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敲詐者 西村京太郎
西村京太郎 一九三○年生於東京,擁有公務員、司機、保險外務員及私家偵探等豐富的職業經歷。在日本文壇囊括許多大獎。一九六三年獲得「全部讀物」之推理小說新人獎,一九六五年獲得江戶川亂步獎後,更於一九六七年參加由總理府主辦之指定題目長篇小說徵文比賽而獲得總理大臣獎。其創作範圍除推理小說外,尚有間諜小說、未來小說、諷刺文章等等,風格多變,是當紅的推理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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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由於是陌生面孔,所以這個人一定是第一次來的客人才對。
這個人的年齡好像不是將近五十就是五十出頭,可能是肝臟不好的樣子,臉色一片黝黑。他給人的印象並不好,可是,開店的人當然由不得挑剔客人,何況自己又是八面玲瓏型的人,於是露著笑臉說了:「請坐。」
這個人瞟一眼就默然坐到鏡子前。接著,他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很多人進到理髮店就會起睏意,這個人大概也是屬於這一類吧?
這個人的頭髮不但很硬,更夾雜有一些銀絲。
「頭髮分不分線呢?」
晉吉先噴點水後,一邊梳頭髮,一邊對著鏡中的臉孔問道。
這個人依然閉著眼睛,只是「嗯」地微微點了一下頭。眼下有鬆弛的眼袋──。(這一定是生活沒有不規則的人)──喜歡探索事情的晉吉做了這樣的猜想。
(這個人到底是幹哪一行的呢?)
晉吉一邊動剪刀,一邊瞟了幾眼鏡中這個人的臉孔。晉吉很喜歡猜測客人的行業,而且常常猜中,但對這個人他就難以捉摸了。
這是平日的下午兩點多,對一般的白領階級人員來說,這應該是上班時間才對。
這位客人又不像是個退休後無所事事的人。
如果是店家老闆,模樣兒應該氣派一些才對。何況這一帶的店家老闆,晉吉沒有一個不認識的。
(會不會是黑道上的人呢?)
晉吉也有了這樣的想法。不過,這個人雖然有些面目可憎,倒也沒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樣子。越是難猜,晉吉越賭氣想把它猜出來。
「天氣老是這麼熱,實在叫人受不了──」
晉吉邊動剪刀邊開腔說道。
「真的──」
這個人依然閉著眼睛。
「我好像沒有看過您。您住這附近嗎?」
「可以這麼說。」
這個人有氣無力地說。不過,他好像不是不願意說話的樣子。如果真的不願意答腔,他會緘默著的吧?
「恕我冒昧。請問您是從事什麼工作的呢?」
「我是靠什麼吃飯的──你問我這一點,是不是?」
「是的。」
「依你看,我像什麼呢?」
「我剛才一直在猜,可是始終都猜不出來。我對客人的行業,向來猜得很準的。」
「是嗎?」
「您是經營餐飲業的嗎?」
「哈,你以後會知道的。因為我準備經常到你這家店來嘛。」
「謝啦,歡迎您經常光臨。」
晉吉很快地點了一下頭。
洗完頭後,接著要刮鬍子。拿走覆蓋片刻的熱毛巾正在抹肥皂,這個人依然閉著眼睛,不過卻提出問話來了──
「這個店只有你一個人在幹活兒嗎?」
由這一點來看,這個人雖然有些面目可憎,倒也不是不喜歡聊天的樣子。
「內人和我一起做活兒。只是她今天帶孩子們到親戚家去了。」
「原來你們是夫妻倆一起幹活兒的?」
「為了生活,不得不這樣嘛。」
晉吉聳聳肩膀笑一下後抓起了剃刀。
先用兩根手指輕輕掐一下臉上的皮膚。這皮膚何等粗糙而又沒有彈性。這樣的皮膚是最不好剃的。
「眉毛下面要不要剃呢?」
「嗯。」
這個人點一下頭後,突然睜開眼睛仰望了晉吉的臉。
「你的名字叫做野村晉吉──對不對?」
「是的──」
晉吉愣住片刻後立刻說:
「哦,我知道,原來是您看到門口掛著我的名牌了。」
「不,我以前就知道你這個人了。」
「是嗎?我卻不認識您呢。」
「有關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多──」
「是嗎?這使我覺得意外哩。」
「舉個例子說,三個月前的時候你曾經駕駛一輛小貨車在路上撞倒了一個從幼稚園放學回家的小女孩──」
「……」
晉吉抓著剃刀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的臉色倏然變得一片蒼白。
他覺得眼下這個男人的臉孔突然膨脹到異樣的程度。
「那個小女孩後來死了。」
這個人狀頗輕鬆地緩緩說道:
「發生車禍後,相信你看報紙的時候特別注意,所以,這個小女孩死了的事情你應該知道才對。」
「由於沒有目擊者,所以警察到現在都還沒有辦法逮捕肇事車主。其實,這起車禍卻有一個目擊者──也就是我嘛。咦!?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呢?」
「……」
「我不會到警察局去舉發你的,你放心吧。──你趕快給我修臉好不好?抹了肥皀而不動剃刀,這樣會很癢啊。」
「對不起。」
晉吉傻傻地說一聲後,將剃刀湊到這個人的臉上去。他的手正在微微顫抖著。這個人露出奸詐的微笑說:
「嘿,請你不要用剃刀割我的臉喔。」
晉吉嚥下了一口口水。把剃刀輕輕地對到這個人的臉上。這粗糙的皮膚的感觸實在令人不舒服。
這個人神態怡然地又閉上了眼睛。
「你那輛小貨車後來好像賣掉了嘛。」
「是的……」
「你這樣做是對的。因為這樣比較安全嘛。」
「先生──」
晉吉停住手,用掙扎一般的眼光睨視了這個人寬闊而又厚厚的臉。
「您……您到底有什麼目的呢?」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是存心來敲詐的,是不是?」
「你說話別這麼難聽好不好?我不想和你談這種話題。──進到理髮店我就有打盹兒的習慣,我這就要睡一下,你給我仔細修臉喔。」
說完這句話後,這個人就噤默住了。
晉吉一邊將剃刀在磨皮上磨來磨去,一邊凝視著映在鏡子裡的自己。這個臉孔的確很蒼白,而且露著畏懼的表情。
(你要鎮定下來。)
晉吉內心裡對著自己說。這個人不是說過不會向警察舉發我嗎?如果有這個意思,這個人也不會放過我三個月,所以這句話應該可以相信才對。
這個人的目的一定是要敲詐!
晉吉的腦裡閃浮起自己的銀行存款額。記得這個金額有二十六萬圓左右。他現在的這個店是租來的,然而他不能永遠如此。這是為了將來要買一間店面而硬存下來的錢。這個人如果絕對不向警察密告有關那起車禍的事情,自己可以把這筆存款全數送給他!存款可以重新再來。
(可是──)
晉吉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犯罪電影。這個世界上還有敲詐僅止於一次的歹徒嗎?一般的歹徒施行敲詐時,都是食髓知味地連連要求不停的。這個人一定也不會例外才對。這麼一來,自己開口說金額不是太蠢了嗎?
修臉、吹風總算完成──。
「你的技術相當不錯嘛。」
這名漢子狀頗滿意地望望鏡中的自己的臉,同時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原先有些睡眼惺忪的他,此刻變得挺有精神的哪。
「你幹這行已經很久了吧?」
「有十年了。」
「那我就放心啦。像你這樣的老師父應該不會受情緒的影響,拿起剃刀割客人的喉嚨才對吧?」
這個人泛著微笑說。晉吉默不作聲。突然聽到這個人提起那車禍的事情時,他真想揮起剃刀砍過去哩。
「技術的確不錯。」
這名漢子又說了同樣的話。從理髮椅上下來後,他還以滿足的神態從頭到腳地望了望鏡裡的自己。
「我決定以後每次理髮修臉一定要找你啦。」
「以後……」
「是啊。我很想和你這樣優秀的師父交個朋友嘛。」
這個人又以做作的姿勢輕彈一下自己的肩膀部分說:
「理髮費多少呢?」
「四百圓──」
「以你的技術來說,蠻便宜的嘛。」
這個人從西裝的內部口袋取出一張紙條,寫上「肆佰圓整」這幾個字就放到晉吉的面前。
「這是我的借據啊。」
這個人又邊欣賞鏡子裡的自己邊說。
「我想以後用的機會很多,所以乾脆用印的了。」
他說的果然沒錯。這張借據除了金額欄空著以外,「野村理髮店 臺照」和「立據人 五十嵐好三郎」這兩個部分都是印好的。
這個人的名字好像叫做五十嵐好三郎。而晉吉感到悚然的是上面印著的「野村理髮店臺照」這幾個字。
晉吉從印刷文字感覺到這個人強韌的意志。這個人的敲詐將來會一直延續下去的。
填在空欄的數目字雖然今天只是四百圓而已,下次一定會得寸進尺的。以後會像滾雪球般地越來越大……。
2
晉吉在夢魘的壓迫之下突然驚醒。
雖然這個人出現後已經過了五天,而每晚入睡後,一定會受到同樣夢魘的壓迫。
那是囊空如洗的一家三口到處行乞流浪的情形。
驚醒時,晉吉發覺自己冒著一身冷汗。看看時鐘,這是將近中午十二點的時候。
入睡前由於東想西想而輾轉難以入眠,總要到黎明時分才朦朧地閤眼,所以非到中午時候爬不起來,這是難怪的吧?
幹活兒的人這樣,還像樣嗎?晉吉用冷水洗把臉就穿上了白色工作衣。
來到店裡時,正在為鄰居小孩剪頭髮的太太文子以擔憂的表情說了──
「你要是不舒服,多睡一會兒嘛。」
「不舒服……?我並沒有生病啊。」
「可是,我最近常常看到你有盜汗的現象哩。」
「老闆身體違和是不是?」
帶小孩來理髮的鄰居太太探頭望了晉吉的臉。晉吉勉強露出笑容說:
「沒什麼,一點點感冒而已。」
這時,那名漢子悄悄走了進來。
「請坐!」
在商店街長大的文子發出快活的聲音說。晉吉將臉側了過去。
這個人逕自在空的理髮椅上坐了下來。晉吉無奈地板著臉孔說:
「頭髮才理過,哪有必要這麼快就再理呢?」
這是晉吉所能做到的最高限的諷刺。這名漢子和上次同樣閉上眼睛就說:
「我今天只想刮刮鬍子而已。」他緩緩地說完後又說:「當然我自己也會刮,可是,我很欣賞你的技術,所以特地來找你的嘛。」
「謝謝您的光臨。」
不知情的文子露出微笑說。這個人睜開眼睛望了望她。
「這位是你太太嗎?」
「是的。」
晉吉面無表情地回答一聲就把理髮椅扳倒。這個人又狀頗舒服地閉上眼睛。
「你太太很漂亮,而且很會做生意。」
「您別取笑我了,我哪裡漂亮呢?」
文子裝出嬌態說。這個人難道要把我太太也拖下來嗎?
「兩個人都幹活兒,錢一定存了不少吧?」
這個人說。晉吉敏感地感覺到這句話的絃外之音,倏然僵住了臉上的表情。夫妻兩人一起幹活兒存不少錢,這樣的肥羊值得一直敲詐下去──這個傢伙存的是這樣的念頭吧?
不知情又單純的文子嫣然回答說:
「存那麼一丁點,離目標還遠得很哪。」
晉吉不希望這個人和自己的妻子交談下去,所以很快地用熱毛巾將他的臉覆蓋了。從這條毛巾上按住鼻孔和嘴巴,能不能使這個人窒息而死呢?──晉吉雖然有了這樣的念頭,實際上卻緩緩地拿走它,開始修臉的工作。
修臉既畢,這個人和上次一樣狀頗滿足地望望鏡中的自己後,又取出了那樣的紙條。
「修臉是多少錢呢?」
「兩百圓。」
「這真是良心價格。」
這名漢子邊說著邊在紙條上很快地寫了幾個字。晉吉接過來一看時,臉都綠了。
伍仟貳佰圓整──
上面不是寫著這幾個字嗎?
「我在前面那家咖啡館等著──知道了嗎?」
這個人在晉吉的耳畔細語一聲,就再度以做作的表情望一望鏡子裡的自己,然後以悠揚的態度走出店外。
「媽的!」
晉吉不覺怒喝一聲。為小孩剪完頭正在送給他牛奶糖的文子嚇了一跳地回過頭來──
「你怎麼啦?」
「沒什麼。」
晉吉連忙搖了幾下頭。發生那起車禍的事情,他並沒有告訴文子。家裡有和那個幼稚園小女孩差不多一樣大的女兒,還能把這樣的事件告訴文子嗎?
「小薰呢?」
「她要到下午一點才能從幼稚園回來,現在才十二點多一點,她當然還沒有回來啊。」
「呃,對。」晉吉苦笑後又對文子說:「我出去一下。」
趿著拖鞋來到隔鄰一家叫做「紫苑」的咖啡館。
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只看到這名漢子坐在最裡面的檯子前。他看到晉吉進來就招一下手,等到晉吉坐下來就開口說:
「這家店的氣氛不錯,我想把這裡定為我們今後的聯絡場所──你不會反對吧?」
「聯絡場所……?」
「我想我們在太太面前談事情,你會不方便吧?現在言歸正傳,我在借據上寫下的金額,你帶來了吧?」
「帶來了。」
晉吉從口袋裡抓出疊好的一張五千圓鈔票就拋到對方的面前去。
「到今天為止,我一共向你借了五千六百圓。借的錢我會仔細記在帳簿上,你放心好啦。」
「你根本沒有還錢的意思,幹嘛說這些風涼話呢?」
「和氣生財──你說話何必這麼衝呢?」
「五千圓對我們夫妻來說是多麼大的一筆錢,你知道嗎?我們夫妻倆一起拼老命在幹活兒,有時候一天賺不到五千圓呢!」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這個人說了又說:「花這一點小錢就能守住車禍的秘密,我認為佔便宜的是你啊。」
「那是小孩突然衝出來,我踩剎車板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是在不可抗力的情形之下發生的。」
「你想警察會相信你的供述嗎?」
「你是目擊者,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這就很難說囉。如果我到警察局作證說你當時開車超速,而且邊駕駛邊左顧右盼──你知道這結果會怎麼樣嗎?」
「媽的!」
晉吉不覺握起拳頭就捶了一下擡面。然而,這個人依然在泛著微笑。這不是在嘲笑晉吉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嗎?
「我看,我今天這樣就告辭吧。」
這個人抓起傳票就緩緩地站立起來。
「我喝的咖啡,我會自己付錢的。反正我今天口袋裡麥克麥克,而且為一百圓寫一張借據也麻煩嘛。」
3
又過了五天。這個臉孔黝黑的人又來到店裡。他又說今天只要修臉。晉吉的太太文子以店裡多了一位固定顧客而沾沾自喜著。
這個人這次在借據上寫的金額是一萬零兩百圓!
這樣下去,下次不是要變為兩倍的兩萬圓嗎?再下一次是四萬阊……。這樣,晉吉是不是很快就會破產,和所做的夢一樣,一家三口到外面去做乞丐嗎?
(非想辦法不可──)
晉吉開始感到焦急。然而,也不能到警察局去報告自己受著一個名叫五十嵐好三郎的人的敲詐。這樣不是不打自招,反而使三個月前的車禍的秘密曝光嗎?而且那個傢伙一定會恬不知恥地作證說自己既開快車又駕駛不專心吧?
這樣的罪一定免不了徒刑。自己一個人的話倒不怕被關進牢裡,可是,自己已是有老婆女兒的人,這個劫運非設法逃避不可!
反覆思考幾天後,晉吉終於想到一個對抗手段了。
這個傢伙是以自己三個月前的車禍為要脅進行敲詐的。抓到對方的弱點,以此相互抵消──這時候大概只有這個辦法了。
規矩人應該不會想去敲詐別人才對。幹這種勾當的人絕對不會是好東西。也就是說,這種人都有不欲為人所知的秘密吧?扼住對方這樣的秘密,不就能反攻制敵嗎?
晉吉利用星期一這個公休日,依照報紙上的廣告,來到神田一家私家偵探社。
「大東京偵探社」這個名稱很響亮,實際上只是位於一幢陳舊簡陋三層房之二樓的一家小公司而已。踏著陡急而會發出聲響的木板樓梯上去時,看到骯髒的玻璃門上寫有大東京偵探社這幾個金色文字,而這些金色文字有幾個地方已經剝落了。
裡頭只有一個三十二、三歲的小個子男人。
「我們的人員都出去做調查工作了。」
他這句話的真實性實在令人懷疑。
(這種寒酸的偵探社管用嗎?)──晉吉雖然心中存疑,還是向這位偵探開口說了:
「我想調查一個人──」
這個人在辦公桌上打開一本簿子問道:
「一般的身世調查,是不是?」
「反正我想知道有關這個人的一切事情──」
「對方的名字叫什麼呢?」
「五十嵐好三郎。」
「這好像是演藝人員的藝名嘛。住址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住址,從何查起呢?」
「雖然不知道住址,我倒知道他會到什麼地方。你們可以從這裡開始跟踪嘛。」
晉吉告訴這位偵探說:五十嵐來到店裡時,他會打電話過來,到時候偵探立刻趕到「紫苑」咖啡館等著就是了。
「您說您想知道有關這個人的一切──您要求的是怎麼樣的程度呢?比方說,有沒有前科啦……」
聽到前科這個字眼時,晉吉心裡一怔,卻很快就恢復平靜的表情說:
「關於這個人的任何細節我都想知道──」
晉吉向偵探社央求調查的隔天,五十嵐好三郎又飄然來到店裡。
「我的鬍子長得很快──」
五十嵐一邊摸著自己的下巴,一邊悠然地在一張空理髮椅上坐下來。他今天穿西裝,上面的口袋還插著一條紅色手帕呢。晉吉看到他這副樣子就感覺噁心,但他壓抑著自己,把一條熱毛巾覆蓋到五十嵐的臉上去。晉吉利用這個時間,很快撥了一個電話。話筒裡聽到的是昨天那名偵探的聲音。晉吉只說一句「拜託你了」就將話筒掛回去。
晉吉回到理髮椅邊來拿起毛巾時,五十嵐睜開眼睛說了──
「一邊為客人修臉,一邊打電話,你也是很忙的嘛。」
這句話不曉得是安慰還是諷刺的意思。
「拜託你了,是拜託什麼呢?」
「向一個朋友借錢。被你這樣敲詐,我不借錢怎麼能過活呢?」
「這種老套行不通的。」
「什麼老套不老套?」
「我說,別想得到我的同情。到現在為止,我向你借的錢只有一萬五千八百圓而已。你們夫妻倆都在幹活兒,而只有一個小女孩,依我估計,你至少有二、三十萬圓儲蓄,所以我不相信你會向朋友借錢的。」
晉吉沒有回答而開始磨剃刀。磨刀時,晉吉以示威的意思故意在磨刀皮上發出咻──咻──的聲響,而五十嵐卻舒服之極似地閉著眼睛,動都不動一下。
這個傢伙的確也夠厲害,一語道破剛才的電話不是打給朋友的,可是,他也不會想到這是打給私家偵探的吧?這一下如果能夠掌握到這個傢伙的弱點,那非給他顏色看不可。被「借」去的一萬五千八百圓一定也要追回來。
「怎麼沒有看到太太呢?」
五十嵐閉著眼睛問道。晉吉將剃刀對著他的臉上說:
「在裡面吃飯。我們是輪流吃飯的。」
「夫妻都幹活兒,這就不能一起吃飯,這應該是你的遺憾吧?」
「你聽著,如要敲詐就儘管找我一個人敲詐。你要是把我的太太或女兒拖進去,我一定會幹掉你的!」
晉吉把剃刀在這個人的眼前晃了幾下。五十嵐微微睜開眼睛,同時望了晉吉的臉和白晃晃的剃刀。
「我並沒有敲詐你啊。我只是向你借錢而已。我不是每次都寫借據給你嗎?」
「你媽個頭的借據,你有意還錢嗎?」
晉吉狠狠地說這句話時,五十嵐已經閉上了眼睛。
「你趕快給我修臉嘛。」
修完臉後,五十嵐又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在同樣的紙條上寫下兩萬零兩百圓整這幾個字就交給了晉吉。
「你在那家咖啡館等我吧。」
晉吉說話時將臉側過去。他故意磨蹭一些時間後才來到「紫苑」。
這家咖啡館白天裡還是絕少有客人,只看到坐在門口附近的檯子前的那名偵探正在閱讀著報紙。
晉吉走過偵探的身邊,來到坐在內部檯子前的五十嵐前面。
「你帶這些錢趕快滾吧。在我沒有冒火之前,你最好趕快滾!」
「你不要態度如此惡劣好不好?我還想和你做一輩子的朋友哩。」
五十嵐露出一個奸詐的微笑後站立起來。
個子矮小的偵探向晉吉以目示意後,跟在五十嵐的後面走出去。
4
偵探社遲遲沒有任何音訊。到第三天時才打電話過來,約好在「紫苑」見面。
「我們已把有關五十嵐好三郎的一切,在做得到的範圍之內全都查出來了。」
這名偵探邊以自信滿滿的口吻說,邊從公事包裡取出一份薄薄的報告書放到晉吉的面前。晉吉接下後卻說:
「請你用口頭給我報告,行嗎?這個姓五十嵐的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年齡五十三歲、電影演員──。不,我應該說曾經是電影演員吧。」
「電影演員……?」
「這個人也參加過幾次電視演出。可是,不管電影或電視,他演的都是小配角而已。由於長相不好看,所以大多是演以視錢如命的高利貸或專門向人敲詐的歹徒之類的角色。」
「專門向人敲詐的歹徒……?」
原來這個傢伙是把在電影或電視表演的角色搬到現實生活裡來現身說法囉?
五十嵐有喜歡在鏡子前面擺姿勢的習慣,原來這是他當演員時的習慣哪。
「他在演技上有過分誇張的毛病,所以慢慢被電影界和電視界淘汰了。現在幾乎沒有一家公司願意找他演戲哩。」
「這麼說,這個人在經濟上是相當拮据囉?」
「他現在一點收入都沒有,也沒有什麼一技之長──」
「他有沒有家人呢?」
「有比他年輕十歲的太太和一個剛上大學的兒子。」
「沒有收入的人哪來的能力讓兒子讀大學呢?」
「太太在做家庭副業,在極端艱苦的情形之下,勉強撐著的樣子。」
這對晉吉說來是不好的消息。一個沒有收入而兒子又在讀大學的人,有再多的錢也不夠的。這種人一旦抓到晉吉這個會下金蛋的雞之後,還會放過嗎?他說不定一輩子都不會放過晉吉的。
「這個人有沒有前科呢?」
晉吉以期待的心情問這句話,而偵探卻以淡然的口吻說了──
「沒有。我也見過一些過去和五十嵐好三郎一起工作過的人,而這些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五十嵐是個有菩薩心腸的大好人,絕對沒有可能幹壞事情的。」
「那是這些人看走眼啦。」
「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
晉吉一臉不高興地搖了幾下頭。
(這種人怎麼可能是有菩薩心腸的大好人呢?)
這個人一定是在裝蒜吧?不然就是變窮後,突然間變成歹徒了。不管怎樣,這在晉吉來說是一隻狼。是一隻飢渴的狼!這隻狼沒有前科,這不就不能制馭牠了嗎?
「就算沒有前科,這個人的風評怎麼樣?有沒有人說他的壞話呢?」
「說他壞話的,連一個都沒有。熱衷於電影表演,卻沒有成為明星的才華──這可以說是我所聽到對他的唯一的批評吧。噢,還有一點──」
「還有什麼呢?」
「今晚深夜的電視長片會播出五十嵐好三郎十年前參加演出的電影,片名叫做『幹掉壞蛋』的……」
偵探的報告如此而已。這樣的調查就索價一萬圓。
多少知道對方的身分輪廓,這也算是收獲吧?但如何防衛自己繼續被敲詐,在這一點上並沒有什麼新的發展。這個傢伙又來敲詐時,自己不是得乖乖聽他的話嗎?
這個晚上,晉古一個人看了電視的深夜長片。
這是一部很早以前的電影。五十嵐好三郎的名字排在整排配角名字的最後部分。晉吉明知道這是他參加演出的電影,看到這個名字時還是為之一凜。
這是一部典型的動作片。又帥又會打闘的主角將稱霸街道的惡棍一個一個制服,最後和女主角飾演的賣花姑娘有情人終成眷屬──故事如此的單純。
五十嵐飾演的角色是對女主角屢加脅迫的可惡的高利貸者。他以借據為要脅,威逼賣花姑娘做他的細姨。他的演技實在蹩腳透了。由於這個女主角的演技也不高明,所以看兩人演的戲,簡直和看歌仔戲一樣。
五十嵐出現後沒多久就被小流氓幹掉。晉吉看到這裡就把電視關掉。
那個偵探說得沒錯,這樣的演員實在差勁透了。這樣的料子還能在電影界或電視界混下去嗎?
而他對晉吉進行敲詐的手段倒是到了家的。無法成為優秀演員的他,真正幹起敲詐勾當時,還真有一手!
另一個第五天又來到。
五十嵐今天一定又會來吧?他今天要的一定是上次之兩倍的四萬圓吧?
晉吉以認命的心情在店裡幹著他的活兒,但過了中午,甚至於到了黃昏,卻始終沒有看到五十嵐出現。直到晚上八點鐘打烊的時候,五十嵐那黝黑又浮腫的臉始終都沒有看到。
晉吉吁一口氣,喝一口茶後翻開了晚報。
「啊!!」
他這個驚叫聲是由於看到社會版上的五十嵐好三郎的照片而發出的。
〈老人欲救幼兒.自己反而負傷〉
這是標題。記事的內容是:一名走到馬路上的幼兒險些為一輛汽車撞倒,這時路過的五十嵐好三郎奮不顧身地衝到車前保護幼兒,結果,自己的腳受傷了。腳部裹著繃帶的五十嵐撫摸著大難不死的幼兒的頭──報紙上登的是這樣的照片。
「──我看到情況就向前衝出,當時心裡什麼都沒有想。我很高興小女孩得以活命。這樣的事情相信任何人都會做的。」
報紙登的五十嵐的談話內容如此。
晉吉幾乎不能相信報紙上登的五十嵐和向他敲詐的人竟是同一個人。
當時的情形如何,沒有看到現場的晉吉當然不知道。可是,衝到行駛中的車前去,當然有自己會被車子撞死的危險。冒死搶救一個不認識的小孩的人──這和以恬然的態度向他進行敲詐的人怎麼連得起來呢?
可是,報紙上的照片怎麼看都是那個人。而且名字也是五十嵐好三郎。由事故現場的地點來看,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發生在五十嵐前來找晉吉的途中的。在前往向人敲詐的路上冒生命之危險去搶救一名幼兒──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晉吉越發覺得摸不透五十嵐這個人。然而,他又在摸不透當中,想找到一線希望。
(說不定這個人已慈悲心大發,所以才救了幼兒。這麼一來,他是不是也會不再向我敲詐了呢?)
到第三天下午時,晉吉才知道這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因為臉色黝黑的五十嵐走路一拐一拐地和往常一樣又出現在店裡了。
5
「我沒有因為前天的車禍而死掉,你大概非常失望吧?」
晉吉照例為他修臉時,五十嵐小聲說了這種調侃的話。
「看到我還是這樣蹦蹦跳跳的,你覺得很遺憾吧?」
「你到底要纏我到什麼時候呢?」
「大概是一輩子吧?因為我變得很喜歡你了嘛。」
「一輩子……?」
晉吉不覺大叫出聲後,連忙用手摀住了自己的嘴。
因為在旁邊為一名年輕人理髮的文子吃驚地回過頭來了。
「沒什麼。」
晉吉對著文子說。閉著眼睛的五十嵐一個勁兒在微笑著。晉吉真想掄起拳頭揍他一頓呢。
修臉完畢後,五十嵐以魔術師從口袋裡抓出鴿子的手勢抽出一張同樣的紙條,悠然寫上「肆萬零貳佰圓整」這幾個字後遞給了晉吉。
晉吉不是沒有料到會這樣,然而,事情臨頭時還是難免霍然色變。
「你想這樣大的一筆錢我隨時放在家裡嗎?」
因為怕被文子聽到,晉吉一方面壓低聲音說,一方面怒目睨視著五十嵐。五十嵐張開厚厚的眼瞼,仰望了牆壁上的掛鐘。
「現在才下午兩點鐘嘛。」
「兩點鐘怎麼樣?」
「你難道不知道銀行是營業到下午三點嗎?」五十嵐露出一個奸詐的微笑,說完下面一句話就走出去了──
「我照樣在那家咖啡館等著。」
充滿在晉吉心裡頭的與其說是憤怒,毋寧是絕望。敲詐這個勾當絕不可能〈僅此一次〉就停住,後面一定會拖著尾巴〈接踵而至〉──他現在已經徹底明白了這個事實。而且這個金額也會滾雪球般地越來越大。下次他一定會要求八萬圓吧?人的欲望是無窮盡的。
瞞著文子偷偷從銀行領出而交給五十嵐的錢已有四萬圓了。晉吉知道自己已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可是,晉吉不可能到警察局去報案。如此一來,他可以走的途徑只有一條而已。這就是從五十嵐面前銷聲匿跡。
這天深夜,晉吉突然對文子開口說──
「我們搬家吧?」
文子對他這唐突的提議覺得訝然:
「為什麼要搬家呢?我們不是好不容易有了不少顧客嗎?」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這裡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小薰該怎麼辦?你要叫她換幼稚園嗎?」
「如果妳不願意搬家,我一個人搬出去!」
晉古大聲吼道。文子臉色蒼白地說:
「搬就搬嘛!不過,你回答我一件事情,行嗎?」
「你想問什麼呢?」
「你這突然的提議,和那位常來的五十二、三歲的客人是不是有關係呢?」
「沒有關係!」
晉吉側臉過去,以不屑的口氣說。
文子沒有多說一句話。
一家三口第二天就搬到東京的郊外去。他們之所以沒有遠離東京,是因為在東京出生的晉吉和文子沒有可以回去的故鄉。
別無一技之長的晉吉夫婦搬到新的地方也只有開理髮店的一途而已。
好不容易弄到一間還過得去的店面,這一天文子帶著女兒小薰到新的幼稚園去上課,晉吉筋疲力盡地在店裡的理髮椅上坐了下來。
原先有二十六萬圓的儲蓄,除了被五十嵐敲詐以外,其餘的都為這次的搬家而花掉,現在已是空空如也了。儲蓄還得重頭來哪。
(幾時才能不用向人租賃而擁有自己的店面和房子呢?)
這都是受到那個姓五十嵐的傢伙拖累的緣故!剛想到這裡時,好像有人走進店裡來。
「請坐。」
晉吉準備以笑容迎接客人,而這笑容並沒有綻開,到一半就僵住了。
原來進門而來的是那個傢伙!就是五十嵐好三郎!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啲。」
五十嵐一邊環視狹窄的店裡,一邊以淡然的口吻說。
晉吉默默睨視著這樣的五十嵐。他的嘴角由於憤怒而顫抖不已。五十嵐卻無視於他地在另外一把理髮椅上悠然地坐下來。
「我是特地來找你修臉的。借據我帶來了,你放心好啦。」
「……」
「咦!?你怎麼不快給我修臉呢?」
聽到五十嵐這句話時,晉吉以反射式動作從理髮椅上下來,走到蒸毛巾器前去。他以僵硬的表情取出一條毛巾後,用機械般的動作傾倒五十嵐坐的椅子,然後將熱毛巾覆蓋到那黝黑的臉上去。
拿走毛巾時,五十嵐睜開浮腫的眼瞼笑容可掬地仰望著晉吉的臉,調侃似地說: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不好呢?」他說了又說:「如果生病,你要及早治好喔。你是我的財神爺,我可不願看到你病倒咧。」
「你少廢話!」
晉吉喊出的聲音幾乎像是在哭泣一般。他抓著剃刀的手微微顫抖著。
「我們好不容易又見面,幹嘛火氣這麼大呢?」五十嵐露出笑容說:「你也露出笑容吧。我們這個朋友是要長久交下去的呢。」
「你少廢話!」
晉吉以僵硬的表情又說了同樣的話。
「你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客人,太不應該吧?」
「就算我求你,你不要開口,行不行?」
「你笑一笑怎麼樣?對客人親切,這是你們幹這一行的人應有的基本態度啊。」
五十嵐依然嗤笑著。晉吉的表情越來越僵硬。他的胳肢窩冒出許多汗來。
「我叫你不要說話,你沒有聽到嗎?」
「你別火氣這麼大,放輕鬆一點吧。我說過我很喜歡你哩。」
「住嘴!」
「你幹嘛這樣兇巴巴呢?哦!對!今天是被你撞死的那個小女孩的忌日,難怪你如此心神不寧──」
「……」
五十嵐的聲音忽然從晉吉的耳朵裡消失。不僅是五十嵐的聲音,晉吉現在連周遭的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五十嵐的嘴巴在晉吉的眼下一開一閉地動著。黝黑而鬆弛的皮膚隨著在蠕動。這個樣子看起來真像一隻醜惡的軟體動物。這是一隻醜惡而令人發毛的動物。
晉吉錯亂的腦子突然想起孩提時踩死的醜惡的毛毛蟲。這不正是一隻毛毛蟲嗎?這是踩死時身體會擠出綠汁的毛毛蟲!
看到醜惡的毛毛蟲時,應該一腳踩死。不然就是拿起刀子把牠切成七零八落。
黝黑而醜陋的毛毛蟲仍然在晉吉的眼下蠕動著。晉吉舉起了手裡抓著的剃刀。
(我就把毛毛蟲殺掉!用刀子把牠那白白軟軟的肚子剖開!)
「哇!!……」
隨著聽到發自肺腑的哀叫聲,晉吉看到自己的眼前一片通紅。
晉吉的幼兒的世界倏然消失,現在展現在他眼前的是赤裸裸的現實世界。
剃刀已離開晉吉的手,深深砍在五十嵐蒼白的喉嚨裡。深紅的鮮血滾滾冒出。
晉吉狼狽極了。
「救命呀!──」
晉吉嗄聲喊出來。鮮血還是流個不停。五十嵐的臉孔已經變成土黃色的了。
「唔……」
五十嵐突然發出呻吟聲來。
「你──要──說──是──我──自──己──動──了──的──」
五十嵐好不容易說完這句話就斷氣了。
晉吉弄不明白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和前些時候幹這敲詐勾當的五十嵐為救一名小孩而自己險些送命時感到同樣費解。
鮮血還在涔涔地流著,而五十嵐好三郎已經斷氣了。
6
晉吉起先以殺人嫌疑遭到逮捕。但這項嫌疑很快就變成〈業務上之重大過失致死〉。
這是因為偵查當局查不出有殺人動機的緣故。在警察來到之前,晉吉已將五十嵐口袋裡的〈借據〉取出來燒掉,所以偵查當局沒有查出除開理髮店老闆和顧客以外的任何關係。
「我替這位客人修臉修到喉嚨的部位時,他突然動了。」晉吉說。他說這句話時想起了五十嵐最後說的話:「你要說是我自己動了的。」這個人的確說了這句話。一個幹敲詐勾當的人怎麼會說出這樣為別人著想的話呢?
晉吉受到的判決是: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三年。晉吉自己都為刑罰之輕而感到意外。
他當然同時受到〈不准營業〉的處分,卻也沒有以此為苦。縱然沒有受到這項處分,但髣髴憶起滾滾流血的那個場面時,他還有心抓起剃刀嗎?
「我們回到庶民區去吧。怎麼樣的苦工我都肯幹的。」
晉吉對著文子說。文子和小薰聽到要回庶民區去時,都欣喜如狂。
正在二度搬家時,一位中年婦人前來訪問晉吉。聽到這位陌生女性自我介紹為「五十嵐清子」時,晉吉的臉色霍然變了。
「我們到外面去談,可以嗎?」
晉吉把對方帶到外面談話,為的是不想讓文子聽到談話的內容。
晉吉臉色蒼白地盯住穿著和服的這個女人──
「妳認為妳先生是我殺的,所以來向我興師問罪嗎?」
「不。」
五十嵐清子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那……妳找我是什麼目的呢?」
「我先生去世後,我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他留給你的遺書。我今天是專程把這封遣書送來的。」
「留給我的遺書……?」
「是的。」
五十嵐清子取出一個沉甸甸的信封交給晉吉就回去了。信封上的確有著「致野村晉吉先生之遣書」這幾個字樣。
晉吉當場打開了信封。
◇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你殺死,所以預先留下這份遺書。〉
我是一名蹩腳演員。有機會參加演出時,我也只能演個小小的配角,我的演技委實也差勁透了。而我現在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整個電影界和電視界再也沒有人肯用我了。
年齡已五十三歲的我,除了當演員之外,別無一技之長,我已走投無路。
如果我是個老光棍,我可以以自殺來解決一切。可是,我不但有老婆,還有一個剛上大學的兒子。不留一筆可觀的錢給他們,我是死不瞑目的。
所幸我投保了五百萬圓壽險。有五百萬圓的話,我太太和兒子還能勉強過活才對。而問題在於自殺的人不能領到保險金。不幸的是,我除了肝臟有點不好之外,身子可以說相當硬朗。慢慢等自然死或病死,這樣,我們一家三口會餓死的。如此一來,我能期待的唯有因事故而死或者是被人殺死而已。
我就在這當口目擊到你所引起的事故。由車號這個線索查出你是一位理髮店老闆時,我立刻想到利用你了。把你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你或許會殺我──這是我打的算盤。
可是,在付諸實施之前,我還是猶豫了三個月。
我和你無怨無仇,卻為了自己的方便而把你陷害──這是因為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良心上的責備的緣故。後來我之所以決定還是利用你,是以這樣的理由再三激勵自己的結果──〈他是開車撞到人後頭也不回地逃跑的人,被利用了也是罪有應得〉。我猶豫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對自己的演技沒有信心。我由於長相兇惡,在電影或電視裡被派到的盡是一些壞蛋的角色,但因為演技拙劣,演出的結果經常令人失笑。我向你進行敲詐而讓你失笑──我就是怕這一點,所以沒敢立刻對你下手。
於是我開始潛心研究有關對人敲詐的一切。直到自己認為有心得時,才在你面前進行表演。結果,你並沒有失笑,相反地,為之愕然失色。
這件事情想來也好笑。過了將近三十年演員生涯的我,從來沒有過一次令人激賞的表現,直到不再是個演員的現在才在演技上獲得成功,這不是夠諷刺的嗎?可是,後來我發現你並不是壞人,而是平凡而心地善良的人──這時候我開始覺得於心不安了。這一次我衝到行駛中的車前去救一個小孩,純粹是由於這個緣故。說實在話,我當時的目的不是在於救小孩,而是為了找死!在那樣的狀況之下喪命時,保險公司當然不會想到我是企圖自殺吧?結果,我幸虧──不,我應該說不幸吧──我不幸沒有如願一死。
這麼一來,我不是非賴上你不可了嗎?於是我繼續向你進行敲詐,同時,更把金額每次都加倍上去。我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為了想要加速激怒你。
你很快就會把我幹掉的吧?你手中的剃刀斷送我的生命時,我一定會含笑瞑目的。
這樣的滿足感,一方面是由於自己能為心愛的妻子和兒子留下五百萬圓這麼一筆大錢。
再說,自己在人生最後的舞臺上有了一次成功的表演──我也為這一點感到滿足。
對你的種種折騰,請寬恕我吧。
前後向你敲詐的錢於此奉還。
柒萬陸仟貳佰元整(其中壹仟貳佰元為理髮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