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十六 女媧的扇子</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十六 女媧的扇子</h3><br /><br />  女媧獨坐在河邊很久了。<br /><br />  來之前,她走在茫茫無際的大地上。日子是以日升月落來計算的,但對一個寂寞永生的女神來說,並無半點意義。<br /><br />  一萬八千年了,自盤古在混沌一團像個雞蛋般的物體中乍醒,以天賦蠻力劈開困境,陽的、清的、輕的東西冉冉上升,陰的、濁的、重的東西緩緩下沉,變成了「天」和「地」。壯盛的盤古開天闢地,又過了一萬八千年。<br /><br />  「這個巨人現在在哪兒呢?」女媧想。<br /><br />  他死了。口中呼氣化作風雲,聲音變成了轟隆的雷霆,雙目是太陽月亮,手足身體是大地的四極和五嶽,血液是川流不息的江河,筋脈是山道,肌肉是沃土,頭髮是星星……整個身體各項零件,造就了時間的花草樹木、珠玉金石,連流出的汗液成了滋潤萬物的雨露甘霖。<br /><br />  塵世間甚麼都有了,卻失去了盤古。他來一趟,為了鋪排?抑或製造複雜?<br /><br />  「唉。」女媧嘆了一口氣。<br /><br />  女媧由誰所造?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來了,為了甚麼?這更是一個謎團。<br /><br />  絢麗的晚霞映照她孑然一身,連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連嘆氣,也只是回音。某些時候,她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被放逐在巨大冷宮中的棄兒?<br /><br />  空曠的天地之間,清澈的河水反映了她的人面蛇身。她再美,也是毫無生氣,一泓死水。<br /><br />  女媧信手拿起一塊黃土,揉揉捏捏,再加上自己一樣的五官,拉扯成四肢,吹一個口氣,「它」活過來了!<br /><br />  「咿呀!」小泥人發出歡呼,表示他獲得了生命的快樂。<br /><br />  女媧高興極了,成功感支撐她不分晝夜,捏製了很多很多「人」。直至累得不能動了,找了一根藤繩,伸進泥土中,一攪一和,沾滿泥漿的藤繩被她四下揮舞,遍地灑落,每到落處,便成為一個小泥人,愈來愈多,愈來愈簡陋,但生命力愈來愈強。<br /><br />  相比早一陣親手捏製的,這些顯然是次貨。精緻的一批,不免驕其鄉里,自視高人一等,乃富貴菁英。面目模糊的一批,芸芸眾生,貧賤平庸──但不管身世,都是中性。<br /><br />  這些人,活著活著,不多久,一一萎謝倒下來,塵歸塵,土歸土,還原作一塊黃泥。<br /><br />  「死一個少一個。」女媧自言自語,「再這樣下去,我還得天天去造人,多無聊。這差事應由他們自己負責才行。」<br /><br />  女媧明明是神,怎甘淪為玩具製造商,或長期重複同一動作的工廠女工?<br /><br />  正煩悶的當兒,忽聞巨響:<br /><br />  轟!<br /><br />  天塌了。<br /><br />  支撐天穹的四極突然折斷,像四方樑柱毀壞,屋頂亦隨時坍塌。<br /><br />  發生了甚麼事?<br /><br />  女媧只見宇宙起了巨變。天崩地塌,天不能覆地,地也承載不了天,熊熊烈焰窮凶極惡,浩瀚淫水摧枯拉朽。猛獸吞食人類,惡魔攫抓老弱,不知何日方止。<br /><br />  幸好發生了這樁大事,無聊的女媧又有了新任務。一日七十化育的機械式操作女工,挺身而出,以奇謀妙計補天去。<br /><br />  這一陣她忙透了。<br /><br />  是一個奇偉瑰麗的大project,刻不容緩。女媧先熔煉了五色石塊,熬成濃稠的石漿,用來一下一下修補天上那道裂縫,直至它不再漏了。<br /><br />  大海中閒來游蕩的大龜,因氣數已盡,誤打誤撞,被女媧折斷四腳,樹立在大地四方,充當天柱,重新撐起天空。興波作浪的水怪黑龍被殺掉了,大地歸於平靜。大火過後,殘留的蘆葦燒成灰,堆積厚重,用以堵塞洪水氾濫。<br /><br />  大自然的災害平息了。<br /><br />  女媧又覺得日子很長。她做得再好、再美滿、再成功、再偉大,又有何用?<br /><br />  這些層次低的人,再感激、再歌頌、再崇拜,她一點笑意也擠不出。<br /><br />  但既把他們造出來,也是一番心血,總不能由他們自生自滅,最終化為烏有。<br /><br />  「人有甚麼辦法自行繁殖呢?」她瞅著大地的植物,「有種子,有土地,植物就能再生。但人呢?想不到人比一朵花一根草還窩囊。」<br /><br />  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女媧開始拈起人類來仔細研究,這個按按,那個拉拉……弄死了好幾個,終於她悟了。<br /><br />  「這些高大強壯毛髮旺盛的,可以輸出種子;那些小巧溫柔有無比耐性的,便可當土地,接納種子,培育新生命。生生不息,成為人類的責任了。」<br /><br />  既已想通,便著手分了「男」、「女」、「陰」、「陽」、「雌」、「雄」……由他們自行配對:種子找到土地,土地找到種子,便能繁衍後代──當然,在分批的過程中,也不小心出了謬誤,原本分成「男」或「女」的,一時失手按錯了,或扯多了,造成他們性別的顛倒,心理上不平衡,找不到原來的身份,連「性取向」也與別不同,真是無辜。<br /><br />  但天地之大,只有女媧一人在經營大業。日久生厭,影響情緒出岔子。她不但變老了,也變醜了,提不起勁,甚至對自己放棄。<br /><br />  她造的人,男男女女,亦悶悶不樂,奄奄待斃似的。連在人海中尋尋覓覓,得享心搖神蕩之歡的這個基本程式,也漸漸乏味。<br /><br />  「事已至此,我得為他們『催情』!」<br /><br />  連自己也未經情懷跌宕欲仙欲死,她又如何去「催情」呢?難道一切只是紙上談兵嗎?<br /><br />  ──除非遇上一個誘惑的男人。<br /><br />  當她回過頭來,竟見到他。心一動……但這男人道:<br /><br />  「女媧,我是你哥哥。」<br /><br />  「哥哥?──」<br /><br />  女媧回憶萬年的過去,從來沒遇上一個同類。<br /><br />  同她一樣原始、漂亮、智慧、充滿創意和悲憫的天神。即使她用黃土造了無數小泥人,賦予生命,亦朝生暮死,不可久存。<br /><br />  她定睛瞧著這自稱是她「哥哥」的男人。<br /><br />  「我是伏羲。」<br /><br />  伏羲人面鱗身,長得高大威武,且聲如洪鐘。他說是女媧的哥哥,除了驗DNA不知可有何憑證?女媧能造人,可補天,功力不凡,她人面蛇軀,看來同眼前的伏羲有幾分淵源。<br /><br />  卻裝出千般傲慢:<br /><br />  「你從何而來?」<br /><br />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他有點迷惘,「爬過天梯,走過峽谷,登山涉水,赴湯蹈火,心中一直只念著尋找一個親人──非常非常親愛的人。可我一直沒遇上活生生的同類,此刻才見到你──」<br /><br />  「我沒有兄弟姐妹。」女媧歎道,「我是最孤單的女人。」<br /><br />  女媧又面帶得色:<br /><br />  「可世上蒼生,都是我親手造的,看!」<br /><br />  「不,世上早已有人了。」<br /><br />  ──在古老的時代,更遙遠的過渡。一片極樂聖土,「華胥氏之國」,人人健康俊美,不怕火燒,不怕水淹,在空中行走如履平地。林木蔥鬱,風景優美……<br /><br />  這天有位姑娘,走到走到沼澤的雷澤去遊玩。忽見幾個巨大的足印在沼澤地旁。多麼稀奇的足印!她想,比我的巨大多了。<br /><br />  姑娘覺得很有趣,就用自己的腳試探踩上去,左腳完了,再試右腳。邁著步子真好玩。<br /><br />  ──這一踩,只覺得肚子一動。<br /><br />  姑娘懷孕了。<br /><br />  雷澤旁的足印,是雷神所留。他每拍打自己的肚皮一下,天就響一聲雷。<br /><br />  「我便是雷神的後代了。」伏羲道,「後來發生災劫,天崩地裂,一切化為灰燼。母親臨終,著我往前走,不要回頭,若是找到一個相似的人,便是我的妹妹。」<br /><br />  「莫非我也是那個足印的成果嗎?為甚麼我流落至此?我是誰……」<br /><br />  是的,她造人,誰造她?這個問題在她的腦海中盤桓了億萬年,完全沒有頭緒。<br /><br />  伏羲的出現,叫女媧一下子貶入凡塵俗土。<br /><br />  她以為自己是創始者──不,她也是世上一員。以為自己一手造人?她也不過為人所造。思前想後,不僅泫然。一時之間,軟弱、善感、哀愁,她渴望有人多加呵護憐愛,一訴衷腸。<br /><br />  女媧信手拈起一個葫蘆為斗,竹管插在大腹,頂端鑽一吹孔,一吹震動薄葉,發出美妙的樂音。<br /><br />  當這笙簧十三管的樂音隨風飄散,飄蕩人間,男男女女不僅為之陶醉,心已酥麻,人亦溫柔。只覺得塵世萬物,沒有比兩情相悅更加重要,一切爭鬥、痛苦、饑寒、擔憂、仇恨……通通拋諸腦後。男與女跳月累了,便擁情投意合的伴侶,離開人多之處,到幽僻地方談心和交合。<br /><br />  這就是「愛情」和「婚姻」吧?<br /><br />  這笙簧就是她百思不解的「催情」靡靡之音吧?<br /><br />  何以開竅?<br /><br />  只因她心中也愛上了伏羲,才有此絕妙的靈感創意。<br /><br />  伏羲的心跳也開始同平日不一樣,他找到了妹妹,兄妹重逢,是血緣之親,一脈之愛──但,何以自己反而有種奢想,有陣揮之不去的欲念?都是樂音惹的禍?<br /><br />  「我們製作樂器,搭配婚姻,刺激情欲,促進生育,造福萬民,可是,自己呢?」<br /><br />  二人心中所念,同屬一事。<br /><br />  「你累了。」伏羲安慰女媧:「讓我永遠照顧你吧。」<br /><br />  「哥哥照顧妹妹是應該的。」<br /><br />  「──但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女人。」<br /><br />  混沌初開,雖無禮無制無法,但女媧心中還是桎梏:<br /><br />  「兄妹怎麼可以成為夫妻?這不是亂倫嗎?」<br /><br />  「我們相愛,誰管的著?」<br /><br />  「世人會嘲笑我們的。」<br /><br />  「但我們豈為世人而活?──他們還是你造的,有甚麼資格非議?」<br /><br />  女媧仍覺得有點羞恥。<br /><br />  伏羲未達到目的,說之以理:<br /><br />  「當今世上只有你和我,我們也應該繁衍我們的後代,以免絕種。除了我,誰匹配?你再輝煌,最終歸於孤寂,我也一樣。」<br /><br />  「我們問問蒼天吧。」<br /><br />  伏羲與女媧登上了崑崙山。在山頭處,他們下跪禱告:<br /><br />  「天若遣我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br /><br />  他們在不同地方各自燒一堆柴火,煙氣裊裊上騰。二人望著那白煙,是聚是散?但憑天意。<br /><br />  白煙漸漸地,合攏起來。<br /><br />  女媧緩緩起立,把一柱清香插在泥土石間,她知道,是上天成全了。<br /><br />  她走向伏羲。<br /><br />  命中註定,也就無從逃避。日後悲歡離合,都是天意。<br /><br />  當她親近伏羲時,用草編了一把扇子,用來遮擋了臉。<br /><br />  從此再無羞恥、疑慮、忐忑,不見前路茫茫,亦無後顧之憂。<br /><br />  扇子掩住她一切複雜的表情,那麼迂迴曲折,還不是歸於平靜和幸福?只有此刻,沒有明天。<br /><br />  兄妹在崑崙山巔,席地幕天,諸神眼底,開始了他們嚮往萬年的交合。<br /><br />  女媧的扇子,就是新娘的紅巾。<br /><br />  以後,伏羲畫八卦、結繩、仿蜘蛛結網發明了捕獵的網罟。又創造了琴瑟樂器供世人消遣、譜寫樂曲、教人熟食……貫通神明,益及萬物。<br /><br />  他很忙,營營役役,早出晚歸,並且分擔了女媧的繁重任務。樂此不疲。<br /><br />  女媧懷孕了。她腳腫、腰痛,還噁心。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休息。她輕輕撫自己微隆的肚皮,瞅著懸於壁上那把草扇──就是這粗陋之物,改寫了一生的故事……<br /><br />  (至於她生下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怪物,像塊磨刀石──那已是後話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怪談精選集卷二:迷離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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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女媧的扇子



  女媧獨坐在河邊很久了。

  來之前,她走在茫茫無際的大地上。日子是以日升月落來計算的,但對一個寂寞永生的女神來說,並無半點意義。

  一萬八千年了,自盤古在混沌一團像個雞蛋般的物體中乍醒,以天賦蠻力劈開困境,陽的、清的、輕的東西冉冉上升,陰的、濁的、重的東西緩緩下沉,變成了「天」和「地」。壯盛的盤古開天闢地,又過了一萬八千年。

  「這個巨人現在在哪兒呢?」女媧想。

  他死了。口中呼氣化作風雲,聲音變成了轟隆的雷霆,雙目是太陽月亮,手足身體是大地的四極和五嶽,血液是川流不息的江河,筋脈是山道,肌肉是沃土,頭髮是星星……整個身體各項零件,造就了時間的花草樹木、珠玉金石,連流出的汗液成了滋潤萬物的雨露甘霖。

  塵世間甚麼都有了,卻失去了盤古。他來一趟,為了鋪排?抑或製造複雜?

  「唉。」女媧嘆了一口氣。

  女媧由誰所造?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來了,為了甚麼?這更是一個謎團。

  絢麗的晚霞映照她孑然一身,連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連嘆氣,也只是回音。某些時候,她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被放逐在巨大冷宮中的棄兒?

  空曠的天地之間,清澈的河水反映了她的人面蛇身。她再美,也是毫無生氣,一泓死水。

  女媧信手拿起一塊黃土,揉揉捏捏,再加上自己一樣的五官,拉扯成四肢,吹一個口氣,「它」活過來了!

  「咿呀!」小泥人發出歡呼,表示他獲得了生命的快樂。

  女媧高興極了,成功感支撐她不分晝夜,捏製了很多很多「人」。直至累得不能動了,找了一根藤繩,伸進泥土中,一攪一和,沾滿泥漿的藤繩被她四下揮舞,遍地灑落,每到落處,便成為一個小泥人,愈來愈多,愈來愈簡陋,但生命力愈來愈強。

  相比早一陣親手捏製的,這些顯然是次貨。精緻的一批,不免驕其鄉里,自視高人一等,乃富貴菁英。面目模糊的一批,芸芸眾生,貧賤平庸──但不管身世,都是中性。

  這些人,活著活著,不多久,一一萎謝倒下來,塵歸塵,土歸土,還原作一塊黃泥。

  「死一個少一個。」女媧自言自語,「再這樣下去,我還得天天去造人,多無聊。這差事應由他們自己負責才行。」

  女媧明明是神,怎甘淪為玩具製造商,或長期重複同一動作的工廠女工?

  正煩悶的當兒,忽聞巨響:

  轟!

  天塌了。

  支撐天穹的四極突然折斷,像四方樑柱毀壞,屋頂亦隨時坍塌。

  發生了甚麼事?

  女媧只見宇宙起了巨變。天崩地塌,天不能覆地,地也承載不了天,熊熊烈焰窮凶極惡,浩瀚淫水摧枯拉朽。猛獸吞食人類,惡魔攫抓老弱,不知何日方止。

  幸好發生了這樁大事,無聊的女媧又有了新任務。一日七十化育的機械式操作女工,挺身而出,以奇謀妙計補天去。

  這一陣她忙透了。

  是一個奇偉瑰麗的大project,刻不容緩。女媧先熔煉了五色石塊,熬成濃稠的石漿,用來一下一下修補天上那道裂縫,直至它不再漏了。

  大海中閒來游蕩的大龜,因氣數已盡,誤打誤撞,被女媧折斷四腳,樹立在大地四方,充當天柱,重新撐起天空。興波作浪的水怪黑龍被殺掉了,大地歸於平靜。大火過後,殘留的蘆葦燒成灰,堆積厚重,用以堵塞洪水氾濫。

  大自然的災害平息了。

  女媧又覺得日子很長。她做得再好、再美滿、再成功、再偉大,又有何用?

  這些層次低的人,再感激、再歌頌、再崇拜,她一點笑意也擠不出。

  但既把他們造出來,也是一番心血,總不能由他們自生自滅,最終化為烏有。

  「人有甚麼辦法自行繁殖呢?」她瞅著大地的植物,「有種子,有土地,植物就能再生。但人呢?想不到人比一朵花一根草還窩囊。」

  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女媧開始拈起人類來仔細研究,這個按按,那個拉拉……弄死了好幾個,終於她悟了。

  「這些高大強壯毛髮旺盛的,可以輸出種子;那些小巧溫柔有無比耐性的,便可當土地,接納種子,培育新生命。生生不息,成為人類的責任了。」

  既已想通,便著手分了「男」、「女」、「陰」、「陽」、「雌」、「雄」……由他們自行配對:種子找到土地,土地找到種子,便能繁衍後代──當然,在分批的過程中,也不小心出了謬誤,原本分成「男」或「女」的,一時失手按錯了,或扯多了,造成他們性別的顛倒,心理上不平衡,找不到原來的身份,連「性取向」也與別不同,真是無辜。

  但天地之大,只有女媧一人在經營大業。日久生厭,影響情緒出岔子。她不但變老了,也變醜了,提不起勁,甚至對自己放棄。

  她造的人,男男女女,亦悶悶不樂,奄奄待斃似的。連在人海中尋尋覓覓,得享心搖神蕩之歡的這個基本程式,也漸漸乏味。

  「事已至此,我得為他們『催情』!」

  連自己也未經情懷跌宕欲仙欲死,她又如何去「催情」呢?難道一切只是紙上談兵嗎?

  ──除非遇上一個誘惑的男人。

  當她回過頭來,竟見到他。心一動……但這男人道:

  「女媧,我是你哥哥。」

  「哥哥?──」

  女媧回憶萬年的過去,從來沒遇上一個同類。

  同她一樣原始、漂亮、智慧、充滿創意和悲憫的天神。即使她用黃土造了無數小泥人,賦予生命,亦朝生暮死,不可久存。

  她定睛瞧著這自稱是她「哥哥」的男人。

  「我是伏羲。」

  伏羲人面鱗身,長得高大威武,且聲如洪鐘。他說是女媧的哥哥,除了驗DNA不知可有何憑證?女媧能造人,可補天,功力不凡,她人面蛇軀,看來同眼前的伏羲有幾分淵源。

  卻裝出千般傲慢:

  「你從何而來?」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他有點迷惘,「爬過天梯,走過峽谷,登山涉水,赴湯蹈火,心中一直只念著尋找一個親人──非常非常親愛的人。可我一直沒遇上活生生的同類,此刻才見到你──」

  「我沒有兄弟姐妹。」女媧歎道,「我是最孤單的女人。」

  女媧又面帶得色:

  「可世上蒼生,都是我親手造的,看!」

  「不,世上早已有人了。」

  ──在古老的時代,更遙遠的過渡。一片極樂聖土,「華胥氏之國」,人人健康俊美,不怕火燒,不怕水淹,在空中行走如履平地。林木蔥鬱,風景優美……

  這天有位姑娘,走到走到沼澤的雷澤去遊玩。忽見幾個巨大的足印在沼澤地旁。多麼稀奇的足印!她想,比我的巨大多了。

  姑娘覺得很有趣,就用自己的腳試探踩上去,左腳完了,再試右腳。邁著步子真好玩。

  ──這一踩,只覺得肚子一動。

  姑娘懷孕了。

  雷澤旁的足印,是雷神所留。他每拍打自己的肚皮一下,天就響一聲雷。

  「我便是雷神的後代了。」伏羲道,「後來發生災劫,天崩地裂,一切化為灰燼。母親臨終,著我往前走,不要回頭,若是找到一個相似的人,便是我的妹妹。」

  「莫非我也是那個足印的成果嗎?為甚麼我流落至此?我是誰……」

  是的,她造人,誰造她?這個問題在她的腦海中盤桓了億萬年,完全沒有頭緒。

  伏羲的出現,叫女媧一下子貶入凡塵俗土。

  她以為自己是創始者──不,她也是世上一員。以為自己一手造人?她也不過為人所造。思前想後,不僅泫然。一時之間,軟弱、善感、哀愁,她渴望有人多加呵護憐愛,一訴衷腸。

  女媧信手拈起一個葫蘆為斗,竹管插在大腹,頂端鑽一吹孔,一吹震動薄葉,發出美妙的樂音。

  當這笙簧十三管的樂音隨風飄散,飄蕩人間,男男女女不僅為之陶醉,心已酥麻,人亦溫柔。只覺得塵世萬物,沒有比兩情相悅更加重要,一切爭鬥、痛苦、饑寒、擔憂、仇恨……通通拋諸腦後。男與女跳月累了,便擁情投意合的伴侶,離開人多之處,到幽僻地方談心和交合。

  這就是「愛情」和「婚姻」吧?

  這笙簧就是她百思不解的「催情」靡靡之音吧?

  何以開竅?

  只因她心中也愛上了伏羲,才有此絕妙的靈感創意。

  伏羲的心跳也開始同平日不一樣,他找到了妹妹,兄妹重逢,是血緣之親,一脈之愛──但,何以自己反而有種奢想,有陣揮之不去的欲念?都是樂音惹的禍?

  「我們製作樂器,搭配婚姻,刺激情欲,促進生育,造福萬民,可是,自己呢?」

  二人心中所念,同屬一事。

  「你累了。」伏羲安慰女媧:「讓我永遠照顧你吧。」

  「哥哥照顧妹妹是應該的。」

  「──但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女人。」

  混沌初開,雖無禮無制無法,但女媧心中還是桎梏:

  「兄妹怎麼可以成為夫妻?這不是亂倫嗎?」

  「我們相愛,誰管的著?」

  「世人會嘲笑我們的。」

  「但我們豈為世人而活?──他們還是你造的,有甚麼資格非議?」

  女媧仍覺得有點羞恥。

  伏羲未達到目的,說之以理:

  「當今世上只有你和我,我們也應該繁衍我們的後代,以免絕種。除了我,誰匹配?你再輝煌,最終歸於孤寂,我也一樣。」

  「我們問問蒼天吧。」

  伏羲與女媧登上了崑崙山。在山頭處,他們下跪禱告:

  「天若遣我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

  他們在不同地方各自燒一堆柴火,煙氣裊裊上騰。二人望著那白煙,是聚是散?但憑天意。

  白煙漸漸地,合攏起來。

  女媧緩緩起立,把一柱清香插在泥土石間,她知道,是上天成全了。

  她走向伏羲。

  命中註定,也就無從逃避。日後悲歡離合,都是天意。

  當她親近伏羲時,用草編了一把扇子,用來遮擋了臉。

  從此再無羞恥、疑慮、忐忑,不見前路茫茫,亦無後顧之憂。

  扇子掩住她一切複雜的表情,那麼迂迴曲折,還不是歸於平靜和幸福?只有此刻,沒有明天。

  兄妹在崑崙山巔,席地幕天,諸神眼底,開始了他們嚮往萬年的交合。

  女媧的扇子,就是新娘的紅巾。

  以後,伏羲畫八卦、結繩、仿蜘蛛結網發明了捕獵的網罟。又創造了琴瑟樂器供世人消遣、譜寫樂曲、教人熟食……貫通神明,益及萬物。

  他很忙,營營役役,早出晚歸,並且分擔了女媧的繁重任務。樂此不疲。

  女媧懷孕了。她腳腫、腰痛,還噁心。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休息。她輕輕撫自己微隆的肚皮,瞅著懸於壁上那把草扇──就是這粗陋之物,改寫了一生的故事……

  (至於她生下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怪物,像塊磨刀石──那已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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