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羅河女兒
距今遙遠、遙遠的三千年前,我被詛咒帶回三千年前的古代世界,我愛上了埃及王曼菲士。就在同時,地面上二十世紀的人們,賴安哥哥及情人吉米等,正在找尋突然失蹤的凱羅爾……
對的,我叫林曉陽。我的日本名字是小洋聖子,死黨喊我Seiko。我現在想趕快存錢,自己開一個店,賣許多奇奇怪怪的小東西,有沒有,像小香港那裡的那種。有一天我一定要去日本的自由之丘,因為在那裡松田聖子有一個店,白色的三層樓建築就像聖子一樣高雅潔淨,聽說都要排隊登記拿到許可進入證才能進去。
我的小檔案啊,我是AB型,雙魚座,所以我有四重個性,B型的Seiko,A型的曉陽,天真有著自然捲頭髮的凱羅爾,以及艷情的尼羅河女兒用冰涼的青銅液把眼線長長描進頭髮裡。白色灰藍色是我的幸運色,血石和風信子石是我的幸運石,我的花則是葉子和種子都很毒的曼陀羅。我沒有崇拜的偶像,我崇拜我自己,因為我不要做別人,我只要做我自己。
我騎一輛韓克露一二五,最早是我小哥的,後來他從太保那裡弄了一部飛雅特,就把越野車讓給我。我叫它Pony,小野馬,紅小馬,而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它擦洗得又亮又帥,穿上我那套跟忍者一模一樣的黑恤黑長褲,半夜從我們家山坡滑下來,切上敦化南路,你知道它現在跟基隆路打通了,哇噻一氣飆到老機場。只要搶到第一個綠燈,保證你整條敦化南路綠燈開到底。那時候我覺得我是A型的曉陽加尼羅河女兒,孤獨而叛逆,從兩邊帷幕牆大樓好像星際航道中間,劃過黑夜之心去到古埃及。
流失在歷史的洪流中,我超越時空,迷失在三千年前的古埃及。現在我就要正式成為曼菲士王的妻子了,在偉大的阿曼神之前,曼菲士王立下誓言。二十世紀再見了。媽媽,哥哥,原諒我。勃朗教授,考古系的同學們,別了。我可愛的祖國,永別了,二十世紀永別了,我再也不是二十世紀的人了。曼菲士!凱羅爾!
很奇怪我又哭啦。對的,阿山我叫他曼菲士,他跟我小哥是換帖的死忠。小哥從小就鬼,不念書,我爸用手銬銬住小哥腳不讓他亂跑,他就用跳的,一跳一跳跳出門。小哥國中畢業後在中山北路一家理髮廳當學徒,很衰,下班以後還要幫大師傅洗衣服。晚上都在酒吧裡泡,他的英文就是那時候學的,調酒調得一級棒。阿山啦,小薛,小白,小裘,杜鳥,太保,都是那時候認識的,他們搞了一個苦海幫。
我小哥開始幹老鑰是我大哥葛了﹡以後才幹的,他都說去上班。一大清早從外面回來,穿得也活像一個忍者,臉白白的可以看見皮下面藍色血管在跳。我念國一,媽癌症末期已經沒救了,痛一夜搞死我,也沒睡。早晨我坐在我們家門口的階梯上背英文單字,嘟嘟把下巴放在我膝蓋上,牠聽得懂一些英文,我說smile,牠就會搖尾巴。忽然牠耳朵豎起來跟雷達一樣轉動著,颼的射出去跑下坡,是小哥回來了,嘟嘟像彈簧彈得老高地歡迎小哥。小哥從背包裡拿出一個鮮紅的Walkman給我,是他幹來的,我知道。他又拿出一包金項鏈鐲子放進米桶裡,我們家都我在煮飯。然後把一支活動扳手收在床底下的工具箱,就是一個龍鳳餅乾的紅漆鐵盒子,裝著老虎鉗榔頭一大堆銹鐵釘。上班時他就把扳手帶走。
(﹡葛了,年輕人的語言;意謂「走了」、「翹了」。)
媽又痛醒,坐起來躬著身體吐嚎,我早把針筒放鋼鍋裡煮好了,戴上耳機聽節目,真棒。嘟嘟跳到我膝蓋上,看小哥給媽打止痛劑。小哥幹這些極為熟練,陰冷的樣子好像在幫人家注射毒品。結果媽還是葛了。
我大哥早我媽一年先葛,講出來你們不會信,同月同日葛,車禍,媽哭個死。我想大哥葛的時候媽其實也葛了。大哥是華西街的大卡,聽說小哥也在混,拿木劍K小哥,K完還用劍扎他手背,不准他混。小哥蠻怕我大哥,大哥要在的話,打賭我小哥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小哥左手腕上有一疤,以前他們苦海幫去刺青,他刺了兩個字「浪子」,杜鳥刺在臂上,等待死亡。給爸看見,毛起來追著小哥打,爸說他還沒死呢他去當啥浪子。後來小哥做大了,就用硫酸把浪子塗掉,難看嘛,小哥說。
苦海幫最旺那一年開過一家星期五餐廳。小哥常跟他們說,要酷,要有格,目的是搶錢,絕對不能對女人動情。不久餐廳被封了,阿山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有夫之婦,愛得死脫,兩人跑到美國。結果很慘,阿山一直想回來,還是我小哥寄錢給他才回來的。有一天他來過我們家,瘦得只剩兩個眼睛仍然亮,像曼菲士。
我現在啊,念補校,麥當勞做part-time。我們那個學校真變態,四面八方全部被公寓樓房包圍住,上課都聽得見各台連續劇在演。我們班教室旁邊就是順子他家,只要一條長板凳就可以從窗戶搭個橋到他家陽台走過去了。他老妹每晚出來開熱水器,有次打了十幾下火也不亮,打得我們坐窗邊的一排人猛跟她使力,順子翻山越嶺跑過來向她吼,教她要先壓一下趁勁再一轉打亮,不要空打打到公元N年也打不亮。他妹突然氣瘋了對他叫,我壓了我壓了就是不亮嘛什麼爛煤氣!摔了門進屋,悍得!歐米加課上一半也傻了,全班被打掛。
對的,歐米加教我們國文,籮筐腿騎兵腿,總之很像歐米加符號,Shordo桑,短路樣。一天他來上課就說有人到訓導處去檢舉他,說他傳播黃色、紅色、黑色思想,可是這些都落伍嘍,現在流行綠色,綠色,懂不懂!以為我們誰啊,破B爛鳥當然不懂。樹葉是綠色,王寶寶的襪子是綠色,順子舉手抗議,老師要有證據。阿喬跳起來問誰去告的,敢告就敢站出來!真假仙。不過,歡迎各位同學多多檢舉,歐米加笑嘻嘻地說。有病。
我們黨現在還維持一個月聚一次。以前蜜月期每個週末從禮拜五晚上開始,禮拜六最爽,禮拜天差不多都是在要困獸鬥還是要鳥獸散之間做抉擇,但沒有一次不是還沒抉擇完一天就過去了,啥沒幹,敗敗地散啦,那時候最衰了。有次我們在忠孝東路一家賓館住了一晚上,男生一間,女生一間,把我們家小電壺帶來煮咖啡,胖妹送咖啡去給隔壁男生喝,回來說他們遜呆了都在看A片。我們列他們男生的排行榜,討論很久排不出誰最具魅力。奇怪半夜不睡覺的話肚子好容易餓,偷溜出去吃餛飩,跑去對街7-11採購一堆吃的上來。結果男生只有順子堅持到第二天,其他一個比一個遜,連阿華也是,要追胖妹的吃過餛飩就蹺頭了,太缺乏毅力。所以我們決定把最有魅力的男人頒給順子。
阿華最晚才來麥當勞,第一個月薪水他全部花在去ATT選購了一件泡褲和劍俠唐璜式的白襯衫。他計劃第二個月薪水買一雙Reebok,但是約胖妹去看了幾場電影透支掉了沒買成。後來阿華接到兵役通知單只好回西螺,一人走北海岸,宜蘭,花蓮,橫貫公路到台中,第四天再從台中回西螺,第五天正好去報到。孤單的旅途,阿華錄了兩卷帶子寄來,我們就聚到金山海邊露營,圍著營火聽阿華的聲音。我親愛的黨……一聽見阿華的聲音,我們都笑歪了,心裡其實還蠻酸的,就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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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黨,dear my party,嗯,how do you do?當然嘍,他的回答應該是of course,it s fine。我在想啊,大家一定覺得很奇怪,怎麼會有人突然寄一卷tape來呢?其實啊……現在是五月七號,民國七十六年,也就是西元一九八七年。錄音的地點呢是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海拔三七八八公尺的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現在外面的攝氏差不多十四度……做這卷tape哦,也是蠻困難的,我在想,這是我對黨的一點回饋。還記得吧,去年這個時候也就是我們大家後來認識,相知剛剛開始。我們第一次的聚會呢是到,到十八王公吧……希望大家好好的聽完這卷tape,不准打盹,拜託拜託,千萬忍耐一點哦。小余,副總裁,還記得吧,這首歌,「Im 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當我鬧脾氣的時候,這首歌的感覺呢,叫小余講給你們聽,然後就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講。我們都曾經擁有過的時光,大家好好地聽,聽完這條歌……
我相信古代曼菲士的愛,獨自留在這古代中。雖然你並不明白,我在古代是個寂寞的人,只為相信你而單獨留在這裡。我將這件事刻在石板上,放入尼羅河漂流,那石板流回二十世紀了嗎?
順子他妹吵要搬到他哥嫂那邊住,六樓樓頂加蓋的一小間套房,房客退租搬走,他老妹極力爭取要有一個自我的空間。順子他媽媽好怕他妹一人住在上面被小偷強暴了。果真如此,那是阿妹的福氣,順子這樣說,被我們又笑又踢捶了一通。對的我妹妹叫林曉薇,小學五年級,最近我把她送去學英文,至少在MC來之前能把字母發音學會,不然像她那樣緊張兮兮的閉塞,MC一來腦筋鐵不夠用。他們學英文的地方頗恐怖,前面坐小毛頭,後面坐兩排媽媽,一起念,回家才好監視逼他們念。你現在去上國中,第一節英文課老師就問,沒念過ABC的舉手,只有兩三個人沒念過。我妹她每天一大早就去學校,負責跟老師拿鑰匙開教室門,老師的心腹,之沒風格。在家裡,她永遠也找不到眼鏡,有時放在洗臉檯上,碗櫥邊,枕頭下面,或掉在床鋪底下,但有時明明就在她做功課的飯桌上,找不到反正就哇哇叫起來,姐,姐,我的眼鏡呢?一副我跟她有仇的樣子。
有次我爸在家,她問我爸上午九時十五分到下午九時十五分,中間共經過多少時間?你知道四年下學期的時鐘問題嘛。我爸答十二小時。為什麼?是啊為什麼,十二小時就是十二小時,把我爸打掛,傻在那裡。這還不簡單,我圖解給我妹聽,一天有二十四小時,分成上午十二個小時,下午十二個小時。好,上午,從這裡零到這裡十二。下午,從這裡一到這裡十二。現在是上午九點十五分到下午九點十五分,那,從這裡到這裡,你看一共多少時間?把上午的這一段加上下午的這一段,就是了,對不對。好,現在這一段是多少?十二時減掉九時十五分是二時四十五分。那這一段呢?九時十五分。兩段加起來共得十一時六十分,分位進時位,對,共十二時,我妹全瞭啦。你們沒看見我爸,好像他一輩子到那一刻才知道他也有沒辦法的時候。
我爸是個悲劇人物你知道。我們家沒有人跟他在一國,他講的那些話簡直是外星code,沒人聽得懂,我常想對我爸最好的結局就是回到他的星球去。我大哥葛時爸在辦不知什麼專案,祕密失蹤三星期,媽去跟爸局裡要人,他們不講,就是局長親自來家裡送了一包錢給大哥辦喪事。喪事都辦完了爸才出現,也沒哭。媽生病那陣子雖然有我舅舅跟舅媽,其實最著急的是我小哥,媽葛了小哥也最傷心,爸一直在台中,第二天趕回來,也沒哭。我只看到過一次爸半夜在哭,他接到香港轉來的信,說我祖母葛了,八十八歲,早該葛啦,哭什麼。我爸有一個兒子在大陸,沒出生爸就來這裡了,現在差不多快四十歲。偶爾我也會陪爸去翡翠水庫上游釣魚,或幫忙拔拔院子裡的草,那不過是溝通感情的日常方式罷了。我最受不了我爸的就是一定要我戴安全帽,沒法度假裝戴一下,騎出去就塞到我舅家去,回家如果忘記戴被他看到,以為掉了,又去買一頂來非逼我戴,搞不過他。
他從台中回來,永遠帶兩盒太陽餅給阿公,十年如一日,他不知道阿公現在也挑了,只吃明月堂的和果子最中。最中包裝得很漂亮,印有櫻花竹葉暗紋都可以拿來寫字的雪白紙包著一塊明明就是個豆沙餅的東西,每次都叫我起無名火,虛偽!我拿到薪水那天會去買一盒二十個裝的最中給阿公,碰到店裡賣光光就要跑Sogo去買。所以有次我在我們家後院看到山坡底下我爸回來,搭同事的便車,手上提著的鐵定是太陽餅,紅色扁盒子的八成就是黑橋香腸,我真想告訴他以後不用再買,我們不吃這些啦。然後你就看他抄捷徑一級一級走上坡來,先去舅舅家送餅和香腸。
我舅舅家做眼鏡,如果你們經過牆外面,會看到門上有一塊壓克力招牌,天工眼鏡。阿公常坐在院子裡糊紙盒子,裝運眼鏡用的。我爸永遠喊阿公一聲爸,沒下文了,阿公只會一句國語專門用來跟我爸說,最近比較亂喔……爸就點點頭。若放假碰上趕貨,我過去幫他們在太陽眼鏡片上沾標籤,舅媽把沾好籤的眼鏡套上透明塑膠袋放進盒裡排好。大家跟爸講那邊巷子兩家遭小偷,大白天偷的,照相機菲力浦錄音機都被拿走了,爸聽著也是點頭。
阿公有事求爸,說是南門做銀樓的阿坤幫他兒子來託,因為那兒子也喊阿公阿伯,所以這個忙阿公一定要幫的。那兒子跟朋友買了一輛車,不知道是贓車,現追查到要追回去,賣車朋友也找不到了,要那兒子去關拘留所,就託阿公來說,看爸有什麼辦法,或是去跟他們講,車子收回去就好了,啊人不要去關。阿公儘講,爸儘聽點頭,最後把一張寫了車牌號碼和派出所的紙條交給爸,反正相信爸辦得成就是。天方夜譚!我看爸根本還沒聽懂阿公要他去幹什麼,而且你們也知道,我爸就是我說的那種大義滅親打死他也不會去說情的悲劇人物。
我舅媽每次看到我爸就叫他勸舅舅。他們太陽眼鏡以前都銷美國加拿大,下雪戴,後來很多銷大陸,香港的訂單一來來那麼多,最不可靠,不想接又接了,一直排到明年年中,做死也做不完。可是舅舅愛往坡底那個廟裡去,人家香一燒起來他就撇撇顫,去做乩童啊。舅舅氣得說他才去做過兩次被舅媽嚼舌到現在。這我倒可以作證,舅舅自己講的,他需要散散情緒,不然天天做一樣,一直做,一直做,會發癲。他幫我爸配了一副老花眼鏡,附近人家的眼鏡常找他配,只收工本費。趕起貨來,我們山坡好幾家媽媽跟他去批整盒整盒的鏡腳鏡框加工,主要是上螺絲。哇噻頗可觀,不定哪個牆轉彎的角角上,小店前,就聚著三兩人在做零件,東家長西家短,流言滿山飛。
我們家住的山像一隻青蛙,老宿舍區,夏天不下雨水壓常常不夠,我跟我妹就到舅舅家洗澡吃飯。對面的國中,擴音機什麼時候會放什麼歌,從我念小學到現在都沒變好奇怪。那個人瑞校長的升旗典禮訓話,我們這全山坡住的人都會背了。上天我小哥半夜回來,嘟嘟一直叫沒認出。對啊嘟嘟好老了,狗一歲抵人七歲,這樣算的話嘟嘟都已經七十歲。
我爬起床提著棒球棒去前面,是小哥,把瞎鼻子的嘟嘟一腳踢開。小哥臉煞青,兩手用夾克包住,打開來嚇我一跳,滿巴掌血。我趕快幫他脫下手套用雙氧水沖洗,掌心到腕上有一條傷口好深,再用鑷子把手掌上一些碎玻璃屑拔出,擦碘酒。小哥把我碘酒瓶拿去,用倒的倒在傷口上,我頭皮都炸開了,小哥一聲沒吭。他已很久不幹老鑰,跟阿山他們開一家pub,還有一個服飾店叫唯我獨尊,小哥佔兩股,我不知道他怎麼又上起班來。
包紮好,小哥交給我一疊錢存銀行,他的錢都用我名字在存,我自己賺的在郵局,離我想開店的數目字還遠得很。我們班一個姓蔡的最拉風,在中間空來空去賣音響,光這樣他賺的就可以去Nifty買夠一身的行頭,或是到入場券一張五百塊的地下舞廳跳舞。那夜我跟小哥聊了蠻多,發現我們其實蠻像的。畢竟,大家過著平平凡凡的三百六十五天,所以,我跟小哥都選擇黑色的大衣,T恤,但絕不刻意打扮,這就是水準。我們都很欣賞捍衛戰士的湯姆克魯斯,他很有個性,與眾不同。蒂娜透納,太一窩蜂了。我們也喜歡英國合唱團Modern Talking的歌,再不就是麥可傑克森的Bad這首歌。
小哥叫我離阿山遠點,他的麻煩很多。我有時會去他們的店裡射鏢,跟阿山曼菲士比三把,當然都輸,他就弄一杯蘇打水當中浮著一球草莓冰淇淋給我喝。他把我當成不過是一個小洋聖子和天真的凱羅爾,叫我好傷心。但雙魚座的人你知道,除非你先說出來,她是不會講的。
阿山的女人,對的我叫她愛西斯。愛西斯是曼菲士的王姐,專門想謀害凱羅爾好跟曼菲士結婚。我看過那女人開一輛帥紅的愛快羅蜜歐沒聲沒息像一個幽浮,滑到他們店前面,阿山就跑出去坐上她的車子走了。小薛、小銘、太保,他們都戴嗶嗶叩,每次來店裡一張檯子還沒坐熱,叩機就響起來,去打電話叩人,忙得。以前最遜的是杜鳥,碰到有些女玩家,又亨,又靚,杜鳥那嘴臉真不能看,沒格透頂,後來也跟他們散了。愛西斯那女人有人養,梳一個西裝頭,菱形八角臉像歌舞伎女的那樣死白死白,塗著猩紅的口紅。阿山這次又搞起真的,不顧一切。
啊,古代的亞述城倒塌了,由於我引進了底格里斯河的水。事實上,這應該是六百年後,古代的王攻打巴比倫時使用的戰法啊。不該介入歷史的我,介入了。凱羅爾力竭暈倒在古代的荒野裡,黑暗包圍著她……
十九歲的最後一晚我在Penthouse過,和小哥的馬子一起過,她是雙魚頭,我是雙魚尾。阿華有信跟照片從龍泉寄來,黨快散了,這次又都到齊。阿華穿草綠軍服大光頭的照片,真醜得飛起來。他附上笑話一則,叫副總裁唸給大家聽,讓我們將各種年齡的女人比作六大洲──十四歲到十八歲的女人像非洲,一部分是未開發的處女地,一部分已被探險過。十八歲到二十四歲的女人像澳洲,開發過的地方都已高度發展。二十四歲到三十歲的女人像北美洲,高度的技術但仍不斷地追求新的技術。三十歲到三十五歲的女人像亞洲,神祕、沉著,熱而潮濕。熱而潮濕!大家像被DJ煽起來的一齊尖聲大叫,痛笑倒一堆。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的女人像歐洲,處處保留著古老的文明但有些地方還是蠻好玩的。四十五歲到六十五歲的女人像南極洲,大家都知道有那麼個地方可是誰都沒興趣。我們又像約齊地看胖妹,你是被探險過?還是開發過?胖妹學DJ地吼回來,I'm Australia!我是澳洲。第一名!都輸她。阿華信上說,依然是多麼平凡的一句話,聖子,生日快樂。
很晚天窗快開了阿山才來,送我和小哥的馬子彭樹芳一人一隻錶,託朋友從日本帶回來,那種彩虹錶帶可以換戴的,一條粉紫系列,一條黃綠系列。小哥他們已呼過,歪椅上儘笑,太保靠沙發背早妥了,阿山上去把剩的一截也打了兩口。阿山曼菲士,他常把酒精燈上燒著的壺提起來,就著燈上的火點煙,那時候火光跟他傾斜的姿勢都絕美,讓我覺得他會像二十二歲就死了的曼菲士王一樣死去。曼菲士!凱羅爾想到勃朗教授的話,這王好像很年輕就死。曼菲士,你不能去!我甚至可以看到正是有一天他又去提起壺來點煙的時候,酒精燈爆炸……那瞬間,帳篷火災擴大至二十世紀,時空連接在一起,我看見賴安哥哥,二十世紀的哥哥救了我。天窗開了,就像太空艙慢慢打開,大風灌進來露出看不見一顆星星的天空。
啊,我終於來到古代之都巴比倫,那邊是幼發拉底河。《聖經》上預言者耶利米曾預言,這城市將荒蕪,變成乾漠,變成荒野,變成無居民,無人子之地。神祕之都巴比倫。
阿山被人警告,車子窗戶全砸了,避到我們家過夜。他們要阿山跟那女人分手,不然就拆夥。小哥勸了他整晚,後來都在回憶從前過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不要為一個女人毀了。我幫他們煮咖啡,下水餃吃。擴音機放出的升旗歌滿山響的早晨,我用法國麵包和台畜黑胡椒牛肉做了兩個鼓鼓的潛水艇,喝咖啡,看小哥和阿山吃得很香,我為自己倒了一盤鮮奶加玉米片用瓢羹舀著吃,希望每天若都是這樣多好。我給衣服脫水的時候,他們坐在後院崖頭藤凳子上,看出去都是大樓,變好多了,只有國中那個灰灰水泥的教室和操場一直沒變,擠在樓中間很像模型。小哥講起小學念過一篇課文叫小明撿石頭,就是一條路上的石頭,叫小明撿,可以撿一個最大的,但是不准回頭撿,結果小明每次都想後面還有大的,到後來一個也沒撿到。對於女人,有沒有來過真的?小哥說他自己就是那個小明。
對的阿山是從鳳山來,青島村被服廠。他爸以前在大陸是上校,來台灣重新合編,一縮變成中校。提前退役後,退役金跟人家合夥養鰻魚,賠光光。他是他們家老么,他家最慘時他爸騎腳踏車去賣饅頭,也不會吆喝,不知怎麼喊,騎來騎去繞了一天又騎回來,一個饅頭也沒賣掉。後來他爸媽都信教了,常常吵架,打起來亂兇的,第二天早上他媽臉上貼著藥膏,他爸也去找一塊撒隆巴斯貼在下巴上面,表示不是光他打人他也被打了,兩個人再一起去做禮拜。他爸媽現在跟他大哥住一起,台電的,去年被罵得很慘的那個。他哥姐他們家,反正從小各管各打拚,沒事最好別見,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那天阿公正好過來,他跟小哥大概也幾百年沒見了。阿公戴一副太陽眼鏡,高興掏出三五請小哥他們抽,小哥好驚訝阿公不抽長壽抽洋煙了。那是南門做銀樓的兒子從香港回來送他的,三五一十五,他就用十五號去簽了一支大家樂,居然中兩萬塊,以後就改抽三五牌。阿公常來偷翻我妹的考卷看分數,他說薇薇有偏財運,借一點運,中獎分紅。我去麥當勞騎車經過坡底廟前面時回頭看,他們三個還坐在後院子抽煙,我剛剛曬起的衣服掛在他們頭上好醒目。青蛙山上面那些漆漆補補過和加蓋違章建築的老房屋就是我們家,二十幾年了比我還大。當時我想阿山會聽我小哥的勸告吧。
可是沒有。小哥打電話叫我提十萬出來送到服飾店,阿山會在那裡,交給他就是,我知道小哥已不想再看見他。唯我獨尊,你們真該去參觀那個店。全賣哈雷騎士金屬配件和皮飾,和魔鬼插畫的T恤。店用純黑色調,塑鋼骷髏頭黏成的櫃台和門額,還有一塊刻著十字架的西式棺材板靠在牆上,頹廢龐克你知道,刀劍血光的味道,但並不偏廢愛與和平的主張。我正在看一隻有尖刺和骷髏皮雕的護腕好想買下它送給阿山曼菲士的時候,阿山就出現在我面前,嚇我一跳。他很抱歉地攬住我拍拍,整整高出我一個肩膀和頭。我把錢給他,他拿到手上猶豫地敲著手背有一刻,那樣子使我很想哭。但他只說,謝了,跟你哥說謝了。果然我追出去看,他走到對街,坐上那部愛快羅蜜歐開走了。
啊,將要從古代消失的凱羅爾,再見曼菲士,我回二十世紀去了,再見……在人們的驚愕叫喊聲中,尼羅河滔滔流過。
爸受傷在榮總,我和小哥開車趕去台中,爸已動好手術取出子彈。臨檢盤查時對方有一個忽然開槍打到我爸鎖骨這裡,幸好沒打到肺,王伯伯他們都來看過了。我爸照他資歷其實早該調回來升那裡的局長了,沒辦法他是衰字號人物,打拚都是他,功勞給別人。老大把年紀,硬得,醒來看見我跟小哥,聲音嘶嘶地就叫我們回去。小哥的嗶嗶叩偏又響起來,爸極灰心虛弱地閉上眼睛,不再理我們。我爸也戴叩機,有時剛回家裡,叩機一響他去打電話,馬上又得出門。有次他正罵我小哥,你以為我幹啥的,我人在台中你幹什麼我都知道,叩機突然嘩嘩大響,是小哥身上的,爸就跳起來瘋掉似的去打小哥。小哥避不見爸也很久了。
回台北車上我跟小哥談我妹的事,發現她最近偷錢,抽屜裡好多粉紅色藍色星星小孩的信紙和筆記本,光鉛筆盒就有三個,奇奇麗麗的各種鉛筆,做成動物跟水果形狀香味的橡皮擦。怪不得上天我感覺錢包好像少了一千塊,問她說是阿公給她錢買的。阿公哪有錢,常常我還得故意放一些零錢給他拿呢。小哥說八成薇薇的零用錢不夠,叫她要買什麼直接跟我們拿,還有我應該把錢收好,給別人製造機會,我也不對。我妹又想去上作文班,林佳玲她們都有去上,就她沒有,小哥說讓她去上啊,我們家大概只剩她在K書吧。
後來我爸回來療養的那段日子,想想,算平靜的。有次我妹班上做音樂實驗觀摩,規定每人自己做一種樂器,我妹把兩支養樂多空瓶子口對口黏在一起,練習著一面拍瓶底打節拍,一面唸矮老頭兒。矮老頭兒我們從小都會唸,有沒有;「矮老頭,本姓劉,上街買綢帶打油,買好了油,看見路上一棵大石榴,放下了綢,擱好了油,踮起腳尖採石榴,石榴高,採不著,一不留心踢翻了油,弄髒了綢,摔破了頭,氣得老頭把淚流。」你知道我妹很沒節奏感,怪怪的,結果我爸把瓶子拿過來拍給她聽,就順,拍完身體一歪,放了個超級大響屁。他還興致頗高地寫了一張座右銘給我妹,薇兒,飽備乾糧晴備傘,居安思危,父字,幾年幾月幾日,貼在我妹書桌前牆邊。胖妹和順子來我們家玩過,居然跟我爸有說有笑的。順子送我一張他老爸的兩寸黑白大頭照做紀念,他說將來他四十五歲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真天才。歐米加被我們學校fire了,他笑嘻嘻說老師那就回家吃自己的罷,然後在黑板上寫,最後一堂課,荊軻傳。阿噠!
那天是這樣的。我爸在弄蘭花,把幾根腐爛的蛇木敲碎,分別放在紅瓦盆裡堆好,再用一截鐵絲穿進瓦盆兩邊的小洞做成吊圈,一盆盆吊蘭掛在樹下。我哥破天荒也在,幫爸鉸鐵絲。國中降旗典禮,學生等不及要放學了好吵。爸的肩傷一陣又痛起來,坐回椅子上,我幫爸熱敷,看見我哥鉸鐵絲時把工具箱裡的活動扳手拿出來塞在腰上,把夾克拉鏈拉上蓋住。看完晚間新聞我在洗碗,見小哥出去我也追出去,下坡路走得一蹬一蹬地猛往前跌,一直走到坡底廟前面,小哥才停住,回頭看我好陰好陰的樣子,他叫我回去,我不。他突然很恨地說,阿山死了,五個月前死的,制式手槍兩槍當場死。好久好久,小哥又說,pub頂給別人了。我回頭望青蛙山住得滿滿的人家都開著燈,覺得阿山死是預演了那麼多次而這次只不過是正式上場。再回頭小哥已走不見了。廟那幾天在酬神放電影,橘紅燈籠一個接一個從坡兩邊直掛到大馬路上,昏黃又亮的,亂詭異。
一大早我起來打電話,小銘、太保、小薛、艾迪、比利、郎中、蜈蚣、小裘,都被我叫醒了。問到彭樹芳電話我也打去,她很吃驚說小哥昨天不是回家了嗎,我其實也蠻吃驚,小哥的這個馬子維持這麼久。然後我去麥當勞,抽空就撥電話,大家都被我搞瘋了。傍晚艾迪打電話來叫我聽調頻,我什麼也沒聽到。不久換太保電話來,跟艾迪他們在打麻將,聽到報說天母東路發生一個竊盜案,竊賊行竊的時候被屋主用棒球棒打死。屋主是國中體育老師,今天凌晨一點多,睡夢中他發現有人走進他房屋,爬起來去看,聽見有人喊,兄弟們,上,還以為有幾個人。太保說小哥跟他們講過,有次去幹老鑰,被發現了,他臨機應變叫,小陳,阿雄,拿噴子噴,人家不敢動,他就乘機逃掉了。不曉得會不會是小哥……
後來,對的後來正如你們已知道的現在這個樣子。
聖子林曉陽,這就是我,和關於尼羅河女兒的故事,全部都在這裡了。
一九八九年一月十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