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h3><br /><br />  浩蕩的閩江下游,是福州。<br /><br />  小樓下放勞動改造,到了一個他從未想過要到的地方。在南邊。北方的人流落南蠻去,南方的人遠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盡。<br /><br />  所有在「幹校」苟活的反革命份子,混在一處,分不清智愚美醜,都是芸芸眾生--一念,咦?日子回到小時候,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br /><br />  仍是操練。<br /><br />  拉大車、造磚、建棚、蓋房子。在田間勞動、種豆和米,還有菜。鑿鬆了硬地,或把爛地挖掘好,泥裏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膿,和汗。上、下午、晚飯後,三個單元分班學習……。<br /><br />  小樓的功架派用場了,當他鋤禾日當午時,猶有餘威。他逝去的歲月回來了,像借屍還魂。但他老了。<br /><br />  聽說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關山迢遙的地方呀。在絲綢之路上,一個小鎮。酒泉、絲路,都是美麗的名字。蝶衣在一間工廠中日夜打磨夜光杯。--連夜光杯,聽上去也是美麗的名字呢。<br /><br />  小樓並無蝶衣的消息。<br /><br />  他想,整個中國的老百姓,也是如此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會例外?<br /><br />  福州是窮僻的南蠻地。<br /><br />  閩菜樣樣都帶點腥甜,吃不慣,但因為飢餓,漸漸就慣了。<br /><br />  家家是一張家禽票,十隻定量蛋過年的。拿著木棒,拚命敲打艱辛輪候買來的一塊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麵粉,製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麼困難才得到的肉,還不快吃,反而打爛,浪費工夫。小樓就是過這樣的活。歲月流曳,配給的一些「雞老酒」,紅似琥珀,帶點苦味。它是用一隻活雞,掛在酒中,等雞肉、骨都融化以後,才開罈來飲。因人窮,這雞,都捨不得吃,留著,留著,再釀一次。就淡然了。<br /><br />  留著也好。<br /><br />  小樓總是這樣想:活著呢。活著就好。他也沒有親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無音訊。<br /><br />  當初,他們還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br /><br />  是的。他原諒蝶衣了。他是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決不會出賣他!他一定是為他好,不過言詞用錯了。但在那批鬥的戰況中,誰不會講錯話?自己也講錯過。他掛念:酒泉?是在那兒呢?也許今生都到不了。當明知永遠失去時,特別的覺得他好。恩怨已煙消雲散。<br /><br />  到底是手足。沒錯。<br /><br />  而日子有功,他們一眾都做得很熟練。每天早上起床後,全對著貼在牆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便是「早請示」。<br /><br />  晚上,睡覺以前,又再重複一遍。然後,向毛主席像稟告,今日已有進步,思想已經覺悟,開會學習相當用心。唸唸有詞,這叫「晚匯報」。<br /><br />  人人都習慣了謙恭木訥,唯唯諾諾。不可沽名學霸王。連手握語錄,都有規矩,大指貼緊封面,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貼緊封底,表示「三忠於」。還有,小指頂著書的下沿,表示「四無限」。--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對毛主席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無限崇拜。<br /><br />  認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br /><br />  還得提著馬紮兒到廣場,跟大隊看革命電影,學習。<br /><br />  某個晚上,一個老人在看電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br /><br />  是幾個男的,包括小樓在內,抬到山腳下給埋了。墳像扁扁的饅頭、餿的。營養了黃土地。<br /><br />  會仍繼續開著。遙望是黯黃的燈,鬼火似地閃著。<br /><br />  忽地發覺地裏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聲。埋死人的幾個,喝罵:<br /><br />  「媽的!偷吃!」<br /><br />  「咱種的好,一長足就來偷!不止一次!」<br /><br />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和兩個比較大的,十六七歲模樣。都衣衫襤褸,飢不擇食。<br /><br />  「住哪兒!父母呢?」<br /><br />  小孩顫著:<br /><br />  「爸……媽都……上鬥資批修……學習班……去,一年多。家裏……沒人……餓……」<br /><br />  兩個少年,看來像學生,原來破爛的衣袖仍纏著臂章,上面是用指定的黃油寫上「紅兵」三個字。紅兵?是逃避上山下鄉的紅兵呀!<br /><br />  曾幾何時,他們串聯,上京,意氣風發。一發不可收拾,國務院發佈指示,終止串連,並號令全部返回原來單位。他們的命運,是無用了,不知如何處置,一概上山下鄉,向貧下中農再學習。<br /><br />  流竄在外的,回不了家的,聽說不少死於不同派系的槍下,甚至死於解放軍的槍下……。<br /><br />  一個驀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紀念章,向揪著他的小樓哀求:<br /><br />  「大叔,我讓您挑一個,您喜歡哪個就要了吧,請給我們白薯吃。兩三天沒吃了。」<br /><br />  他來求他?<br /><br />  當初凶悍地把他們踩在腳底下的黃毛小子,倒過來求牛鬼蛇神放一條生路?同種同文,自相殘殺後,又彼此求饒?<br /><br />  …………<br /><br />  十年過去了。<br /><br />  毛主席死了。<br /><br />  華主席上場了。<br /><br />  華主席下台了。<br /><br />  四人幫被打倒了。<br /><br />  災難過去,那些作惡的人呢?那些債呢?那些血淚和生命呢?<br /><br />  回憶一次等於脫一層皮。<br /><br />  舉國都受了巨大的騙。因而十分疲倦。<br /><br />  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什麼是錯?什麼是對?--小樓在香港灣仔天樂里一間電器舖子上的電視機,看到四人幫之審訊戲場。<br /><br />  小樓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來香港的。<br /><br />  霸王並沒有在江邊自刎。<br /><br />  這並不是那齣戲。想那虞姬,誑得霸王佩劍,自刎以斷情。霸王逃至烏江,亭長駕船相迎,他不肯渡江。蓋自會稽起義,有八千子弟相從,至此無一生還,實無面目見江東父老……。<br /><br />  現實中,霸王卻毫不後顧,渡江去了。他沒有自刎,他沒為國而死。因為這「國」,不要他。但過了烏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時代有大時代的命運,末路的霸王,還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著?留得青山在,已經沒柴燒。<br /><br />  「別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br /><br />  「喂,是不是買?要什麼牌子?」那電器舖子的職員見小樓專注地看電視,馬上過來用這種招式趕客,以免他們佔住門口一席位。<br /><br />  「對不起,看看吧。」寄人籬下,小樓只好識趣地走了。<br /><br />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這熱鬧繽紛的偉大節目,所以小樓走前一點,又在一間涼茶舖前駐足,與一大好事之徒仔細追認。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幫」這審訊特輯,許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視率最高之電視節目了。江青,舉世矚目,昂首上庭,她說:「革命是一個階級試圖推翻另一個階級而採用的暴力。」她說:「我,與毛主席共患難,戰爭時,在前線,唯一留在他身邊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們都躲到哪裏去啦?」她說:「我只有一個頭,拿去吧!」她說:「我是毛主席的一條狗,他叫我咬誰,我就咬誰!」她說:「記不起!」她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這戲明顯地經過綵排剪輯。江青受審的時候是六十六歲。一般六十六歲的老人,若不因為她,和她背後的偉人,應該含飴弄孫靜享晚年,不過,如今……。<br /><br />  但香港人,隔了一個海,並無切膚之痛,只見老婦人火爆,都鼓起掌來。<br /><br />  「嘩!這婆娘好兇!」<br /><br />  「喂,給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br /><br />  「謝謝!你慢用!」<br /><br />  小樓落寞地,退出場子。塵滿面鬢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br /><br />  一輛「回廠」的電車,駛過小樓身畔。<br /><br />  小樓傾盡所有,竭盡所能逃來香港。最初他便是在電車公司上班。勞改令他的身子粗壯,可以捱更抵夜。<br /><br />  在這美麗的香港,華燈初上,電車悠悠地自上環駛向跑馬地。叮鈴的響聲,寂寞的夜,車軌一望無際,人和車都不敢逾越。<br /><br />  「回廠」的電車到了總站,換往另一路軌行駛時,需用長竹竿把電纜從這頭駁過那頭。紮著馬步,持著長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當年曾踏開四平大馬的霸王。可是他勉強支撐,有點抖,來回了數番,終於才亮了燈,車才叮叮地開走。由一條路軌,轉至別一條路軌。<br /><br />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br /><br />  如今他賴以過活的,是他以前駕駛電車的同事,兒子申請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層物業隱瞞不報,在未處置之前,找小樓看屋,給他一點錢。小樓申請公共援助,又把這情況隱瞞不報,於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發有外快,社會福利署便會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點看不起自己。<br /><br />  但營營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倆,好騙政府少許補助。像穴居的蟲兒,偶爾把頭伸出來,馬上縮回去;不縮回去,連穴也沒有。而香港,正是一個窮和窄的地方,窮和窄,都是自「穴」字開始。<br /><br />  小樓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樂里附近。他喜歡「天樂里」。他記得,剛解放那年,他與蝶衣粉墨登場,在天橋,天樂戲院。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著碎金點,書了斗大的「霸王別姬」。天橋、變戲法、說書場、大力丸、拉洋片、餛飩、豆汁、小棗粽子、吹糖人、茶館……。但小樓,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壞了,從此沒再唱過半句戲。見到天樂兩個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親切。<br /><br />  樓下還有警察抽查身分證。剛查看完一個飛型青年,便把他喚住:<br /><br />  「阿伯,身分證。」<br /><br />  小樓趕忙掏出來,恭敬珍重地遞上。他指點著:<br /><br />  「阿sir,我是綠印的!」<br /><br />  八二年開始,香港政府為遏止偷渡熱潮,實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樓的「綠印」,令他與別不同,胸有成竹。他來得夠早,那時,只要一逃進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br /><br />  「上海佬!」<br /><br />  一個小胖子敲鐵閘,小樓過去開閘,讓他進來。小胖子才讀四年級,他喜歡過來隔壁這個老伯的空屋中玩龜。<br /><br />  今天不見了那龜。<br /><br />  小胖子問:「上海佬,龜呢?」<br /><br />  「我不是上海佬,」小樓用半鹹淡的廣東話強調:「我講過很多遍,我是北京來的!」<br /><br />  他很奇怪:「那有什麼不同?」<br /><br />  小樓無法解釋,他有他的驕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br /><br />  「龜呢?」<br /><br />  他環視小樓的空屋。一張枯籐椅,一張木板床,床腳斷了一截,卻沒有倒塌,啊!原來小樓捉了那隻龜,墊著床腳,牠硬朗而又沉默地頂著,活著,支撐著整張床。<br /><br />  龜旁有一小碟飯和水。<br /><br />  「有沒有攪錯?」小胖子大叫:「牠會死的!」<br /><br />  他懶得同小孩談論生死。本身沒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慣見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邊時,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間,傳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鬥爭,目睹有人雙腿被鋸斷,滿口牙齒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樓想,北洋、民國、日治、國共內戰、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風、反右、三年自然災害……到了文革,中國死了多少人?中國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緣慳福薄的民族。蠢!總是不知就裏地,自己的骷髏便成了王者寶座的墊腳石。--但不要緊,小孩一個個被生下來,時間無邊無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億算什麼?荒廢了十年算什麼?小樓面對小孩鮮嫩的歲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畢竟還沒死。<br /><br />  「很悶呀,沒好玩的,我走了。」連小孩也跑掉。<br /><br />  還是香港的小孩幸福。小樓望著這個無禮但又活潑的小胖子。他懂什麼政治?<br /><br />  如果他在北京……聽說打倒四人幫之後,北京的小學生被教育著,上體育課,是用石塊扔擲一些稻草人,上面畫著江青的像。小孩扔擲得很興奮。--但,「萬一」江青在若干年後被「平反」了,這些小孩,豈非又做「錯」了?<br /><br />  大人都喜歡假借小孩的力量來洩憤。這是新中國的教育方針。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興的時候,來教小樓玩一種電子遊戲機,是一個傻瓜千方百計要走入一間屋子內,在投奔的過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錘、鋸……等雜物,中了頭顱,他就一命嗚呼。但有三次「死」的機會。--多像中國人頑強的生命力!<br /><br />  小樓手指不甚靈活,總是很快便玩完了。「一聽到音樂聲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這樣的嘲笑他。<br /><br />  音樂?對了,他很久很久,沒聽過任何音樂了。他殘餘的生命中,再也沒有音樂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長,怎麼也過不完。<br /><br />  幸好他擁有自由。<br /><br />  他自由地乘坐電車。他愛上遊車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這種胡琴上弦動的節奏,才適合他「天亡我楚,非戰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霧濕而不快。<br /><br />  小樓為了謀殺時間,由灣仔坐到筲箕灣。途經北角新光戲院,正在換畫片,又有表演團訪港了。他沒留神。後來由筲箕灣坐回灣仔。自昏暈的玻璃外望,十分驚愕--<br /><br />  「程蝶衣」<br /><br />  他赫然見到這三個字。<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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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



  浩蕩的閩江下游,是福州。

  小樓下放勞動改造,到了一個他從未想過要到的地方。在南邊。北方的人流落南蠻去,南方的人遠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盡。

  所有在「幹校」苟活的反革命份子,混在一處,分不清智愚美醜,都是芸芸眾生--一念,咦?日子回到小時候,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練。

  拉大車、造磚、建棚、蓋房子。在田間勞動、種豆和米,還有菜。鑿鬆了硬地,或把爛地挖掘好,泥裏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膿,和汗。上、下午、晚飯後,三個單元分班學習……。

  小樓的功架派用場了,當他鋤禾日當午時,猶有餘威。他逝去的歲月回來了,像借屍還魂。但他老了。

  聽說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關山迢遙的地方呀。在絲綢之路上,一個小鎮。酒泉、絲路,都是美麗的名字。蝶衣在一間工廠中日夜打磨夜光杯。--連夜光杯,聽上去也是美麗的名字呢。

  小樓並無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個中國的老百姓,也是如此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會例外?

  福州是窮僻的南蠻地。

  閩菜樣樣都帶點腥甜,吃不慣,但因為飢餓,漸漸就慣了。

  家家是一張家禽票,十隻定量蛋過年的。拿著木棒,拚命敲打艱辛輪候買來的一塊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麵粉,製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麼困難才得到的肉,還不快吃,反而打爛,浪費工夫。小樓就是過這樣的活。歲月流曳,配給的一些「雞老酒」,紅似琥珀,帶點苦味。它是用一隻活雞,掛在酒中,等雞肉、骨都融化以後,才開罈來飲。因人窮,這雞,都捨不得吃,留著,留著,再釀一次。就淡然了。

  留著也好。

  小樓總是這樣想:活著呢。活著就好。他也沒有親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無音訊。

  當初,他們還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諒蝶衣了。他是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決不會出賣他!他一定是為他好,不過言詞用錯了。但在那批鬥的戰況中,誰不會講錯話?自己也講錯過。他掛念:酒泉?是在那兒呢?也許今生都到不了。當明知永遠失去時,特別的覺得他好。恩怨已煙消雲散。

  到底是手足。沒錯。

  而日子有功,他們一眾都做得很熟練。每天早上起床後,全對著貼在牆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身體健康!」便是「早請示」。

  晚上,睡覺以前,又再重複一遍。然後,向毛主席像稟告,今日已有進步,思想已經覺悟,開會學習相當用心。唸唸有詞,這叫「晚匯報」。

  人人都習慣了謙恭木訥,唯唯諾諾。不可沽名學霸王。連手握語錄,都有規矩,大指貼緊封面,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貼緊封底,表示「三忠於」。還有,小指頂著書的下沿,表示「四無限」。--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對毛主席無限熱愛、無限信仰、無限忠誠、無限崇拜。

  認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還得提著馬紮兒到廣場,跟大隊看革命電影,學習。

  某個晚上,一個老人在看電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幾個男的,包括小樓在內,抬到山腳下給埋了。墳像扁扁的饅頭、餿的。營養了黃土地。

  會仍繼續開著。遙望是黯黃的燈,鬼火似地閃著。

  忽地發覺地裏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聲。埋死人的幾個,喝罵:

  「媽的!偷吃!」

  「咱種的好,一長足就來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和兩個比較大的,十六七歲模樣。都衣衫襤褸,飢不擇食。

  「住哪兒!父母呢?」

  小孩顫著:

  「爸……媽都……上鬥資批修……學習班……去,一年多。家裏……沒人……餓……」

  兩個少年,看來像學生,原來破爛的衣袖仍纏著臂章,上面是用指定的黃油寫上「紅兵」三個字。紅兵?是逃避上山下鄉的紅兵呀!

  曾幾何時,他們串聯,上京,意氣風發。一發不可收拾,國務院發佈指示,終止串連,並號令全部返回原來單位。他們的命運,是無用了,不知如何處置,一概上山下鄉,向貧下中農再學習。

  流竄在外的,回不了家的,聽說不少死於不同派系的槍下,甚至死於解放軍的槍下……。

  一個驀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紀念章,向揪著他的小樓哀求:

  「大叔,我讓您挑一個,您喜歡哪個就要了吧,請給我們白薯吃。兩三天沒吃了。」

  他來求他?

  當初凶悍地把他們踩在腳底下的黃毛小子,倒過來求牛鬼蛇神放一條生路?同種同文,自相殘殺後,又彼此求饒?

  …………

  十年過去了。

  毛主席死了。

  華主席上場了。

  華主席下台了。

  四人幫被打倒了。

  災難過去,那些作惡的人呢?那些債呢?那些血淚和生命呢?

  回憶一次等於脫一層皮。

  舉國都受了巨大的騙。因而十分疲倦。

  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什麼是錯?什麼是對?--小樓在香港灣仔天樂里一間電器舖子上的電視機,看到四人幫之審訊戲場。

  小樓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來香港的。

  霸王並沒有在江邊自刎。

  這並不是那齣戲。想那虞姬,誑得霸王佩劍,自刎以斷情。霸王逃至烏江,亭長駕船相迎,他不肯渡江。蓋自會稽起義,有八千子弟相從,至此無一生還,實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現實中,霸王卻毫不後顧,渡江去了。他沒有自刎,他沒為國而死。因為這「國」,不要他。但過了烏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時代有大時代的命運,末路的霸王,還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著?留得青山在,已經沒柴燒。

  「別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

  「喂,是不是買?要什麼牌子?」那電器舖子的職員見小樓專注地看電視,馬上過來用這種招式趕客,以免他們佔住門口一席位。

  「對不起,看看吧。」寄人籬下,小樓只好識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這熱鬧繽紛的偉大節目,所以小樓走前一點,又在一間涼茶舖前駐足,與一大好事之徒仔細追認。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幫」這審訊特輯,許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視率最高之電視節目了。江青,舉世矚目,昂首上庭,她說:「革命是一個階級試圖推翻另一個階級而採用的暴力。」她說:「我,與毛主席共患難,戰爭時,在前線,唯一留在他身邊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們都躲到哪裏去啦?」她說:「我只有一個頭,拿去吧!」她說:「我是毛主席的一條狗,他叫我咬誰,我就咬誰!」她說:「記不起!」她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這戲明顯地經過綵排剪輯。江青受審的時候是六十六歲。一般六十六歲的老人,若不因為她,和她背後的偉人,應該含飴弄孫靜享晚年,不過,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個海,並無切膚之痛,只見老婦人火爆,都鼓起掌來。

  「嘩!這婆娘好兇!」

  「喂,給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謝謝!你慢用!」

  小樓落寞地,退出場子。塵滿面鬢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輛「回廠」的電車,駛過小樓身畔。

  小樓傾盡所有,竭盡所能逃來香港。最初他便是在電車公司上班。勞改令他的身子粗壯,可以捱更抵夜。

  在這美麗的香港,華燈初上,電車悠悠地自上環駛向跑馬地。叮鈴的響聲,寂寞的夜,車軌一望無際,人和車都不敢逾越。

  「回廠」的電車到了總站,換往另一路軌行駛時,需用長竹竿把電纜從這頭駁過那頭。紮著馬步,持著長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當年曾踏開四平大馬的霸王。可是他勉強支撐,有點抖,來回了數番,終於才亮了燈,車才叮叮地開走。由一條路軌,轉至別一條路軌。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賴以過活的,是他以前駕駛電車的同事,兒子申請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層物業隱瞞不報,在未處置之前,找小樓看屋,給他一點錢。小樓申請公共援助,又把這情況隱瞞不報,於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發有外快,社會福利署便會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點看不起自己。

  但營營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倆,好騙政府少許補助。像穴居的蟲兒,偶爾把頭伸出來,馬上縮回去;不縮回去,連穴也沒有。而香港,正是一個窮和窄的地方,窮和窄,都是自「穴」字開始。

  小樓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樂里附近。他喜歡「天樂里」。他記得,剛解放那年,他與蝶衣粉墨登場,在天橋,天樂戲院。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著碎金點,書了斗大的「霸王別姬」。天橋、變戲法、說書場、大力丸、拉洋片、餛飩、豆汁、小棗粽子、吹糖人、茶館……。但小樓,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壞了,從此沒再唱過半句戲。見到天樂兩個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親切。

  樓下還有警察抽查身分證。剛查看完一個飛型青年,便把他喚住:

  「阿伯,身分證。」

  小樓趕忙掏出來,恭敬珍重地遞上。他指點著:

  「阿sir,我是綠印的!」

  八二年開始,香港政府為遏止偷渡熱潮,實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樓的「綠印」,令他與別不同,胸有成竹。他來得夠早,那時,只要一逃進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個小胖子敲鐵閘,小樓過去開閘,讓他進來。小胖子才讀四年級,他喜歡過來隔壁這個老伯的空屋中玩龜。

  今天不見了那龜。

  小胖子問:「上海佬,龜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樓用半鹹淡的廣東話強調:「我講過很多遍,我是北京來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麼不同?」

  小樓無法解釋,他有他的驕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龜呢?」

  他環視小樓的空屋。一張枯籐椅,一張木板床,床腳斷了一截,卻沒有倒塌,啊!原來小樓捉了那隻龜,墊著床腳,牠硬朗而又沉默地頂著,活著,支撐著整張床。

  龜旁有一小碟飯和水。

  「有沒有攪錯?」小胖子大叫:「牠會死的!」

  他懶得同小孩談論生死。本身沒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慣見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邊時,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間,傳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鬥爭,目睹有人雙腿被鋸斷,滿口牙齒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樓想,北洋、民國、日治、國共內戰、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風、反右、三年自然災害……到了文革,中國死了多少人?中國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緣慳福薄的民族。蠢!總是不知就裏地,自己的骷髏便成了王者寶座的墊腳石。--但不要緊,小孩一個個被生下來,時間無邊無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億算什麼?荒廢了十年算什麼?小樓面對小孩鮮嫩的歲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畢竟還沒死。

  「很悶呀,沒好玩的,我走了。」連小孩也跑掉。

  還是香港的小孩幸福。小樓望著這個無禮但又活潑的小胖子。他懂什麼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聽說打倒四人幫之後,北京的小學生被教育著,上體育課,是用石塊扔擲一些稻草人,上面畫著江青的像。小孩扔擲得很興奮。--但,「萬一」江青在若干年後被「平反」了,這些小孩,豈非又做「錯」了?

  大人都喜歡假借小孩的力量來洩憤。這是新中國的教育方針。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興的時候,來教小樓玩一種電子遊戲機,是一個傻瓜千方百計要走入一間屋子內,在投奔的過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錘、鋸……等雜物,中了頭顱,他就一命嗚呼。但有三次「死」的機會。--多像中國人頑強的生命力!

  小樓手指不甚靈活,總是很快便玩完了。「一聽到音樂聲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這樣的嘲笑他。

  音樂?對了,他很久很久,沒聽過任何音樂了。他殘餘的生命中,再也沒有音樂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長,怎麼也過不完。

  幸好他擁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電車。他愛上遊車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這種胡琴上弦動的節奏,才適合他「天亡我楚,非戰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霧濕而不快。

  小樓為了謀殺時間,由灣仔坐到筲箕灣。途經北角新光戲院,正在換畫片,又有表演團訪港了。他沒留神。後來由筲箕灣坐回灣仔。自昏暈的玻璃外望,十分驚愕--

  「程蝶衣」

  他赫然見到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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