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入膏肓】
萬曆皇帝當然沒有聽到這澎湃於建州的聲浪──非但如此,他便連身邊的聲音都難以聽聞了。
這一回,他病了,而且是真的病了,病得根本無法醫治,只有任憑一日復一日的拖延下去,直到終了的那日。
他的生命已被腐蝕,已被蛀空,已被他自己折磨得瀕臨絕境。
現在,他只要一仰起上半身就覺得頭暈,沒奈何又只得躺下。
躺在豪華舒適的龍床上,他又總是覺得腰痠背痛,覺得胸口發悶,覺得想要嘔吐;甚至,他覺得視力不濟,老是覺得看不清楚東西,老是覺得眼前只有黑影晃動;而且,耳朵也聽不清楚什麼,太監們來向他說話,他時常只覺得耳中一片嗡嗡嗡的含糊亂響,聽不清楚他們的咬字,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而後,他連數銀子、聽太監報金銀之數的事也沒興趣了──現在,他唯一關心的、想做的事只有宣召太醫來侍疾,然後,要太醫說明他的病情,開出治療的藥方。
別的,他什麼也不想了。
宮中的妓樂,他也許久不理會了──看不清、聽不清了,妓樂的歌舞只有徒然的惹來心煩,只有偶爾在夢中,他反而能清晰的聽一段悅耳的歌聲,常常是「西施」的低唱:
秋江岸邊蓮子多,採蓮女兒棹船歌。
花房蓮實齊戢戢,爭前竟折歌綠波。
恨逢長莖不得藕,斷處絲多刺傷手。
何時尋伴歸去來?水遠山長莫回首。
採蓮採蓮芙蓉衣,秋風起浪鳧雁飛。
桂棹蘭橈下極浦,羅裙玉腕輕搖櫓。
──
澄湖萬頃,見花攢錦繡,平鋪十里紅妝。
夾岸風來宛轉處,微度衣袂生涼。
搖颺,百隊蘭舟,千群畫槳,中流爭放採蓮舫。
惟願取雙雙繾綣,長學鴛鴦──
歌聲彷彿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但卻深入他的心中;而且,即便是閉著眼睛,眼前也常出現著西施曼妙的舞姿,婀娜飄搖,既像隔著霧、隔著紗般的隱約綽約,又像是遠在天的另一頭,隔著迢遙的天涯路,傳送了一份美感,牽引著他內心深處的一個牽絆。
那幾近完美的身影其實並不是西施──那該是他生身的母親──
他其實並不特別對西施的美麗或者亡吳的傳說有什麼特別的關注或偏愛──自始至終,他的心中最最眷戀的女性的形象是母親,最最渴盼的、最想獲得的、最想擁有的也是母親的愛──他所注目過的每一名女子,其實都是他在追尋母愛的過程中所衍生的種種投影而已,無論是西施還是鄭貴妃。
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的愛過──尤其是生命已經萎縮得近於枯斃的時刻,精神上已成全然的空洞之際,耳中眼中心中除了幻覺與假象之外已無其他,西施的歌聲和母親的叮嚀早已成為他無法區分的聲音,唯一的意義不過是在填補他的生命中的空洞與悲哀而已。
在實質上,他已是一個活著的死人,依靠著這些偶爾出現的聲音與身形的幻覺,支撐起精神上的一點點慰藉感,延長著呼吸與心跳而已。
萬曆四十四年──他已做了四十四年的皇帝,而生命卻毫無意義,在往後的日子裡,他也不過是一天天的空等著,等著死亡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