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
一
簡直就像一塊破布。
臉頰、頸部、胸、腹、手腕、腳,全身無處不見傷痕,真可謂遍體鱗傷。
雖然到處都是擦傷,但臉頰及手腕的傷口,裂開如番石榴那麼大。
只有肩部和腰部還留有扯碎的布。
胸膛就像風箱一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投射進來的朝陽,照在他那張悽慘的臉上。
阿幸專注地凝視著這張睡臉。
昨晚,武藏離開山神廟之後,阿幸就開始向山神祈禱,一直到今天早上,她沒有打瞌睡,也沒有改變合掌祈禱的姿態。
門突然發出巨響,有人撞了進來,阿幸回頭一看,原來是衣不蔽體的武藏。
武藏跳進風狂雨暴的大海中,然後從大浪裡游泳登上陸地,沒有藉助他人的攙扶,獨立回到山神廟。
阿幸只能歸功這是山神的庇護。
武藏從天狗岩跳到海中,正是颱風最強烈的時候,島上居民沒有一個人認為他還能夠生還。
雖然阿幸不斷地祈禱,但她也只能期望奇蹟出現。
這個奇蹟果然出現了。
武藏只是受了擦傷和裂傷,四肢都無恙,眼睛也沒瞎,內臟也無損地回來了。
武藏昏厥正表示他的體力都用盡了,只餘喘息的力氣而已。
阿幸織細的手腕,根本無法將他移到床上。
阿幸所能作的,只是替數不清的傷痕敷藥而已。然後,屏息憂心地注視他那張睡臉。
阿幸內心一直畏懼著萬一喘息停止了,就表示他已經斷氣了。
時間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假如……」阿幸用手掌擁摸武藏那上下起伏的健壯胸膛。「假如……武藏……」
阿幸拚命呼叫著,此時,緊閉的眼皮輕輕顫動了幾下。
「武藏……,請用粥!」
盛在木碗裡,擱在床邊的粥早已經冷了。
武藏睜開眼皮,兩眼充血。他喃喃說道:「我贏了……」
阿幸支起武藏的身體。
武藏吐出大量的海水,之後,便恢復了意識。
他用兩隻手指插入口腔深處,吐光海水之後,又躺下來,兩眼瞪著空中。
不一會,他自己起身,喝阿幸替他溫熱的芋粥。
這時,有一名漁夫到廟裡來,準備帶阿幸回去。當他發現武藏還活著,十分驚訝,一面大喊,一面跑回山下。
不久──
島長被人揹著,再度上山。
「由於你的協助,才平息龍神的震怒,實在太謝謝你了。」島長感謝得匐伏在地上。
島上所有的居民都齊集在此,沒有一個人缺席。
海邊的二十幾間茅屋都完好無損,只有一艘船被海浪捲走。
昨夜的颱風宛如一場惡夢,今天早上卻是晴空萬里。
武藏注視著島長,說道:「海底根本沒有龍神。」
「不!是你救了我們,這是實實在在的,我們的子子孫孫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
島長回頭看著所有的島民,催促著說道:「快感謝大恩人。」
六十多位男女老幼都合掌,開始唸佛。
「安靜!」武藏大喝一聲。
全體島民都安靜下來。
「對不起,我並不是為了救你們,才跳進海裡,只是不忍心你們用這個女孩當祭品,才自願代替她的。你們不要錯認是我救了你們。……因為這是給我一個考驗體力和運氣的好機會,所以我才跟暴風雨挑戰,最後證明我勝利了……你們懂了嗎?如果懂的話,就馬上給我滾開!」
二
「阿幸……」武藏叫道。
熄燈上床之後,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以上。
「來了!」
儘管阿幸一夜沒睡,現在仍舊無睡意。」
「當你決定到龍神那裡去,難道一點也不害怕嗎?」武藏問道。
「我只是覺得無可奈何。」
「你是說你死心了?」
「是的!」
「但是你不是害怕落到海盜手中,才來向我求救的嗎?」
「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想死。」
「交給海盜,他們不會殺死你,而跳到海裡,那才是死路一條呢!」
「……」
「我實在不了解一個人為什麼會決心赴死。」
「……」
「你才十六歲,為什麼會決意赴死呢?」
「……」
「當我從天狗岩跳下去的時候,完全沒有想死的念頭,我反而自信一定可以生還。……我想,即使我老了,也不會決心要死的念頭。」
「……」
「或許你比我還勇敢吧!」
「不!不是的,全日本沒有比武藏更勇敢的人。那時,我是出於無可奈何的心情,所以也就死心了。」
「真的是因為無可奈何才死心的嗎?」武藏的語氣十分強硬,似乎是懷疑阿幸在說謊。
阿幸沉默了一會,低聲說道:「其實……」
「其實什麼?」
「其實我憎恨島長爺爺,及所有的人。」
「哦?」
「那時候,島長說過一句話,如果乖乖把阿幸交給海盜,就不會有這種事……。當我聽見這句話,我真恨不得殺死島長。……由於你的協助,才消滅了海盜,那時候,大家莫不狂歡達旦,雀躍不已。可是等到暴風雨一來,他們又認為是殲滅海盜,才觸怒了龍神,而後悔莫及。當我想到這種卑鄙、膽怯的人,卻是一島之長,我真為自己生在這個島上,而感到羞恥。……當時,我知道你是個無比勇敢的武士,所以我也覺悟死不足惜。我要你看看我死得多麼光榮。」
「……」
「如果你不能生還,我一樣會從天狗岩投海自殺。」
「……」
「武藏!」阿幸在黑暗中摸索到武藏的手。
武藏任阿幸握他的手,卻一動也不動。
阿幸所具有的微妙的女人心理,令武藏感到迷惑。
對武藏來說,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得知女人的戀情。阿幸因憎恨島長,而燃起對他的戀情。
──這就是所謂的女人嗎?
女人一旦愛上男人,就可以決心赴死嗎?
──即使我愛上女人,也絕不會為了她去送死。
武藏忘了全身的疼痛,自言自語地說道。
三
十天後,武藏離開了那個島。
就在前一個晚上,武藏擁抱著阿幸。
那是十分自然的結合,雙方都沒有說話,只是互相觸摸對方的手。武藏把身體挨近,將阿幸擁入懷裡。
當武藏的陽具插入阿幸體內的瞬間,她發出輕輕的呻吟,忍受著疼痛。
武藏放射之後,離開阿幸的身體,便低聲說道:「對不起!」
他還道歉明天將丟下阿幸,離開這個島。
武藏乘著當初漂流到這裡的那艘小船,取道天狗岩的下方,離開這個小島。
送行的只有阿幸一個人。
阿幸佇立在颱風之夜,武藏跳下大海前所站立的天狗岩的鼻端。
希望她在那裡送行的是武藏。
「不過,你絕對不能跳下去。」武藏再三叮嚀著。
武藏仰望阿幸佇立在高處的身影,慢慢地划動船槳。
武藏在進行一個賭博。
用完最後一餐早餐之後,武藏對阿幸說道:「我不能約定何時再回到這個島嶼,或許我們不會再相見……,不過,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娶妻,只有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然後,武藏要求她獨自站在天狗岩的鼻子上為他送行。
阿幸沒有哭泣。
只是合掌深深鞠躬,說道:「祝你一帆風順。」
武藏在平靜似湖面的海上,一邊響起單調的槳聲,慢慢划向大海。
他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阿幸身上。
隨著身影逐漸縮小,武藏的內心才開始產生微痛。
他有一股衝動,想折回島上,再次擁抱阿幸。
突然這項衝動變成一種不祥的預感。
「阿幸!」武藏發出十八歲年輕人的叫聲。
「你要活下去,我會回來!」
但是他們的距離太遠,他的聲音無法傳到阿幸耳裡。
武藏繼續叫著:「你要活下去。」
但是──
「啊!……」
武藏的眼睛簡直要暴突出來。
那個小身影,已經脫離天狗岩的鼻端,迅速地落入海裡。這幕光景,武藏看得一清二楚。
有一度,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而懷疑自己的眼睛。
但這不是錯覺。
天狗岩上已經沒有人影了。
「傻瓜!」武藏痛心不已。
「阿幸!你是個傻瓜。」
武藏已經淚眼模糊。
他任憑淚水滴落到臉上,仍然繼續划槳。
武藏賭輸了。
阿幸果然跳下海裡。
一股難以名狀的悔恨,啃噬著武藏的心。
「阿幸,你真傻,你死了,又有什麼用呢?我不是叫你活下去嗎?……傻瓜,你是個傻瓜!」
武藏本來期待著阿幸的身影,會變成一個小點。
但這只是武藏單方面的期待。
阿幸還是無法忍受她所奉獻身心的男人,離她遠去。
或許,在用早餐時,當武藏向她告別時,阿幸就已決心要死。
而由武藏來決定阿幸死的地點。
──難道說?
武藏的腦海裡掠過一種可怕的想法。
──當我告訴阿幸在那裡為我送行,阿幸卻解釋為我要求她從那裡跳海。
武藏急忙揮開這種想法,然後瘋狂地划船,這是他此刻唯一能作的事。
(少年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