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馮老爹將他的財政狀況,做了一個計算:六年以來他們只存下兩千元,他還得等多久呢?他很慶幸自己的健康情形不錯,還可以再工作幾年,雖然他已經上了六十歲了。神明對他很仁慈,他辛苦地工作也得到了相當的代價。
五月裡的一個晚上,他對湯姆說:「你今年就要畢業了,媽媽和我都希望你做個飽學之士。不要像我一樣勞苦一輩子。你必須找一個可以學到一技之長的學校,遠離洗衣店的行業。大哥辛苦地工作,供應你上學。等你學成以後,千萬不要忘記大哥為你所做的事。」
父親說完,就出門去唐人街參加會議。這個會議是由唐人街中年紀較長的人組成的同業公會,父親是最近才被選中的。這是他第一次出席這種會議,所以覺得很高興。他跟妻子道別,並且告訴她,他可能晚點兒回家。他臨走前又深深地注視了湯姆好一會兒。這是一個老父親對兒子充滿了期望與信心的注視。
悲劇發生了。到了晚上十一點鐘,父親仍然還沒有回來。家裡的人都想到,他臨走時說過他會晚點兒回來。十二點半,電話鈴響了,是貝拉溫醫院打來了,父親發生了意外事件,全家人決定立刻趕到醫院去。
醫院並沒有透露進一步的情況,媽媽也沒有流露出害怕的樣子。除了佛羅拉必須照顧寶寶外,其他的人都在醫院等待著。
他們到達醫院後,發現父親正在昏迷不醒的情況中。他是在曼哈頓大橋附近,被一輛汽車撞到,傷勢很嚴重。醫生告訴他們,連頭蓋骨都受到挫傷了。湯姆、伊娃和洛伊都流著眼淚,可是母親卻一滴眼淚也沒有。醫生允許他們留在父親床邊,只希望他能醒過來跟他們說幾句話。媽媽呆坐著就像一座雕像似的,只偶爾以茫然的聲音呼喚著她的丈夫,但是馮老爹再也沒有醒過來。一家人等了整整一個小時,這一小時對他們來說,等於是一生一世,而馮老爹還是去世了。母親也崩潰了,大聲地慟哭著。
洛伊走出去打聽意外事件是怎麼發生的。原來是一輛汽車從橋面上開過來時,與一輛卡車發生碰撞,卡車司機想避免這場碰撞,方向盤一轉,車子就衝到路邊撞了馮老爹,馮老爹被彈到幾尺外的地方。開汽車的人當場死亡。等警察趕到時,發覺馮老爹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
一家人靜靜地離開了父親的床邊。他們先打電話給佛萊迪,想通知他這個不幸的消息,但是他不在家。然後再撥成舅舅店裡的號碼,成舅舅就在十分鐘之內趕來了。他們簽署了一些文件以後,成舅舅決定把遺體送到唐人街的「長壽殯儀館」。
一家人在深夜裡離開了醫院,同搭一輛計程車去舅舅的店裡。當他們經過車禍現場時,看到卡車和撞扁的汽車仍然停留在原地。他們就在舅舅的店裡過夜,但是沒有一個人有睡意。在清晨兩點鐘才跟佛萊迪聯絡上,他趕來這裡時發現媽媽哀哀哭泣著,湯姆和伊娃則失神地坐在一旁,他只有設法安慰他們了。當他們知道父親去世時,都被驚嚇過度而覺得茫茫然。現在舅舅的鄰居整晚都聽到深切的哀泣聲。
※※※
二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同業公司的人都來幫忙。殯儀館中依慣例掛了一幅放大的遺照,廳堂中到處都是花環與輓聯。葬禮時有許多人來參加,棺木後面緊跟著馮太太、女兒、媳婦。他們依照美國的習俗,女士穿著黑色的衣裳,男士們則在手臂上加了一圈黑布,黑色給人的感覺就是憂鬱和哀傷。馮太太、伊娃和佛羅拉都哀泣著。外人看到這個死者,有這麼多女兒、兒子來送終,都說他好福氣。所有認識馮老爹的人都說:「他是一個好人,一個誠實不欺的人。」
佛萊迪在家裡住了一個星期,好陪陪他母親。葬禮的費用很龐大,佛萊迪借了兩百元,舅舅幫助了一百元,朋友們所送的禮,大約在二百元以上,並沒有動用到他們的存款,而還有一點節餘。
每天清晨一家人都在一起默思他們的父親。父親的遺照被掛在原來掛祖父遺照的地方。祖父的遺照往上移,好像他們在排家譜似的。照片前面點了一對白蠟燭。幾個星期過去後,他們開了一次家庭會議。洛伊和佛羅拉提出了繼續經營洗衣店的事情,他們暫時會短缺人手,但是湯姆下個月就畢業了。他們的存款只剩下一千五百元,離他們開餐館的希望,還有漫長的一段路程。佛萊迪又提到父親拒絕跟他買保險的事,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馮老爹的這一生和其他在美國的人不一樣,連一個願望也沒有達成過。佛羅拉提出請求傷害賠償的事情,可是馮太太一點兒也不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美國,」佛羅拉說,「如果窗台上的花盆,掉下去打傷了人,這個人就可以用醫院的賬單,來請求賠償。如果樓梯破損引起傷害,你也可以控告房東傷害。如果醫院或其他公共場所倒塌,使人受到傷害,他也可以控告該場所的經理。」
湯姆現在了解了,佛羅拉所說的是賠償的問題。中國雖然也有賠償的情況,但通常都是當事者私下解決,而不是尋找律師,以法律來解決。洛伊和佛萊迪也有相同的看法,而佛萊迪對賠償的法律程序,也有相當的了解。
「我們可以得到多少賠償呢?」媽媽小聲地問洛伊,聽她的口氣似乎是說,談到這個問題對死者是一種侮蔑。
「至少也有五千元吧!」
「五千塊錢!」媽媽大吃一驚,但是她不敢露出微笑。
「一定不會比五千元少。」
湯姆畢業後,馮太太一想到她將可以領到一大筆錢,就不斷地為將來計劃著。
不久之後,他們就收到保險公司一張面額五千元的支票。這筆錢是馮老爹盡其一生,辛苦勞累的目標,現在就在媽媽手中了。
一天,突然有個女人來拜訪他們,這個女人大約五十來歲。湯姆去開門,她戴著一頂很正式的帽子,一襲黑色的衣服,領口上鑲了白色的花邊,手上還戴著一雙長長的手套。她筆直地站在門口,一雙眼睛並不大,但是很明亮。她看起來好像有很多煩惱,蒼白的嘴唇動了:
「我可以進來嗎?」
湯姆請她進屋,她自己走到一張椅子邊,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
「你有什麼事?」湯姆問。
「我想見見你母親。」
馮太太進來時,這個女人站了起來。
「我今天來,是因為我覺得我必須看看你。」她說,「我聽到你丈夫去世時,我覺得很難過。駕駛那輛汽車的人就是我的兒子。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的孩子所犯的錯誤而埋怨我,你知道他也死了。」她拿出一條手帕,擤擤鼻子;她的聲音十分微弱。
馮太太聽她說完這段話,她知道這也是個好女人。「我很難過,你失掉了你的兒子。」
「他是我的獨生子,他走了我覺得真是太寂寞了。這不是我今天來所要說的,我希望你們已經收到保險公司的支票了。」
「是的,我們收到了,非常感謝你。」
「不要謝我,那是保險公司付的。我希望那筆錢能賠償一點兒你的損失,這當然只能補償一點點而已。我覺得我應該等這筆錢付出以後,才來拜訪你。」
馮太太在這個穿著高尚的婦人面前,覺得很不自然。這個婦人開始問起有關他們家庭的事情。佛羅拉聽說來了一個陌生的客人,就從廚房裡走到客廳來,馮太太為她們作了介紹。當這位婦人知道湯姆已經高中畢業,最小的伊娃還在讀書時,她就比較輕鬆地微笑了。她看著湯姆,問他計劃做些什麼。
「我現在在幫我哥哥的忙。」
「在樓下洗衣店工作的就是你哥哥嗎?」
「是的,他是佛羅拉的丈夫。」
這個婦女轉過頭來問馮太太。「你有沒有打算讓你的兒子繼續念書?」
「他希望能多學一點兒。我想我們現在可以供他念書了。」
這個婦女想了一下,然後打開她的手提包,拿出鋼筆開了一張支票。
「馮太太,你能不能為了我收下這個?」
「不行!」媽媽說,「我們已經拿了保險費。」
她仍然把支票遞過來。「錢現在對我來說是微不足道的,馮太太,你也是個母親,你一定了解失去兒子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打擊。我看得出來,你有個好家庭。如果你讓我幫一點兒小忙的話,我會覺得好過一點兒,也許你可以拿來作為你兒子的教育費,你不要管我,你愛怎麼用它就怎麼用它吧!」
她站起身來,把支票塞到馮太太手中,說了聲再見就走了。馮太太手裡拿著支票,看著這個婦人走出門去。她一走出門,三個人就查看了一下支票,它的面額是兩千元。馮太太一驚就跌在椅子裡,呆呆地坐著。湯姆和佛羅拉跑到窗口,看到這位陌生的婦人進入一輛黑色的轎車,車子就開走了。他們又仔細地查看那張支票,但是簽名簽得很草,他們無法認出那是什麼字。
「湯姆,」媽媽說,「這是你的教育費。美國人對遇到不幸的人是多麼仁慈。我一點兒都不了解他們,但是你應該記住對你有恩的人。」
「她連她的名字也沒有留下來。」湯姆說。
「我們可以在保險公司查出來。」佛羅拉說,「但是我想她大概不願意我們去查她的資料吧!」
※※※
三
人一生中總是會發生許多我們無法控制的事情,即使是最聰明的人,也無法預知明天,或下個月將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馮老爹因意外事件致死,是一項生命的諷刺,因為他的死,使得全家人的生活有了重大的改變。
洛伊是家中的長子,他義不容辭地支持著全家的生活,因此他也變成一家之主了。媽媽凡事都要依賴他,跟他商量。他們現在已經有了他們夢寐以求的餐館資金,但是洗衣店一向為他們帶來穩定的收入,要叫他們一下子把洗衣店收了,去從事另外一項冒險,他們也不禁遲疑了。他們目前所有的錢是,五千元的賠償費,加上那個婦女給湯姆的教育費,以及自己的存款,一共是八千多元。馮太太堅持把那位婦人的贈款作湯姆的教育費,不管怎麼樣總是比較保險。馮太太決定,他們無論如何只能動用五千元於餐館上,其餘的錢先存起來。
她徵求成舅舅的意見,成舅舅也贊成他們從較小型的餐廳開始。唐人街的任何一個人,對於經營餐廳的細節部分,都能提出一套自己的看法。他們如果能從屠宰商和養雞場、養鴨場以及各種商店得到賒款的支持,就能解決一大部分的問題。如果洛伊決定放棄洗衣店來經營餐館的話,成舅舅一定會讓他們從他的店中賒賬買東西。
洛伊是個很謹慎的人,他不知道他是否應該放棄一直都很順利的洗衣店。但是他的母親、佛羅拉以及其他的家庭分子都堅持放棄洗衣店。他們必須先找個地點,但是最大的問題是,找個地下室還是街上的店面。唐人街的租金貴得令他們難以相信,一家地點不錯的街角店面,月租要三四百元;而很多在地下室的餐廳,也有很不錯的生意,且地下室的租金起碼可以省掉一百元。馮太太算了算,一個月省下一百元,一年就可以省個一千多元,而卓依街上就有一個很好的地下室。但是對這個問題,全家人都有另一種看法。
「我們現在能開始弄一家餐館,我們就應該好好謝謝老天爺了。」媽媽說,「如果你們父親還在的話……」她沒有把話說完。
但是洛伊、佛羅拉、湯姆、伊娃和佛萊迪,他們都不以為然。
「媽媽,」伊娃說,「你一定也不希望,從窗戶往上看,盡看到人們來往的腿。」
湯姆和佛羅拉也有這種感覺。所以他們就放棄了卓依街的地下室,情願再等上幾個月的時間。
他們終於算是決定搬到唐人街去了。對於住了許多年的八十街的房子,他們也覺得依依不捨,畢竟他們在那兒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那兒還有許多他們難以忘懷的記憶。湯姆和伊娃尤其難過,他們童年時遷移到美國以後,這兒就一直是他們的家:湯姆每晚躺著想許多事情的起坐間,家人一起吃飯的廚房、後院、陽台,以及黑暗的樓梯,這些都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還有他們的環境:街頭的景象和氣氛,嬉戲的小孩們,在晚飯前後坐在屋前階梯上的家庭主婦,艾爾鐵路傳來的聲音,商店、雜貨店、修理皮鞋店的人們,還有那個無論冬天、夏天都穿著黑衣服的義大利小販,他們家的水果和蔬菜都是從他的手推車裡買來的。這一切都叫他們戀戀不捨。湯姆覺得這裡就是他的家,幼時遊玩的街道,以及上學必經的途徑……他躺在床上,從窗口望出去,看到參差不齊的屋頂和艾爾高架鐵軌上飛馳的火車,他想到他到達紐約的第一夜。紐約市教給他不少東西,現在他長大了,展現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個努力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