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花雨」──思念
水聲響動,田田蓮葉盪出了一艘小船來。九月裏水藍的一片天,一塘水。
燕娘坐在船頭,盪著槳,摘了一衣兜的蓮蓬。
「喂,那人!」
她沉下臉喚了聲,向岸上的他颼的一把擲了過去。他抬抬頭,手一抄,把好大的一顆蓮蓬輕輕地接了過來,眉頭皺了一皺,說:
「這小祖宗,又睡著了。」
「別讓他睡啊。」
「嗯?」
「晚上睡不著,會鬧!」
他笑了笑把兩個指頭一捏擗開了蓮蓬,剝出二十顆蓮子,往嘴裏丟進了一顆。嚼了兩口,忽然就想起了甚麼似的又朝燕娘咧開了嘴巴,笑了笑。
「你笑甚麼啊?」
他搖了搖頭,呆呆地坐在水塘邊一株柳樹下,抱著哥兒,納著涼。才滿了月的一個小東西,紅噗噗的臉,周身裹著一條花緞子小被褥在爸爸懷抱裏睡熟了。大男人摟著一個小男娃娃!燕娘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甚麼?」
「沒有啊。」
「你不說我也知道,昨晚──」
燕娘心頭一熱,那張臉漲紅了。村口這一片大水塘靜悄悄的,四下裏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向晚時分卻只聽見塘邊那一座水車喀喇喇自管轉個不停。
「回家了吧,那人,天要晚了。」
「我等你。」
「你──不去跟我娘說一聲?」
「你去!丈母娘,她不喜歡我啊。」
「好女婿!」
「喲──」
「你怎麼啦?」
「麻雀在我頭臉上拉了屎!」
青天裏好一聲響亮。燕娘哈哈大笑起來,打起槳,把小船掉了個頭,潑剌剌一聲往那滿塘亭亭綠綠盪了進去。忽然又回過了頭,忍著笑,從腋窩裏摸出一塊花手帕來,打了兩個結,隔著一片塘水撂了過去。
「把臉擦乾淨了吧。」
※※※
從娘家回來小夫妻倆走在路上。太陽快下山了,滿天歸鴉碧長空裏刳刳刳地聒噪個不停,一聲聲真叫斷人的腸子。燕娘挽了個包袱靜靜地跟在他身旁,心裏說不出的平安,歡喜。那個人他抱著孩子自顧自走在前頭,高高的個子,一面走,一面拍著哥兒身上的小被褥,抬起頭來眺望著天,不知想起了甚麼心事?記得那年她自己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看見他攤開衣襟耍著把一個藍布包袱兜在肩上,走過她家門前那一片大水塘。三月天,塘邊一帶綠水柳林子,早開了花。遍路的柳絮,紛紛揚揚,風起了,彷彿下起一天白茫茫的大雪來,一團團,一毬毬,只管撩著他的臉拂著他的衣裳。燕娘扶住了籬門看著心裏可就癡了,人走後還張望了半天。人說,他是鎮上有名的潑皮。他娘魯家婆婆都快五十了才生下了他,三房獨祧,單傳的一個兒子。從小人又聰明,膽量又潑。有一年廟會,人說,他吃了酒,迎神那晚糾聚了四五個大小潑皮闖進萬福巷裏,鬧翻了天,造下一個甚麼孽來了,出門去閃躲了一年。回到了鎮上他倒變了一個人了,每天就站在門口相幫他娘照看絨線鋪的生意,酒也不吃了。有個姑媽就把遠房姑表家的燕娘說給了他,二十六歲結的親。如今從娘家回來,燕娘安心地跟在丈夫身邊走著,想著,抬起了頭,側過臉偷望了望他。挺清秀的一張臉啊,抬得高高地。做父親的人了,那神氣還透出七八分的孩子氣!不知那一天起,他瞞著她在嘴唇上留出黑嫩嫩一溜鬍髭來,幾十根,看著倒像個軍閥的小跟班。
「那人!」
「嗯?」
「你有心事!一路不講話。」
「甚麼?沒有啊。」
「回家去,把這個鬍子給刮了吧。」
「留著。」
「好。」
燕娘嘆了口氣。他回過頭來就看了看她,忽然眼睛一亮拍了拍懷裏的孩子,笑開了。燕娘臉上一紅,低低頭,把挽著的包袱悄悄地換了個手,挨近了他。夫妻倆又靜靜地走了一程的路。晌晚五點多鐘落霞滿天,過了河,炊煙四起,便到鎮上的家了。
※※※
魯婆婆搬了口小小石磨坐出街前來低著頭磨起了米漿。磨上的石盤子水桶口大小,在她手裏一圈又一圈軋軋地轉動著。眉頭一皺她時不時抬起了頭來,騰出一隻手搔了搔那滿腿肚子的青筋,望望大街。看見了兒子,滿眼睛的話。
「回來了?」
「娘,腳又痛了?」
「那個人他又找你來了,在對面木器店門口望了一個下午。」
他把懷裏的孩子抱給了燕娘,眨個眼,自己在門檻上挨著他娘慢慢坐了下來。落日下的一條大街空蕩蕩,那一窩萬福巷的小野種又跑上街來鬧了。只見五六個小鬼頭才十二三歲,光著腳蹦跳在熱烘烘的石板街上一路鼓譟,從巷口外直躥過來。婆婆望了兩眼,搖搖頭就放下手裏的活兒接過了孩子,把他身上的小被褥解開了,疊兩疊,攤在他小肚皮上。
「還睡!抱去餵奶吧。」
燕娘抱過孩子,嘆口氣望了望這母子兩個就走進了門裏。餵飽了奶,她搬出一張小竹牀來放在門口下讓孩子躺著,透透氣。
「娘跟你說了甚麼來?」
「二姐家有事,叫我去,兩天。」
「這就走了嗎?」
「娘說的。」
他笑了,從門檻上站起身來扶搖著竹牀,看了看孩子。
「這小祖宗,天天睡,睡了吃,吃了睡!」
「吃過飯再走吧。」
「不吃了。」
燕娘走到水簷底下呆呆地眺望著大街。心裏一酸,回過頭來悄悄看了他一眼,走到他跟前抬起臉瞅住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你這樣就走,連口飯也沒吃,我心不安啊。」
「好!就吃了飯再走。」
燕娘點了點頭眉心一舒,笑了,把孩子留在門口,跟著他就一前一後跨過門檻走進了屋裏。小小的店堂黑黑地卻還沒上燈,他忽然回過身來緊緊勾住了她的手,閃到門後。夫妻倆,好半天站在黑影地裏,摟抱著。
「燕娘!」
「嗯?」
「我不在家,晚上門戶,可要小心呀。」
※※※
天晚了,燕娘扶著屋門探出頭來朝簷外望了望。黯沉沉的天,一鈎昏黃的下弦月正荒荒涼涼的照著長長的一條青石板大街,幾十家店舖早都關了門,板縫裏,透出了燈光來。那一窩萬福巷的小潑皮跳嚷了一個下午,亂鬨鬨的,如今,不知鬧到那兒去了。空蕩蕩的街心上,一個人跩拖起了破鞋皮踢踢躂躂喝醉了酒似的,又是唱,又是哭,踉踉蹌蹌走了下去。四下裏靜悄悄地,一條大街只見三兩家年輕的婦人抱著孩子坐出門前,手裏抓一把大蒲扇,往自己心口不停的搧過來又搧過去。高高低低,滿街屋影。燕娘透了口氣把頭繩一扯鬆開頭髮來,晃了晃,披到了肩上。正要關上店門走回屋裏,猛一抬頭看見街對面榕樹蔭下黑影地裏 那一間小小的關帝廟,門檻上孤蹲著一個人。黑黝黝的一個身影,把頭抱在臂彎裏好半天一動也不動,整個人都佝成了一團。穿州過府的一個浪人!前兩天晚上燕娘夢中醒過來,睡不著了,獨個兒坐出門口想心事。黑天半夜起了大霧,看見那人把一個烏油布包袱枕在頭上就睡在廟門口。小小一座神龕,廟門裏,紅熒熒地挑點起了兩盞佛燈。如今想了起來,心一動。只見他把包袱一摟抬起了頭,兩隻眼睛,月光下,炯炯地眺望過街這邊來。燕娘呆了呆,不知怎的身上機伶伶打起了兩個寒噤,一回身,帶上了店門。小竹牀上紅噗噗的一張小臉兒,齁齁地笑睡得好不沉熟。
隔壁睡房裏卻傳來了婆婆的咳嗽。
「娘,又睡不著了?」
「男人不在家,留盞燈,早些睡!」
※※※
燕娘半夜夢醒了過來摸摸心口,只聽見門板上剝啄一聲,婆婆在門外喚道:「燕娘!燕娘!」好半晌才回轉過了心神來,房間裏,一燈如豆。望望窗外,月色沉沉的三更天。燕娘看了看孩子,臉一白,坐起了身來整整衣裳就把牀頭那盞燈一下子挑亮了,掌著燈打開了房門。
「娘!」
婆婆聳著滿頭的花白,探進臉來。
「哥兒怎麼了?好好的半夜哭起來。」
「娘,我睡死了,沒聽見。」
老人家從媳婦手裏接過了燈,扶著小竹牀,往孩子臉上照去。
「瞧,臉都哭白了。」
「哥兒餓了。」
燕娘抱起孩子親了一親摟到了自己心口,坐在牀頭,燈光下解開了衣襟來。婆婆嘆口氣,搖搖頭,瞅了媳婦一眼就搬過一張矮板凳坐到了牀邊,拍著心口。婆媳倆看著孩子吃奶。窗外靜悄悄,半夜了,只聽見屋後隔著兩條巷子,田裏的水車夫喀喇喇喀喇喇還只管踩個不停。
「娘!」
婆婆歪著白頭一點一點的早已打起了盹兒,聽見媳婦喚了聲,一抬頭,睜開了眼睛。
「啊?」
「哥兒不吃奶,又哭了。」
「又哭啦?」
「白天還好好的!」
眼圈一紅,燕娘猛的抬起頭來望住了婆婆。
婆婆從燕娘懷裏接抱過孩子,兩根枯老的指頭輕輕地一撥,吹口氣,挑開了眼皮看了看。
「嚇著了。」
「晚上都在屋裏啊。」
「小孩夜哭,白天不小心受了驚,給嚇掉了魂。」
「白天在我娘家裏也沒有啊。」
「沒病沒痛,你看,哭得都閉住了氣!」
婆婆看了媳婦一眼搖搖頭,燈下照了照,把孩子放回小竹牀裏。回頭不知那裏找來了一把小刀,悄悄塞到枕頭底下。「莫怕!莫怕!」一面說,一面打開了牀頭五斗櫃拿出兩張草紙在燈上燃點著了,往孩子臉上晃了過去。呵嚏一聲,孩子放聲大哭醒了過來。
「好了,好了。」
「娘,到底怎麼了?」
「魂兒回來啦。」
「誰?」
「哥兒啊。」
「娘,你說甚麼!」
「沒事了。」
「我心裏害怕啊。」
「沒事了,睡覺去吧。」
※※※
滿田的油菜花。
燕娘夢見了自己打起了赤腳飛跑在金黃一片的油菜田裏。七八歲的一個小小姑娘,辮子上繫結著鮮紅的頭繩,一晃一晃。青天裏忽然一聲霹靂,好個太陽天就淅淅瀝瀝落起白雨來。只見滿天喜鵲旋繞著樹梢亂飛。燕娘一時看呆了,剎那間,狂風大作,吹起田間那一排綠亮亮白楊樹刮刮剌刮刮剌的起了潮水一般。
不知那裏,遠遠地,黑黑地,傳出了小娃兒一聲聲的啼哭。
※※※
燕娘摸著黑推開了婆婆的房門。
「娘,醒醒。」
老人家應了聲,爬下牀來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好半天,火一亮,點著了牀頭燈。婆媳倆隔著一條門檻猛打了個照面。燕娘一隻手攙著房門,望住婆婆,把手拍了拍自己心口。婆婆拂起滿頭的花白看了她一眼,掌起燈來瞇覷了覷,走進外面堂屋四下裏照了過去。一屋子影影幢幢,悄沒聲息的只見神龕前那兩盞長明油燈還亮著。
「哥兒又哭啦?」
「哭得死去活來,叫人心酸啊。」
「怎麼了?」
「一個晚上,哭哭啼啼。」
燕娘跟住婆婆走到了自己房間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喚了聲:
「娘!」
「啊?」
「娘,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婆婆回過頭來把燈往媳婦臉上照了過去,瞅住她。
「男人不在家,不要胡思亂想!」
走進了房裏,牀頭那盞煤油罩子燈,還亮著。滿屋子清清冷冷的喜氣。婆婆佝下了腰,扶著媳婦的肩膀把頭探進小竹牀裏,看了看孩子。窗外一片天黑濛濛的望不見月亮,四更天了。「男人不在家,一個年輕婦人夜裏睡覺,不關窗!」婆婆搖了搖頭,嘆口氣,把自己手裏掌著的燈一口吹滅了,拿起牀頭燈來扶走到窗口就往外照了一照。後巷幾十戶人家都睡熟了,只聽見隔壁那一家屋裏,不知是誰,睡夢中發出了沉沉的一長聲嘆息。「天快亮了。」婆婆探著白頭又朝窗外張望了半天,輕輕地,把窗門閤上了,回到小竹牀邊來燈下照著撥開孩子的眼皮又看了看。
「瞧,這小東西沒病沒痛,哭得氣都回不過來了,在那裏喘氣,臉黃黃!」
「白天還好好的。」
「餓著了吧?」
「餵他吃奶也不吃,只是哭。」
「驚嚇到了。」
婆婆放下了燈,撐住膝頭挨摸著牀邊慢慢坐了下來。好半晌她蹙起眉心,低著頭,出了神,一爪一爪的只管搔扒著她那腿肚子。前幾年夏天,燕娘還沒嫁過來,有一晚她老人家半夜摸黑去上茅坑,腳一滑,給摔了一跤,牀上一躺,二十來天才下得了牀來到門口走動。每天吃過了中飯她就自己搬出一張板凳坐在水簷下,向著滿街白花花的一片天光,打起了盹,有一下又沒一下的揉搓了一晌午。
「娘,腳又痛了?回房去睡吧。」
「嗯?」
「天快亮啦。」
「怎麼,哥兒不哭了?」
「讓他哭去。不要理他!」
婆婆抬起頭來。
「燕娘,你用心想想,這兩天,看見了甚麼生人?」
「為甚麼?」
「小孩氣弱啊,看見生人,受了驚,晚上就哭個不停。」
「生人?沒有啊。」
「想一想!」
「今天晌晚我抱著哥兒,坐在門口,看見街上有一羣小潑皮,鬼哭神號的也不知在鬧甚麼?還有一個瞎眼算命的──是了,想起來了,今天下午從我娘家回來,抱著哥兒,走過大街,看見有一家死了人,棺材可就停在店門口,左右的人家都在門上貼了張紅紙──」
「是了,沖撞到不乾淨的東西了。」
婆婆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托掌著燈走出了房門,回來時,懷裏抱著一口黑黝黝的鐵鍋,兩疊金紙。地上一蹲,老人家就在房間門口點燒起紙錢來。看看鐵鍋裏那一堆火紅潑潑地燒得旺了,她又走出了外面堂屋,洗淨了手,佛前點起三支長香,拜兩拜就往孩子的小竹牀一兜繞了過去。前繞繞,後繞繞。一面繞,一面反反覆覆唸起了收驚咒。天摧摧。地摧摧。三魂歸做一路返。七魄歸做一路回。勿食黃泉一點水。萬里收魂亦著歸。天摧摧。地摧摧。三魂歸做一路回。
「哥兒,回來喲!」
婆婆突地拔高嗓門,喚了聲,把手裏三支長香往孩子臉上繞了兩繞,朝著房門口兜繞了過去。燕娘站在窗前呆呆地看了半晌,忽然心中一亮。
「娘!」
「啊?」
「那個人!」
「誰啊?」
「那個穿州過府的浪人!揹著一個包袱,打著赤膊,眼睛像瘋子的那個啊。」
婆婆呆了呆,把香支插進了門板縫裏,半天才回過頭來瞪望著媳婦,眼睛裏都是話。
「看見他了?」
「這兩天晚上,他就蹲在關帝廟門口,望著我們家裏。」
「哥兒──也看見他啦?」
「不知道。」
「造孽!」
「娘──」
「是個瘋子,不要理他。」
「哥兒他──」
「冤頭債主回來啦。」
「娘,你顛三倒四說甚麼!」
婆婆一張老臉,灰白了,走到窗前把兩扇窗門朝外一推,望了望窗外。忽然膝頭一軟,摸著牀邊慢吞吞又坐了下來。
「你男人十八九歲時,造過孽,跟幾個潑皮一伙,在萬福巷裏,有一晚,六月十九,害死一個年輕的婦人──今晚是我打發他到他二姐家去了。」
「那個瘋子──」
「冤。」
婆婆眨了眨眼,望著窗口。好半晌,腰一彎撿起地上一根髮夾來把牀頭燈挑得一亮,拍了拍牀邊說:
「燕娘,你坐下來,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
天還沒亮,婆媳倆一前一後走出了門來。
婆婆挽了個小包袱,打開店門,手一撥,攏起了滿頭亂蓬蓬的花白,朝外面大街望了望。大清早吹起了一陣涼風,空蕩蕩地捲掃著長長的一條青冷的石板街道,一路響了下去。
「娘!」
「啊?」
「那個瘋子,蹲在廟門口──」
「不要理他。」
燕娘打了個哆嗦,一回身,走進了屋裏去拿了條小被褥把孩子周身裹了,抱在心口,跟著婆婆出了門。大街兩旁家家鋪子關起了門戶,這個時辰也還不見有人出來走動。對街小關帝廟門口榕樹下那一座破漏的小香火塔給風一吹,捲出了一灘焦黑的金紙,噓溜溜地掃過了街心。婆媳倆走上大街,一個前,一個後,順著南菜市街朝向鎮心萬福巷口就慢慢走了過去。燕娘抬起頭來,看看天上,那一鈎淡淡的下弦月早已西斜了。
婆婆只管低著頭察看著路,一面走,一面把手探進了小包袱裏抓出一把米來,撒在街上。
「哥兒,回來喲。」
「哥兒回來啦。」
老少兩個婦人,一個召喚,一個答應,在這清早的南菜市大街上走過了一家店舖,又一家,來到萬福巷口。婆婆停了腳站在街心,手裏一把米往四下裏撒了開。黯茫茫灰青青的一片天待亮不亮的,五更時分了。婆婆喘過了氣,扶著燕娘慢慢蹲下了身來先搓搓腿肚子,歇一歇,解開包袱拿出了兩綑紙錢,就在三叉路口上一疊一疊點火燒化了起來。
天摧摧。
地摧摧。
「哥兒不哭啦。」
燕娘把孩子緊緊地一摟挨著婆婆也蹲下身來。婆媳倆依傍著,好半晌,蹲在鎮心三岔路口上燒著一堆火。看看紙錢燒盡了,燕娘忽然覺得心上一冷,挨近婆婆,往自己頭上就拔下了一根髮夾探進那紅嗞嗞的火堆裏,悄悄地撥上了兩撥。婆婆猛的抬起了頭。
「燕娘!」
「嗯?」
「燒著的紙錢不能撥,一撥,陰間就收不到了。」
燕娘呆了呆,一回頭朝萬福巷裏望了過去,忽然眼睛一花。
「娘!」
「不要回頭!」
「有個人──」
「回家吧!天快亮了。」
※※
婆媳倆回到了家,天矇矇亮了。婆婆老人家上了年紀,黑天半夜折騰了一個晚上,熬不住,回房閤閤眼去了。燕娘一個人坐在牀邊解開衣襟,餵孩子吃奶。
隔壁人家不知睡著甚麼人,這大清早打起了鼾來,呼嚕,呼嚕,小悶雷似的。燕娘低著頭,呆呆地瞅著懷裏那個孩子圓小小的一張嘴,一口一口的吮著吸著,半天她想起了心事。抬頭一看,門上貼著一幅年畫。去年開春燕娘過了門還沒多久,婆婆買了回來,貼在房門上,希望今年春天媳婦生一個又白又胖的好小子。畫裏一個男娃娃,肥頭大耳的穿了身紅繡肚兜,把一隻五彩斑斕的大鯉魚給穿上一根紅絲線,笑嘻嘻地牽在手裏。結婚一年多了,大牀上還挑著一副紅布帳幔,燈光下,一屋子清冷冷的喜氣。
又是想他,又是怨他。
燕娘嘆了口氣,輕輕地把孩子放回小竹牀裏,塞好了被褥。看著哥兒沉沉的睡熟了,自己眼皮一閤靠在牀頭上就打起了盹。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天地之間萬籟俱寂,噼剝,一聲,燈花爆了開來。
那人的腳步在屋子外面長長的空蕩蕩的一條石板大街上,這大清早,橐橐橐地一路響了下去。燕娘夢中驚醒過來,摸摸心口,出了一身的冷汗。半晌定了定心神把牀頭燈一口吹熄了,推開窗門。好一片天光!她獨個兒坐到了牀邊,守著孩子,一面搖著小竹牀一面就柔聲地唸了起來: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個夜哭郎
過往君子唸三遍
一覺睡到大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