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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正在寫這本小說時,我已經是個三十五歲的作家了。我的青春正在消逝,但還未進入人生的晚夏,這是個難堪的年齡。我總是在午後起床,先洗個澡,然後再到二十四小時店或錄影帶店打發下午的時光,等坐到電腦前時已是深夜,直至凌晨,我總在寫一些關於電視節目的無聊隨筆或電影介紹、評論。我的來往對象僅限於工作上的夥伴,每當見到鄰居,我都會不自覺地低下頭,沒有人來拜訪我,我也不會去見任何人。長期過著這樣的生活,我的記憶似乎已經無法在我的心靈之潭上激起任何漣漪,我會忘記昨天吃了什麼,前天看了什麼電影,甚至會把編輯的名字弄錯。即使這樣,為什麼我對那次事件的細枝末節都如此記憶猶新?在我重新整理那次事件時,正是湧入我記憶的方式給我帶來了種種驚嘆。
對那次事件的記憶既是肉體的,也是空間的,健治房間裡的餿臭味以及腳底的榻榻米都在我的腦海中烙下了一塊塊深深的痕跡。喝在嘴裡的、瀰散著鐵鏽味的水,社區走廊上漂浮著的晚飯的味道……記憶像是在期望著早日衝破禁錮它們的閘門,一個接一個地在我體內復甦。原以為潛伏在腦子皺褶裡的記憶早已被忘卻,但現在它們卻唏噓作響,乞盼早日破繭而出。
所以,我正如寫處女作時一樣不能抑制住文字的奔湧,那時我用自動鉛筆把故事記錄在數學本上,而今,我的手指發狂般地在鍵盤上飛舞,這證明了我自己也想記錄下那次事件。桌上放著健治的來信,那個男人同樣也在回首往事吧。就這樣,產生了天與地般永遠無法交合的兩個世界。
※※※
在家待了一個多月後,返回學校的時候到了。恰逢新學期開學,我升上了六年級。我是在四年級下學期時被誘拐的,整個五年級都荒廢了,但老師們認為我回家的時間剛好是一月中旬,而且我以前在學業上的表現也很優秀,即使跳過五年級,也能跟上六年級的課程,所以就讓我直接跟班升上六年級,而且這樣做也可使我在校內不會太過引人注目。
母親正在用中粗毛線編織著與季節相反的毛衣。對於我的返校,她說道:「明年就上國中了,沒關係,再忍耐一陣子吧。」
我望著被拉得吱吱作響的毛線棒,心想:怎麼會沒關係呢?社區內小學和國中相鄰而建,這裡的孩子們在上高中前都生活在同一個環境裡。大人們總是自以為是地認為這樣的話互相對彼此都很瞭解,有利於孩子成長;但孩子們大概是因為一直受到來自各方面的監視而感到十分壓抑,所以上了國中後就變得很狂暴。聽說體育館後面的地上,煙蒂扔得遍地都是,玻璃窗總是破的,走廊上佈滿塵埃。升上國中的孩子們看到這樣的校舍似乎更自暴自棄了,很快地就變得玩世不恭,整天像一群飢餓的野狗一樣聚在一起,不是胡作非為就是頹廢地蜷縮在一起。所以社區的小學生都十分害怕中學生,但母親卻對這樣的現實渾然不覺。
母親盯在毛線棒上的眼睛轉向一側,說道:「中學生的話就是成人了,大家都會同情你、理解你的。」
很快就要進入四月了,但母親還在專心地為我編織毛衣,看得出母親是想挽回這一年的時光,盡可能彌補我失去了的母愛,這讓我感到不太自在。自從我回家以後,母親每晚都在我床邊舖上被褥,看著我入睡。父親因為我的歸來,像是放下了一個重擔,在外面飲酒作樂直至深夜才回家的日子漸漸多了起來。說不定寸步不離地守護著我的母親也是很鬱悶的吧。
母親所說的是鄰居們對待我的態度,那是過分的憐憫與關心。我回家那天從陽台上投射下來的鄰居們的視線,從不曾自我身上消失過。發生在我身上的這起綁架監禁案不僅引起了全國各地的關心,還因為人們察覺到這不是一樁普通的綁架案,因此每個人都想窺視我返家後的生活,另外我在監禁期間與健治的生活狀況也是人們想要瞭解的事。我承認,我的沉默也是勾起人們好奇心的原因之一。
例如,我回家後的第二天,社區兒童會送來了慰問品,是彩色鉛筆和幾封信。
「景子,歡迎你回家!能平安歸來真是太好了。我們大家都很高興,今後大家一起玩吧。」
◇
信的內容如出一轍,只是年級越高,所用的漢字越多罷了,讓人看了大倒胃口。但其中有一封信這樣寫著:
「景子,平安歸來真是太好了!我聽媽媽說那個男人硬是對景子做了下流的事。聽了媽媽的話後我覺得景子好可憐、好可憐啊。希望你鼓起勇氣,不要讓那件事擊倒你。」
寫這封信的人是我去上芭蕾課時曾嘲笑我「裝模作樣」的那個女孩,所以,這封信是為了打擊我而寫的嗎?我認為不是,我覺得那個女孩是真正同情我的,她曾帶著親手做的點心來我家看望我。不過我從這件事中認識到,你所受的傷越深,周圍人的善意與同情帶給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偶爾外出,立刻會有無數雙好奇的眼睛盯著你。有一天,我和母親一起到社區內的超市購物,一個小男生得意地問道:
「喂,那個男人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眾人想知道的事都歸結在這個問題上。當這句話從那個男生之口蹦出時,周圍的大人、小孩都吃了一驚,隨即沉靜下來,鴉雀無聲地想聽我的回答。發問的男生是個小學四年級左右的學生,他狡猾地環視著周圍的人群以及我的反應。
我低著頭沉默不語。母親站在我身後,對著那小男生怒吼:「滾到一邊去!」
母親的這聲怒吼讓那小男生著實嚇了一跳,屁滾尿流地逃走了。母親毫不掩飾她的憤怒,怒目環視著周圍的人群們,似乎他們全是自己的敵人。這時超市店員跑了過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母親對著店員便是一通大罵:
「你們這群混蛋,這孩子失蹤時你們倒是忘得很快啊!你們大概認為她早就死了吧。現在這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們卻又想來東打探西打聽的,真是卑鄙無恥!」
「媽媽!」我拉了拉母親的衣袖,因為母親的怒罵反而讓我更引人注目了。
可是母親甩開我的手,繼續罵道:「難道是這孩子平安歸來讓你們失望了?是不是要按照你們的意願,死了才好呢?」
「誰都沒有那樣說呀,太太!你沒事吧?」
店員對母親的憤怒大為驚訝,盡力想安撫母親,但母親的憤怒一發不可收拾。
「誰說都沒有人在說!那不是在說是在做什麼?瞧瞧,那些人不是在用下流的眼光看著我們嗎?那裡,還有這裡。」
母親手指著圍在遠處望著我們的主婦們。一個中年婦女,像是母親以前教過鋼琴的一個學生家長,實在看不下去了,她把手搭在母親手上:
「北村太太,我們一起回去吧,景子實在是可憐。」
「可憐什麼?你倒是說說看,可憐什麼呀?說不出了吧。」母親疾言厲色地反駁著。
「像你這樣大吵大鬧的,景子心裡就好受嗎?好了,好了,回家吧,我送送你們。」
母親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臉,好像這才終於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突然,她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手上的購物籃翻倒了,裡面的優酪乳滾了出來。看到這情景,其他幾位主婦也靠過來安慰母親,並把我們送回了家。回家後母親還是哭個不停,她舖上被褥,哭著躺了下去。就這樣,我和母親漸漸遠離人群,不再與週遭有任何交往了。
母親激烈的情緒變化讓我很難過,母親得了嚴重的迫害妄想症,她終日都很惶恐,擔心我又會被誰帶走,她的這種妄想症讓我像感到切身之痛一樣地難受。我寫出這些在我獲救後發生在我身邊的一樁樁插曲,您就可以從中瞭解我當時所處的環境是多麼不穩定。而母親的妄想有時也是針對我:
「你想從我身邊逃走吧?所以,你才會跟那種男人走了。」
我得承認,被健治誘拐的那天晚上我是討厭母親。我討厭她逼著我去那個芭蕾舞班;我討厭她總讓我穿相同的緊身衣;我討厭她粗俗的行為舉止。所以當母親責備我時,我總是沉默不語,於是母親會越來越激動,但到了最後又總是向我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啊!我竟然責罵你,我是最糟糕的母親。我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對不起,對不起,怎樣才能讓你原諒我呢?」
在我失蹤期間,母親每天都會責怪某個人,有時是犯人,有時是父親,有時是毫無關係的他人,但最後總是自己。我的這次事件徹底改變了我以及母親,我是悄無聲息的,母親則是吵吵鬧鬧的。
※※※
新學期即將開學的四月初,在我身上又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天,笹木陪著一個男子來我家拜訪。那個男子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兒童保護會的成員,我以前從未見過他。他下顎凹陷,戴著黑框眼鏡,穿著白色襯衫、深藍色西裝,打著一條俗氣的領帶,總之穿著很樸實。男子客氣地向母親寒暄了幾句後,唯恐浪費時間似的馬上轉向了我。
笹木介紹道:「景子,這位是檢察官哦。」
檢察官這個字的發音竟與健治的名字發音相同,我有些慌亂,但笹木並未察覺,還在自顧自地、慢悠悠地說著話。我還是沒有顯露出健治這個名字已深深滲入我的血液之中這一事實。
「這是檢察官宮阪先生。」
宮阪像是很著急,急匆匆地從皮包裡拿出各種資料。我發現他的動作有些笨拙,便看了看他的左手,才看了一眼,我就匆地忙轉移了視線。宮阪的左手是用接近膚色的橡膠類材料精製而成的義肢。
「你好,景子小姐!看來氣色不錯,真是太好了。我這次來是因為有些事情需要瞭解。不忍心讓你跑一趟,所以就來了。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的,好嗎?」
宮阪從我的眼神中已察覺我發現了他的義肢,但他並不介意,仍然爽朗地說著。笹木依然是笑咪咪地、安靜地坐在一旁。聽了宮阪的說明後,我抬眼看了看笹木。
「對不起,笹木醫生,我想與景子單獨談談。」
笹木站起身來,又催促站在旁邊的母親一同離開。母親滿臉的憂慮。
「來,我們去那邊等吧。」
宮阪目光銳利,他僅僅從我的視線中就看出了我不希望笹木在身旁。
「嗯,我是負責這次景子事件的檢察官,對這個案子我還不太瞭解。如果可以的話,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請你談一談。好嗎?」
「是可以,但是……」
「但是什麼?」
「我也許也不太明白哦。」
宮阪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原來是這樣。景子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我想,也許我們所有人都犯了錯誤。犯了什麼錯誤呢?那就是我們很難理解竟會有你這樣聰明的孩子,我們總是把你當成小孩子看待,詢問證詞時也是不自覺地站在對待小孩的立場上進行。好不容易得到的證詞又說是小孩子的話而只信一半。其實你是站在成人的立場上來講述的,對吧?應該把你的話當成是成人的話來理解。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們會錯失真相的。」
「無所謂啦。」我有意含糊其辭地回答,我在自我警惕:不能讓這個敏銳的男人攫取了我的秘密。
「笹木醫生會擔心的,所以不能把時間拖得太長。我就單刀直入吧,你覺得可以嗎?」
宮阪把他橡膠的義肢與右手重合在一起。義肢比右手小,而且極像女人的手指,前端尖尖細細的,形狀十分好看,但右手骨節粗大,全然是一隻男人的手。
「其實,你可能也知道,書包裡寫的那個叫『太田美智子』的女孩,我們在全國都找遍了,可是沒有這個人。那些課本是不是那個身份不明的十八歲女孩子的東西呢?看來也不是,因為那是最近的課本。所以我認為是犯人安倍川健治把自己當成了女孩子,而在課本上寫下了那個名字。你明白我說的嗎?」
我裝出不甚明白的樣子,像是毫無信心似的側頭思考起來,其實我是在極力控制住自己的顫抖。
「所以,我想對安倍川健治的筆跡進行鑑定,但安倍川說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不會寫任何字,工廠的人也這樣證實了。但是,他的房間裡有本子,難道他不寫些什麼嗎?景子有沒有見過啊?」
「沒有。」我立刻否認了。
也許是我否認得太快了吧,宮阪正在拿紙的手停下了。他的眼裡一瞬間閃現出強烈的猜疑與似有似無的敵意。我一看見他的眼神,不由得心直往下沉。對於發怒的男人,我一向是感到害怕並主動閃避的。宮阪顯然與其他成年人不同,他沒有把我看成是十一歲的少女,而是一個可以作證的成熟大人,同時認為為了查明事件的真相,我應該作證。
這時,宮阪察覺到了我的畏懼,他巧妙地把憤怒從自己的臉上抹去,只留下了猜疑。
「好吧,你不知道。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房間裡有半截鉛筆哦,從上面查出了安倍川的指紋。還有一件事與景子倒沒有什麼關係,安倍川曾經待過的孤兒院是火災燒燬的。所以雖然知道他在那裡住過,但他的手跡以及所有的資料全都燒燬了。看看,很奇怪吧,真是怪事連連啊!」
宮阪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臉頰興奮得泛起了潮紅。直覺告訴我,宮阪對健治與我的這起事件充滿了高昂的興致。
「我還想問一個問題,是關於住在隔壁一個叫谷田部的男人的事。景子在那裡生活了一年的時間,難道從來沒有想過要向隔壁或樓下的人求救嗎?應該有很多方法的,比如說寫個紙條悄悄地從門縫塞出去之類的。因為安倍川白天不在房間裡,所以那並不是不可能的。」
我緩緩地搖著頭,腦子裡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我寫在紙條上的信是被谷田部撿到後扔到什麼地方去了吧?谷田部漠視我的求救,見死不救,自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我的敵人與其說是健治,還不如說是谷田部。宮阪的眼睛在眼鏡後觀察我,我反問道:
「還沒有找到谷田部先生嗎?」
「還沒有呢。」宮阪的義肢無力地垂在身體一側,他像是裝出來似的慢慢搖起了頭:「真是一個又一個的謎團啊!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案子。」
我發現他的搖頭是在模仿我,於是下定決心,死也不會吐露一個字。
宮阪為難地用原子筆筆頭戳了戳自己凹陷的下顎:「其實啊……」他作了一個這樣的開場白。「景子小姐,如果我說錯了的話請你原諒哦。莫非你與安倍川是好朋友?」
「不!」
「我想也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呢。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因為安倍川在證詞裡說與『阿美』相處甚好,所以我就想啦,說不定你們兩個真的相處得很好呢。換個話題吧,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對安倍川說,有的話我替你轉達。」
宮阪盯著我,我直視著他的眼睛,竭盡全力地大吼道:「告訴他,去死吧!」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不,我是清楚的!我憎恨健治,我憎恨他強加於我這少見且麻煩不斷的人生;我憎恨他把宮阪這樣的人送到了我的身旁;我憎恨他攪亂了母親的神經;我憎恨他讓父親變得更加軟弱。曾有一段日子健治是孤獨的我唯一的理解者,這時卻成了踐踏我的人,蹂躪著我的心靈。白天的健治與夜晚的健治啊!
宮阪在苦笑。
「可能的話,判他死刑就好啦!」
「可是,判不了的吧。」
「不一定,會考慮景子的意思的。因為他無視你的意願,把你當成了他自己的玩偶嘛。」
「玩偶」!多麼可怕的字眼啊!眼淚「唰」地從我的眼裡湧出。
門開了,笹木衝了進來:「景子,不要緊吧?」
我站在桌前,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笹木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看見母親在隔壁房間以恐怖的表情怒視著宮阪。對母親而言,只要傷害了自己的女兒,無論是誰都是自己仇恨的對象。
笹木盡全力保護我,責備宮阪:
「宮阪先生,到此為止吧。景子恐懼男性,連她的父親我們都不讓他太常靠近她,你這樣對她,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宮阪不自然地動了動他的義肢,一個勁兒地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景子小姐。」他用完好的右手拿起皮包走出房間,笹木留了下來。
我用紙巾擦著眼淚,笹木問道:「他問了些什麼?」
見我沉默不語,母親氣勢洶洶地插了進來:「笹木醫生,請你不要再到我們家來了,你應該知道,這孩子並不相信你。」
笹木無奈地告辭離去了。
母親惱怒地流著淚,一邊謾罵道:「所以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那個一臉書生樣的女人到底懂什麼呀!他們憑什麼來解決事情啊。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是站在景子立場上考慮問題的。他是哪家破法院的檢察官呀,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我們絕對不會去法庭的。那裡只會讓景子成為別人的笑柄。」
無法平靜下來的母親在廚房裡「乒乒乓乓」地開始做晚飯了,我乘機打開了抽屜。抽屜深處有一個白色物體,那是折疊得小小的日記。我取出展開,看了起來,白紙上健治橫七豎八的筆跡讓我一陣慌亂。那些用平假名寫成的扭曲字跡啊!說什麼不會寫字,完全是一派胡言!狡猾,喜歡說謊、不可理喻的健治!提出與我交換日記也是他的陰謀吧,我憤怒得全身震顫不已。這種東西,把它撕碎扔掉罷了。但是轉瞬間我又改變了主意,我重新把那日記放進抽屜,上了鎖。
我,全然沒有把那日記撕碎扔掉的勇氣,假如我是真的想盡早忘記那段記憶,就會毫不猶豫地把那日記扔掉吧。但是,至今我頭腦裡還是一片茫然,我是想忘記那段生活還是想拋開那段生活?不,不,我想躲進健治與我的那段單純的生活裡。這種想法強烈地佔據了我的思緒,我無法拋棄它。因為那時我感到周圍的世界是那麼的充滿敵意、令人煩惱。
※※※
那天夜裡,母親在我身旁舖上被褥後,關上了枕邊的檯燈。剎那間黑暗包裹了我,我終於開始了在黑暗中的各式各樣的幻想。這是突如其來的巨變,就像是空中飄舞著的花粉終於成功授粉了一般。那花粉是我被囚禁一年間所體驗到的恐怖、希望、絕望、不安以及安息,還有其他微小但絕不能輕視的我的所有情感。這花粉也是我被救出之後人們任意的、不負責任的想像給我帶來的屈辱,以及奔湧而來的同情帶來的重荷,甚至還有父母過分憂慮及因我而帶來的潮濕黏糊的空氣。它們久久地期盼著清風的吹拂。宮阪的那一句「說不定你們兩個真的相處得很好呢」便是一股淒冽的強風,吹開了我充滿毒性的嫩芽。我感到渾身上下開始盈滿了還沒有成為文字的幻想,我驚訝得想大聲呼喊,但我裹在被子裡拚命地壓抑著。
那天夜裡,我的幻想僅僅是發了一片小芽,從那以後,我每晚都為它澆水施肥,培育它成長。這個幻想帶給了我意想不到的結果,那就是原以為將會是異常痛苦的最後一年小學生活,竟然也熬了過來。新的屈辱與傷害變成了我的肥料,培育了我夜晚的幻想,我因為有了夜晚的幻想,而對外界堅強起來。
我開始等待夜晚的到來。就像有白天的健治與夜晚的健治一般,在白天我是一個普通的小女生,夜裡我便自由地馳騁在我幻想的世界裡。雖然那幻想是多麼的怪異、充滿毒液,但身為小學六年級的學生,我還是將它們構建得非常精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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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田美智子」從工廠裡回到自己的房間後,便鬆了一口氣,因為終於可以獨處了,在工廠裡一直遭受社長的辱罵、谷田部的欺負。而且小鐵工廠的工作極具危險,鐵屑不時地飛來,扎傷身體,踩進腳底。上個月手指差一點就被壓芯台夾住擠成肉餅。啊,說到手指,谷田部的左手小指不是沒有指尖嗎?社長說谷田部是「黑社會的人」,而且十分懼怕他。如果「太田美智子」也是「黑社會的人」的話,為什麼反而覺得社長可怕呢?真是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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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田美智子」凝視著自己的雙手,深藏在指甲裡的黑色污垢沒能洗掉,但手上飄來香皂好聞的氣味。左手指甲處的割傷終於結痂了。「太田美智子」開始吃起鋁製托盤上的簡陋晚飯。今天的菜色是:兩個炸馬鈴薯餅、切得細細的捲心菜、漂著洋蔥片的醬湯以及兩塊醃潰蘿蔔。炸馬鈴薯餅和捲心菜上淋著一層厚厚的調味醬,表面成了黃褐色。有一大碗滿滿的白飯,飯像是用舊米煮的,飯粒泛著黃色,並散發出一股怪味。「太田美智子」津津有味地吃著這份晚餐,嘴裡不停地說:「好吃,好吃!」而谷田部卻在一旁冷眼望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谷田部大都去工廠附近的餐館吃飯,在工廠裡吃時他就會買一些像烤雞、動物內臟這類的食物來加菜,但他從來就沒有邀請過「太田美智子」一起用餐。
谷田部是個聾啞人,與社長靠手語溝通,但對「太田美智子」卻懶得用手語,而是用下顎來指使他。「太田美智子」所屬的工廠只有兩名員工,外加一名社長。在工廠裡「太田美智子」就如同奴隸一般,永不停息地奔跑著,危險而單調的工作總是由他來做。所以對他而言,只有吃飯的時間是快樂的,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谷田部還會指著社長夫人做好後端來的飯菜,悄悄裝出豬的模樣。
「太田美智子」不喜歡谷田部,但他更討厭傲慢的社長,他最喜歡的是為他做好飯還端來的社長夫人,但社長夫人也瞧不起他。他曾得到過一件社長穿不下的西服,但那件西服無論怎麼洗都有一股令人噁心的氣味。
「我吃飯啦──!」
「我吃飽囉──!」
不到五分鐘他就吃光了飯菜,之後是讀書的時間。「太田美智子」打開壁櫃,裡面藏著從K市超市買來的紅色書包。他把書包當成寶貝一般愛惜,每次拿出來時他都會輕輕地撫摸那光滑閃亮的皮革。男孩子用黑色的也不錯,但他在北海道的孤兒院時使用的全是高年級學生用過的黑色書包,所以這次他認為還是紅色的好,於是買了紅色的。另外由於他曾希望變成一名女孩子,所以他給自己取了個女孩的名字「太田美智子」,暱稱「阿美」,他想,真是個很可愛的名字。
他把數學和國語課本攤開,放在桌子上。這些課本是他溜進別市的一所小學教室裡偷出來的。選擇二年級的課本是有其理由的,因為「太田美智子」只上到小學三年級,二年級的課本對他而言比較簡單,容易讀懂。
一天晚上,「太田美智子」聽見隔壁谷田部的房間裡傳出很大聲的電視的聲音,不時還有女人的聲音夾雜其中。他大為驚訝,便豎起耳朵仔細地聽了起來。谷田部平時看電視從不開聲音,他也不聽收音機,所以他的房間經常是鴉雀無聲的,但今天確實有女人「吃吃」偷笑的聲音。說不定谷田部的房間裡來了女人,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
隔壁的房間突然一片靜寂,是我的感覺出了問題嗎?「太田美智子」背起書包,裝著要去學校的樣子站起身來。他模仿在原野上行走的樣子,書包裡課本與鉛筆盒碰撞在一起發出「嚓嚓」的響聲,這響聲傳入耳中,他覺得舒服極了。
啊,隔壁的聲音又響起了!是女人的笑聲!緊接著是哄堂大笑!是不是有人在偷窺自己呢?
「太田美智子」覺得很不安,他衝出自己的房間,敲了敲谷田部的房門。門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探出頭來,是個年輕女子,說她是高中生也不為過。她臉上該是眉毛的地方卻沒有眉毛,而是用茶色的鉛筆故意畫了兩道假眉,而且畫得十分拙劣。她的兩隻小眼睛不懷好意地笑著。「太田美智子」懼怕高中女生或是年輕女子,便不由自主地轉過臉去,退到了走廊上。
谷田部盤腿坐著,一邊飲酒一邊看著電視,他今天情緒高昂,大概是因為有女人吧。谷田部滿臉通紅,他對「太田美智子」說著什麼,但從他嘴裡蹦出來的只是「阿嗚阿嗚」的哼哼聲,並沒有實實在在的詞語。可是,他的下顎抬了抬,彷彿在說:別打攪我了,滾蛋吧!
女人也在嘲笑:「你呀,腦子有問題嗎?幹嘛背著書包到處走呀?」
「我……」
「我什麼我?這個人可真噁心。」女人回頭望著谷田部,問道:「喂,大叔,這個人是同性戀嗎?」
「太田美智子」逃也般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在房間裡撫摸著書包,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殺了那個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