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空門」──十一這個娘
不知怎的,這兩天天黑得比往常早些。晌晚六點多鐘,巷裏有些男人還蹲在門口吃晚飯,抬抬頭,甚麼時候,頂頭那一截天就黯了下來。莫不是今晚就要來一場好大的雷雨。巷心上一羣街坊小孩,男的,女的,圍成了一團。幾十雙眼睛只管愣瞪著地面上一個陀螺,滴溜溜,滴溜溜,一圈又一圈兜了開來。孩兒們,一面拍著手,一面唱起了兒歌:
正月到姑家
阿姑未種瓜
二月到姑家
阿姑正種瓜
三月到姑家
阿姑瓜發芽
四月到姑家
阿姑瓜開花
五月到姑家
阿姑花長瓜
六月到姑家
阿姑正摘瓜
十一那小子前腳還沒跨出門檻,油鋪裏,他娘一片聲打罵了出來:「小王八,你是我兒子,今晚便不回家!我一根掃帚把你父子兩個打出門去。」
十一那小子頭也不回,翻翻眼皮,笑了笑,一泡口水呸的吐出了巷心上。「烏龜小王八,小婊子,刨了你!唱甚麼?」孩兒們一哄都散了。十一扠起了腰站在前門口,呆了呆,邁開鴨掌般一雙大八字腳來就往巷口走了出去。可憐他那個娘,一身潑辣,偏偏在自己親生的骨肉面前施展不開來,只好把一口怨氣都出在家裏那個男人身上。
「你給我靜心坐一坐,小的後腳還在門裏,老的就拎起了汗衫,鬼趕似的慌慌張張想跟出去幹甚麼?」
「誰想幹甚麼來了?」細聲,細氣,男人應道。「天悶得慌,出門去吹吹風,透一口氣。」
「你當我死人啊?北菜市街觀音廟前搭起了戲臺啦。」
男人哈了個腰,笑嘻嘻,眼睛往門外轉著。
「你心裏真的想去看戲?」婦人把身子往門上一堵。「上回來的那個浪班子,演昭君出塞,扮王昭君的那個男戲子花名甚麼楊小朵的,唱著,哭著,只管朝臺下撩裙腳!」
「那有這回事──」
「鎮的男人蹲到戲臺下,把脖子舒著,去看楊小朵的毛腳。」
「沒有啊。」
「沒有?胡家父子兩個挨蹲在戲臺下看戲子毛腳,讓一鎮的人,笑死!」
「甚麼父子兩個?別讓人笑話吧。」
男人覷了個空,一低頭,從婦人那一條肥膀子底下鑽過了門去。
十一他娘呆了呆,心一酸,從油鋪裏搬出了一條長板凳來,自己悶坐在簷口,想起了心事。
對門秦家屋裏又沒上燈。一間土磚房,壓著矮簷黯沉沉的,只見那兩扇關著的黑漆板門斑斑剝剝,荒山裏,一座小廟似的。快一年了吧。自從上回街上那幫潑皮亂鬨鬨打破了門,光天化日下剽闖進了她家屋裏,這秦家的,就沒露過臉。那一個晌午,大熱天,看熱鬧的人站滿了一條巷子。十一那小子才十七歲哩,人又機靈,膽量又潑。人家一挑唆,他便帶起了頭來領著五六個大小潑皮,翻過秦家後牆,發一聲喊,分頭追上了那個不學好的小叔子。誰知半路上十一卻一頭潑喇喇栽進了誰家的糞坑裏,一身臭漓漓的就跑回家來。他娘看了,一聲不響,抄出了一根掃帚來打出了門去。那小叔子早就走脫了。姦沒捉成,戲唱不出來了,看熱鬧的人拍拍手一哄而散。那一個熱天晌午!
十一他娘搖了搖頭,嘆口氣。
「油鋪那大嫂!一個人坐在門口,也不點燈,黑天夜,生誰家的氣啊?」
秦家隔壁吳家的,吃過了飯,打發她男人帶著大小兩個男孩子興沖沖的出了門去。看見十一他娘坐在門口外呆呆地悶想著心事,便笑嘻嘻走過了巷道來,打了個招呼。這兩個婦人,巷裏的活冤家,一天,兩回,才好得像一雙結了拜的姐妹,一個不趁心,翻過了臉,隔著條巷子指桑罵槐的嘩嘩啦啦就逞鬥起嘴皮子來。今晚,不知怎的這吳家的只覺事事順意,滿懷燙貼,一張臉膛先就笑開了。
「大嫂,你看這個天,黑得叫人一顆心荒荒涼涼的!」
十一他娘一口怨氣頂在心裏,把頭一扭,沒答腔。
「你生家裏男人的氣啊?」吳家的搖起蒲扇,遮著口,兩隻眼睛瞅住了十一他娘,笑了一笑。「你看看這個吉陵鎮,說大呢,還沒巴掌大,天一黑了就像個沒人煙的荒墟,男人們心裏閒得慌!看看白戲,沒甚麼大不了。」
「今晚又演昭君出塞?」
「男人啊,喜歡看昭君出塞。」
「演王昭君的又是那個叫甚麼楊小朵?」
「就是他!」吳家的說著,往十一他娘身邊悄悄挨了一挨,在門口長板凳上坐下來。「好漂亮的一個男人!兩片腮子,搽起紅紅的臙脂,水汪汪的一對眼波子,淌啊淌的──」
「怪道一鎮的男人都跑去瞇看他!」
「上回,半年多前,這楊小朵來演戲,我閒著沒事就跟在老吳後頭去望了望,遠遠的看見他抱著一隻琵琶,千嬌百媚的在戲臺上亮了相!四鄉趕來看戲的男人們聽他唱一回訴一回,心,都酸了起來。」吳家的搖著蒲扇,呆了呆,忽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北菜市街開豆腐店的那個老王,他不知那裏喝了酒,醉醺醺的蹲在戲臺下,看得火起了,一口,一聲:刨了你!刨了你!當場跳上戲臺揪出了那白臉毛延壽,把他一嘴假鬍假鬚一根根拔了,鬧得滿臺戲子慌做了一團。」
「有這回事?」
「真的啊。」
「這天時!」
「悶。」
「黑黑的。」
「要打雷了呢。」
「可不是。」
「我看油鋪那個大哥,一早起來就坐在長櫃裏低著頭撥他的算盤,見了人,就笑嘻嘻地哈腰打躬的,沒有兩句閒話,還像一個老實人!」吳家的一面說,一面把手裏搖著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地往十一他娘心口輕輕的搧著。「倒是十一那小子,人也不小了──二十了吧?」
「十八。」
「做人還有點渾!昨天,他瞞著我家老吳,把一條三尺來長的龜殼花,放進老吳貨擔裏去。」
「龜殼花?」
「毒蛇喲。」
「這個孽障!」十一他娘嘆了口氣。「想當年,還是我吃了半年香灰,求觀音菩薩,求來的呢。」
「他老子也不管管他嗎?」
「那條老鯽溜才不管這閒事!一到晚上,天才黑,他心裏就盤算著,覷個空,溜出門去。」
「踏月啊?」
「到萬福巷,看姐兒!」
吳家的把身子挨靠了過來。「油鋪那個大哥,細眉細眼老老實實的,也串起了窰子姑娘嗎?」
「瞧著過乾癮吧了!」十一他娘冷笑一聲。「這天閹的──」
吳家的呆了一呆,半天,才說:「你看對門,今晚又沒上燈。」
「前些日子,有時我半夜睡醒,走出門來透口氣。」十一他娘說。「聽見對門屋裏,一聲聲,娃兒在哭。」
「娃兒?」
「才生下的!」
「有這回事?」
「真的啊。」
「怎麼──」
「她後門那一家,董大媽,也聽見過。」
「大嫂──」
「我說謊,天打雷劈,一家死!」
「難怪啊。」
「嗯?」
「街上那幫潑皮,要去捉姦。」
「算算日子,那時,她肚子裏已經懷了兩個月了。」
「那小叔子的?」
「誰知道。」
「快一年了,沒看見她出門來了。」
「做女人的,天生苦,小心過日子吧了,不要有甚麼把柄給捏在男人家手裏,才好。」
「街上那幫潑皮也做得絕了。」吳家的,搖了搖頭。「連她的婆家也紅了臉,慌慌的叫了兩個人,把她兒子小兆給領回魚窩頭去了。」
「無風,不起浪!」
「只落得零丁一身啊。」
「這天時!悶得叫人心煩。」
「烏天黑地的。」
「要下雨了。」
兩個婦人坐在門口一條長板凳上,靜靜地眺望著頂頭那一片天。
「我說,大嫂!」好半天那吳家的湊過了嘴皮來,悄聲說:「當初生下十一的時候,你家男人他心裏喜歡嗎?」
「他不喜歡?喜歡得很喲!扠住我脖子,逼我吃了半年香灰,好給他生一個香火種!」
吳家的,笑了笑。
「油鋪那大哥他細聲細氣的,也會來硬的嗎?」
十一他娘聽了這話,一張油黑臉皮火辣辣地登時燥熱了上來。「吳大姐,你當我甚麼?當初在娘家做閨女,害羞得很喲!看見男人,一張臉皮啊就脹得像豬肝,慌慌張張鑽進二門裏去。後來鬼婆老謝做媒,把我配給了這個開油鋪的胡四。胡老娘想抱孫子,天天走上門,叨叨,唸唸。他給逼得急了,一個人就跑去觀音廟討了一包香灰回來,一天,逼我吃一口,把我拉到神龕前,每天給菩薩磕三個頭。我一個才過門的大姑娘,知道甚麼事!連哄帶嚇,就胡里胡塗的給他弄了半年。還不是白弄一場!這天閹的,想兒子,想迷了心竅喲。有天晚上他在外面吃了酒,醉醺醺的,不知那裏弄了個光棍回來,說是,多年失散的結拜哥哥,來家見一見新過門的弟媳。」
「怪道十一那小子,天生的渾!」吳家的,把手裏搖著的一柄大蒲扇子往膝頭上一拍:「人家管這叫報應呢。」
十一他娘一口氣,話還沒說完,忽然聽見「報應」這兩個字,心中一涼,呆了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了。
「不早了!」我要回家去給老吳燒壺熱茶,等他父子三個看完了戲回家。吳家的站起身來,長長地,舒了個腰:「大嫂,你也回屋去歇歇吧。」
十一他娘,點了點頭,瞅著這吳家的蹬著木屐板跫跫跫地走過巷道去了,只覺得自己一顆心突突亂跳。四下裏靜悄悄的,一巷的人,都看戲子去了。十一他娘獨個兒坐在油鋪門口,望著對面秦家,黯沉沉的堂屋,那滿腔心事便像走馬燈上的圖畫,一幅一幅,在她心裏只管兜了開來。
「報應啊──」
那晚,男人一早出了門回來,身後跟著一條滿嘴鬍鬚的大個子,汗腥腥的,一進門,燻得滿屋子都是。男人那一張小臉喝得紅紅的。那時她過了門,一年了,一張臉膛又圓,又亮,還像個才開過臉的新嫁姑娘。過門前一晚,她娘家媽媽拿了紅絲線,淚汪汪的柔叫她抬起了臉龐,就著紅灧灧的一支蠟燭光,一根,一根,絞脫了她臉上的寒毛。「開臉啦,大姑娘開臉啦,明兒洞房春暖,來年生個胖寶寶!」看熱鬧的婦人站滿了一間屋子,笑嘻嘻的起哄說。誰知過門一年,她肚皮裏卻連個影子也沒有。她娘家媽媽起了疑心,悄悄地就盤問了幾回,她漲紅著臉,不吭聲,後來老人家的心也就漸漸的冷了。這晚男人帶回了他結拜哥哥,進得門來,一把拶住了她,拖到房裏。哄一回,央一回。可憐她禁不住男人低聲下氣的用盡了水磨工夫,沒奈何,只好把鑰匙給了他。男人打開陪嫁衣箱,喜孜孜地親手挑出了一件喜紅夾衫,一條水藍裙子,夾手夾腳,替她換了身上衣裳。回頭又搬過了脂粉匣子,叫她自己把一張臉龐搽得紅一片,白一片。她呆呆地站到了梳妝鏡前,一身滾紅,繃著,活脫脫就是一枚擠得出水來的紅蜜桃。她男人也一時看得癡了。半天才跳起了身,鑽出房去,打發他哥哥慢慢的洗了個熱水澡,自己跑到廚下,切切炒炒,張羅出了一桌酒菜來。她給男人捏住了嘴,糊里糊塗地灌下了兩盅五加皮,天旋地轉的,整個人都癱軟了。一睜眼,看見牀上掛起了紅羅帳幔,一雙喜紅蠟燭高燒著,照得她整個房間紅洞洞,花塢一般。一灘血。懷了整整十一個月的身孕,生下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娃娃。她從娘家媽媽手裏捧抱過了他來,放在心口,奶著,只覺得自己那一顆心就像絞了汁的青梅,又是酸,又是苦。「十一,十一,娘懷了你整整十一個月,你在娘肚皮裏啊拳打腳踢,叫娘吃盡了苦頭,你日後養大了,可不要變成了一個要命的冤家!」滿月那天油鋪門口那一條巷道上,擺下了十桌酒席。她家男人穿扮起了一身光鮮,瞇著眼,抱著孩子忙忙的鑽進鑽出,見了客來,只管笑嘻嘻打著恭。
往後兩年,男人天天一早抱起兒子,在門口走動。
當初,鎮上那些游手好閒的子弟們,聽說這細嘴胡四娶討了個年輕又好看的媳婦兒,一個走告一個,不到十天,滿城的子弟們都喝起了醋來。每天一到晌午,三三兩兩的就跑來油鋪門口,巷心上,蹲著,賊忒忒的十幾隻眼睛搜山狗一般,只管睃著新娘子。男人坐在店堂裏,嘀,嘀,嘀,挑撥著算盤。鬧得不成話了,這才慢吞吞走出了長櫃,瞇起他那一雙細眉眼,朝著子弟們,一個勁,拱起了手來。新過門的女人家幾時看見過這一種場面,一張臉兒先就漲紅了。後來生了十一,她那一個身子不知怎的便發了起來。子弟們打聽到了這個消息,一早,守到油鋪門口,對著她哀唱起了「哥啊,妹啊」的山歌。買油的客人給鬧怕了,好幾個月全都不敢上門。有一天開了店,天烏陰陰的,她只覺得滿心煩躁,見了子弟們就倏的掀翻過了臉來,一個轉身,抖出了濕搭搭臭淋淋的一根掃帚,往門口一干人,照頭撥打了過去。子弟們愣了半天,一哄,都散了,從此不敢再來這油坊巷串她門子。第二天,「油鋪那婆娘」的悍名便在鎮上傳揚了開來。
生了十一,頭兩年,男人忽然害了風騷。晚上她奶過了孩子,扣上衣襟,才要上牀來,他便背著她打開了衣箱,找出了那件喜紅夾衫那條水藍裙子。「蘭哥兒!蘭哥兒!」兩片光溜溜的嘴皮子悄悄湊了過來,一聲聲,只管膩著浪喊她的小名。她躺在牀上,挺屍一般,給刨弄得滿身冒出了冷汗,心頭燥熱上來,翻個身,一腳把他蹚到了牀下。男人只是嘻嘻的笑著,慢吞吞,爬起身來,一把抓過牀頭搭著的汗衫,磨磨蹭蹭走出了門去。
十一那小子,五歲了。
有一天六月十九,菩薩生日,外面請來了一個小戲班子,在北菜市大街觀音廟前搬演了一天戲。男人一早起來,叫醒兒子,讓他在脖頭上騎著,父子兩個就興沖沖出了門去。晌晚時,一個不相識的老光棍抱著十一蹦走進了油鋪,賊嘻嘻地帶來了她男人的話說:「十一睏了,先回家睡睡吧,我看完了戲,就回來,演的是鬧天宮喲,戲臺上正打得熱鬧,一時走不開。」她在鋪裏忙了一天,聽了這話,當場惱了上來,一咬牙,把兒子撂給了鄰家,自己蓬頭垢面的穿過兩條大街,走到觀音廟前。一看臺上臺下空空蕩蕩的,日裏那場戲早已散了,夜戲,還沒開鑼。有個浪蕩子就笑著說:「這大嫂,找男人嗎?到紫衣巷溫家窰問問去吧。」她一路問到了溫家門口,遠遠地聽見堂屋裏一桌子的男女吃酒,調笑,正在那興頭上。一個女賣唱的拉起了胡琴,淒淒惻惻,唱道:
手拿一張無情狀
淚流兩行
急急忙忙
走入公堂
告咱的爹娘:
愛銀錢
將咱賣在這煙花巷
喪盡天良──
她站在門口偷聽了半天,一顆心噗噗噗的跳個不住。趴著窗口,望進去,只見她男人當門坐著,左手一個三十來歲的粉頭,右邊,光頭愣腦的,不就是那一個小男戲子,才十歲零點呢。也不知喝了幾盅,男人那一張蠟黃臉皮泛起了青,還只管擠著嗓門,尖聲怪氣的嚷著向滿桌戲子姐兒勸起酒來。那瞎眼婆子唱完了告爹娘,笑嘻嘻地接過賞錢說:「胡四爺,謝賞喲。」男人一時心花怒放,摟過了身邊那個光頭小戲子,在他眉心上狠狠地刺戳了一指頭。滿桌子的男女嘻嘻哈哈笑了起來,男人呆了呆,趁勢發起酒瘋,抱起小戲子坐上了自己的膝頭,一把扳過臉,不聲不響,就往他那紅紅的小嘴上膩嘖嘖地,啄了兩個嘴。她趴在窗口,幾時看見過男人這個勾當,心裏登時涼了半截,也不吭聲,一抬腳,踹開了溫家前門,抄起門旁擱著的一條打狗棒,照頭,向酒席上掃打過去。男人縮起了脖子,抬抬手,招了招,還沒來得及開口,五根指頭早就挨了一棍。一屋子的男客姐兒戲子全都亂了起來,嘴裏嚷道。「亂沒天理了!這個誰家老婆,青天白日,跑來這裏打人?」閃的閃,逃的逃。只有一個四十來歲唱黑頭的胖大男戲子,笑嘻嘻,愣瞪瞪,慢吞吞走到了她跟前,把自己一條黑綢長褲往下一扯,當場就亮出了那烏鰍鰍的好大一根鉋子來。可憐她一張臉,煞白了。頭也不回丟下了打狗棒,撩起衣襬來,遮住臉皮,慌慌的逃回家去,一路上,只管罵著自己:「嫁了男人生了兒子,甚麼東西沒見過!怎麼一張臉就臊得火燒火燎?」
世上有三醜:王八,戲子,吹鼓手!她躲在房裏,把父子兩個趕出了門去,上了鎖。一個人在牀上躺下來,點起紅灧灧一支蠟燭,抖索索,哼了一個晚上。
往後兩年她把男人盯得牢牢的,每天,看著他,規規矩矩坐在長櫃裏。男人只是嘻嘻的笑著,也不說甚麼,一早起來,低頭就撥著算盤。十一也一天天長大了,十歲零點,便給他娘養得一頭小牯牛似的,天生兩膀子力氣,只是心思遲鈍,不讀書。四歲了,才會喚一聲爹,一聲,娘。六歲上,他說得了一句。「娘,我肚皮脹了,要尿尿。」她就喜歡得流下淚來,給兒子尿了尿,自己跑去躲到神龕下哀哀的哭了半天。過了十二歲生日,十一那小子的口齒忽然靈佻起來,把街上潑皮的下流聲口,一股腦兒,全都學上了。每天外面回來,「刨了你!刨了你!」,當著他娘面沒頭沒腦不知詛咒著甚麼。
那年除夕日男人把十一帶去了河西村下,買了口小乳豬,回了家,父子兩個蹲在灶頭下,歡歡喜喜的張羅起年夜飯來。她一個人在店堂裏忙著,笑嘻嘻招呼四鄉趕來賒油過年的窮客人。從二門口望進廚裏,她一眼看見男人打開廚櫃,抽出了一把尖刀,尺來長的,叫兒子攥著,自己蹲到一旁,笑嘻嘻地瞅著他只一刀搠進了小豬的喉嚨。她當場撂下了油杓子,三腳兩步跳跑到廚下把刀拔了出來,那小豬就騰的一跳,往後院一片晾衣場直躥了出去。一路上,滴滴答答,都是血點子。十一這個小子呆了半天才愣瞪起一雙小眼睛來,牙齒縫裏,詛咒出了一聲:「我刨了你,死豬!你再跑,我把你的皮活生生的剝了,做件豬皮襖,穿了過年。」一口小豬,一個小鬼,滿場子團團的追了開來,把晾著的衣服兜甩得一地都是。那晚吃過了年夜飯,她一咬牙擰起了男人的耳朵氣狠狠地揪到了房裏。
過了年,男人彷彿變了個人,每天凝瞅著十一只管瞇起他那一雙細眉眼,陰陰的笑著。她心裏害怕,摸不清他肚皮裏的心思,有一天氣急起來,開口罵道:「賊眉賊眼的看著自己兒子,幹甚麼?」他撥著算盤,頭也沒抬,半天,慢吞吞說出一句話來:「小子他,有種啊。」
當天夜裏,沒緣沒故的男人忽然就發起了寒熱病,抖索索地抱來了那一身喜紅夾衫,水藍裙子,摟住她,一聲聲淒喚著她的閨名。她沒了主意,嘆口氣,索性停屍一般躺在牀上挺著一動也不動,由他去挑弄,自己瞅著屋角滲進來的雨水,有一滴,沒一滴,只管滴答在早已滴穿了的房磚上。男人半夜爬起了牀,背著她,悄悄披上一塊黑油布,打哆嗦,走出了門去。她打起雨傘也跟出了門。走到紫衣巷口,遠遠看見他父子兩個,老的前,小的後,隔著十來步光景鑽進了溫家門裏。她撐著油紙傘,獨個兒在巷口站到天矇矇亮。
過了兩天,大清早,她把那件喜紅夾衫,那條水藍裙子,悄悄拿到後院點一把火燒了。
往後那段日子,她只覺得,自己這個人就好比一頭駱駝擱在兩塊橋板上──兩頭沒著落。自己那顆心,早就荒了。一早起來門裏門外轉進來轉出去,整個人迷失了心魂一般。十一那小子十四歲了,有一天,她在鋪裏轉著,一抬頭,看見五六個潑皮子弟一片聲呼嘯了起來,闖過巷子,往巷尾野地裏飛跑了去。她彷彿聽到了十一的名字,呆了呆,扔下了漏斗叫男人看著鋪門,自己心慌慌的蹎追了出去。野地上陳家茅坑前後早已站著十來個看熱鬧的人,一個,挨擠一個,往茅坑裏只管睃轉著眼睛。她撥開了閒人,看見自己的兒子把一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兒,扯脫了褲子,按在坑沿上。兩個街上的潑皮,笑嘻嘻,站在一旁,嘴裏吆喝著:「刨呀,十一你這渾小子,刨呀!」她眼睛一花,還沒來得及開聲,整個人便一跤癱軟在茅坑門口,昏死了過去。後來,她十步一落跪穿過了南北兩條菜市街,三條巷子,把一束長香火高高地捧舉到頂心,一路拜到了小女兒家門前,賠上一對翡翠簪子,一雙銀耳環,當做小女兒日後的陪嫁,才算給她的爹娘略遮了羞。那一天,看熱鬧的人,滿坑滿巷。這當口她男人坐在鋪裏沉著他那一張鐵青面皮,不聲不響的只顧低頭理著賬本。對門吳家的,帶了幾個鄰里婦人急急前來探問,他慢吞吞抬起了頭,淒涼的,笑了笑,說:「前世造的孽,結下的冤喲!」後來吳家的悄悄把這話轉告了她,待笑不笑的就拿眼睛瞅住了她,好半天。她一聽,愣了愣,汗油油的一張臉膛一點一點火燒了上來,把衣襟一扯開當街亮出了兩隻大乳。膝頭一軟,整個人在油鋪門口下了跪,朝著滿巷人家,放聲大哭。
歲月流轉,人來人去。萬福巷開了張,發了市,那一排低矮的灰瓦簷下,天一黑,紅灧灧地掛起了十來盞燈籠。
四鄉男人聽說鎮上來了外地的姑娘,一個個,有事沒事,巴巴趕進了鎮來,走馬燈似的盡在萬福巷裏轉進轉出。她家男人早串慣了紫衣巷溫家的土窰子,萬福巷裏熱鬧了好幾個月,有一天晚上,下冷雨,不知怎的他卻忽然動起了心。趑趑趄趄的遮披上了黑油布,一個人就低著頭走出了門去。「瞧著流口水罷咧──甚麼人!也想開葷,嗅一嗅來路貨的胳肢騷喲。」她看在眼裏,自己冷笑了一聲,也不去管他。這些年來自己一顆心老早就死了。倒是十一那小子,叫她牽掛。人也長到十六七了,天圓地方,猿臂熊腰的,算命的都說他天生貴相可享六十年的清福。
誰知這兩年十一跟南菜市街的潑皮們夥上了。對門吳家女人的二弟,孫四房,這個大潑皮,十一認起了乾爹來。兩下裏親親熱熱,爹啊兒啊的,同進同出,把一個五千多戶人家的吉陵鎮潑鬧得掀了個天。萬福巷的姐兒們一見十一闖進了巷口:「刨了你!刨了你!」那一副來勢,就像人家吹吹打打送葬出門那開路的險道神似的,一個個,咭咭呱呱,撈起裙腳逃進了門裏去。聽說,有個不知趣的坳子佬,有一天正跟一個姐兒站在紅燈籠下談心,看見十一在巷裏橫行,一時惱了火,開口罵道。「這是誰家養的小雜種?跑來廝鬧,把一條巷子的姐姐們趕得亂跑亂跳。十一聽了卻也沒說話,愣愣的走到燈籠下,伸腳一勾,絆了個仰面八叉,當街便剝下了褲子來,把坳子佬的黑毛兒一根根都拔了。滿巷子的龜公老鴇姑娘嫖客擠躲在門裏,嘻笑成了一團。
十一小的時候,有一天下午他在巷尾野地裏捉了一對白蝴蝶,捏回家來,活生生弄死了。他娘就說,那對蝴蝶是一雙薄命夫妻,如今給十一害死了,天打雷劈,要受報應喲。
十三歲的一個渾小子,聽了他娘那話,笑嘻嘻地就把袖口一捲,光出了兩條白赳赳的膀子來。
「天塌下來,當棉被蓋!」
果然六月十九,三年前,十一那小子十八歲了,迎神那晚,闖出了潑天大禍。那大喜日子,菩薩生日,四鄉的人一早趕進了鎮來,天還沒交正午,整個吉陵鎮便熱鬧得像一把火燒著了一般。十一陪著他乾爹乾哥們濫吃了一天的酒,晌晚時,逛進了萬福巷。神轎抬著菩薩,哼哼,嘿嘿,遊行進了巷口,孫四房那個大潑皮起了淫心,當著菩薩搶了劉家的年輕媳婦,在窰子裏,刨死了。那當口,有人看見就是十一替他乾爹把的門。後來劉家男人瘋了心,操菜刀,滿鎮去尋找仇家,她在油鋪裏聽說自己兒子也造了孽,膝頭一軟,神龕前跌落了跪,望著菩薩哀哀的把額頭磕得流出了血。十一那小子天生的渾!不知道,出了人命哩。愣頭愣腦的從外面走回了家來,才開口要飯吃,便給他娘火辣辣地打了兩個巴掌。男人在旁瞧著,只是搖頭撥著算盤:「天雷報──天雷報啊。」她聽了,給灌了兩口五加皮似的苦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問道:「那天晚上,你去了那裏了?可別趁心得──太早哇。」
「報應啊──」
十一他娘幽幽的噓出了一口氣。
那些個心事走馬燈似的,一幅一幅,轉了這半天,她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空空洞洞。呆了半晌,才慢慢撐起腰身來挨走出了巷心上,看一看天。有了點年紀了,肚皮上積了兩圈肉,自己一個人在門口長板凳上坐了這許久,整個身子就酸懶得甚麼似的。
「烏天黑地的,要下雨了。」
只見西方一滾一滾烏雲遮住了半個天空,那光景,就彷彿一張大青紙上,潑出了濃墨一般。
這一條巷子二三十戶人家,幾時有這樣寂靜過?男人們帶著老婆孩子到觀音廟口看戲去了,只有三五家堂屋裏亮著燈,從巷口內一路望到巷尾,看不見有一個人出來走動。北菜市街上,遠遠地,咚鏘,咚鏘,戲子們一聲長似一聲的尖叫,刀片似的割破了黑黑的天。
「二更天了,怎麼還不散戲?」
她長長地舒了個腰,走回水簷下,把板凳搬回了鋪裏,上了燈,燒了壺熱茶。走出門來時,眼一花,彷彿看見對門秦家黑壓壓的屋裏,燭火兒閃了兩閃。那兩扇板門虛掩著,才多久,便剝落得像荒山裏一座小廟似的。巷尾野地上,沒聲沒息捲進了一陣風來,把秦家簷口下掛著的鐵馬兒,吹得叮兒噹,叮兒噹,好一會響個不停。十一他娘躡起腳來走過了窄窄的一條巷道,在秦家門檻前站住了,門縫裏,悄悄地瞇望了一望。心中一動,推了推,那兩扇黑漆板門咿呀一聲,開了。自己屋裏的燈光照過了巷心來。只見秦家那小小的一間堂屋裏黯沉沉的供著一碗白飯,兩根黑漆竹筷子,一面靈牌。四下裏,悄沒人聲。十一他娘瞧著,呆了一呆,這屋子好幾個月沒人住了,那秦家的女人不知甚麼時候給送走了。
「報應啊──」
十一他娘站在秦家門口,機伶伶地打了個哆嗦。好半天,才回轉過了心神來把門輕輕閤上了,耳邊聽見巷口有了人聲,看戲的街坊都回家來了。
格兒隆咚鏘
格兒隆咚鏘──
十一那小子,二十歲的一條大漢,走在前頭,兩隻手往空敲敲打打,正在興頭上哩。他爹跟在他身後,一張臉,喝得紅紅的,擠起了嗓門學那唱小旦的戲子,尖聲怪氣的卻不知唱著甚麼。
「這父子兩個,配搭得好!」
秦家隔壁老吳的女人打開了門出來,笑瞇瞇的拿眼角瞅著她。
十一他娘一張臉火辣辣燥了上來,也不答話,一個回身走進了鋪裏,轉眼間,抖出了一根掃帚。滿巷看戲的人,大大小小,正興匆匆走回家來,一抬頭,看見了一個悍婆娘紫脹起一張臉皮,吃醉酒似的,把黑墩墩的一胴油亮身子,堵住巷心。一個個登時都愣住了。
「半夜三更,誰又觸了霉頭,惹出胡四家這個潑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