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者張涵先生。
⊙文載一九八九年七月台北《中國男人》雜誌。
兩性之間
張涵:中國男人長期束縛在傳統的教條裡,許多內在的需要被壓抑不敢表現,你以一個男性的立場,可否說說男性的需要?
柏楊:中國自古就有大男人沙文主義,但時代演變至今,很多不合時宜的教條,都應該修正,應該解放。尤其要讓女人知道,男人願意承認原本就存在的一樁事實──男人也需要溫暖。
張涵:可以舉個例子嗎?
柏楊:譬如說有個老鰥夫,欲言又止的跟兒子說,晚上睡覺手腳冰冷,搞了半天,原來他想討個老婆,卻不敢明講。男人有時在某些方面蠻無能的,需要女人從旁告訴他怎麼處理自己。
張涵:中國女人在傳統上佔有怎樣的地位?
柏楊:毫無地位,中國男人思想封建、專制,跟日本男人不相上下。以往,如君權、父權、夫權,全部集中男人一身,沒什麼商量的空間,連男人在當兒子的時候,父親死了,兒子得穿著不縫邊的麻布孝服,守喪三年。而母親死了,卻不必穿這麼重的孝服,只穿不縫邊的就可以了。所以當一個中國女人,非常不幸,沒有什麼地位。而男人的地位卻奇高。抓到權勢的時候,他還要隨時保持威嚴,穩如泰山,不苟言笑,把「擺嘴臉」當作生活指標,把「裝威嚴」製成面具,戴到臉上。
張涵:照你這樣講,中國男人活得很累囉?
柏楊:那倒也未必,任何事習慣也就不累了。何況,在嘴臉和威嚴之下,中國男人自有他的天地,他會千方百計,尋找另一個世界來滿足自己某些慾望。他總是在家裡裝得道貌岸然,因為他的樂趣不來自家庭,他可以去酒家舞廳找樂子,嫖妓、看牛肉場,不亦樂乎?這是人性嘛!大部份中國男人都兼有這兩種生活型態,一是正常的枯燥生活,夫妻相敬如賓,嚴守禮教,可是卻淡而無味。另一個就是上述所說真正的男人世界。
張涵:您認為在現代中國社會中,推展性教育是否適宜?東方人和西方人對性的處理方式與觀念有何差異?
柏楊:任何社會只要進步到某個程度,就有必要推展性的教育。但是談性教育,必須學術化,否則容易流於煽情,效果往往相反。而且客觀條件的成長與配合也很重要,就像我讀書時,正好遇上老師大舉推廣炭筆畫,但那時沒有幾個學生買得起炭筆,如何能造成流行,推廣得開?
所謂「食、色,性也。」永遠也無法堵塞。但性與食不同,食,看得見;性,則未必。
愈是封閉的社會,愈把性與愛結合在一起;愈是開放,性與愛的壁壘愈分明。西方有些男女(當然不是全部),睡一覺起來,各走各的,毫無牽扯,誰也不管誰,因為他們都有很深的瞭解和認同。但中國人的觀念不一樣,有幾個人能像倪匡那樣,女兒臨出門前,倪匡只問她一句:避孕藥帶了沒有?
張涵:那麼你覺得應該如何引導中國人具備正常的性觀念?
柏楊:中國男人對性的態度不坦然,女人本身的問題更大,有些女人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麼是高潮──這是文化的問題。
我想將來一定會走上開放的路,但「性」是一種很高級和複雜的藝術,藝術氣質成份夠了,自然走上開放。如此一來,不但對性病有防治效果,更可減少強暴犯罪。
我的意思是,越是公開、明朗化,許多事情越不會發生。性的需求解決後,自然用不著動歪腦筋去強暴女人。如果仍有強暴案,百分之九十屬於病態,那是醫學範疇上的問題。
性開放以後,人慢慢的都變成透明人,明朗坦蕩。性也不再隱晦,見不得天日,因為大家都覺得:性,不過就是那玩意兒。
張涵:現代中國女人受西方文化影響,她們對性的表達方式有了什麼改變?
柏楊:性,可以是很美,很動人的;不過處理不當,反而暴露人性的惡形惡狀,所以才會讓人覺得醜陋。
大部份美國男女對性的態度都很開放,當女孩子晚上開口邀男朋友到她家喝咖啡時,就表示可以跟她上床,這一點男女之間很有默契。
現代的中國女孩,外表打扮得跟美國女孩一樣,但對於性的處理方式,卻有兩類極端。一種仍保有傳統觀念,把性看成神秘無比,不能討論也不敢想像;另一種則放蕩得跟娼妓一樣──以致出現「一分鐘貞操」哲學,這兩種都不是正常的現象。歸根結底,還是對性開放的觀念沒有真正瞭解。
張涵:在邁向開放的途中,必會遭到某些衛道人士的反擊,應該如何因應?
柏楊:這種保守勢力的反抗是必然的,一個人做事一直往前衝也不行,有時覺得應該到此為止。保守的力量可以讓人反省深思,從而檢討改進,人們應該高興有這種緩衝的機會,不需要憤怒或沮喪。只要這種力量不變成暴力,其實頗為可喜!
任何新興事物,如果沒有保守聲浪的質疑或打擊,就無法蛻變為成熟的東西,沒有一種新的東西,一開始就很完整,總是經過多次修正,始臻完美。
張涵:有人擔心性開放的尺度不好拿捏,容易流於糜濫,將使社會色慾橫流、人人縱情聲色?
柏楊:許多人認為瑞典女性很開放,但我不同意。性開放不是毫無節制地淫蕩,還是要經過戀愛;也就是說她開放,但她也要找她所喜歡的,這有一個自我限制作為平衡。
張涵:大體講起來,中國人比較務實呆板,不如西方人那般浪漫,你以為關鍵何在?
柏楊:中國男人很絕,他寧可用英文把「I Love You」大膽講出來,也不願用中文說「我愛你」。
其實古中國也有不少浪漫文人的事蹟,像張敞與妻子的畫眉之樂,林和靖以梅為妻,以鶴作子。只不過多數中國男人兩千年來被儒家禮教醬死了,形成一種中規中矩,面目可憎的文化。
在這種呆板陳腐的醬缸裡,中國人的聯想力也一迸磨掉。只有在五四以後,才開始有一點浪漫思想發展,但畢竟敵不過傳統力量。國人一直習慣於擺個譜,無法表露內在的赤子之心,而客觀環境也不允許他浪漫。
不過現代中國男人倒是想擺譜也擺不起來了,表面上變得比較溫暖,甜蜜的話也敢講了,但思想還是傳統的。他們並沒有把一家之主的觀念拋掉,這樣的包袱,往好的說是負責,往不好的說,既然我是一家之主,需要負起責任,那我也要享有權力。因此,這種強勢心態,會引發男人打老婆的惡念,要求女人從一而終,唯丈夫馬首是瞻。
張涵:在女權高漲的現代,兩性之間,引發了許多平等之爭,您以為應該如何處理才能敉平?
柏楊:我活了將近四分之三世紀,剛好經歷許多時代的變革。女權抬頭後,很多女人爭取權益,不惜打官司。但醬缸文化積習太久了,要改變並不容易,男人不尊重女性,這是男人不對,但要他們不歧視女性,則女人必須先自尊才行,否則男性不知道尺度在哪裡。因此這是男女雙方必須共同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