們對辰太表示十分的同情,但這種同情背後充塞著更多試探別人隱私的好奇心,甚至希望這不幸事件不要落幕──
主婦之中也有人建議辰太,拿著富子的照片(六年前照的)到照相館放大,貼在傳單上,晚上到池袋或新宿的熱鬧地區去分發。傳單上寫「有沒有看到這個人,她是我離家出走的妻子」。但是,在無奇不有的今天,這種事已經引不起人們的興趣,路人多半只是看他和傳單一眼,就走過去了。辰太做了五天就停止這無聊的舉動。
到這時候是沒有人會懷疑富子已經被謀殺。由於這個過分體貼令他幾乎窒息的女人的失踪,辰太享受到了解放與自由,他是個正值三十五歲的壯年男子,他計劃下一個婚姻是要選擇一個更年輕而令他滿意的女人。
──可是,卻在另外一個和辰太完全無關的地方進行事件的偵查:因半年前兇殺案的涉嫌者所提出的不在場證明,警方要求他再提出證人。他說那天他曾和某個人到青梅山去,可是因為那個女人和他有親密關係,警方對她的證言不予採信,警方要他再提出一位和他無利害關係的證人。
這個人終於想起在青梅山遇見的一對夫妻,於是就告訴警方,但他並不知道那對夫妻的姓名和住址,只知道那位太太在池袋的一家小餐廳裡當服務生。
專案小組和轄區的警察局連絡,請求協助尋找那位在餐廳服務的女人。
這時候防犯股才想起五個月前有位男子尋找離家出走的妻子,好像那位女子就是在轄區內的小餐廳當女侍,會不會就是這對夫妻呢?於是承辦人從辦公桌裡找出那一份尋找失踪人口的申請書,然後才鄭重其事地去查尋富子的下落,因為她是這個事件的重要證人。
轄區警員帶著專案小組的幹員來找辰太,很認真的詢問富子離家出走的情況。證人當然是越多越好,希望他們夫妻能共同作證。
「奶奶,保護我。無論如何要保護我。拜託!奶奶……」
在調查筆錄中這樣記載著辰太的自言自語,可是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