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葉赫】
一切都定案了,惟獨心裡還存著一個長久以來的顧忌:
「葉赫部一向與明朝交好,也一向倚明朝為靠山──出兵打葉赫,須防明朝干涉──無論如何,目下,建州還不能與明朝為敵,一定要先有個妥善的應付明朝的說詞,才能出兵──」
少年時代出入李成梁府中,這幾年又多次拿「朝貢」當理由,親自到了北京城中觀看一切,他遠比遼東的任何一個女真人都多了解明朝一些──明朝的國土之大、人口之多、都城之繁華、經濟之富庶、文教之昌明,都遠非遼東所能比──他相信,將來,自己必然能夠趕過明朝的實力,從而打敗明朝;但,現在還不行。
「萬一受到明朝與葉赫的夾攻,便將自取滅亡──數十年來建立的基業毀於一旦,全建州的,子民淪為囚虜,女真人未來的希望也就完全破滅了──」
因此,他非常非常的小心謹慎。
所擬定的策略還是一如先前對付烏拉一般的「翦除枝葉」──先逐步的消滅外圍的環衛小城,慢慢的削減葉赫部的實力,最後才進攻葉赫本城。
而為了應付明朝,他也想妥了說詞,以及逐步進行的方法。
於是,他一面在暗中積極的備戰,一面派出兩撥使者,一撥去到葉赫部,一撥去到明朝的遼東巡撫衙門。
兩撥使者的任務不盡相同,說詞卻略有些重疊──去到葉赫部的使者主要的說詞是索討布占泰:
「布占泰從前戰敗時,被我建州擒住,做了俘虜;我建州之主厚待他,恩養他,還把女兒嫁給他,不料他竟忘恩負義,悖亂胡為;我建州部因此興師問罪,他卻逃往葉赫部來──請葉赫貝勒將布占泰交給建州,以全葉赫、建州兩部之好吧!」
而去到明朝遼東巡撫衙門的使者卻是請求:
「布占泰射殺我建州部長之女,建州部長與他興師問罪,他逃往葉赫,葉赫部包庇他,不肯將他交出──請明朝上國主持公道,責令葉赫部將那忘恩負義的布占泰交出來吧!」
明朝倒是接受了這個請求,於是派人去向葉赫部說,要葉赫部交出布占泰來。
但,葉赫部的兩名貝勒金台石與布揚古卻不肯交出布占泰來,對這個要求根本不予理會。
而這對努爾哈赤來說卻是「正中下懷」──
他先是在表面上作出非常尊重明朝、更不想與葉赫部為敵的樣子,葉赫部相應不理,他便再度派出使者去說──這樣重複了三次,便連明朝的官員都詫異起葉赫部的態度來了。
「金台石和布揚古是怎麼回事?好話都說盡了,還不領情?」
努爾哈赤也就順勢作出又委屈又氣憤的樣子,恨聲怒罵:
「葉赫部實在是太過分了!」
於是,出兵的理由也有了,應付明朝更已順水推舟──不耐煩葉赫部的態度的明朝官員已經很贊成他給葉赫部一點教訓了。
時間選在九月,倒不是蓄意的拖延,而是他的身邊發生了一樁意外,費去了他不少時間料理。
那是褚英所造成的──
激進的褚英既不全盤的、深入的了解他顧忌明朝的原因,便不贊成他在大舉滅了烏拉之後對葉赫仍採迂迴緩進的方式進行,所擬定的戰略仍是縮小了規模攻打環衛的小城,於是常有不滿的話出口:
「為什麼不乘勝追擊,直搗葉赫本城,一舉滅了葉赫呢?」
在他面前,這個話當然沒有隨便出口;但是,在他背後,這個話不時的出口,而且開始在人群中傳播,連帶的經常有人在談論這個話題。
褚英甚至更大膽的明白的說:
「真不知道父汗是怎麼了,對付這麼個小小的葉赫,也還要比照烏拉──還不如由我自己帶些人馬,直入葉赫本城,一舉滅了葉赫部!」
很快的,他便聽說了這個情形,也了解了一些褚英向群眾說這些話所造成的影響:已經有少少的一些人在聽了這番話之後大表同感,也跟著散播起這些話來。
「這怎麼得了?」
他大吃了一驚,更深知後果:
「再不制止他,要不了多久,建州全軍都被他搧動起來了,更何況,話會傳揚了出去──」
於是,他飛快的派人找來了褚英,斷然的命令褚英道:
「你那些信口胡扯的話,以後絕對不可以再提──否則,我將重重的治你的罪!」
哪裡知道,褚英根本不服氣,漲紅著臉,鼓著腮幫,大聲的抗辯說:
「我哪裡錯了?征葉赫部原本是您既定的主張,為什麼要這樣一再的拖延一再的只打些小仗?明朝有什麼好怕的?您自己不也常說,明朝只是一隻紙老虎,去援朝鮮,反而給日本打得大敗;而且,連派到遼東的將才都沒有了──」
衝突發生了。
他氣得身體亂顫,一掌把跟前的一張小几拍了個粉碎,怒聲罵道:
「你這不知死活的糊塗蛋──」
褚英卻冷冷的答上一句:
「早早滅了葉赫,哪有什麼死活?」
他忍不住了,順手一個巴掌打在褚英臉上,喝責的說:
「你這是在跟我說話?」
一面卻冷峻而嚴厲的瞪了他一眼,然後沉下了臉來說:
「你要不顧死活,你就自個兒去吧──別拖了建州的人給你陪葬!」
然後,再不由褚英分說便下令:
「給我綁起來──鎖進空房去!」
侍衛們都在他跟前,更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幾個人一上來,就將褚英給綑綁了個結實;褚英掙扎不了幾下就放棄了,心裡卻賭氣,鼓著嘴一言不發,眼睛更是移開視線不去看他。
他的態度也就變得更冷:
「給你幾天時間,好好的想想──要是不改自己的想法,就休想再見天日!」
說罷,一揮手,指示侍衛們將褚英帶了下去。
人一走,跟前變得一片寂靜。
他獨自的坐了下來,思忖了好一會兒之後,長長的嘆出一聲氣來:
「不能容他這樣下去的──」
兒子頂撞他,固然讓一向威權十足、高高在上的他大為光火,可是存在於心中的真正的原因卻是必須顧全大局,盡快解決這事,以免拖累了整個建州。
事情想畢後,他索性派人去找了札青來,而且劈頭就給她一句:
「你生的好兒子,要斷送了整個建州呢!」
札青已然得報,說褚英被囚禁了(註一),正想等夜裡他休息的時候問個仔細,不料竟被主動的告知這麼一句嚴重的話──
她掙白了臉,沒話可以接下去說,僵立在當場動彈不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想出了一句像是帶著求情意味的話來說:
「但,他畢竟是您的兒子啊!您就原諒他吧!」
然而,話只到喉間,她突然想起了舒爾哈齊的前例;剎時間一陣酸楚上湧,她連忙用上排牙齒咬住下嘴唇,竭盡全力的忍耐著,然後慢慢的低下了頭,躲過他的視線後,她的眼淚才泉湧而出,流得她的心口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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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 《清史稿》〈諸王列傳〉記載:「褚英屢有功,上委以政。不恤眾,諸弟及群臣愬於上,上寖疏之。褚英意不自得,焚表告天自訴,乃坐詛咒,幽禁,是歲癸丑。越二年乙卯閏八月,死於禁所,年三十六。明人以為諫上毋背明,忤旨被譴。」
但,〈太祖本紀〉記為「自縊死」。
清史館吳士鑑輯王公列傳稿、清國史館欽定宗室王公功績表傳、清史列傳褚英傳記為「以罪伏誅」。《舊滿洲檔》記其死是被囚兩年後,太祖深謀遠慮,將之處死。《太祖實錄》記其死亡時間,但諱言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