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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升入國中時,父母分居了。那時父親以不能辭去工作為由,留在M市的社區裡,我和母親則去了東京,結果兩個月後他們就正式離婚了。當初對周圍的人作出的解釋是讓心靈受到嚴重創傷的女兒轉學,離開這傷心之地。
長期以來父母形成了一種思維習慣,即家裡這個可憐的女兒永遠排在第一位,因為她曾受到誘拐,並遭監禁達一年多時間。但是,他們分居的事實卻有悖於此,導致父母分居的直接原因是父親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也就是說,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這一堂而皇之的理由,後面隱藏著大人們的企圖,我的這次事件只是被利用了。
父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背叛母親的?從母親的話裡聽來好像是在我失蹤後不久就開始了。父親不是個意志堅強的人,他不堪忍受我的突然消失所帶來的不安與恐懼,而且他也沒有什麼牢固的信念讓希望永存下去,所以要求他來支撐精神幾近崩潰的母親,其實很是勉為其難。於是父親選擇了簡單省事的方法:逃離現實,去尋找讓自己身心舒暢的新世界。父親外面的那個女人是K市火車站前某個自行車店的老闆娘。
為什麼我會連父親的情人都知道呢?說來蠻偶然的,那是幾年後我去看牙醫,在醫院看到一份週刊雜誌上有一篇文章,標題為「那人的今天──M市誘拐監禁受害者的父親與第三者再婚」。這是一篇專門暴露別人私生活的只有半版篇幅的文章,文章中父親的姓名用的是化名,但很明顯寫的就是我那次事件。據文章報導,父親在我的事件平息下來之後,終於和曾經交往過的自行車店老闆娘結了婚;說自行車店老闆娘留下的三個孩子被轟出了家門;還寫到左鄰右舍議論紛紛,說是我的事件造成了我父母的離異,等等,這簡直是篇不負責任的文章。
讀罷,我的感想與記者所寫的相同,因為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的事件已嚴重影響了父母,使他們不能夠恢復到以前的生活狀態。但讀了文章後,我還是有一些奇怪的感覺,那篇文章竟全然無視我的存在。我是事件的受害者也是當事人,在短短的一年中先於他人而長大,而且每日每夜噩夢纏身,這樣一個孩子的存在竟被忽視了;它還忽視了一個事實:事件不僅讓父母離異,也讓父母與我之間產生了隔閡,而這種隔閡還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繼續發展。
我時常覺得,在對待母親的問題上,我有些感受竟與父親相似。母親神經質地把我強留在自己的身邊,可以說是想彌補父親對她的背叛,因為一旦失去我,母親將陷入孤獨的地獄之中。事情到了今天,我覺得母親十分可憐,但同時又覺得母親蠻讓人厭煩的。
※※※
母親帶著我移居到東京都的L市,找了份推銷保險的工作。我不認為對現實總是心存幻想的母親適合做保險推銷員,幸好有父親每月寄來的一點點贍養費,生活才得以勉強維持。早已忘記音樂的母親也放棄了打扮,把照顧我當成自己生活的全部,於是我也學會為了母親,無論遇到什麼痛苦的事情都裝得若無其事,因為這樣反而少了麻煩。上了國中後,我反而開始保護起軟弱的母親來。每夜都要出現的幻想,讓我漸漸遠離了來自周圍的傷害。
L市與埼玉縣相鄰,以工人階層為主,在都管轄的城市中,屬於那種特別樸實無華的地區。我們居住的公寓四周都是農田,農戶們種植蘿蔔、白菜等蔬菜。很明顯,每個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盤:在將來的某一天,把這裡的土地作為住宅建地賣給建築商。而且因為種植蔬菜在稅金上有優惠,所以公寓周圍的農田裡總是瀰漫著蔬菜的腐臭味。農地的對面是一大片公寓建築,遠比我以前居住的社區高級、龐大,中央還有網球場與高爾夫球練習場。但是也有與M市那個社區相同的地方,就是隨時隨地都能見到騎著自行車來來往往的主婦與孩子們。
那麼,我是否就不喜歡L市了呢?並非如此。L市雜亂無章、各自為政,這是我最喜歡它的地方。L市的居民們晚上回到這個城市裡,天一亮又四下散去,消失在不同的角落。他們並不像M市那個社區,大家都在同一所學校上學,或在同一間工廠上班。所以至今我都住在L市內購置的公寓裡。
進入新的中學後,我的過去就徹底被藏匿了起來。因為我的履歷表上對那次事件隻字未提,這是母親與小學級任老師交涉的結果。另外,母親離婚後我改姓為母親的舊姓,所以這裡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而且更為方便的是,我上的中學是一所因人口增加而新開辦的學校,不僅校舍是全新的,教師、學生都是幾經拼湊來的。我在那裡第一次感受到了獲得自由的輕鬆,當然那僅僅是對週遭的環境而言,距我內心的解放還有一段路程要走。
笹木常打電話來,想介紹一些L市附近的醫院或醫生,笹木堅持認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症狀將在你快要忘掉那段記憶時才出現」。但是,正如前面所寫,與其說我想千方百計擺脫監禁時的噩夢,還不如說我想在噩夢之中前進。對,在毒夢之中。
另外,宮阪也來看過我幾次,身為負責我案件的檢察官,他一定想從我這裡挖出一些東西來,但他的目的不僅於此,他早已看穿了我的家庭持續崩潰的事實,才會對此抱有濃厚的興趣。
進入中學後,有一次宮阪來訪時正值母親不在家。那時健治的審判已耗費了近一年的時間。宮阪來我家之前,從最近的車站打電話來說:「有件事想確認一下,可以去拜訪嗎?」那是六月末的一個下午,陽光炙熱得如同盛夏一般。我回到家剛換下學生服,接了電話後又重新穿上等待宮阪的到來。裙子的腰邊已被汗水浸濕,穿在身上非常難受,但對宮阪,我必須保持足夠的戒心。
「真是女大十八變呀!」
打開門,宮阪站在門前說出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我看見他一臉的驚訝。
那時宮阪三十出頭,那天他穿著一件白襯衫,打著素淨的領帶,西裝搭在義肢上。雖說是大熱天,但他的衣袖還是緊緊地扣著。宮阪用那隻健康的右手不停地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我從冰箱拿出麥茶遞給宮阪,然後坐在他的對面。
「你母親上班去了?」
宮阪環顧著房間慢悠悠地問道。我知道自從被母親訓斥後,他就特地選在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來。
「今天有什麼事嗎?」
「景子小姐,你認為你在那次事件中失去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他用義肢挪了挪擺在桌上的文件問道。宮阪一如既往地突然問及一些擊中要害的問題,而後靜觀我的不安。宮阪給我的感覺是,他會這麼做,既不是他對事實真相的追究,也不是正義感,而僅僅是因為這麼做會讓他覺得快樂。
「是啊,是什麼呢?」我望著他肉紅色的義肢,那是一隻既沒有指甲也沒有指紋的橡膠手。「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家人?還是居住的環境?是朋友?還是別的?」
「不知道啦。」
這次我並不是在搪塞,我是真的不知道,接著我陷入沉思。是啊,我失去了什麼呢?是父親、信賴、友情,還是平穩的生活?不,都不是!就在這時,一個答案出現在我的腦海,但我沒有說出來。
「我在想,你失去的是不是現實呢?」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我想到的答案正是這個!現在我把眼前的這個現實當成是夜晚的夢影,艱難地在這樣的現實中捱著,我只不過把自己喬裝打扮一番,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我真正的生活是在夜晚。但宮阪怎麼會知道我的這種狀況呢?我戰戰兢兢地偷窺宮阪的眼睛,宮阪歪著頭笑了,彷彿在說:我猜中了吧!
「我以前就曾說過,你絕頂聰明。滿十三歲了吧?才十二歲呀!真叫人難以相信。我這次總算相信噩夢般的經歷會改變一個人。而且你還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一年多的監禁生活讓你獲得了優於常人的智慧──雖然是畸形的。你是應該感謝安倍川呢?還是詛咒他?不,不,我這樣說很失禮,不過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宮阪先生,你把我的話轉告給那個人了嗎?」
那是我曾經說過的「去死吧」。
宮阪舔了舔嘴唇,白色襯衫的腋下已滲出汗跡,並漸漸擴展開來。
「講了。聽了這話,安倍川像是受到很大的打擊,發了好一會兒呆。那傢伙很在意你的話哦,就像是戀人一樣。他根本沒有想到你把他看得那麼壞,說他缺乏想像力吧,不過,我倒覺得他更像是非常信賴你。」
宮阪的一雙眼睛笑咪咪的,讓你感到一股熱情。我很難抑制因宮阪而起的情感,便把眼睛移開了。宮阪並不像M市社區裡的其他人,把這個事件看成是別人的事;也不像澤登那樣,對健治懷著強烈的憤怒。宮阪與健治有著相同的快樂,也與我有共同的好奇心。把我與健治聯繫在一起的,也許就是這個宮阪了。這樣一來,真正能夠理解我與健治之間發生的一切的,也是這個宮阪了。
「你們之間一定有什麼故事吧,景子小姐?求求你,能告訴我嗎?」
宮阪又開始對我窮追不捨,於是我又低頭沉默不語。
「你與健治之間一定有過什麼感情的交流。這一定不會有錯。想想看,一個男子與一位少女在同一屋簷下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時間,其間一定會產生什麼的吧。即便是養貓養狗,也會有交流的。」
「喵……」我突然想起了健治學貓叫的情景來。我是健治養的貓,是健治四年一班的同班同學,是健治的性對象,也是健治的理解者。把這些反過來看也許也是真實的,即:健治在期盼我能成為他的理解者。
「另外,在工廠後面發現的那具女屍……」
宮阪翻開了擺在桌上的文件夾,我一眼瞥見了裡面夾著的一張黑白照片,是剛從地下挖掘出的屍骨照片。我連忙把臉轉向一邊。宮阪像是弄錯了什麼似的合上了檔案夾,但我覺得他是故意要讓我看見這張照片。
「還沒有確定是哪個人,但偵察工作已取得了很大的進展,大概是兩年前失蹤的菲律賓人。她原是K市裡一個叫『科帕卡巴納』的酒店的女侍者。行李都在,人卻突然失蹤了,因為那種事常常發生,警方也沒有特別重視。從年齡體格來看,八九不離十。現在正在菲律賓比對齒型。」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問了也沒用,反正不叫阿美啦。」宮阪故意這麼心懷叵測地說。
「可是,我想知道!」
「她叫阿娜.瑪莉亞.蘿佩絲。藝名蒲賽小姐。你知道什麼叫藝名嗎?」
「知道。那,谷田部先生怎麼樣了呢?」
「還沒有找到。現在基本鎖定為聾啞的前黑社會成員。但有好幾個調查對象,總部下命令說要一一進行搜查。景子小姐那麼牽掛谷田部的事嗎?」
我佯裝不明白地搖搖頭,我確信這個晚上的夢一定會向另一個方向發展。我的夢即將發出新芽來!我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急切地期待著夜晚的來臨。
※
「喵……」
不知什麼地方一直傳來小貓的叫聲,健治左右環視小巷想找到牠。牠會蹲在刺眼的霓虹燈的陰影處吧?「喵……喵……」柔軟可愛的小貓咪呀,牠和同伴們走散了吧。好可憐啊!健治拚命搜尋小貓的身影。他非常喜歡小貓,因為那是可以一個人悄悄疼愛的寵物。
來到小巷盡頭,沒有看見小貓,卻看到了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女子。這個女子身著緊身的碎花連身裙,那連身裙光滑平順,短及大腿根處,裡面的內褲幾乎清晰可見。
健治蹲在地上假裝搜尋貓的樣子,眼睛卻盯向女子的大腿。當他抬起眼時,恰好看見女子也在盯著他。為了搪塞過去,他問道:
「看見貓沒有?剛才還在叫著呢?」
「喵……」女子微笑著叫了一聲;健治也笑了。
「什麼呀?是你在學貓叫呀!學得還真像呢!」
「我,我是蒲賽.恰圖小姐啦。」
女子發音怪怪的。原來她是個膚色微黑,塌鼻梁但討人喜歡的菲律賓人。她朝著健治咧嘴笑著,健治還從未與年輕女子說過話,於是害羞地把臉轉向一邊,但那名女子卻親暱地把自己的手腕搭在健治的手臂上。
「老闆,玩玩!」
「喵……」健治是這麼回答的。
女子便用更加甜美的聲音回應:「喵……喵……喵……」
瑪莉亞跟在健治身後,「啪嗒啪嗒」地走進了沒有燈光的漆黑的工廠,然後上了嘎嘎作響的樓梯,來到健治的房間。身著碎花連身裙的瑪莉亞往健治的房間一站,健治骯髒的房間就一下子增色不少。健治瞇著眼睛看著瑪莉亞。
「喵……」與健治的眼睛對望時,瑪莉亞便反射似的學起了貓叫。叫聲輕盈,十分可愛,並帶有賣弄風情般的甜美。
健治想:瑪莉亞不僅聲音體態,連性格都與貓一模一樣,不過我還是希望撿一隻飢餓的小貓回來更好,因為小貓不會做出任何有意義的事來為難自己。
「玩玩啊,老闆!」
健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與瑪莉亞玩。
看見健治一直不動地站在陳舊的榻榻米上低著頭,瑪莉亞俯下身去,從下面抬頭看著健治的臉,伸出了兩根手指。
「玩玩!兩萬圓,兩萬圓。」
看來不拿出兩萬日圓,她是不會甘休的,於是健治滿臉難色地翻著口袋。每個月的住宿費與伙食費要交給社長六萬日圓,再扣除水電費、保險費等名目繁多的費用後,健治到手的薪資只有四萬日圓。但這部分錢常用來購買一些充飢的麵包、拉麵等零食,偶爾還去柏青哥玩,所以四萬日圓轉瞬間就花完了,現在他的口袋裡只有三千日圓。
「我沒有錢。」
「那,一萬吧。」
健治把口袋整個翻了出來,讓瑪莉亞看看那三張一千元的鈔票。瑪莉亞誇張地聳了聳肩,露出悲哀的神色。
「喵……果真沒錢啦,太為難了。沒有錢就不能和蒲賽一起玩,怎麼辦?怎麼辦?」
「怎麼辦?」健治最不願意做的就是決定事情。健治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而瑪莉亞則叉著腿站在房間正中央,像是責備健治似的向上翻著眼珠看著健治。
「去借錢呀。」瑪莉亞推了健治後背一下,就像是在說:滾到外面去!
健治感覺到推在自己背上的手,手骨細小、柔軟無力,簡直就像貓的前爪。他不禁興奮起來,故意裝出不願意的樣子,這樣,瑪莉亞就會繼續推他的後背。健治笑嘻嘻地被瑪莉亞推到了走廊上,瑪莉亞站在房間裡揮著手。
「我等著你呢!喵……」
健治決定向谷田部借錢。剛才在柏青哥看到他,還沒有聽到他回來的聲音,所以他一定在附近哪個有紅燈籠的地方喝酒。健治跑上了工廠前昏暗的坡道。沿坡道往前行一百米左右,盡頭處有個雙線車道的雙向狹窄國道,往右轉入國道便有幾家小飲食店和廉價的酒吧。谷田部總是在那裡的酒吧裡喝酒。
健治把手插進工裝褲的口袋,沿國道往前跑去。不知為什麼,他今天有些心慌意亂。幾輛飆車族的車鳴著尖銳的喇叭聲,擦過他的身體疾駛而過,健治望著遠去的車尾燈心想:那幫小子也是同樣的心情吧。他想奔跑,他想奔跑去什麼地方,他內心就像想去追逐四處逃散的野獸一般狂亂。
透過不甚乾淨的繩製門簾,可以看見谷田部不修邊幅地坐在裡面。他下身穿著上班時的工裝褲,上身是一件已洗褪色了的深紅色套頭衫,頭上禿頂的地方因皮脂而油光發亮。他身材短胖,渾身上下散發出濃烈的香煙味。這時,谷田部正吃著沙丁魚乾,喝著白酒,當他挾起乾硬的魚乾時,左手手指總是十分謹慎地向內彎曲著。健治最近才知道谷田部的左手小指指尖是缺損的,據社長夫人說,砍斷小手指尖是黑社會追究責任的一種做法。社長夫人感慨地說:「真是有氣概啊!」但健治只是一個勁地在想:一定很痛吧!
放在架子上的小電視裡正在轉播棒球的夜間比賽,谷田部看得津津有味。他是巨人隊的球迷,只要有巨人隊的比賽,他一場都不會放過。他還喜歡閱讀體育報,上班中途休息時也拿出報紙來閱讀。可是,健治卻不太喜歡棒球,小時候從未打過棒球。因為他是在北海道多雪的地方長大,而孤兒院建在山裡,沒有足夠的平地能讓孩子們玩棒球。但是進了小學後,班上的男孩子們一個個滾爬在操場上,盡情地打著棒球,直到天黑。
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健治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混賬」。小學裡沒有人把健治當成朋友,非但如此,當健治站在球場邊羨慕地望著他們時,還會有人故意把球打過來砸在他身上。同學們都說健治愚笨並排擠他,在孤兒院時也一樣,他總是受到高年級學長的排擠。「所以我想點一把火燒掉它。」健治盯著谷田部嘴邊香煙頭上的火,這樣想著。
這時,站在櫃檯裡喝著無色透明酒液的酒店老闆瞥見了健治,臉上立即浮現出不快的表情。
健治默默地站在谷田部面前。谷田部需要看著對方嘴唇才能讀懂意思,所以必須站在他的正對面。上班時因操作機器,不可能站在他的正對面,遇到有事時,健治就會敲敲谷田部的後背讓他轉過身來。但每當這個時候,谷田部都會使壞心眼而佯裝不知;同時為了避開一些麻煩事,他還會裝出完全弄不懂的樣子矇混過去。可是對社長他卻總是百依百順,笑嘻嘻地應對。
「谷田部先生,請借給我一萬日圓。」
谷田部凝視著健治的嘴唇,之後,他像咀嚼了幾下空氣一般發出聲音來:
「混,混賬東西!」
谷田部的發音不甚清晰,但並不是不能講話。可是有時他會發不出聲音來,或是詞不達意,這時你就要多加小心了,因為他會立刻動手的。有好幾次健治都莫名其妙地被谷田部打了。但今晚大概是巨人隊正大幅領先,谷田部的心情十分不錯。他對著健治吼了一聲「混賬東西」之後,用原子筆在身旁的紙上寫著字。谷田部粗野下流,卻意外地能寫一手豪放的好字。正因如此,比起用嘴交談,他更喜歡筆談,他喜歡聽大家對他的讚美之辭。
「你要錢做什麼?」
在健治讀字條的當下,谷田部指著健治,晃動著沒有指尖的小指朝店老闆笑著。健治並不知道小指代表女人。
店老闆沒有理會谷田部,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巨人隊的打擊手,他對健治說:「這時候還不能打到球就不是男人了!」
店老闆不理會谷田部,卻對著健治講起話來,很明顯是在嘲笑谷田部的聾啞。
健治不知道自己該怎樣應對才好,正抓頭撓耳不知所措時,谷田部卻急不可耐地潦草地寫起字來。
「女人?」
健治不由自主地點了一下頭。
谷田部咧嘴一笑,這次張口說話了:「混,混賬!好好討個價,反、反正都是那一帶的醜娘們。」
不善言辭的健治無法正確描述那個叫瑪莉亞的女子,他憋得四處環視店內。他可以看懂熏黑的牆上貼著的「內臟」、「章魚醋」等文字。
「付利息的話就借給你。」
說著說著,谷田部順暢地說出了這一句,接著從工作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萬圓鈔票扔了過來。隨後他又說「為了慎重起見」,於是在紙上寫了一張借條,上面好像寫著發薪水那天加倍返還。但由於漢字太多,健治並未完全理解那借條的內容,谷田部在借條上擅自寫下了健治的名字。
「真是貪得無厭啊!」店老闆吃驚地望著谷田部,苦笑著。
總之,一萬日圓到手了,健治出了酒店,沿著國道一個勁地跑著,忙著趕回家去。「瑪莉亞還在嗎?」
健治小時候,在某天上學途中發現了一個紙箱。紙箱裡裝著兩隻小貓,擱置在被當地小孩稱之為螢川的一條小河的河邊小路上。那時還是初春時節,雪已開始融化,螢川水位上漲了不少。健治為了不讓小貓掉入河中,便把紙箱盡量挪到離河水遠一點的地方,並在吃飯時留一點飯給牠們。「如果沒有我的幫助,小貓們一定會死的。」他感受到了保護別人的快樂。但是放學後急急忙忙跑去河邊一看:紙箱不見了!
對,健治現在的心情就像那時一樣。「她還在嗎?」「不會去別的地方吧?」「不會被河水沖走吧?」健治不知道自己是不安還是期待。在這不安或是期待中,他看到了黑暗中的工廠大門。
「我回來了!」
健治氣喘吁吁地打開了房門,擺放在水泥地上的白色涼鞋映入眼簾,小小的涼鞋上印著黑色的腳指印。「太好了,還在!」健治嘴邊漾起了笑容。躺在床上的瑪莉亞側目望著健治,不耐煩地爬起身來。比起剛才,她似乎不太高興,為什麼呢?瑪莉亞拂開覆蓋在眼睛前面的頭髮說道:
「為什麼沒有電視?連電視都沒有,窮相!」
「我拿錢來了。」
瑪莉亞伸出手來,全然是一副理所當然該給我的樣子,手腕上細細的金鏈子反射著燈光。健治突然奇妙地聯想起社長來:與社長一模一樣!
「我說過的,兩萬圓。」
健治手裡攥著那張萬圓鈔票,臉色變得慘白,心想:剛才說過一萬日圓就可以的。
「不是說一萬圓嗎?」
「我等了好久好久,又沒有電視,我悶得快要死啦!」
「對不起!我再去向谷田部先生借錢。」
「哎,算了吧!」
瑪莉亞不再「喵……」地叫了,板著臉開始脫起了衣服。碎花連身裙裡只穿著藍色與黃色的格子內衣,那內衣看起來宛如明星們穿的泳裝。健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他愣愣地站在床側。瑪莉亞毫不在乎地脫光了衣服,「啪」的一聲仰躺在床上。忽然,健治按住了自己的大腿根,他迫不及待地拉開工裝褲的拉鏈,用指甲內滿是黑色污垢的手指掏出了陰莖。
自慰!
在牆上一小孔的另一側,提前返回的谷田部正屏住呼吸看著這一幕。
※
我忍不住要慘叫出聲,慌忙用手捂住了嘴。我終於明白我充滿毒汁的幻想,抵達的終點是男人們的性,無數個夜晚,我在想像、修正、縝密地構建我的夢之世界,但這一世界的終點卻是成年男子們性幻想的泥沼。這一發現沉重地打擊了我。男人們的慾望千奇百怪,我對此應該是熟悉的,不,我曾經是他們慾望的犧牲品。但是,十二歲的我雖然具備了性知識,雖然被健治用眼睛凌辱過,雖然被剝奪過自由,雖然知道谷田部的窺視,但男人的性究竟是什麼,我還是無法理解。也許我對其慾望有所認識,不過我還是難以想像這種慾望會促使一個人去綁架十歲的女孩。健治這個男人的慾望從根本上改變了我,給予了我無法彌補的精神上的屈辱,毀掉了我的家庭。即便如此,我仍無法想像深藏於其中的內涵。
我這時感受到的衝擊近乎一種失敗感,我意識到自己無法繼續培植我的毒夢了。我感覺到了極限,也明白了真正的絕望終於降臨了。今後該怎麼辦呢?我束手無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強忍了一會兒。我開始嗚咽,裹在被子裡抽泣。我的哭聲驚醒了睡在旁邊的母親,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被子,顯得有些慌亂。
「怎麼啦,景子?」
「沒什麼。」我抽泣著搖了搖頭。
「做噩夢啦?」
「媽媽,我害怕!剛才到底怎麼啦?我害怕呀!」
「你很快就會忘記的,景子,會忘記的。」
母親就像摟抱一個幼小的孩子似的緊緊抱住我,我在她懷裡抽泣不已,她則不停地撫摸著我的背部。「忘記」,「忘記」,母親重複著如同咒語一般毫無意義的辭彙。誰都知道那是無法忘記的,但那個辭彙似乎在引導我:你要培育出這樣的信念,相信只要你想忘記,就一定能夠忘記。
「媽媽,怎麼做才能忘記呢?」
「你可以去嘗試新的體驗,那樣你就能忘掉過去的事情。」
母親離了婚搬出原來的家,從事保險推銷的工作,從那以後,母親便充滿了生氣。也許我也只能像母親那樣,不斷地在過去的記憶碎片上書寫出新的文字來,才能拯救自己。「我必須嘗試一下!」我稍稍安下心來,閉上了眼睛。我決定中止培養我的幻想,回到天真爛漫的「孩提時代」。但在同時,我又直覺到我紛繁複雜的孩童時代就在今晚結束了。對,我既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而已變成了一個「性情中人」。
※※※
我三十五歲,但至今還是個處女。我雖然不是同性戀,卻不想與異性戀愛,甚至也從未期待過要和哪個男性發生性關係,我也從未想像過戀人的世界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我想,我一定有一種特殊的潔癖,因為與他人保持某種關係,或發生性行為,都會令我感到厭惡。但我並不是個無情無慾的人,因為在我的腦海裡常常縈繞著這樣一個問題:健治的性幻想到底是什麼?我想,我這一生大概都不可能逃離這個問題了。腦子裡經常出現他人的性幻想,這表明自己是個「性情中人」吧。
健治是個奇怪的人。他捏造出阿美這個虛構人物,並且只生活在阿美與自己的關係中。也許健治是一個在自己、谷田部與阿美這樣一個三角關係的頂點幸福生活著的男人。我,表面上是一個普通的中學女生,但我一直在想著健治的事。
於是我放棄了夜晚的幻想。就在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我開始出現了那次事件的畫面、聯想,我深受它們的折磨。例如,經過某個工地時,我的腦海裡會響起健治工廠的轟鳴聲;半夜時我的耳邊會聽到健治熟睡時的呼吸聲;另外,上國三時,體育課結束回到教室,突然一股氣味令我噁心到差點嘔吐,那是因為在教室裡更衣的男生的體臭與健治的完全相同。正如笹木所預見的那樣,我終於出現了精神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它們令我痛苦不已。它們悄悄地降臨,不為任何人所知。但是,畫面也好、聯想也好,與我內心的變化相比並不算什麼,我已說過多次,因為這次事件,我已從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演變成了一個「性情中人」,這是一個萌芽,它促成了我在不久的將來開始了意料之外的小說創作。
※※※
四月初,我升入國三。一天,宮阪打電話給母親,通告說健治的一審判決下來了。審判期間父母常常接受證人傳訊,即使在離婚後,父親仍然每次都出庭。而我一次都未被傳訊過。警方的情況調查也僅僅限於我住院中的幾次,此後並無更深入的調查。他們總說等我恢復以後再傳訊我,於是在這樣的名目下,結果我什麼也沒有說。因為如此,宮阪才好幾次來我家拜訪。
但是,事件發生了突變。審訊中健治承認是他勒死了十九歲的菲律賓少女阿娜.瑪莉亞.蘿佩絲。健治的證詞裡說他採用了與誘拐我時相同的方法,在夜晚的街上向蘿佩絲打招呼,把她騙到家裡,但蘿佩絲並不聽從他的指令,於是便殺了她。這件事在報上大張旗鼓地報導,因而我的誘拐監禁事件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世人的關心遠離了我,讓我覺得很慶幸,但健治承認自己殺人又讓我十分意外。那本交換日記上不是寫著「生病死了」的嗎?但是我不會把日記的事告訴任何人,那是永遠的秘密。不洩露一切與健治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這是我的報復。我甚至緊捂雙耳,不去聽那可憐的菲律賓女人是怎麼死的。把健治與真相一同埋葬吧!也許,我的思緒與我夜晚夢中的死是連接在一起的。
經過精神鑑定,結論是健治具有充分的責任承擔能力,於是宮阪提出了死刑要求,罪狀為殺人、遺棄屍體、綁架誘拐未成年者、監禁牽連等罪,最後的判決為無期徒刑。但是,蘿佩絲為什麼與健治牽扯在一起?「阿美」又是誰?對這些謎團,健治並沒有坦白交代。在宮阪的起訴書中他強調,「阿美」是虛構的人物,是健治演的一齣戲。
「是嗎,那真是太感謝了。可是,不是死刑啊。無期徒刑的話,可能十幾年就會出來的吧。」
母親流著淚,既高興又惋惜。我看見母親臉上露出安心的表情,像是心裡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母親面對我,把聽筒遞給了我。
「宮阪先生有話對你說。」
我接過了電話,宮阪沒有任何問候,直截了當地說了起來。
「景子小姐,已結審了,一切都沒關係了。」
「什麼沒關係了呢?」
「把那件事說出來吧!」
我為宮阪的執拗感到震驚、可怕。
「說什麼呀?」
「安倍川會寫字吧。那本課本上的『太田美智子』的名字到底是誰,最終還是未弄明白。我認為是安倍川自己的筆跡,阿美就是安倍川自己。」
你要那樣認為,那就當成那樣好了。我感覺夜晚的幻想又要重新復甦了,我在心裡拚命地壓抑住它的蠕動。
「那,那就是那樣的吧。對不起,我不願意去想此事。」
宮阪疑心重重地說道:「哦,原來如此。你長大了哦。」
按世人的觀點來看也許如此,但是,我是「性情中人」,我未給宮阪任何機會讓他嗅到該秘密的一絲氣息。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是啊,一個漫長的審判。哦,對了,安倍川說他不上訴。」
我腦子裡想像著健治的面容,那張眉毛搭拉下來的愚笨的臉。健治每次被帶出法庭時都會四下張望,在旁聽席裡搜尋我的面容吧。
「有沒有什麼話需要我轉告的?」
我想起了以前那句感情用事的話:「去死吧!」但是我已經拋棄了夜晚的幻想,對還不能理解健治性幻想的幼小的我而言,編織夜晚的幻想已達到了極限。因為夜晚的幻想是故事,性幻想是想進一步探索健治這個人的內心。現在表面上像個普通中學生一樣生活著的我,似乎變得更複雜了。
「以前我說過你去死吧,今天我撤回那句話。」
「為什麼?」
「說得太過分了。請你轉告他:活著,償還罪債!」
瞬間,對方停頓了。一會兒傳來宮阪鄭重的聲音:「我明白了。」電話掛斷了。
直覺告訴我,宮阪一定在冷笑。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宮阪會冷笑,我已成了一個與其他人並無不同的普通中學生,我把宮阪的冷笑解釋為他一定感到無聊了。
健治被判了刑,無論我還是母親終於恢復了平靜。在整個審判期間接受採訪等等,總是不能擺脫世間的騷擾,而自己也是多方小心,謹慎地度過日常的生活。諷刺的是,背叛了母親的父親,再婚時引起的醜聞反而保護了我與母親,人們的興趣從受到傷害的我身上轉向了變得狂亂的父親的人生上。因此我與母親只要縮起身子、屏住呼吸,等待人們的興趣日趨冷淡即可。
我與母親在L市愉快地、平淡地過著平靜祥和的每一天,母親的收入並不多,但不為任何人打擾、窺視的生活實在讓人心曠神怡。我沒有接受十分嚴格的升學考試訓練,便升入了在L市市區內的一所都立高中。那所學校並不是最好的,但也沒有什麼太差的學生,對我而言是一處十分適當的地方。我在那裡還交到了朋友,但無論是誰都沒有察覺,我就是因少女誘拐監禁案而在全國出了名的那個少女。
M市那個社區、K市雜亂無章的街景、父親,還有健治,這一切都已遠離了我。我開始思考起母親說的那句話:「你可以去嘗試新的體驗,那樣你就能忘掉過去的事情。」這句話看來並不完全是假話。我夜晚的幻想已處於休眠狀態。但是,這段日子的平靜只是一瞬間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