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婆與少年 梶山季之
梶山季之,一九二九年在韓國漢城出生,他充分把採訪記者的經驗發揮在他的作品中。一九六二年完成處女作「黑色試跑車」,描寫企業間無情的競爭及如何得到成功。一九六四年的「紅色鑽石」使他的聲譽不墜。他以詳細的調查與敏銳的觀察力來探討社會的黑暗面,是社會派推理之旗手。此刻他更為畢生之寫作事業點燃熱烈的意願。
─ ─ ─
1
……木崎貞夫滿十八歲時考取駕駛執照。
他雖然不能算是車迷,但一向很喜歡機械類的東西。
而且他認為在今天的社會,如果沒有駕駛執照在手,是一件沒有面子的事。
貞夫沒有上大學。他的家境並不富有,當然不會買一部汽車給他。
可是由於某種關係而成為電視明星柿原昌二的隨從,也由他駕駛轎車。
他的工作是根據經紀人所安排的程序,將柿原送到電視臺停好車後,就在攝影棚裡照顧柿原身邊的瑣事。
看來似乎很簡單,其實是很費神的工作。卻也因此經常能見到著名人物,目睹演藝界的內幕,貞夫並不覺得這工作有什麼辛苦。
薪水並不菲薄,汽車雖只是國產貨但有一九○○CC的排氣量,而且就像自己的車一樣可自由駕駛,這一點是對貞夫最大的魅力。
柿原是個非常遵守法律的人,即使在深夜路上無行人時,經過十字路口沒有停車再開,貞夫就會遭到責備。
貞夫從開始駕車到現在從來沒有發生過車禍,可以說是受到柿原昌二的訓練所致。
話說這一天──正確的日期是今年的二月三日下午四點左右。
貞夫送柿原到富士電視臺參加彩排。走進攝影棚時柿原對貞夫說:
「麻煩你送三井君到TBS吧!」
三井是當紅的歌手,他上節目的時間已經到了,但接送的車子還沒到,正急得不得了。
柿原見狀便好意地請貞夫用自己的車子送他去。
「是,包在我身上。」
貞夫點頭後帶著三井到停車的地方。
「坐這裡比較輕鬆。」
三井說著自己就坐到前座的助手位上。
貞夫從後門出來左轉,經過單行道的窄路又右轉。
他計劃從白鶴酒廠的倉庫旁進入外苑東路。
外苑東路一帶的路中都有安全島,是三車道。
貞夫在路口的停車線暫時停車,察看一下路況。
大概仲之町交叉點的信號是綠燈,汽車從曙橋方面向日柳町排成三列行駛。
可能是前面的信號燈變了,行駛在外線的汽車在貞夫的車前停下。
貞夫舉手示意後,向前駛進約一個車道分的距離。
這時在中央第二車道上的小型貨車也為他停車。
他向左看了一眼,仲之町的信號燈是紅的。
因為貨車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到中央第三車道有汽車過來。他為了想更安全點而把車向前稍移動。
說時遲那時快,第三車道上從右方開過來的白色金龜車擦撞到貞夫駕駛的車的保險桿而緊急剎車。
雖說是緊急剎車,金龜車已經是停在十幾公尺前。如果他在發生車禍的剎那就踩剎車,他所停的距離顯示是以相當快的車速進行。
「喔,擦撞了,還是退到停車線,交涉保險的問題吧!」歌手三井說。
貞夫把汽車倒回到停車線。
「就在這趕時間的時候,真是抱歉。」他向三井道歉說:「很快就會談好的。」打開車門衝出車外。
保險桿凹入,車牌照撞彎曲了,車身有一點刮痕。
前面就是警視廳機動隊的正門,有兩名機動隊員,他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看著貞夫這邊。
外苑道路的確是屬於優先行走的道路。
可是,當看到三車道中,左邊的二車道上的汽車已經停車,而前面的信號燈又是紅燈,這時候從第三車道來的汽車應該想到:
「喔,一定有什麼狀況!」
立刻減速慢行,這才是駕駛人應有的態度。
相反的,白色金龜車卻和貞夫駕駛的轎車相撞。
車禍的責任當然是在對方。
「大概要進車廠整修個兩三天吧?」
貞夫想著,不禁咋舌。
可是他認為……現在得趕緊把三井送到TBS,先問明對方的姓名地址,以及能從保險公司拿到修理費就行了。
白色金龜車總算把車開到路邊停下,但左邊的車門好像無法打開,駕駛人從右邊的車門出來了(日本是左側通行)。
貞夫走過去。
是女性,大約五十四、五歲左右。已經是黃昏了,她還戴著太陽眼鏡。
突然她以類似歇斯底里的聲音怒吼。
「你看我的車門打不開了!你是怎麼搞的啊!」
「很抱歉,但是,是你不對呀!」貞夫說。
「你說什麼?這是優先道路,是你衝出來的呀!」
老太太激動的大聲喊叫。
「可是,我是遵守道路交通法的。我怎麼可能在機動隊的正門前違反交通規則呢!」
貞夫很冷靜地回報一箭。
「我不管,反正是你的責任!你得馬上給我修理車子。」對方喊得口沫直飛。
「要求修理車子的應該是我,不過我很忙,沒空跟你在這裡吵,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還有保險公司的名稱。」
貞夫拿出駕駛執照給對方看。他認為既然人沒有受傷,只有車身的損傷,找到彼此的保險公司交涉,這個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柿原曾經向貞夫說過,若是在外國,碰到保險桿誰也不會找麻煩,因為保險桿的用途就是在這裡。
可是,日本人一向把汽車視為寶貝,即使擦撞保險桿,車主也會火冒三丈。
其實,汽車充其量只是人類的第二對腳,算不得是寶貝了。
那女人對貞夫嘰呱嘩啦叫喊了一陣後,才報出姓名和住址。
「請告訴我是那一家保險公司?」
貞夫急忙問道。
「我沒有那種東西!因為我是無車禍駕駛主義者!」
談了很久都沒有什麼結果,貞夫只好說:
「我有急事,晚上再打電話給你。」
貞夫急忙趕回自己的車上去,因為歌手三井急著要到TBS去上節目。
結果三井雖然沒有準時到達攝影棚,還是勉強趕上節目的時間。
貞夫看到三井上了TBS的節目,他立刻回到富士電視臺。
貞夫開車送柿原回到練馬的住宅,兩人正一起吃速食晚餐時,有電話找貞夫。
對方說是牛込警察局。
貞夫愣住了,因為他想不起有什麼事要麻煩警局。
「你是木崎貞夫先生吧?」對方確定是他後說:「請你馬上來一趟。」
「什麼?為什麼呢?」貞夫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被控告違反交通規則。」承辦警員冷漠地說。
可是,飯後他必須送柿原到電視臺錄深夜節目。
於是他答應明天早上去,然後掛上電話。
「有什麼事嗎?」
柿原問。貞夫就很坦白地把昨天發生的車禍說了一遍。
雖然柿原自己不駕駛汽車,但對道路交通法規非常的熟悉。
「雖然她是在優先車道,但我們的車是先進入車道,一車道和二車道的車不是都已停了嗎?何況我們車速很慢,顯然對方疏忽了安全駕駛的義務,而且車速也太快。從曙橋開始是上坡路,而白鶴酒廠一帶是坡頂,即使是優先車道也必須減速慢行。在二月的黃昏天裡還戴著太陽眼鏡,真是太沒常識了!」
柿原拿出交通小六法全書對貞夫說:
「這是違反第三十五條第一項、第三十六條第二項、第三十七條第二項、第四十二條及第七十條。你被控告是沒道理的。」
貞夫聽了覺得比較放心些,他心裡想:
「我沒有錯,是那老太婆瘋了……」
2
第二天早晨他去了警察局。
而意外的狀況使他十分震驚。
撞他的人竟然控告他。
──他撞了我的車以後逃走了。
貞夫感到好笑又好氣。
在客觀而冷靜的立場上看,自己才是被害人。可是,不知何時自己卻成為加害人。
控告他的當然是那白色金龜車的駕駛者。
這女子叫頓馬滿子,今年五十四歲,丈夫是某公司東京分公司的經理。
這對夫妻沒有孩子,她是社會上所謂的富婆。
據說在車禍發生後,她很激動地跑到警察局控告對方肇事後「逃逸」,她把貞夫視為惡性的交通違規者。
「我不是逃走。我下車和她交涉,但這位頓馬女士只是吼叫,根本不能談,而且我有急事要辦,所以我跟她說再以電話連絡才走開的。」貞夫為自己提出辯說。
……在慢慢聽了說明之後,貞夫也了解情況了。
最使他訝異的事是頓馬滿子只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參加了強制保險,至於其他的汽車險則一項也沒有參加。
所以她無法領到修理車身的保險費。
因此,她無論如何都要貞夫成為車禍的肇事人,支付汽車修理費。
她的意圖是昭然若揭。
東京分公司的經理,應該有一份極優厚的薪水。
可是她卻不加入保險,還大言不慚地說:
「我是絕對不會引起車禍的,所以我不需要保險。」
一個人怎麼可能厚臉皮到這種地步!
這是用常識判斷以前的感覺。
可是承辦警員似乎認定肇事責任在他,還說:
「幸好對方是個眼睛能看、手能寫字的人,否則的話,也只好認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對方如果是個瞎子或文盲,就沒有辦法控告貞夫了。
貞夫也覺得氣憤,立刻反唇相譏:
「眼睛看不見的人也能考上駕駛執照嗎?」
承辦警員苦笑解釋:
「別只顧講大道理。那我問你,你為什麼逃走?發生車禍有報警的義務你不知道嗎?……」
「可是……」貞夫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想起以前在派出所門前發生過同樣的汽車擦撞事件,就在當事人下車彼此交涉時,派出所的警員並沒有說:
──車禍要報告。
甚至還站在那裡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
如果有人受傷,派出所的警員也許會跑過來處理,可是單純的擦撞事件,即使是送到法院,也只是民事案件,大概是怕管起來太麻煩吧!
貞夫露出不滿的表情說:
「我不認為那是車禍,應該是當事人和談能解決的事,再說我怎麼想都覺得我沒有錯。」
警員這時停下正在寫筆錄的手說:
「還是付修理費和解算了,因為對方是經理夫人……」
據說頓馬滿子的丈夫既是東京分公司的經理,也是總公司的董事。
「董事夫人就不會發生車禍嗎?車禍和身分年齡有什麼關係嗎?」
貞夫實在氣極了,便不客氣地反抗。這時坐在旁邊的警察站起來不分青紅皂白地說:
「是你的錯!」
貞夫已經是臉色鐵青了,但他還是繼續解釋:
「既然是董事夫人,再怎麼樣也應該參加交通保險,像那種程度的擦撞事件,每天有幾千件發生在東京市區內,如果都去向警方報案,恐怕你們也會受不了!這是沒有加入保險以及沒有遵守交通規則的頓馬女士錯了。」
「是這樣嗎?」
承辦警員拿起頓馬滿子的被害調查表唸起來。然後很得意的說:
「看吧,在十公尺前發覺你的汽車,可是已經來不及剎車了……她是這麼說的,她的車道是優先道路,你知道嗎?」
「可是第一車道和第二車道的車都停下來,十字路口是紅燈,我也有先進入車道的權利。」貞夫抗議道。
承辦警員聽了,用比剛才和緩的口吻說:
「頓馬夫人表示只要你支付修理費她就撤回告訴,怎麼樣?和解算了……」
貞夫想起柿原的表情,他自言自語:
「柿原先生也說我是對的……」
這樣一想,他立刻擡頭挺胸道:
「我才應該向她要求修理費呢!這是事實!」
「哦?有證人嗎?」
「當時三井先生坐在助手座上,而且在發生事情時第四機動隊的隊員正向我們這邊看……」貞夫提出當時的情況。
「原來如此。」承辦警員很不情願地點頭說:「那麼,你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和解了是嗎?」
「因為這是對方的錯誤!」
「可是你被控告了呀!」
「我知道。」
「這樣會受到行政處分……也可以嗎?」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我不懂為什麼你們不肯採納我的理由呢?」貞夫提出抗議。
「你是擦傷了別人的汽車還逃走。」
「我說過我沒有逃走!我把自己的姓名住址、電話號碼還有保險公司名稱都告訴她了,而且還拿駕駛執照給她看,證明我的身分。」
「你疏忽了車禍必須報警。」
「那是因為我不認為是車禍,如果你這樣說,以後我會照著做!」
「好吧……」
貞失被問了半天的口供,筋疲力竭地離開警察局,可是心裡的氣憤卻難以平息。
不僅是承辦警員單方面的認定:
──你錯了!
在旁邊的其他警員們也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他錯。
如果是膽小者或脾氣暴躁者,受到這種波浪狀的攻擊,必然會造成對自己更不利的局面。
「那個老太婆未免也太……」貞夫愈想愈氣憤。
道路交通法第三十六條有明確規定:「車輛等在進入沒有整理交通的交叉路,而其他道路已經有車輛進入時,不可妨礙該車輛的行進。」
在仲之町交叉口雖然有交通號誌,但沒有整理交通,而且外苑東路是優先道路的三車道。
而且還是坡路。
兩個車道的車已經承認他先入車的權利而停車,但是,她卻趁此機會在第三車道開快車,這才是豈有此理!
已經是日薄西山了還戴著太陽眼鏡。
回來之後,他向柿原昌二報告。柿原說:
「那是警方的不對。我們是靠人緣吃飯的行業,盡量不要把事情鬧大,如果你認為自己絕對沒有錯,坐在助手席的三井先生也那樣認為的話,你可以力爭到底。」
3
警察叫他到現場驗證時,貞夫再度見到頓馬滿子。
她一見到貞夫就來勢洶洶地說:
「你那樣亂開車!還不肯認錯,你究竟想要怎樣?照你那樣開車,以後會撞死的!」
她是在示威……自己一點也沒有錯。
貞夫不禁被對方的氣勢壓倒。對方立刻乘勝追擊:
「看吧,你也心虛了吧!既然如此,你還是付付汽車修理費吧!」
「關於這件事,我要請律師來談判。」
當他這樣表示之後,頓馬夫人的態度才緩和下來。但她在現場所暴露出的無知程度,簡直令人訝異。
貞夫說:
「兩個車道的車都停了,我為了確認第三車道的安全而向前移動了一點點,沒想到這個人的車衝了過來……」
她聽了立刻暴跳起來:
「是你的車衝出來的,我的汽車有可能橫著走嗎?」
氣也不喘,立刻又說:
「我是開轎車才沒有受傷,如果是騎機車,當場就會被撞死!」
貞夫心裡想:「怎麼會是這種人……」
三線道是根據車輛的大小或車型,分別劃分出所應行駛的車道。
她竟然連這都不知道。
靠中央的第三車道是供轎車等高速車輛行駛,然後依序是低速車、貨車、巴士、機車等。
可是來驗證的警察也跟著說:
「對,如果是撞到機車,一定會出人命的,你就要去監獄了。」
貞夫憤慨地回答:
「難道警察鼓勵機車違反交通規則嗎?」
「什麼?你說我鼓勵違規?」
「機車行駛在第三車道是違規駕駛,所以不可能撞到機車。」貞夫說。
對貞夫的辯白,董事夫人和警察都無辭以對,但她依然不甘示弱,大吼說:
「不管怎麼樣你都得付修理費,反正是你錯了!」
五十四歲的女人,正是停經的更年期,也許因此出現歇斯底里的症狀吧!
她一直不管情況如何,總是一廂情願而且蠻不講理。
她甚至沒有任何交通法規的知識──不,是沒有道德心。
如果她是守法者,她當然會加入保險,可是她居然還強詞奪理:
──我絕對不會發生車禍,因為我隨時都很注意安全駕駛,我根本不必參加保險。
她說得出這種毫無道理的說法。
難道因為從來沒有小偷光顧過,就故意不鎖門,有這樣的傻瓜嗎?還自作聰明的說:
「我要告訴你,你那樣亂開車,會活不久的。」
貞夫原想反駁說妳才是亂開車。但他還是忍住了,因為他察覺和那無知識又歇斯底里的女人講理是沒有用的。
幾天以後──貞夫收到一封存證信函。
打開一看,是頓馬滿子寄來要求貞夫支付金龜車的修理費八萬三千兩百六十圓。
這是貞夫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的存證信函,以及第一次被要求八萬多圓的金錢賠償,他為此而驚慌極了。
於是他去找僱主柿原商量。
柿原毫不在意地說:
「把這封信送到我們的O.I.C,讓保險公司和頓馬交涉就行了……」
於是貞夫把信送到保險公司。
聽說修理那輛金龜車的汽車修理廠負責人是保險公司的熟人,貞夫因此特地去了一趟修理廠。
負責人很隨和的和貞夫見面。
「那位老太婆經常給我們帶來麻煩……」
然後苦笑著告訴他修理的明細。
貞夫心裡想:「果然如此!」
……她是累犯。
是惡性的違規者。
儘管真相是如此,警方還是認為他是加害人也是壞人。
「這是為什麼呢?」貞夫從各方面加以檢討。
他把自己和頓馬滿子做一次比較。
第一個不同點是性別,頓馬滿子是女性。
警方在潛意識中對女性有較寬大的胸懷,不論是老小美醜。
他是男性,立場上就比較吃虧了。
第二是年齡的差異。
五十四歲對十九歲。
由兩種年齡來比較,任何人都會認為年紀大的一方比較小心慎重,不會亂開車違規。
而才十九歲的貞夫,當然是個莽撞的年輕人,容易有脫軌行為的年輕人。
第三點不同是身分。頓馬滿子是大公司的董事夫人。丈夫在社會上擁有財富和地位,她身為有頭有臉的人物的妻子,別人當然會認為她的行為是絕對正確的。
另一方面,貞夫的僱主是靠人緣吃飯的電視演員,因此貞夫不願提柿原昌二的藝名。
汽車牌照是用柿原的本名登記的,貞夫是這個人所僱用的司機。
貞夫雖然年輕,但他會顧念到柿原的地位而沒有把柿原也扯出來,因此他認為隱瞞這件事並不算壞事。
可是,怎麼說他都只不過是一名僱用司機,誰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第四點是頓馬滿子惡人先告狀,非但不提自己的錯,還跑到警察局去申訴。
──對方撞了我的車以後逃走了。
事實上,去告狀的並不一定就是好人。而她在發生交通事故後裝成可憐兮兮的樣子去申告,因此被看成是守法、忠實的人。
而貞夫則相反的被視為輕忽申報義務、駕車逃逸的惡性司機。
一切都和事實相反。但是,五十四歲的董事夫人激動的跑去告狀,承辦警察當然認為她是被害人。
既沒地位又沒聲望的年輕貞夫就被認為闖禍又逃逸的違規者,而且斷定他是既魯莽又不肯認錯的人,警員也因此對他反感。
一開始他就處於劣勢,而且反擊得又晚,木崎貞夫這一方已經顯得很吃力了。
一切情況都顯示對她很有利。
警察局這種地方遇事總是希望速戰速決立見勝負。
這種作風其實是悲哀的習性。甚至可以說在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早晨,貞夫到警察局時,警方已經完成了判定。
木崎貞夫在警察局裡沒有說一句「對不起」。
錯在頓馬滿子。
沒有做錯事就不需要道歉,他到警察局是去說明事實。
如果這樣就傷了警察的感情,那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4
貞夫在這之後完全忘了這件事。
因為已經交由保險公司逕行和頓馬夫人交涉,所以他認為是彼此自行負責修理費用而達成和解。
可是──後來才聽說頓馬夫人壓根兒就不理會保險公司的約談,就在無法溝通的情況下,一再拖延。
入夏之後,木崎貞夫的僱主柿原昌二經常會帶著家人住進位於那須的別墅。
在別墅裡,汽車和冰箱同樣都是必需品。
沒有汽車就像沒有腳一樣,哪兒都別想去。
肉或水果等食物可以儲存在冰箱裡,但若想吃新鮮的魚,或補充食物,就必須到黑磯的街上才有得買。走路的話足足需要一個小時。
往返共需兩個小時以上。
柿原夫人由於汽車追撞而患鞭笞症之後,就有了駕駛恐懼症。
因此,貞夫必須跟著到別墅去。
幸好僱主柿原在周末必須到大阪錄影,只能在別墅待四天,就得回大阪……這樣的生活成為暑假期間的慣例。
有一天在那須,因為連著幾天雨,孩子們都感到無聊極了,木崎貞夫就對孩子們說:
「大哥哥帶你們出去兜風吧!」
於是貞夫開車帶兩個孩子出去玩。
路上看到幾家建築公司在那須整地開闢,像是要蓋別墅。
那須的道路有凹凸不平的石頭路,也有舖著漂亮柏油的道路,兩旁排水溝修砌得很整齊。
據柿原說,美國的法律規定,出售自宅用地時,必須要先設備好水電、瓦斯及良好的道路。
在這方面,日本就比不上美國了。
貞夫經過好幾條別墅的馬路,突然他看到一個門牌,本能反應使他立刻倒車退出那條路。
那門柱是用熔岩建造的。上面的門牌寫的是「頓馬寓」。
這種姓氏是極稀有的。
「大哥哥怎麼了?」
孩子們也察覺出不對,連聲直問。
他繞道之後急忙繼續兜風。
但是他心裡想「不可能吧!」他不甘心那是那可惡的老太婆……頓馬滿子的別墅。但願是偶然的巧合。
可是,當第二天孩子們去河川游泳之後,貞夫還是放心不下那個「頓馬寓」的門牌,他悄悄地開車去看個究竟。
昨天看到時大門是緊閉的,今天卻是門戶大開,那輛可恨的白色金龜車立刻映入眼簾。
「啊!」他在心裡大叫一聲,故作冷靜地確定了車號……一點也沒錯。就是和他發生擦撞的金龜車。
「果然是那個老太婆的別墅!」
這時他有下車進去一探究竟的衝動。說實話,他這時最大的願望是進去對那輛白色金龜車用力踹兩腳!
但是,他戴上太陽眼鏡繼續開車。已經忘卻了的舊傷再度出現在心版上,隱隱作痛,他感到十分不愉快……。
貞夫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並不是有特別的理由。
只是覺得不說出來比較好。
警察局裡的承辦警員、及那些事不關己的警員們的高壓態度。
還有那個像瘋子一樣、非但不認錯還厚顏要求汽車修理費的五十多歲醜陋老太婆。……
「這算什麼董事夫人!這算是什麼正義!」
貞夫不知不覺地咬牙切齒起來。
暑假結束了。秋天突然降臨東京。
木崎貞夫接到新宿區地檢處的傳票。
他在指定的時間裡到達地檢處報到,立刻不分青紅皂白的被指責一頓。
「你怎麼撞了別人的車還不肯付修理費!」
貞夫道:
「應該是由保險公司去交涉……」
「不,根本沒去交涉,」對方搖頭說:「頓馬夫人說打了很多電話都不來和解。你們也應該表現出一點誠意吧!」
這種說詞真是高壓手段!
貞夫不清楚頓馬和保險公司交涉的過程,所以只好默不作聲。
他認為這件事早就解決了。
地檢處這一天傳他去的目的是為行政處分作認定車禍。
可是,承辦人似乎已經先被頓馬滿子的話蠱惑了,他帶著輕蔑的口吻說:
「如果你在發生車禍後立刻答應和她和解,事情就不會演變到這種程度。」接著又說:「八萬圓左右的錢你拿不出來嗎?」
貞夫搖頭抗議道:
「你找錯對象了,她才是該付修理費呢!頓馬女士只因為自己沒有買保險,就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叫我付修理費。」
對方聽了以後,冷漠的宣布道:
「沒關係,誰對誰錯,簡易法院會決定的。」
不管是警察或司法官,好像一開始就以汽車的等級來決定不同的待遇。
司機也有各種不同的狀況。
自用車和營業車、年紀大的人和青少年。
女性和男性。
高級車和國民車。
進口車和國產車。
自用轎車和計程車。
貨車等與小客車。
……司機駕駛這樣各種不同的車輛。而警察和司法官的心態卻是一樣的,有寬待上等車司機的傾向。
頓馬滿子開的雖是小型車,但至少是進口的德國車。
而他開的是國產車。
雖然都是自用車,但他是男性,又被看成是毛頭小子,顯然對手是比較受到尊敬。
「怎麼樣?你不能去向你的僱主借八萬元嗎?」承辦人說。
「過去我沒有說出來,現在我告訴你,我的僱主是電視演員柿原昌二,他是不會在乎十萬或二十萬的錢。只是因為我沒有錯,頓馬女士還無理要求修理費,甚至還去控告我,我是堅持正義而抗拒的。」貞夫回答。
這一說,對方立刻很驚訝地說:
「哦?那個著名的柿原昌二就是你的僱主嗎?在警察局時你為什麼不說呢?你早一點說就不會把事情弄成現在這樣僵了!」
態度馬上就做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木崎貞夫心裡想:
「可惡極了!」
難道說著名人物的司機就不會把事情弄僵?難道沒錢的小伙子就只會壞事?
對同樣一個人,把他視為跑腿的,抑或是相反的人物──會出現極大的差異。
聽對方的口吻,似乎若在當初就把柿原昌二的名字擡出來,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貞夫是年輕人,具有年輕人的純真。
有潔癖不喜歡卑鄙的事。
一開始頓馬滿子就是有罪的。
他自認是無罪的。
可是那時警察們七嘴八舌把他塑造成肇事者,就把他移送地檢處,既是已移送,他就必須站在法院被告席上。
還有比這更矛盾的事嗎?
──由於對方眼睛看得見、手能寫字,才能夠控告你,否則只好認了。
還有:
──如果是機車行駛在第三車道就會出人命。
這些話都是警察說的。
事實上瞎子不可能有駕駛執照,機車不可能行駛在第三車道上。
貞夫就是被這些不講理、沒有交通法規知識的人偵辦,搞不好會判他個「有罪」。
年輕的貞夫對這個社會上充塞著虛偽十分氣憤。
有權有勢的名人,即使是犯了法也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嗎?
這種不合理的情況可以存在嗎?
法律對所有的人應該都是一視同仁,它必須是公平的。
可是,僅僅因為她是個董事夫人、是個富婆,她就理所當然被看成被害者。
「我要找那老太婆報仇!」
木崎貞夫暗自下決心!這也是必然的結果。
5
進入十一月後不久,接到東京簡易法院日比谷分院的傳票。
貞夫出庭應訊。頓馬滿子直截了當就表示她無論如何都要拿到八萬三千二百六十圓的汽車修理費,她甚至說只要貞夫付錢,她馬上撤銷告訴。所以貞夫根本無法跟她溝通。
於是又延期到下一次開庭,但她知道貞夫是電視名演員的司機,氣焰已不再那麼盛了。
就在這天晚上,她透過律師放低姿態說:
「希望能付修理費的一半。」
為了這件事,貞夫又找柿原商量。
一向難得動怒的柿原也以氣憤的口吻說:
「三井先生也表示願意做證人,而且我們也交代律師要堅持到底,關於費用你不必擔心,我們一把知名人士提出來,她立刻就採低姿勢,像這種卑劣的人,現在正是給她一個教訓的好機會。律師還說必要的話,我們可以反過來控告她。明明是肇事者還坐在原告席上,真是太不像話了……」
「以後還請多幫助。」貞夫說過感謝的話以後又接著說了一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不過我會盡快解決。」
十一月二十一日是星期天,隔一日的二十三日也是節日放假。
這就是所謂隔日連休的假期。
那須此時正是紅葉褪盡前──最美的景致。
貞夫向柿原暗示那須紅葉之美,柿原終於說:
「對,至少也應該到別墅去睡一夜。」
這幾乎是一種「賭博」。
貞夫預測在這隔日連休期中,頓馬滿子一定會駕著那部白色金龜車到那須別墅。
結果柿原因工作關係不能前往那須,可是孩子們吵著不依。
於是就改成在星期六晚上,由貞夫開車送柿原的家人到那須別墅,這對貞夫而言毋寧是幸運的。
可是,星期六晚上頓馬沒有到那須。
翌日,星期天。貞夫從頓馬寓前經過兩次,還是沒見到那白色金龜車。
他感到十分失望。
當他想最後一次碰碰運氣,就在星期一下午到那裡時,竟然看到那輛金龜車停在大門邊。
「太好了!」來得好不如來得巧,他興奮極了。
頓馬寓位在這個地區的分割地帶,也算是邊端。
道路對面的斜前方只有一棟孤單的小山屋別墅。
在這裡別說是行人,連汽車都很少經過。
就這角度而言,貞夫已經掌握了地利。
貞夫在晚飯後找到了藉口:
「我去加油。」
就這樣開車出來。
頓馬寓的燈是亮著,擋風門是開著。
貞夫把汽車開到斜前方已經關上擋風門的小山屋別墅前。他停好車子跳過籬笆,很小心地繞到庭院前。
庭院裡好像新栽種的韓國草使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
不知是什麼原因,只有陽臺部分的擋風門是關上的。
他悄悄走過去,把耳朵靠在門上。
好像是刮風一樣的聲音。
「那是什麼呢……?」
他無法分辨出那是什麼聲音。
突然他聽到有人說:
「啊,小鬼!」
他嚇一跳,以為是叫自己,急忙向後退。不巧,又碰到空花盆,發出很大的聲音。
貞夫急忙跑到旁邊黑暗的地方。
那裡有一扇擋風門是開著的。
貞夫躲在暗處屏息靜氣。他聽到有年輕男人的聲音在說:
「大概是野狗野貓吧,一定是來找吃的東西……」
然後貞夫聽到關上玻璃門的聲音。
貞夫再度小心翼翼向陽臺繞回去。
由於有一扇擋風門是開著的,可以把裡面看得一清二楚。
這一會兒他楞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發式的床舖。
煤油爐裡的火光顯得特別紅艷。
床舖上,有個年輕男人把臉埋在兩條白色大腿之間。
看不見女人的臉,因為她在男人的身體下,被那東西壓住了。
貞夫至少還知道這叫做96式的前戲。
「啊!小鬼!我忍耐不了了!」
女人在大聲叫著。
那聲音和可惡的頓馬滿子的聲音完全不同,既年輕又有彈性。
木崎貞夫在心裡咒罵:
「可惡極了!不能寬恕!」
她居然把年輕男子帶到那須別墅裡作愛。
這個董事長夫人怎麼得了!
他看著兩個人淫穢的交媾圖,心想:
「現在可爽快了!」
他緩慢回到大門的方向,開始輕輕地取下輪胎的護蓋,他極小心,不讓發出一點聲音。
金龜車是後輪帶動的汽車。
貞夫取下前輪護蓋後,以事先準備好的金龜車專用工具把螺絲放鬆,才幾分鐘他就完成作業。
蓋好輪胎護蓋,貞夫跳過籬笆,向小山屋輕快地跑去。
……沒有任何目擊者。
二十三日是下雨的假日。
孩子們覺得無聊,便要求貞夫早點帶他們回去。
貞夫雙手握緊方向盤,一言不發地開向東京。
細雨中車行駛至川越路,有幾個穿雨衣的警察站在路中央指揮交通。
大約距離一百公尺左右的右邊道路,一輛面目全非的白色金龜車躺在那兒,另外還有一輛可能是相撞的傾卸車也停在路旁。
沒見到傷患,可能已經送到醫院去了。
「一定是因為天雨路滑,和對面的來車相撞……」
木崎貞夫像是喃喃自語,突然又以極興奮的聲音說:
「看樣子是當場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