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艾絲.蔡對於自己在唐人街的工作,有時覺得很快樂,有時則覺得失望。那些年長者聘請她來的用意,原先是希望她教中國小孩講國語,同時講解《四書五經》。那些聘請她的人認為,只要她的中國古文修養好,就足夠應付的。但是艾絲發現她的工作之困難,不是一般大學畢業生能常常碰得到的。艾絲來的時候,以為她只要教授一點兒古文就好了。而事實上華僑們的孩子,其中文程度之差,使得她只好從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教起。她連最基本的古文教材《唐詩三百首》都無法教給他們。來上課的男孩子年齡不等,而且他們在上中文課之前,已經在美國學校待了一天,所以上起課來都是無精打采、疲倦或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後來,艾絲索性打消了採取更深的教材之想法,只是教授簡單的單字、會話,課前根本不需要做任何準備。
她在二樓有個光線很好的房間。在唐人街,她沒有任何親戚或朋友。在她四周的人都說廣東話。她花了四個月的時間,來觀察紐約的環境,以及學習廣東話和英文。她和在此留學的年輕人一樣,在最初幾個月想家想得厲害。晚上回到房間後覺得孤獨無依,經常哭著想念在中國的母親和姐姐,哭累了就睡著了。
很幸運的,中日戰爭的發生,改變了她的生活,使她的生活充實起來。戰爭使得那些有相同愛國心的人物聚在一起。艾絲也就忘了一切不如意的事。
她第一次碰到湯姆時,並沒有想到結婚的事情。她還年輕,而且她正在存錢準備進大學讀書。但是她實在太閒了。湯姆長得不錯,看起來就像一個健康的年輕男子,他和別人顯得有些隔閡,這是因為他的智慧較高的關係,可是他除了有一份智慧外,艾絲還從他的眼中看出他的羞怯與愛沉思的個性。她還記得他自我介紹時,說「我是洗衣工」的樣子。
那些意外事件,一下使得湯姆和她的距離拉近了不少。當他問她:「你受傷沒有?」時,她從湯姆眼中看出他的關切。湯姆幫她貼上膠布時,伊娃的笑聲和其他婦女的微笑,使她覺得那群婦女之間似乎有些默契。彷彿除了她自己以外的婦女,都希望他們兩個能在一起。
在國慶來臨前的一個星期中,她可以非常清楚地觀察湯姆的一切。她看到湯姆和他的一家人,而且也注意到他和家人在一起時,並不會羞怯,也不會默默寡言。佛羅拉那天在遊行行列中問她想不想學英文,有沒有特殊的用意呢?還有馮太太問她願不願教湯姆中文,讓湯姆教她英文,也有特殊的用意嗎?這些婦女是不是在她背後計劃著拉攏她和湯姆?她又想到楊太太說她可以做她的乾女兒,她在開玩笑嗎?在紐約的生活好像越來越有趣了。
湯姆可以在下午來,可是她下午都有課。她能叫他在她上課的時候來嗎?不行,還是讓他在晚上她沒課的時候來?這更不行,這樣會顯得太親密了。她還一點兒都不了解他呢。「不!」她對自己說,她不要掉入愛的陷阱中。湯姆最好是星期六來。星期六有什麼不好?
「為什麼選星期六,蔡小姐?」湯姆問。
「星期天你一定不想工作吧!」艾絲回答。
「蔡小姐,你星期六教我國語,我星期天教你英文。我星期天也可以帶你出去走走,你對紐約和美國還不十分了解,而我在這裡住了四年了。我可以教你英文,直到你的耳朵受不了。我們可以一整天說、說、說,說個不停,這不是很好玩嗎?」(we will jabber,jabber,jabber all day。)
「好呀!這個主意不錯。」艾絲立刻回答。星期天有人帶她出去走走,她就不用一個人關在房裡想家了。「你剛剛說jabber─jabber─jabber是什麼意思?」
「你看,我已經開始教你了。jabber,jabber,jabber,我要讓你學一些比較戲劇性的字,可是你的說法錯了,jabber要說得短而快。不要這樣說jabber──jabber──jabber,好像你手上端了一個裝滿水的碗,怕把水潑出來一樣。」
艾絲笑了。
「我可不可以叫你艾絲?」
「為什麼不行?你們全家人都叫我艾絲。」
「是呀!我們在家裡說到你的時候都說艾絲,而我來看你的時候叫你蔡小姐,我覺得這樣好奇怪。」
「你們家人在家裡也談到我嗎?」
「經常說到你,尤其是伊娃。」
「為什麼呢?」
「你是知道的。」
湯姆坦率地望著她,艾絲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
二
這個星期天艾絲醒來,不由地覺得很快樂。這是她第一次和男孩子一起出去玩。她昨天教湯姆中國古文時,發覺湯姆是真地想學一點兒中文。他對自己的無知覺得很羞恥,當她教他中國歷史時,他全神貫注地聽著。
十點鐘時,湯姆來接她。
「我們到哪兒去?」
「我們從曼哈頓大橋上走過去。」
「我們能去嗎?」
「當然可以去。」
現在已經十月底了,天氣有點兒涼。湯姆穿著一件無領的藍色運動衫。
「你為什麼不穿slacks(家居長褲)?這樣走路比較方便。」
「slacks是什麼?」
「就是女人日常穿去散步的長褲,你有嗎?」
「有,我有幾條!那是我在海上航行的時候穿的。」
「對!那就是slacks。」
她跑下樓去,過了一會兒,穿著海軍藍的長褲,和一件粉紅色的運動衫。
「這樣可以嗎?」
湯姆幾乎認不出來是她了,呆呆地看著她。她學了美國模特兒轉了一個圈兒,但最後的姿勢又是中國式的,雙手平行地彎在胸前,修長的手指頭輕輕地捲曲著。
「好了!我們走吧!」
「你有沒有帽子?」艾絲問。
「我從來沒有戴過帽子。」
湯姆不大習慣看到艾絲穿著西式的服裝,但是她時髦的樣子和東方的口音及姿勢都使他著迷。
他們漫步走過曼哈頓大橋,陽光照射在他們臉上。橋的右側,海軍區的艦隊停泊在水面上,一片黑煙籠罩了大半個港口。湯姆和艾絲並肩走著。他的口袋中還帶著惠特曼的《草葉集》。
「漫步走上坦途,內心無比地輕快歡愉,
在我面前,是一個健康、自由的世界,
棕色的漫長小道帶著我,走向我心嚮往之處。」
「A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湯姆,你在唸什麼?你是個蛀書蟲嗎?」
「我在背誦一首我喜愛的詩。」
「那是什麼詩?」
「華特.惠特曼的《坦途之歌》,我帶著他的詩集。我知道橋那邊有個地方可以坐下來。」
他們在橋中間停下來,看看四處的風景。河谷似乎也在享受著閒散的星期天,河面上只有幾艘拖船,慵懶地向上游航行而去。遠遠地望過去,可以看到河中央的嘉雯納小島,更遠的地方,可以看到在煙霧迷漫中的自由女神雕像。
「那是什麼?」艾絲指著滿載乘客的船。
「那是遊艇,它載著乘客遊覽環繞在這條河中的島。」
「什麼島?」
「曼哈頓。曼哈頓區是一個島。我們看看哪個星期天,我們坐著船從河面上看看這個島。你喜歡水嗎?」
「並不特別喜歡,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
「紐約是一個港口。我們應該看看它海港的風貌,看看跨海大橋和來往的船隻。我們現在就在大西洋上面,前面是康妮島和海灘。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並沒有看出它的美。」
「湯姆,你將來想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還沒辦法下決定。媽媽決定要送我到大學讀書,可是不是那些像哈佛、普林斯頓有名氣的學校。我會找個離家裡比較近的公立大學,住在家裡就不會花太多錢。」
「你喜歡學點什麼?」
「我喜歡科學,也許我應該學工程,你看看那些橋,不是很偉大的工程嗎?」
他們走回另一岸,在街上閒踱著,直到他們看到一張有陰影的石凳子,才坐了下來,每人手上拿著一支路邊買來的熱狗。湯姆說,他要開始教她英文了。艾絲在上海時已經學過英文,而且在大一那一年看過《雙城記》這本小說。她主要的問題是發音並不正確。湯姆把《草葉集》翻開到《坦途之歌》:
「你是城市中掛滿旗幟的街道,你是勒住駿馬的韁繩,你是渡船,你是港口的郵輪、舢板。
你是世界的邊緣,你是遠航的船隻,
你是自己的舵,你是窗外的景致,你是世界最高之點!」
「you flagg’d walks of the cities!you strong curbs at the edges!
you ferries!you planks and posts of wharves!you timberlined sides!
you distant ships!
You rows of houses!you window─pierc’d facades!you roofs!」
「我想我們可以從這一面開始。」湯姆說。
「這些字都很美,」艾絲說,「你們就把這些叫做詩嗎?」
「不,並不是光指這一面。你必須整體地看它。」
他們翻到另外一面。艾絲的毛病是讀起來彷彿是在背誦似的,每個字都以一種生硬單調的聲音拖得長長的,而且她強弱高低不分。她連說一個「hand」都要花一秒的時間。
「你在做什麼呀?中國刺繡嗎?」
艾絲懂得湯姆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微笑著。
「你知道嗎?」湯姆說,「在中國,人們教的英文完全不正確,他們教一個個的單字,而不是教一整個句子。學生也試著去認字,而不是認識句子。我知道有一個好法子。」
「什麼方法?」
「你一天只要學三個句子,但是你一定要練習到完全正確為止。照美國人說話的方式來唸它們。你不要管個別的字,或文法結構,你就可以進步得很快。」
「我會試試看!」
湯姆挑了兩句要她跟著他唸:
「亞蘭!不管你是誰,來與我同行,
與我同行,你會發覺你永遠都不厭煩。」
「Allons!Whoever you are come trave!with me,
Traveling with me you find what never tires。」
「跟著我唸。」湯姆說。
「Come travel with me,Travelingwith me you find what never tires。」艾絲又用背誦的速度跟著他念。
「你知道這些句子是什麼意思嗎?」
艾絲看著湯姆。「我懂它們的意思。」她臉上帶著一種了解的微笑,「湯姆,你閒下來的時候做些什麼?你喜歡什麼消遣?」
「我?你是說我下課以後的時間?我把衣服送到顧客家。如果我還有時間的話,我就到易斯特河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船隻。有的時候去看電影,我什麼都做,我滿城亂逛,我的腿力很好。」
「你一定是個快樂的人,你在這裡有家人一起。」
「是的,我很快樂。你在這邊有沒有親戚?」
「沒有!」
「你沒有課的時候一定很寂寞。」
「是的。」
「你為什麼不來我家玩玩,跟我們一起度過晚上的時間?」
「我以後會去的。你的家人同意我們星期天一起出來嗎?」
「他們當然同意,我們家裡常有趣事發生。從我遇到你以來,我常常在想晚上你自己一個人在做什麼呢?晚上躺下來睡覺了也在想你。」
艾絲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是嗎?」
「是這樣的……艾絲。」
「什麼?」
「兩星期以前我真怕你,現在我還有點怕你呢。」
她笑了。「你為什麼怕我呢?」
「我也說不上來,你有很多事情對我來說都是新奇、有趣的。你懂得很多,而我對古老的中國、文言文,以及中國文學一點兒都不懂,你真地願意教我嗎?」
她被他誠摯的神情感動了,她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我知道的也不多。我會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給你。」
他們就在十月的陽光下坐了好一會兒,然後湯姆說:「我們可以走了吧!」
艾絲站了起來,覺得身體有點累。
「你能走回去嗎?我喜歡走路。」
「我們搭車子吧!拜託。」
艾絲相信了,湯姆的腿力真是沒話說。
然而艾絲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天,才發現湯姆有多能走,而且他一走起來就忘了誰跟他在一起。他們有時在華爾街上漫步,有時坐在港口看著進港來的船隻。他們有時也搭著船去島上遊覽,艾絲比較喜歡搭船,因為她不用疲倦地移動兩條腿。有的時候他們就搭上第五大道的巴士,從起站到終站。有個十一月的早晨,湯姆還帶著艾絲坐地下鐵到康尼島上,看看冬天的海洋。等天氣真的變冷了,湯姆就帶艾絲到電影院中去上她的英文課。
可是在湯姆家度過的幾個晚上,才是艾絲最高興的幾天。當艾絲覺得自己很寂寞時,她就會打個電話問問湯姆,她能不能來他家,湯姆就會到八十四街的火車站接她。
佛羅拉的產期近了,媽媽肯定地說她一定會生男孩。她自信她能從孕婦肚子的形狀,來判斷腹中的嬰孩是男的還是女的。佛羅拉同意了拉.高帝爾市長的建議,如果是男孩子的話就取名為馬可,可是她也決定了,如果是女孩子的話,就叫她費蕾拉。媽媽聽佛羅拉說「費蕾拉」的意思就是小花,她立刻同意了這個名字。至於「馬可」名字的由來,花了佛羅拉和湯姆許多時間,才使她相信那個故事是真實的。
一月的一個星期六,成舅舅來吃晚飯。吃完晚飯後,佛羅拉說她肚子開始痛了,而她的預產期是在二月底,佛羅拉的醫生很肯定這點。到了十點鐘左右,佛羅拉又覺得痛了,而且這一次要嚴重得多。佛羅拉想到她下午上樓的時候,走到一半就靠在欄杆上喘氣,這個時候一個小孩子衝下樓來撞到了她,她被撞得轉了一個身就一屁股坐在樓梯上了。她當時並沒有想到,這猛然的振動會這麼嚴重。她打電話給她的醫生,可是那邊沒有人接,她覺得痛得難過死了。
「如果醫生說預產期是二月的話,那麼還不到時候呢!」成舅舅說,「也許她只是吃了什麼與體質不合的東西。我可以回去拿一點兒安胎藥來。你覺得怎麼樣?妹妹。」
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試著再打電話給醫生,但是他顯然是度週末去了。
「你去什麼醫院?」
「婦女醫院,在一百一十街。」
「可是,」舅舅說,「既然醫生不在,我可以去拿一些止痛安胎藥來,至少也沒有什麼壞處。」
成舅舅匆匆出去,過了一小時左右,手裡拿著一包中藥回來。佛羅拉服了藥以後,大家都注意看著她,她一陣一陣地痛著,誰也不知道她的痛苦是在增加還是消失中。
「她就會沒事了,等藥發生效用後,她就好了。」成舅舅說完,就倒在湯姆床上睡著了,還不時傳來陣陣鼾聲。洛伊和雙親一直照顧著佛羅拉。
到了三點半的時候,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襲向佛羅拉,佛羅拉覺得無法再忍耐了,全家人也都驚醒了。
「去叫警察來。」佛羅拉痛苦地叫著。
媽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叫警察來。」佛羅拉堅持著。洛伊就匆匆跑下樓,全力跑到警察局去了。
很快的,一個警察來了,要把佛羅拉帶走。洛伊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叫到一部計程車,然後他們整理一隻小衣箱,又拖延了不少時間。佛羅拉仍在痛苦中煎熬著。那天天氣很冷,他們就用一床毯子把佛羅拉裹起來。
警察和洛伊兩人把佛羅拉抬上車去,媽媽堅持她要一起去。計程車司機把車子發動好在等待著。佛羅拉尖叫著,鄰居們紛紛從窗戶探出頭來,看看怎麼一回事。洛伊先進入車中,然後佛羅拉靠著他躺著,媽媽和警員就坐在前座。佛羅拉的呻吟聲與汽車開動聲混成一片。
「加點油!盡快盡安全地開。」警察對司機說。這時候是清晨四點鐘,街上的車子很少。可是佛羅拉的叫聲越來越大了。媽媽轉過身來,握住佛羅拉的手。
又是一聲尖叫,媽媽撫著佛羅拉的身體。「天啊!我想嬰兒快要落地了。」毯子已經濕了。
警員和司機只是專心地看著路面。
「慢一點兒!」洛伊說,「車子震動得太厲害了。」
車子慢下來了。佛羅拉覺得她無法再忍下去了,死命地抓住了洛伊和媽媽,然後又是一聲痛苦的尖叫。
「停車!」媽媽說,「我想孩子已經生下來了。」
司機把車子剎住了,然後把馬達也熄了火。他們離醫院只有一個較長的街區了。
死寂的一片,佛羅拉的呻吟也停了下來,媽媽摸到毯子上潮濕的一片,以及嬰兒溫暖的軀體。司機轉過身來說:「老天!你相信嗎,警官?這是第二次嬰兒出生在我的車子內。」
「好運氣總不會單獨而來。」警察說,「這是我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
「我也有小孩,一共有五個。懷孕的媽媽總是要等到最後一分鐘才去醫院。我常告訴我妻子有第一個徵兆時就馬上去醫院。」
媽媽把她的外套脫下來,小心地把嬰兒包裹起來,並等著臍帶掉下來,她毫不浪費時間地摸索著嬰孩。
「他是馬可。」她小聲地對洛伊說,「恭喜你了,佛羅拉。」
「恭喜你抱孫子了,媽媽。」洛伊說,然後他對警察說:「他是馬可.波羅。」
「馬可.波羅是什麼意思?」
「他是個男孩子,」洛伊驕傲地說,「我的妻子是義大利人。」
車子再度發動,朝著醫院慢慢開過去。
第二天的晚報上,刊載著奧圖警官在計程車內接生了一名中義混血的男孩,取名為馬可.波羅,還有一幀母子合影的照片。第三天早上,佛羅拉收到一封道賀的電報,這是拉.高帝爾市長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