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二 十八姨</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二 十八姨</h3><br /><br />  洛陽城東一座大宅院,遠遠就傳來芬芳醉人的花香,裡頭住了一位姓崔的惜花人。他也是極其神秘的戶主,等閒不同其他人往還,也不見他招呼朋友飲食同歡。<br /><br />  童僕換了一批又一批,人人年事漸長,可他一點也不顯老。<br /><br />  那從前喚他「崔叔叔」的小孩,都成家立業生下三兒五女,幾乎晉身祖父級,崔叔叔仍是「崔叔叔」,看起來還像三十來歲。<br /><br />  人們耳語:<br /><br />  「崔玄微是打我爺爺在世那時候就住下來了……」<br /><br />  「那算來他不都八十多嗎?」<br /><br />  「就是。」<br /><br />  「可他容貌顏色,還有行動起坐,都充滿了活力,你說他是甚麼原因?」<br /><br />  「不生病,不老,又不死,究竟他是不是『人』?」<br /><br />  「還是吃了甚麼仙丹靈藥?」<br /><br />  大家都打聽不出個所以然來。<br /><br />  崔玄微八十多,近九十了。他是唐玄宗天寶年間(公元742─756年)一位有學問但又不想追求功名利祿的處士。自小就耽於道家學說,服用白朮和茯苓三十年。<br /><br />  霜降前後挖取兩三年的白朮根莖,雲頭雞腿身,皮色灰黃,品質堅實,斷面菊心多麻點,香氣極濃。加上真菌茯苓的白色菌核,二者都是養氣輕身延年益補之物,但草藥終也有用盡的一天,所以他得另覓尋靈藥。<br /><br />  崔玄微並非尋得甚麼仙丹妙藥才長生不老。到了唐憲宗元和年間(公元806─820年),他仍在人間逍遙自在。<br /><br />  說起來,他是得罪某位「名女人」,但因仗義,故得報答。<br /><br />  淡泊世事的隱居讀書人,又怎可能招惹這些麻煩?他完全是無意之中,一念之仁,才種下善因。<br /><br />  他得罪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八姨」──聽此大號,便知實在不簡單。<br /><br />  一切都是天意。<br /><br />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前塵往事。<br /><br />  他的白朮和茯苓不是都吃光光了?四下可挖採的亦無餘剩,是時候入深山探靈藥吸仙氣了。目的地是聳立於中州大地的嵩山。嵩山是五嶽之一,在河南省鄭州市登封縣境內,背依黃河,西眺洛陽,東望開封。崔玄微並無意遊覽少林寺、達摩洞、中嶽廟……他走遍形如龍眠的太室山,狀若鳳舞的少室山,合共七十二峰,雲海古柏清泉之間,採集靈芝。<br /><br />  菌蓋如傘如扇,顏色亦赤亦紫,古雅奇秀,是上藥中之極品。偶生在枯死樹樁的空地上,可遇不可求。<br /><br />  崔玄微與幾名童僕在嵩山上勾留了大概一年光景,方才回家。<br /><br />  東去春來,天氣漸暖。宅中長期沒人居住,滿院都是荒草野花,只好收拾一番。<br /><br />  這個春天的夜晚,風清月朗,他吃了點靈芝,精神很好,沒有睡意,便獨自一人在院中打坐冥想。<br /><br />  「托──托──托──」<br /><br />  三更擊柝。他還沒睜開眼睛,又聽得:<br /><br />  「托──托──托──」<br /><br />  是敲門聲。<br /><br />  不知從何出現了一個青衣少女自語:<br /><br />  「咦?主人回來了?」<br /><br />  她問:「先生你在院子中呢?今晚我和幾位女伴路過,正打算上東門探訪表姨。走累了,想借個地方歇息一下,可以嗎?」<br /><br />  崔玄微見她長得清麗可人,便欣然同意。難道是飛來豔福?正延入院,誰知一來便來了十多人,小姐們由婢女侍候著,一個一個,都是迷人少女。<br /><br />  綠裳女子道:「我姓楊。」指身邊的一位,「她姓李。」<br /><br />  指指另一位緋色衣裙的:<br /><br />  「她姓陶。」<br /><br />  衣大紅的姓石名阿措。<br /><br />  還有幾位,他已記不清了。大家就坐在月色之下,相談甚歡。崔玄微目不暇接,一時之間,心猿意馬,但又難以挑選。他心想,這些不尋常送了上門的任性娃娃兒,身上又帶著令人有點暈眩的芳香,難道她們也是沉迷於服食五石散和丹藥的「同道中人」?說是煙花豔女,又意態清純,不沾塵俗──究竟來者是誰呢?<br /><br />  崔玄微問:<br /><br />  「你們夜裡去探訪表姨,所為何事?」<br /><br />  「我們要到十八姨處,已相約多天了,還沒去成。封家阿姨想同我們見面,又沒來成。所以今兒晚上非聚一聚不可……」<br /><br />  正說著,話未完,問外有報:<br /><br />  「封十八姨來了!」<br /><br />  十幾名少女皆驚喜萬分,趕快起立出迎。<br /><br />  「啊,來得正是時候!」<br /><br />  只聽得外面驚聲慇慇懃懃地道:<br /><br />  「十八姨你慢走。」<br /><br />  「正要去找你呢。」<br /><br />  「這家主人崔先生很好客,待我們又友善,看來其他地方都比不上這兒快活,不如進來見見吧?」<br /><br />  ──人還沒到,已感林下生風,滿宅清寒,透心涼。<br /><br />  崔玄微來見過。<br /><br />  十八姨是個言辭冷峻,不怒而威,且盛氣淩人的中年豔婦。她來了,不但蕩漾著一股幽香,她的眼神和姿色,更加懾人。少女們「眾星拱月」地侍候著,恭維著,討她歡心。<br /><br />  究竟十八姨是甚麼人?<br /><br />  崔玄微心中暗暗忖測,靜中瞧個仔細。<br /><br />  他當然猜不著。<br /><br />  他甚至沒想過,最後會同這名婦人結下樑子。<br /><br />  十八姨帶點命令的語氣問:<br /><br />  「主人家,有好酒嗎?」<br /><br />  又用凌厲的眼光瞅著他:<br /><br />  「我這些娃兒,哪個最漂亮啊?憑你心意選一個吧?」<br /><br />  崔玄微臉色微紅,靦腆起來。自由選一個?只怕無福消受。<br /><br />  在清瑩的月色下,這樣的「不速之客」,老中青都是佳麗,滿座香氣襲人。姓楊的清新活潑、姓李的嬌俏可愛、姓陶的含羞嫵媚、姓藍的淡雅高貴、姓梅的、姓容的、姓海的、姓石的……<br /><br />  她們一邊喝酒,一邊歌舞,穿紅裳的和穿白裳的還對唱一曲呢。<br /><br />  一個唱:<br />  「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沉吟不敢怨東風,自歎容顏暗消歇。」<br /><br />  另一個和:<br />  「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自恨紅顏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br /><br />  唱著唱著,崔玄微聽出一點倪端。詞中不免帶著蒼涼之意──女子由來傷春悲秋,欷歔芳華易逝,紅顏漸老。<br /><br />  「來來來,我們盡情一醉,大家不要擔憂明天了!」<br /><br />  他想,人生就是這樣了。他雖不慕名利,但仍貪戀長生,沉迷道術,追求另一種快樂。<br /><br />  他吃盡昂貴的草藥,甚麼白朮茯苓人參靈芝……他心迷五石目迷五色,忘我之境──但,再美好的辰光終會過去,夢亦會醒。<br /><br />  「崔先生。」<br /><br />  他未及回應。<br /><br />  「崔先生!」<br /><br />  原來十八姨勸酒來了。<br /><br />  她雖是有點年紀了,但風韻猶存。閱人無數的歷練,叫她嘴角掛了一絲輕佻而嘲弄的笑意:<br /><br />  「沒看中?你把我手中這盞乾了吧!」<br /><br />  滿滿地倒了一杯酒,手往崔玄微跟前一遞,還沒接過,酒灑溢出杯外,濺到石阿措的衣裳上。<br /><br />  其他女子慌忙再斟滿。十八姨微醺,人漸張狂,酒也邊喝邊灑。她身畔阿措的紅裳又濕了一片。<br /><br />  這位姓石的小姐也真有點脾氣,隱忍了好久,終於受不了。瞪著十八姨:「大家都怕你,恭順著你,難怪你那麼囂張。可我是不懂得逢迎的!」<br /><br />  拂袖霍地站起來。<br /><br />  十八姨不動聲色,亦不失態。她道:<br /><br />  「哦,小女孩耍酒瘋,說翻臉就翻臉了。」<br /><br />  她緩緩起立離座。向南方走去。<br /><br />  一眾只好也恭送到門外。無奈告別。不知所終。<br /><br />  只剩下崔玄微一人,在花園中獨守一個僵局。<br /><br />  第二天晚上,幾個少女又出現了。都在勸解:<br /><br />  「去吧,還是去賠個禮讓她消個兒氣,息事寧人。」<br /><br />  「對呀,否則吃不了兜著走。」<br /><br />  「因她位高權重,我們不求她,求誰呢?」<br /><br />  紅衣的阿措生氣了:<br /><br />  「陶姐姐,李姐姐,楊姐姐,去求十八姨,不如求崔先生還好!」<br /><br />  崔玄微靜夜中聽到別人提及自己的名字,往院中花木叢林一瞧。哦──他明白了,桃、李、楊、石榴……都是花精。<br /><br />  「我們待在你家院子中已有多時了。每年都遭到惡風侵擾,他們見到花蕊凋零,在強暴中悲泣,都樂不可支。每年,我們都托庇於十八姨,求她解釋法例,控制爪牙,保護我們。」<br /><br />  阿措道:<br /><br />  「可是我昨兒晚上按捺不住,得罪了,她一定不肯相幫。我不忍心姐妹們都受欺凌,所以無論如何請求你救命!」<br /><br />  崔玄微吃驚:「那封十八姨是誰呀?」<br /><br />  「她是風神!」她們說,「本來春則吹花拂柳,夏則驅暑生涼,秋則飄枝墜葉,冬則摻雪飛沙,順四時之序。可惜她掌握了權勢,偏好發號施令,一切好風惡風歸她管轄,為謀求各種好處,都向她逢迎諂媚。我們不甘願當順民,俯仰由人,所以……」<br /><br />  「我豈有這樣的能耐?」他大吃一驚,「只怕護花無力。」<br /><br />  她們教崔玄微一個方法:<br /><br />  每年元旦日,做一面紅色的大旗,旗上畫了日月和五星,然後在園東豎立起來,就可免她們受風災之苦。今年已過了,但這個月的廿一日,黃昏時起風,就豎立上,也許可以避過一劫。<br /><br />  到了廿一日,忽的刮起狂風振地,從洛南開始,折樹飛沙,打在人的身上也會痛。但這面紅旗,保住崔玄微院子中的繁花,不搖不動不損不傷,一夜無恙。<br /><br />  封十八姨在門外怒斥:「你們反了,竟敢請外援相助?豈有此理,讓我親自出馬!」<br /><br />  她鼓足了氣,在那兒狂傲地吹呀吹,吹呀吹,一直至咻咻發喘……天亮了,風也只好止了。<br /><br />  崔玄微心裡明白,他這個好事之徒,為了花精的安全和自由,與風神結下樑子,再也難以化解。<br /><br />  會不會有性命之虞?<br /><br />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br /><br />  作為一個有承擔的男人,他似乎沒有推搪的理由。<br /><br />  三天之後,那群少女又來拜訪。<br /><br />  她們長揖道謝,並帶來一籃子的禮物。都是桃李各色的花瓣。<br /><br />  「崔先生,這些花瓣與白雪一起洗臉,可令臉色妍華光怡。調烏雞血洗髮,令頭髮濃密烏潤。閒時信手抓一把嚼嚥,或以蜂蜜和水拌勻服用,可延年卻老,養顏健身──希望先生永保青春,也望永遠保護我們。」<br /><br />  崔玄微從此不再乞求靈藥,他日日吃花,夜夜護花。<br /><br />  從天寶至元和,從唐宋,至元明清……<br /><br />  當初怎也沒想過,得罪一個名女人,換來永恆的任務。日子過去,他是否逍遙快活,也就沒人知道了──誰都比他短命,還沒想通,已然大去。但上無高堂下無家小,可免「禍及妻兒子孫」的恐懼,少了後顧之憂。<br /><br />  千秋萬世,崔玄微微笑著提筆,在紅旗上畫上日、月、五星……</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怪談精選集卷二:迷離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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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十八姨



  洛陽城東一座大宅院,遠遠就傳來芬芳醉人的花香,裡頭住了一位姓崔的惜花人。他也是極其神秘的戶主,等閒不同其他人往還,也不見他招呼朋友飲食同歡。

  童僕換了一批又一批,人人年事漸長,可他一點也不顯老。

  那從前喚他「崔叔叔」的小孩,都成家立業生下三兒五女,幾乎晉身祖父級,崔叔叔仍是「崔叔叔」,看起來還像三十來歲。

  人們耳語:

  「崔玄微是打我爺爺在世那時候就住下來了……」

  「那算來他不都八十多嗎?」

  「就是。」

  「可他容貌顏色,還有行動起坐,都充滿了活力,你說他是甚麼原因?」

  「不生病,不老,又不死,究竟他是不是『人』?」

  「還是吃了甚麼仙丹靈藥?」

  大家都打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崔玄微八十多,近九十了。他是唐玄宗天寶年間(公元742─756年)一位有學問但又不想追求功名利祿的處士。自小就耽於道家學說,服用白朮和茯苓三十年。

  霜降前後挖取兩三年的白朮根莖,雲頭雞腿身,皮色灰黃,品質堅實,斷面菊心多麻點,香氣極濃。加上真菌茯苓的白色菌核,二者都是養氣輕身延年益補之物,但草藥終也有用盡的一天,所以他得另覓尋靈藥。

  崔玄微並非尋得甚麼仙丹妙藥才長生不老。到了唐憲宗元和年間(公元806─820年),他仍在人間逍遙自在。

  說起來,他是得罪某位「名女人」,但因仗義,故得報答。

  淡泊世事的隱居讀書人,又怎可能招惹這些麻煩?他完全是無意之中,一念之仁,才種下善因。

  他得罪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八姨」──聽此大號,便知實在不簡單。

  一切都是天意。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前塵往事。

  他的白朮和茯苓不是都吃光光了?四下可挖採的亦無餘剩,是時候入深山探靈藥吸仙氣了。目的地是聳立於中州大地的嵩山。嵩山是五嶽之一,在河南省鄭州市登封縣境內,背依黃河,西眺洛陽,東望開封。崔玄微並無意遊覽少林寺、達摩洞、中嶽廟……他走遍形如龍眠的太室山,狀若鳳舞的少室山,合共七十二峰,雲海古柏清泉之間,採集靈芝。

  菌蓋如傘如扇,顏色亦赤亦紫,古雅奇秀,是上藥中之極品。偶生在枯死樹樁的空地上,可遇不可求。

  崔玄微與幾名童僕在嵩山上勾留了大概一年光景,方才回家。

  東去春來,天氣漸暖。宅中長期沒人居住,滿院都是荒草野花,只好收拾一番。

  這個春天的夜晚,風清月朗,他吃了點靈芝,精神很好,沒有睡意,便獨自一人在院中打坐冥想。

  「托──托──托──」

  三更擊柝。他還沒睜開眼睛,又聽得:

  「托──托──托──」

  是敲門聲。

  不知從何出現了一個青衣少女自語:

  「咦?主人回來了?」

  她問:「先生你在院子中呢?今晚我和幾位女伴路過,正打算上東門探訪表姨。走累了,想借個地方歇息一下,可以嗎?」

  崔玄微見她長得清麗可人,便欣然同意。難道是飛來豔福?正延入院,誰知一來便來了十多人,小姐們由婢女侍候著,一個一個,都是迷人少女。

  綠裳女子道:「我姓楊。」指身邊的一位,「她姓李。」

  指指另一位緋色衣裙的:

  「她姓陶。」

  衣大紅的姓石名阿措。

  還有幾位,他已記不清了。大家就坐在月色之下,相談甚歡。崔玄微目不暇接,一時之間,心猿意馬,但又難以挑選。他心想,這些不尋常送了上門的任性娃娃兒,身上又帶著令人有點暈眩的芳香,難道她們也是沉迷於服食五石散和丹藥的「同道中人」?說是煙花豔女,又意態清純,不沾塵俗──究竟來者是誰呢?

  崔玄微問:

  「你們夜裡去探訪表姨,所為何事?」

  「我們要到十八姨處,已相約多天了,還沒去成。封家阿姨想同我們見面,又沒來成。所以今兒晚上非聚一聚不可……」

  正說著,話未完,問外有報:

  「封十八姨來了!」

  十幾名少女皆驚喜萬分,趕快起立出迎。

  「啊,來得正是時候!」

  只聽得外面驚聲慇慇懃懃地道:

  「十八姨你慢走。」

  「正要去找你呢。」

  「這家主人崔先生很好客,待我們又友善,看來其他地方都比不上這兒快活,不如進來見見吧?」

  ──人還沒到,已感林下生風,滿宅清寒,透心涼。

  崔玄微來見過。

  十八姨是個言辭冷峻,不怒而威,且盛氣淩人的中年豔婦。她來了,不但蕩漾著一股幽香,她的眼神和姿色,更加懾人。少女們「眾星拱月」地侍候著,恭維著,討她歡心。

  究竟十八姨是甚麼人?

  崔玄微心中暗暗忖測,靜中瞧個仔細。

  他當然猜不著。

  他甚至沒想過,最後會同這名婦人結下樑子。

  十八姨帶點命令的語氣問:

  「主人家,有好酒嗎?」

  又用凌厲的眼光瞅著他:

  「我這些娃兒,哪個最漂亮啊?憑你心意選一個吧?」

  崔玄微臉色微紅,靦腆起來。自由選一個?只怕無福消受。

  在清瑩的月色下,這樣的「不速之客」,老中青都是佳麗,滿座香氣襲人。姓楊的清新活潑、姓李的嬌俏可愛、姓陶的含羞嫵媚、姓藍的淡雅高貴、姓梅的、姓容的、姓海的、姓石的……

  她們一邊喝酒,一邊歌舞,穿紅裳的和穿白裳的還對唱一曲呢。

  一個唱:
  「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沉吟不敢怨東風,自歎容顏暗消歇。」

  另一個和:
  「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自恨紅顏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

  唱著唱著,崔玄微聽出一點倪端。詞中不免帶著蒼涼之意──女子由來傷春悲秋,欷歔芳華易逝,紅顏漸老。

  「來來來,我們盡情一醉,大家不要擔憂明天了!」

  他想,人生就是這樣了。他雖不慕名利,但仍貪戀長生,沉迷道術,追求另一種快樂。

  他吃盡昂貴的草藥,甚麼白朮茯苓人參靈芝……他心迷五石目迷五色,忘我之境──但,再美好的辰光終會過去,夢亦會醒。

  「崔先生。」

  他未及回應。

  「崔先生!」

  原來十八姨勸酒來了。

  她雖是有點年紀了,但風韻猶存。閱人無數的歷練,叫她嘴角掛了一絲輕佻而嘲弄的笑意:

  「沒看中?你把我手中這盞乾了吧!」

  滿滿地倒了一杯酒,手往崔玄微跟前一遞,還沒接過,酒灑溢出杯外,濺到石阿措的衣裳上。

  其他女子慌忙再斟滿。十八姨微醺,人漸張狂,酒也邊喝邊灑。她身畔阿措的紅裳又濕了一片。

  這位姓石的小姐也真有點脾氣,隱忍了好久,終於受不了。瞪著十八姨:「大家都怕你,恭順著你,難怪你那麼囂張。可我是不懂得逢迎的!」

  拂袖霍地站起來。

  十八姨不動聲色,亦不失態。她道:

  「哦,小女孩耍酒瘋,說翻臉就翻臉了。」

  她緩緩起立離座。向南方走去。

  一眾只好也恭送到門外。無奈告別。不知所終。

  只剩下崔玄微一人,在花園中獨守一個僵局。

  第二天晚上,幾個少女又出現了。都在勸解:

  「去吧,還是去賠個禮讓她消個兒氣,息事寧人。」

  「對呀,否則吃不了兜著走。」

  「因她位高權重,我們不求她,求誰呢?」

  紅衣的阿措生氣了:

  「陶姐姐,李姐姐,楊姐姐,去求十八姨,不如求崔先生還好!」

  崔玄微靜夜中聽到別人提及自己的名字,往院中花木叢林一瞧。哦──他明白了,桃、李、楊、石榴……都是花精。

  「我們待在你家院子中已有多時了。每年都遭到惡風侵擾,他們見到花蕊凋零,在強暴中悲泣,都樂不可支。每年,我們都托庇於十八姨,求她解釋法例,控制爪牙,保護我們。」

  阿措道:

  「可是我昨兒晚上按捺不住,得罪了,她一定不肯相幫。我不忍心姐妹們都受欺凌,所以無論如何請求你救命!」

  崔玄微吃驚:「那封十八姨是誰呀?」

  「她是風神!」她們說,「本來春則吹花拂柳,夏則驅暑生涼,秋則飄枝墜葉,冬則摻雪飛沙,順四時之序。可惜她掌握了權勢,偏好發號施令,一切好風惡風歸她管轄,為謀求各種好處,都向她逢迎諂媚。我們不甘願當順民,俯仰由人,所以……」

  「我豈有這樣的能耐?」他大吃一驚,「只怕護花無力。」

  她們教崔玄微一個方法:

  每年元旦日,做一面紅色的大旗,旗上畫了日月和五星,然後在園東豎立起來,就可免她們受風災之苦。今年已過了,但這個月的廿一日,黃昏時起風,就豎立上,也許可以避過一劫。

  到了廿一日,忽的刮起狂風振地,從洛南開始,折樹飛沙,打在人的身上也會痛。但這面紅旗,保住崔玄微院子中的繁花,不搖不動不損不傷,一夜無恙。

  封十八姨在門外怒斥:「你們反了,竟敢請外援相助?豈有此理,讓我親自出馬!」

  她鼓足了氣,在那兒狂傲地吹呀吹,吹呀吹,一直至咻咻發喘……天亮了,風也只好止了。

  崔玄微心裡明白,他這個好事之徒,為了花精的安全和自由,與風神結下樑子,再也難以化解。

  會不會有性命之虞?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作為一個有承擔的男人,他似乎沒有推搪的理由。

  三天之後,那群少女又來拜訪。

  她們長揖道謝,並帶來一籃子的禮物。都是桃李各色的花瓣。

  「崔先生,這些花瓣與白雪一起洗臉,可令臉色妍華光怡。調烏雞血洗髮,令頭髮濃密烏潤。閒時信手抓一把嚼嚥,或以蜂蜜和水拌勻服用,可延年卻老,養顏健身──希望先生永保青春,也望永遠保護我們。」

  崔玄微從此不再乞求靈藥,他日日吃花,夜夜護花。

  從天寶至元和,從唐宋,至元明清……

  當初怎也沒想過,得罪一個名女人,換來永恆的任務。日子過去,他是否逍遙快活,也就沒人知道了──誰都比他短命,還沒想通,已然大去。但上無高堂下無家小,可免「禍及妻兒子孫」的恐懼,少了後顧之憂。

  千秋萬世,崔玄微微笑著提筆,在紅旗上畫上日、月、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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