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高中同班同學中有個女孩叫酒井久美子。久美子肌膚白皙,臉龐圓潤,她身體微胖,但手腳卻像小孩般短小,看上去稍微顯得有些畸形。她是學校美術社的成員,說今後想進美術學院的油畫系學習油畫。一天,久美子問我:
「今後你想做什麼?」
我假裝思考,實際上我卻在想,我並沒有特別想成為什麼,但也不能這樣稀里糊塗地上大學吧。靠母親的那點收入,上大學看來是不大可能了,但我好像也沒有羨慕像久美子那樣的學生,對自己想上的大學、今後想做的事情都十分明確,而且也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有些學生把自己的將來依附在升學這樣的形式上,並深信「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真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在同學們眼中,我大概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學生吧。
「呀,我並沒有特別想要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能成為什麼。現在比較明確的是,高中畢業後會去找份工作做做吧。」
「你要工作?為什麼?」久美子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
「因為我們家是單親家庭,沒有很多錢。」
「那你打算去哪家公司呢?」
「還沒想過呢。」
「那,找份打工的工作做做存點錢不行嗎?」
的確,打工的話也可以為母親減輕點壓力。不上大學,我自己倒是不在乎,但也許會傷害到母親。
這時,久美子低聲說道:「其實我倒是知道有一處打工的地方,很不錯。只是並不是誰都做得了這份工作,也並不是誰都可以做這份工作的。甚至可以說,即使這個人適合做這份工作,但她卻不一定想做。」
我不禁失聲笑了起來,久美子的話也太玄了。
「你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
久美子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走廊的角落。
「這事不方便在大庭廣眾下說,要對學校保密喲!告訴你吧,是當素描的裸體模特兒。我一星期去一次,能賺不少錢。」
我大為驚訝,不禁從上到下掃視了一遍久美子的身體。胖胖的軀幹、細細的手腳,我想像著久美子全身赤裸站立著的身姿,突然感到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健治曾看著我的身體自慰。從那以後很多時日過去了,可是今天我預感到了自己的性幻想將要重新被喚起,這幻想會幫助我完成夜晚的夢吧。
「要不要來看看?」
「去看看吧!」
「太好了!你就裝成去報名當模特兒,他們那裡是不讓人參觀的。」
就這樣,我決定去參觀久美子做模特兒的美術教室。
※※※
美術教室在與L市相鄰的埼玉縣P市裡。星期六的傍晚放學後,我與久美子一道騎著自行車去了那裡。在距車站有相當距離的一條住宅街上有一棟平房建築物,整個塗成豆沙色,儼然是一間繪畫教室,木製招牌上寫著「藝術之家」。聽說這裡上午以主婦們為主,教授雕刻和油畫,中午是孩子們的繪畫教室,而週六的下午及晚上則成了業餘美術愛好者的天地。久美子推開門,寬敞的水泥地上擺滿了男人們脫下的鞋子。
「今天來了一個叫阿惠的職業模特兒。她人氣很旺,所以學生也來得特別多。」
聽說職業模特兒是在固定的某一天才來。久美子腳穿塑膠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舖有木板的地板上,帶著我走了進去。走廊上掛著孩子們畫的畫,還擺設著主婦們拙劣的雕刻品。
「開辦這個美術教室的老師畢業於藝大油畫系。晚班的學生有很多都是白天要工作的業餘繪畫愛好者。」
「你平時去補習的美術班就是這裡嗎?」
聽了我的提問,久美子聳了聳肩。
「我可不來這樣的地方。我去的是水道橋那裡的那個美術班。我在這裡打工,用這裡賺的錢付那邊的學費。普通學生不會來這裡的,所以不用太過擔心。」
我不禁想著:把自己的裸體暴露在同年齡的學生眼前,一定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吧。我們來到走廊盡頭,在一扇雙開門前,久美子拉起右邊的把手轉了一下,門開了。在明晃晃的白熾燈照耀下,房間裡升騰起一股股熱氣。房間有二十張榻榻米大小,中央的圓形檯上有一個耀眼的白色裸體。一個年輕女子正曲著背蹲在那裡。瘦削的背部能清晰看見一根根肋骨印,乾枯的頭髮垂在肩上。因她蹲在圓型檯上,所以無法看見她的面容,不過她細長的手腳十分美麗。在她周圍有七八個成人正專心地畫著素描。其中男性四人,有三人已是中年或老年,另外一個十分年輕,像個學生。除此以外還有三名像是家庭主婦的女子。
「你想介紹的人是這位嗎?」
背後傳來說話聲,我轉過身去,看見一位頭髮染成淺茶色的上了年紀的婦女站在那兒。
「這位就是這個美術教室的負責人村松老師。」
村松把手放在久美子圓圓的肩上,矜持地朝我點點頭。這時,我看見了模特兒的正面。那是一個全身赤裸的成年女性,長長的腳蜷曲著,倦怠地斜著頭。一小撮陰毛從她的大腿根露了出來。那是一個被人們箭一般的視線包圍著的肉體。我的眼睛竟然無法從那名模特兒身上移開。模特兒也用沉靜的眼光回看著我。
村松似乎認為我已接受了這份工作,便向我講述起來:「你是第一次來這兒,還不瞭解情況吧?我來為你介紹一下,從那個男生開始吧。那邊那位是中學美術教師,緊挨著他的那位是商業區的酒店老闆,他學的是日本畫。旁邊那位在公司工作,最後這位是小學裡的工友。他才剛開始學畫,但已畫得很好了。」
這時,村松介紹過的那位剛顯老態的小學工友朝村松走來,他笑著遞過自己的素描本,上面寫著:「能讓模特兒站起來嗎?」他的字十分蒼勁有力。
「這位先生是個聾啞人。」
我心裡一震,直直地盯著那個男子:「該不會是谷田部先生吧?」那一天,我夜晚的幻想重新開始了。
我臉色蒼白地出了房間,在陰暗的走廊上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谷田部」就在雙開門那邊的素描室裡。我認為這不是幻覺,他不僅像鐵工廠的社長夫婦和周圍的人所描述的那樣,還在於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我在編織夜晚的幻想時就開始培養自己敏銳的直覺了,說真的,在我開始寫小說之後,我的直覺從沒有落空過。想像是在摸索到現實核心的瞬間開始的。如果沒有現實這樣的土壤,只憑想像是無法成立的。
我斷定是谷田部的那個男人與我夜晚幻想中的谷田部完全一致:一個矮矮胖胖的禿頭男人。但是,表情卻不太一樣。剛才的那個人絕不像個陰險之人,而是一張能騙人似的明朗的臉,因為老花眼鏡而顯得很大的眼睛和藹可親。就是那雙眼睛,每晚都從小孔中窺視著我,就是那雙眼睛,看著被囚禁的我而興奮、喜悅。
「怎麼啦?不習慣這樣的場面,有點受不了啦?」跟在我後面追出來的久美子擔心地問著。
我稍稍點了一下頭後,率先走出大門。初夏黃昏的空氣涼意襲人,竟覺得有些寒意。我的心在搖蕩,街道兩旁的樹葉也在「沙沙」地搖動著。不久,久美子也出來了,我們並肩騎上了自行車。
「你突然離開,大家都吃了一驚。」
「對不起!我只是在想我還是做不了那份工作。那個耳朵聽不見的人在哪個小學工作呢?」
「哦,你說那位田邊先生啊,他好像就在這個市的某所小學工作,以前問過,可是忘了。聽說他很早就想學畫畫,大家都說他畫的素描連行家都比不上。」
谷田部與田邊,何其相似的名字啊!我興奮不已。
「那他是什麼時候開始來上課的呢?」
「嗯……」久美子思考起來,風吹起她的長髮,「是最近才來的吧。我上中學前一直跟著這個老師學畫,可是沒見過他。」
「那個田邊先生左手有沒有小指指尖呢?」
「不知道。」久美子硬梆梆地拋出了這一句,我這般異常固執地關注田邊,似乎讓她感到了不自在。另外,好像開始後悔介紹我來這兒做模特兒了,於是她緊閉雙唇,不再開口了。
「北村,我可要提醒你,今天的事別告訴我父母哦。」
「知道,不會說的。」
「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哦。」
我猜,久美子也許喜歡在男人們的注視下脫光自己的衣服。我在漸漸西下的夕陽中偷偷看著久美子的表情。久美子把臉扭了過去,彷彿在說:這個秘密絕對絕對不能洩露出去!
久美子站在模特兒台上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呢?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內有一股股熱浪在翻滾著,那是夜晚幻想之熱浪,是想探究男人性幻想之熱浪。我曾因男人的慾望被強行扒光了衣服,而久美子是主動脫光衣服站在男人們的面前,這之中有很大的差別嗎?
我與久美子在她家門前告別了。久美子家是大地主,除了販賣土地外還經營梨園,家產豐厚。她家房子是一棟有橫樑院門的老宅院,稻草茸的屋頂,周圍是茂密的櫸木林,所以久美子完全沒有必要出來打工。
從那以後,即便在學校遇見久美子,我們也很少講話了,因此在我的這本筆記裡,酒井久美子這位朋友的出現就僅限於此。後來聽說她如願考取了私立美術學院,並讀完了研究所,成了一名畫家。現在像村松那樣,用她家那片寬闊土地的一角開辦了一間美術教室,教孩子們畫畫。
久美子對我所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她把我的過去與現在連在一起,並向我證明了被人注視也有快樂。受到監禁、遭到侮辱的我,難道可以說沒有一點快樂嗎?我決定重新對此事件進行思考,並重新培育我夜晚的幻想。
※※※
回家後我想了很久,然後打了個電話到P市教委會,報上自己的姓名和校名後,提出「想瞭解一點小學工友的現狀,作為暑假的研究課題」,聽起來像小學生做的功課,可是出乎意料,一個好心的公務員給了我各個小學的工友名單。
田邊的名字出現在埼玉縣P市市立W小學的臨時員工名單上。W小學裡共有三名被稱之為校務員的工友,其中兩名是女性。田邊三年前受雇於此,工作主要為值夜班和管理校內的各種設施、樹木、停車場等,有時做一些外勤。資料上說僱用時的年齡不得超過五十歲,那他現在該剛過五十吧。這就是說,六年前的谷田部或田邊,是個四十出頭或是四十五六歲的壯漢。
暑假時,有一天,我決定到田邊工作的小學去。操場上正在進行女子壘球比賽,為避開沙塵,我從花壇的裡側向校內走去。不時從游泳池方向傳來擴音器中老師的聲音以及水聲。我推著自行車在校園裡,四處搜尋田邊的身影。
田邊正在清掃校舍後面的兔窩,他用掃帚掃出兔子圓圓的糞便,左手拿著簸箕裝取。我透過小屋的金屬欄網盯著他的左手:沒有小指尖!田邊先生就是「谷田部先生」!我的直覺是正確的!我不由得手腳開始發起抖來。
田邊對此一無所知,他大概是我把看成是該校的一位畢業生,和藹可親地笑著,問:「什麼事?」
他的發音有些含糊不清,但還是能聽得懂。田邊手拿掃帚向我走來。
「谷田部先生,你好!」
田邊看著我的嘴唇,努力分辨我的話,他的面孔變得僵硬。然後指著自己的胸脯,艱難地說著:
「田──田邊。田邊慎一郎。」
「你還記得我嗎?」
「是──是來過素描室的那位小姐吧?」
「不,更早以前的事了。你就是在K市居住過的那個谷田部先生吧?你曾與一個叫健治的人在同一家工廠工作過吧?那人叫安倍川健治,你不記得了嗎?」
谷田部目光朝上看著我的嘴唇,讀了一遍後側頭思考著。
他是想裝糊塗!我急了,便從放在自行車置物籃中的書包裡取出筆記本,在空白處寫了起來:
「我叫北村景子,被安倍川健治誘拐的那個女孩。你是谷田部先生吧?」
谷田部飛快地看了一眼我遞過去寫得潦草的字跡,然後又迅速地把我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眼睛的餘光裡閃出淫蕩之色。接著,他又在本子上寫了起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弄錯人了!」
「請你不要裝糊塗!」
「我沒有裝糊塗。」
「不,你是在騙我。」
「沒有!」
谷田部的字流利、優美,而我的字卻呆板細小,我們從對方手中搶奪著筆記本,拚命想要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你拋下健治跑了,警察還在尋找你呢。」
「你弄錯人了!」谷田部在這句話下面「唰唰」地畫了一幅自己憤怒的面孔。
我不禁困惑地抬起了頭。谷田部正以勝利者的姿態,得意洋洋地望著我。形勢不利於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去警察那裡了。現在我是一名普通高中生,我滿足於這種現狀。而且健治的審判已經結束,案件算是解決了,在這種時候我再去控訴什麼,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對此非常清楚。何況也不知道谷田部在這個事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這時谷田部又寫了起來:「你是與久美子小姐一起到畫室的那個女孩吧。做模特兒吧!你也喜歡像久美子那樣,在人前誇耀自己美麗年輕的肉體吧?」
谷田部的惡意刁難讓我垂頭喪氣,比起同齡人來,我發育較晚,胸部尚未完全隆起,身體也未完全發育成熟。但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我的心智已經相當成熟,因此我覺得自己那小孩般的身軀完全是一副沉重的負擔。
谷田部還在繼續寫著:
「你其實是想做的吧?」
谷田部的話裡帶有一股赤裸裸的惡意。
我停止了筆談。谷田部凝視著我的嘴唇,那眼睛裡的光芒玷污著我。
「可以呀。過去我可是做過像模特兒那種事的。你知道那件事吧。六年前我被健治誘拐,在他的房間裡被監禁了一年多。在那家工廠的二樓。白天我被健治觀看,而夜晚則是你谷田部在觀望我吧。」
谷田部眼裡淫猥與惡意的光芒隱去了,代之而起的是溺水者想尋找河岸的那種急迫表情。他把兔糞裝進簸箕裡,急急忙忙地就要離開,我追了上去。
游泳池邊傳來孩子們歡呼雀躍的叫聲以及跳入水中的聲音。「泳池的中場休息時間結束了。」
我一邊追著谷田部,一邊留戀起過去的時光來。游泳課的記憶在我小學四年級的夏天就中斷了;還有我失去了的小學五年級,而此後的人生也是在對那次事件的思考中度過的。
谷田部把兔糞扔進焚化爐裡,快步向校舍方向走去。我是不是要跟上去?我心裡很慌。我這樣窮追不捨,要是他反過來整我怎麼辦呢?不,即使遭遇不幸我也要追下去,因為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谷田部回過頭來用驚訝的神情望著我,彷彿在說:「你打算跟到哪裡?」隨即他的臉上換成了笑容,是孩子們喜愛的那種開朗的笑容。谷田部一個勁兒地說著:「真、真讓人為難呀。被、被誤會了,怎麼辦才好呢?」
「谷田部先生,請告訴我!」我對著谷田部狂叫起來,「在我之前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阿美是誰?是你扔掉了我寫的那封『救救我』的信嗎?」
谷田部滿臉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禿頂。這時一位身著白色套頭衫、下著牛仔褲的年輕男教師,胸前抱著幾支羽毛球拍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那位教師見我扭曲著臉在追問谷田部,不無驚訝地問道:
「怎麼啦?」
這個男人會對我做什麼?縈繞在他臉上的是疑問以及掩蓋不住的好奇。過去他人也曾在我身上投注過無數的好奇,我害怕那樣的視線,那視線如同X光線,會讓我徹底崩潰。
「沒什麼。」
從我的嘴唇上讀懂了此話的谷田部,獲勝似的洋洋得意地對我點點頭。實際上我是失敗者。谷田部不可能承認他的罪行。啊,不,他是否有罪還是未解之謎。但是,在我的內心生出了一種信念,那信念會讓我夜晚的夢染上更加惡毒的色彩。
※※※
那天,我給宮阪打了個電話。宮阪在我的案件結審後職務有所調動。在他寄來的賀年卡上寫的地址是四國某市官廳樣的地方。聽我說出名字後,傳來了宮阪有些驚訝的聲音:
「好久沒有聯絡了!今年多大啦?」
我心想:你明明知道的。我告訴他我上了高中。
宮阪像是關上了電視,環繞在他周圍的聲音消失了。
「我很想看看你變成什麼樣的女人啦?不管怎麼說,從你小學五年級起就認識你了嘛。」
電話的這端我在想:當我請你把「活著,償還罪債」這句話轉達給健治時,你就灰心喪氣地認為我變得平庸了吧,你對我失去了興趣,並貶低了這起案件。不過這個想法我沒有說出來。
電話的那頭,宮阪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沒能解決你的問題,很抱歉啊!因為我怎麼也弄不清關鍵是什麼。我想瞭解事情的真相,可是你什麼也不說,安倍川也不說。我還沒有遇過那麼棘手的事。現在安倍川在仙台的監獄服刑。你的話轉告給他了。」
我不由自主地這樣回答:「宮阪先生,你難道不是在享用我的這個案件嗎?」
除了我與健治以外,所有的人都在愉悅地享用這個事件,想想其中的內容,你就不能不這樣說。
宮阪爽朗的笑聲傳了過來:「不至於吧。為什麼要那樣想呢?我倒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在某個時候我會說出我的想法的。現在我想告訴您的是,今天我見到谷田部了。」
「見到谷田部了?」宮阪顯得很感興趣。「他在哪裡?你以前見過谷田部嗎?」
「沒有,但是他一定就是谷田部。」
「證據呢?」
「沒有,但絕對是他,不會錯的。」
「知道了。我和M市的警察聯絡,請告訴我他在哪裡。」
「請不要告訴警察,我已經無所謂了。」
那麼,是什麼原因讓我打電話給宮阪呢?我腦中一片混亂,但只有一件事情我是清楚的:我想知道宮阪對發現谷田部一事有何反應。宮阪那一本正經的反應,正如他以前對我的反應那樣,讓我失望。
「你對我失望了吧?」宮阪尖銳地說道:「對吧?我不能再享用你的那次事件了,你很失望吧。」
我掛斷了電話。
※※※
下面我來談談我的處女作《猶如泥濘》的藍本。當然,發表時小說中的人物、事件經過都作了改變,那是為了不想讓人知道這部小說是誘拐監禁受害人的作品。
先說說我開始寫這部小說時的情形。一天在預習數學時,有個公式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間,公式下面竟出現了一個個的詞語,爾後一瞬間它們奔湧而出,來得如此猛烈,令我迫不及待地要寫下去。於是一本又一本,我不停地更換著新的數學本,而數學早已變得無關緊要了。我寫了滿滿好幾大本的故事,寄到文藝雜誌社。當時我並不曾期望有誰閱讀我寫的故事,而是固執地想,不願把寫好的東西擱置於自己的身邊,既然如此,寄到雜誌社總比扔掉好,於是就有了後來更多的故事。寄出後鬆了一口氣,心想,這下總算能平靜了,但這種平靜瞬間即逝,不久後我再次成為輿論的焦點,然後,我變成了一名作家。
這部小說裡所寫的是健治的故事,也許也是發生在我身上那次事件的真相。這種結果的出現,可能是我在直覺的支配下,在每夜編織幻想的過程中抓住了事件的核心,而且毫無保留地把那些毒汁全部吐了出來。我在九月一日的夜半第一次提起筆,如此清晰地記得那個日子,是因為那天是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我在學校遇見了久美子,她告訴我說谷田部先生在暑假時辭去了小學工友的工作。
※
健治在K市繁華的街上毫無目的地走著。那是八月的夜晚,天氣悶熱,他渾身大汗淋漓。白天沒有消散盡的熱氣籠罩著整個城市。色彩斑斕的霓虹燈、接客的女人們,緊裹在她們身上的薄薄吊帶衣裙以及鮮紅的嘴唇。一切的美麗盡在夜晚,這真是個奇妙的城市。這裡的白天死一般地寂靜,只有渾身泥污的貓狗們在陰暗處走動。以前健治還常常撿一些貓狗回去,但都受到谷田部的訓斥,於是也就不再留意牠們了。也不知為什麼,撿回去的貓狗們很快就會體衰身亡,也許被剝奪了陽光關進黑暗中後,動物們都失去了生命力了吧。
可是,怎樣才能完成今天的任務呢?健治對此毫無信心,因為他幾乎沒有機會與年輕女子搭上話。可是谷田部給健治下達了命令:去帶一個年輕女人回來,而且要一個頂呱呱的年輕女人。谷田部的命令並不是從他自己嘴裡發出的,是健治擅自這樣理解的。健治還自作主張地理解谷田部不高興的理由、谷田部覺得不滿足的東西。長久以來,健治已養成了揣測谷田部的心理、代替谷田部說出他想說之話的習慣,他很快就能明白谷田部在想什麼、需要什麼。健治在不斷地揣測谷田部的慾望並予以滿足,這就是他的生活。
健治隱隱約約感覺到谷田部的興趣已從自己身上轉移到了其他人身上。那是因為自己已長大成人,自己已經長成了與谷田部一樣的男人,谷田部可不喜歡擁著已是大男人的健治睡覺了。健治已有三年沒有被谷田部擁抱過了。
健治二十二歲。被谷田部撿到後帶回家時,他才十歲左右。那年北海道山裡的孤兒院發生火災,他乘機偷偷溜了出來,躲進了水庫工地的建材倉庫裡。一天,當他肚子很餓,貪癡地望著小鎮裡的飯館時,被谷田部發現了。健治懇求谷田部帶他走,說在孤兒院裡一直被欺負,再也不願回到那裡。谷田部答應了他的請求,也許自己偷走餐廳的火柴、點燃聊天室的窗簾一事,谷田部也有所察覺吧。那場大火燒燬了整個孤兒院,並導致一名教師和一名三歲孩子被燒死。火災後失蹤的孩子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一個,健治想:大火就當是那小子引起的好了。
谷田部騙人說健治是自己的孩子,一直帶在身邊,從一個工地轉到另一個工地,厭倦了山野後就去海邊,厭倦了都市便又來到鄉下。那時他常常抱著自己睡在同一床被子裡。酒醉後的谷田部在黑暗中對自己做了什麼呢?年幼的自己每當一想起那件事,就會渾身震顫,不可抑制。那種震顫是強烈的,既有屈辱也有恍惚,但幼小的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自己體內也有一種模糊的不明真相的衝動,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頻繁地騷擾著自己。現在,自己常常被這種衝動攪得暈頭轉向,那時候自己就想無緣無故地大喊大叫,想殘害那些小動物。這到底是為什麼呢?谷田部有,而我也有的那個器官,它讓谷田部做出令人生厭的事情來;它讓我發瘋、發狂。
谷田部把我當成奴隸,在我身上尋求滿足,而自己總是被動地去迎合他人的意志,所以有時候會感到不滿足。其實我暗地在想:自己也想按自己喜歡的方式來做。而谷田部的滿足更是挑起了我的不滿。以前的自己可不是這樣,那時自己認為正是由於谷田部獲得了滿足,自己才能一直待在谷田部身邊,自己一定是喜歡谷田部的。
谷田部有著堪稱天才般的直覺,他可以找到不為人發現的藏匿之處。在K市他就找到了這份工作,住進了工廠裡,並且可以自由地使用工廠的二樓。他對我說:社長夫婦的腦袋不管用,你對他們唯唯諾諾的話,以後我們的日子也好過。自己為了與谷田部能自由地在這裡生活下去,於是開始裝瘋賣傻,讓社長任意指使;假裝美味地吃下了社長夫人做的粗糙難嚥的飯菜;被社長毆打也絕不反抗。
但是,谷田部再也不喚自己到他床上了。他命令道:你睡在自己的窩裡!他不再對我說,在我面前撥弄撥弄你那玩意兒;或是:來,舔舔我這裡。不僅如此,這半年間他一不高興就拿我出氣。我不由得驚恐起來:我是否會被他拋棄?苦惱的結果是:給他找新的獵物。這可是我自己的任務。
谷田部週期性地有特別渴求獵物的時候。最早的獵物是年幼的我,在我成年之後,獵物變成了女人。但是他與女人之間總是齟齬不斷,女人們並不老實,她們都很快就從谷田部身邊溜走。即便這樣,我還是得去獵捕女人。
⊙
健治嘴裡喚著「女人、女人」,拐過了街角。他知道獵捕女人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K市裡夜晚的女人們並不是健治能夠騙得了的,她們為了金錢,特地從其他城市來到這裡,個個都是守財奴。
「大哥們呀,進來店裡看看吧,很便宜的喲。」
拐過小巷,突然遇見幾個菲律賓小酒吧的女子在攬客。這是一家新開張的店,老闆是個放高利貸的,這家店收費很高,不是健治、谷田部能去的地方。那裡的女人們膚色微黑、鼻梁低陷,但和藹可親的臉上總掛著令人喜愛的笑容,她們扭曲著細軟的身子,輕歌曼舞地引誘著男人們。但是,女人們並不理會健治,她們把眼光盯向了健治身後的那些氣派體面的工人們。在K市的娛樂場所,很少有女人會來招呼一副窮酸相的健治。
健治在霓虹燈的陰影處看見了一個啃著手指甲的女人,是個菲律賓人。她面容樸實,嘴唇上卻塗著鮮紅的唇膏,感覺極不相稱;個子也十分矮小,不到一百五十厘米,還有點斜視。健治俯身看著女子,心裡在想她符不符合谷田部的口味。該女子身著大開領的黃色T恤,下著緊繃的白色短褲,但她的身體異常瘦削,若不是緊身衣的話,她那小小的胸部及腰身完全無法顯現出來。比起做妓女,她更像一個只能照顧小孩子的阿姨。可是,能夠正眼看著自己的女人只能是這樣的了。那個女子感覺到健治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掃射也不曾張口笑笑,只是一個勁地啃著自己的手指甲。
健治朝她小聲說:「不去店裡可以嗎?」
女子停止了啃指甲的動作,咬下的半月形指甲沾在嘴唇上。
「可以,沒關係啦。」
「多少錢?」
女子毫不遲疑地伸出了三根指頭。
健治點點頭,和她約好十二點鐘她下班後來接她。
女子揮了揮手,健治頭也不回地朝工廠附近掛有紅燈籠的酒店跑去,谷田部下班後總去那裡喝酒。如果不把晚上有女人要來的消息提前告訴谷田部,他一旦喝醉酒就會立刻睡著。另外,他還希望谷田部稱讚他的勇氣。
健治掀起門簾,走進店內。谷田部認出他後,把喝得通紅的臉轉了過去。最近這段日子一直都是這樣,谷田部對自己變得十分殘忍,健治覺得心窩一陣痛楚。過去的谷田部總是笑咪咪的,十分開朗,而且他會講笑話,特別能抓住人心。所以健治不必說更多的話,只要與谷田部在一起就是快樂的。但是,最近谷田部好像突然不喜歡健治,也不大跟他講話了。
健治站在谷田部面前,谷田部把鹽水毛豆的殼扔到健治胸前,但健治並不在意。毛豆還算好的,工作時谷田部會讓東西滿天飛舞。有一次是尖銳的車床屑飛來,砸傷了健治的額頭;還有一次是遊標卡尺扎進了健治的手背。為什麼自己會受到這種虐待呢?健治知道其中的緣由。那是因為健治長大了,谷團部討厭長大了的健治,他說:「你他媽的像一頭骯髒的熊!」就像是小狗長大之後不再可愛一樣。
谷田部四十二歲,但頭禿得很厲害。他的目光陰險毒辣,帶著一股倔強的光芒,所以在這間聚集了吸毒者、落魄者的酒店裡,他顯得格外有男子氣概。谷田部故意像女人那樣翹起小指端著酒杯,那沒有指尖的小指無遮無掩地闖入人們的眼簾。這樣一來,出於對黑社會成員的懼怕,沒有人敢冒犯他。現在連社長都懼怕谷田部。但是健治知道他為獲取保險金而幹的勾當。
「谷田部先生,今晚有好事哦。」
谷田部讀著健治的唇語,不耐煩地做了個「滾到一邊去」的手勢。
健治仍在拚命說著:「有好事情的,今晚可別睡覺,等著喲!」
谷田部偏著頭、皺起眉頭,那表情在問:「什麼事呀?」
「耐心等著吧,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健治這麼一個高大男人站在他面前,谷田部似乎感到十分煩悶,他又抬起手來,做了個「滾開」的動作:擋住我看電視了,真是礙事!
這時,健治終於豎起了左手小指。這是男人們所皆知的下流暗號:「女人!」
谷田部裝腔作勢地從口袋裡拿出便箋和鉛筆。便箋是把廣告紙裁小後製成的。谷田部在紙上流暢地寫著:
「怎麼回事?」
健治不擅長書寫,於是他用嘴說。為了讓看著嘴唇讀懂話語的谷田部更易明白,他清晰地說道:
「谷田部先生,今晚我會帶個女人回房間,你不是想要嗎?」
谷田部又在紙上寫了起來,表情毫無變化:
「誰付錢?」
健治環視了一下四周,店內的幾個客人都在入迷地觀看棒球比賽的轉播,誰也沒有注意到酒店一角的兩人。老闆也在櫃檯裡一邊喝酒一邊看體育報。健治彎下腰小聲說:
「不必付錢。那種人把她關起來就好了。」
就像對待貓狗那樣,自己想要的東西,自己想一直留在身邊的東西,不都是那樣做的嗎?就是谷田部不也是把自己撿了回來餵養著嗎?這次該輪到年輕的女人了。對吧,想法不錯吧!但谷田部為什麼默默地喝著酒不說話呢?這時健治看見了,他看見谷田部眼中閃著淫猥的光芒。就像是黎明時的光芒一般。啊!新的愉悅即將來臨,谷田部又會像以前那樣關愛自己了。啊!真是充滿了希望啊!
「那種事你以為那麼簡單就能辦到呀?真是蠢蛋!」
谷田部寫出了這麼一句後,「噗」地笑出聲來,並愉快地擺著腳,然後又是個小小的加油姿勢。他一副輕鬆的態度表示著:「做做看吧!」老闆回頭望著這邊,咧嘴笑了。健治驕傲得神魂顛倒,看看,谷田部多帥呀!享樂,那是谷田部向周圍散發出的光環。無論是在工廠、酒館,或是在自行車賽場,谷田部都是很有人氣的。健治也笑了。谷田部的心被女人俘虜了,這令健治悲哀嘆息,但他又想,只要是對谷田部有幫助的,不管什麼事他都會去做,並且能夠做到。
「你、你這小子就是這樣小看我的嗎?」
昏暗的走廊上傳來谷田部高亢的聲音,健治不勝驚愕。發生什麼事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那女人從店裡弄出來帶到這裡,還想辦法讓她等著,女人還生氣地說要我先付錢呢。
谷田部把手環抱在胸前,用穿著拖鞋的腳「蹬、蹬」地踢著走廊上的木節孔,節孔裡堆滿了垃圾。
「不──不管怎麼說,我──我還是有自己的喜好,你、你這小子倒好,覺得只要是女人,無論是誰都行嗎?那種貨色,引不起我……的興趣,簡直醜不堪言。你知道的,我可不是隨便哪個女人都會要的。」
「你是說我做了一件蠢事?」健治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狠心地爭辯起來。
谷田部「砰」地擊了一下健治的肩,彷彿在說:隨你的便吧!健治明白了。谷田部臉上浮起笑容,回到自己的房間,留下健治一人在走廊上。就在這時候,健治面前的門猛地打開了。
「快付錢!」女人氣勢洶洶地吼著。
健治望著她T恤下乾癟的胸部,以及斜背在肩上小小的錢袋,一股怒氣不禁直衝頭頂。
「不做的話也行,可是,得一萬日圓!」
女人的小手伸到健治胸前,健治忍不住一拳擊了出去。等他反應過來時,女人已倒在走廊上用手捂著面頰哭泣,嘴裡還不停地喃喃道:警察!警察!谷田部聽不見聲音,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所以沒有出來。健治看了看走廊左右兩邊,走廊上悄無聲息,沒有任何人影!沒有人會知道的,連谷田部也不會知道。我要像貓狗一樣把她關在家裡,那樣的話,說不定什麼時候谷田部也會看上這個女人的,那時說不定還會表揚自己:幹得好!
於是健治命令女人道:「進屋子裡去!」
女人怯生生地往後退,那副模樣宛如青蛙一般,癟癟地爬在地上,醜陋極了。
動物也有各種各樣的性格。偽裝馴服,卻總在尋找逃跑時機且行動敏捷的貓;張牙舞爪的凶悍猛犬;直到死都不停止哀叫,極有耐性的小貓;臉上寫滿無奈的頹喪的狗。這些都是健治厭惡的。他每次捕獲動物時都有一種喜悅、期待,想知道下一個獵物會是什麼樣子的。但是,只有女人,女人這種動物也許是世界上最無聊的東西了。首先,她沒有動物可愛,要說到小貓小狗的可愛,那可是在女人的百倍以上。
小巧、柔軟,牠們的身體可以隨健治的意志而變化。因為可愛而喜歡,又因為喜歡而想殘殺牠們。用力把牠們摔撞到牆上的話,牠們會怎樣呢?把牠們拴在一個地方不給食物,牠們就會聽話了吧?當自己疼愛的動物死去時,健治會悲痛欲絕,好幾天吃不下飯,做不了事,因而整天受到谷田部的訓斥。儘管如此,偶爾的悲哀卻並不太壞,因為牠們可愛而想殺死牠們。而那些不甚可愛的傢伙們呢?反正牠們是不會聽健治命令的,只能殺了牠們。當不甚可愛的動物死掉時,健治僅僅是感覺有點厭惡,而不會有更多的感情付出。
健治觀察了一下女人,她正環視著房間。面對健治,她像是感到恐懼,好半天都是臉部僵硬地直立在那兒。不久開始有了變化,她用健治聽不懂的語言講起話來,那語言音調平坦,聽起來就像是鳥叫。健治禁不住心中暗喜:那不是和動物一樣嗎?自己並不懂動物語言,不可能進行對話,但不知為什麼自己可以與動物心靈溝通,甚至可以吵架。這個女人有著什麼樣的性格呢?健治不由得期待起來。
谷田部耳朵聽不見,但是會講很多話,他常常這樣那樣地命令健治。平時有什麼事,他幾乎都用手勢或紙條的形式告訴健治,但在生氣時必定是用嘴。所以對谷田部而言,言語是用於命令與恐嚇的。那所「檜之寮」裡的情形不也是這樣嗎?健治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孤兒院的寄宿生活來。
那時宿舍裡最有權威的既不是擔任宿舍長的老師也不是宿舍管理員,而是高年級學生。健治一年到頭都生活在高年級學生的命令下:「健治,把便壺舔乾淨!」「健治,去偷點飯來!」「健治,把這田裡的土吃下去!」在這所收留孤兒的宿舍裡,健治是年齡最小的孩子。其實還有更小的孩子被收容,但不久後失蹤的父親就出現啦、母親的親戚找來啦等等,又都給領了回去。所以健治總是宿舍裡年齡最小的,且長年累月地受到欺負,於是健治一直夢想,有一天自己也會被某人領回去。當他遇見谷田部時他甚至想:谷田部是不是就是自己的父親呢?因為谷田部總是笑咪咪的,從來不會對他發號施令。
健治是在女滿別附近的一家飯館前遇見谷田部的。那時谷田部正坐在熱氣騰騰的飯館裡一邊喝著酒,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著餃子和盤裡的小菜。飯館的玻璃門因水蒸氣而模糊,門外站著已有兩天沒吃任何東西的健治。也許是因為飢餓,他的眼睛發出森綠的光,這目光引起了谷田部的注意。他向健治招手,要他進來。但健治沒有進去,谷田部便繼續招著手。他為健治買了一碗麵,健治抬頭仰望著谷田部,問道:「我,真的能吃嗎?」
可是,谷田部並沒有理會他的問話,繼續入迷地看著電視上轉播的賽馬。
這時飯館的大叔悄悄對健治說:「那個人耳朵聽不見,也不大會講話。沒事的,你吃吧!」
谷田部像是聽見了這句話,把頭轉了過來。健治像是做了壞事似的心裡發慌,谷田部對著健治笑了笑,揮揮手,做了個「快吃吧」的手勢。健治感到幸福極了,比起那碗麵來,谷田部沒有用語言命令他,這更讓他感到愉悅。正因為如此,他下定決心:永遠不離開谷田部。
⊙
「我討厭這樣!」
女人看見封閉了的窗戶,蹦出了這麼一句。
健治不喜歡外面的陽光照進房間,所以用膠合板把窗戶釘死了,並且在上面還貼了一層紙。健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討厭陽光照進屋子裡來。
「你說什麼?」
健治問那女人,動物可是不會這樣說話的。
「太暗啦!」
女人嘴裡嘟囔著,把目光轉到了床上。
健治的床上床單骯髒,枕頭也橫七豎八地扔著,但對此女人什麼也沒有說。社長夫人曾來過健治的房間一次,一看到裡面的情形,眉頭都皺在一起,從此再也沒有來過了。
「在這一點上這女人倒是不錯,嗯,像隻動物。」健治放下心來。「啊,對了,必須給她取個名字。」健治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專心地思考起來。「阿實」!突然,一個名字浮現在健治的腦海裡。這是曾住在同一宿舍裡一個高年級學生的名字。
那個學生名叫安藤實,是個比健治大兩歲的男孩子。安藤有著白白的皮膚、小小的眼睛以及一張小巧玲瓏的臉龐。他與健治一樣,也常常受到中學生們的嘲弄、欺負。安藤總被人叫成「阿美」〔譯者註:由於「實」和「美智」用在人名中,其日文讀音是相同的,所以安藤實會被戲稱為「阿美」〕。健治想:自己被大家直呼其名,為什麼安藤要被大家稱為「阿美」呢?他曾經問過安藤實,安藤實的嘴角往下一搭拉,回答:「唉,還不是把我當女孩子看了。」的確,安藤實的睡相十分惹人憐愛。在宿舍裡,中學生住在帶床的兩人房裡,而小學生則舖著被褥,全體睡在一個大通舖裡。每次健治看見側著身、半張著嘴的熟睡的安藤實時都會想:他真是與自己不同的人啊!
那件事發生在初春。一天晚餐時分,中學生們小聲地唱著歌:「阿實阿實拉大屎。」這句話像是他們的一個暗號,他們邊唱邊相視而笑。安藤實沒有理會他們,他正在餐廳的一角與宿舍長一起解數學題。安藤實功課很好,深得宿舍長的喜愛。
那天半夜,健治彷彿聽到了腳步聲,他從睡夢中醒來,發現睡在同一寢室裡的安藤實不見了。健治爬起身到廁所去看看,但廁所裡並沒有安藤實的身影。「他會去什麼地方呢?」健治不禁擔心起來,又往走廊走去。突然,他聽見儲藏室裡傳來既像喘息又有點奇妙的聲音,他偷偷走近一看,他看到了另一種欺負與暴力,一種與自己終年受到的欺負與暴力完全不同的情景。
安藤實被剝光了衣服,全身赤裸地趴在地上,有四名中學生圍著他。一個國三學生正趴在他的背上,另一人憐愛地撫摸著他的頭髮,還有兩人正按著他不讓他掙扎。從人堆縫裡能看見安藤白皙的臀部。這時,健治感到自己體內像有什麼東西被點著了火。
那些正在污辱安藤的中學生們似乎感覺有人來了,便一齊回過頭來。健治緊張得手腳發軟,動彈不得。但那些中學生因為突然受到打攪,而更受震驚。那些極度緊張的眼神,就像是正在交配的雄犬的眼神。健治悄悄地退下出去,與其說他擔心遭到與安藤實同樣的命運,不如說他已預感到自己絕不可能獲得同樣的命運。自己是不會被人疼愛的。自己所遭遇的只會是更加悲慘的命運。健治想到自己只會被毆打,而不會被疼愛,不由得有些愕然失色。也許自己是想成為中學生們的「阿美」。
半年後,健治縱火燒燬了宿舍。那時還有一個孩子失蹤了,就是安藤實。安藤實與自己一樣,趁著火災逃跑了。
「阿美!」健治試著叫出聲來,這個名字直接連接著自己身體裡的性。一旦出口,他就發覺自己興奮起來了。「阿美。今後我就這樣叫你,記住哦!好吧。你是阿美!」
「阿美?」女人露出驚訝的神情。
「阿美。阿美。」健治又連叫了好幾聲。
「我要像那天晚上的安藤實一樣,讓女人趴下!」
聽見叫聲,女人慌忙回過頭來,然後講起健治聽不懂的話來。
「她一定是在說錢,女人怎麼能光是想著錢呢?動物可不會那樣。阿實也沒有要錢。對啦,因為阿實只會被人幹,所以他從來不會談到錢。阿實阿實拉大屎。」
健治想起了中學生們唱的那首歌,他突然狂亂地去剝女人的衣服。
「等等呀!」
像是害怕衣服被撕破,女人慌慌忙忙地自己脫了起來。黃色的T恤,白色的短褲。裡面穿著用細繩編織的小小的黑色內衣,那內褲就像是谷田部房間壁櫃裡放著的大量黃色書刊裡女人穿的那東西。女人褪下內褲,全身一絲不掛。健治模仿中學生們的所作所為,把自己勃起的陰莖插向女人的屁股,他並沒有去想要怎樣才能插入女人的陰道裡,只是粗暴地在女人的屁股上蹭著,卻不能順利進入。女人急了,用自己的手去引導他。陰莖終於埋進了肉裡。這就是自己小的時候谷田部常對自己幹的事。是舒服呢?還是不舒服呢?健治不能分辨,他腦子裡一片混亂。
這時,有細微的聲音響起,是從床正側面的牆上傳來的,像是用錐子穿孔的聲音。
也許是谷田部那老頭子在穿孔,他一定是要透過那個洞窺視我與這個女人呢。那老頭子曾對我說:在我面前撥弄撥弄你那玩意兒。他便在一旁貪婪地看著,現在他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觀察我呢,這是谷田部給我的新指令:去抓一個女人回來,讓我看看你們做。
我做了呀!讚美我吧,谷田部!
這時健治感到一陣強烈的快感,他在女人的陰道裡射精了。
「好痛啊!」
健治動作粗暴,女人生氣了,她從小小的錢袋裡掏出安全套在健治鼻尖抖了抖。健治知道她是在抗議:為什麼不戴這個!
女人!所以啊,真是麻煩!但是,「阿美」是必須的,有了她,谷田部和我之間才會產生新的關係,這是貓呀狗之類不可能做到的,阿美真是個尤物,我必須善待她。
「抱歉!抱歉!」
健治一邊賠禮道歉,一邊轉動腦子想找出留住女人的方法。女人並不急於穿衣,從袋中拿出薄荷香煙開始抽了起來。看見她四處尋找煙灰缸,健治便把已扔進垃圾箱裡的速食麵空碗遞了過去。
「我渴了。」
女人突然變得盛氣凌人,健治忍住自己的怒氣,把放在桌子上的水壺遞給女人。女人滿臉驚訝,拚命揮著雙手。那誇張的姿勢彷彿是在說:哦,我可不喜歡這樣!健治不明白這有什麼不好的,而且每天都是新換的水。
「阿美,你想要什麼?」
「啤酒。」
「知道了,我這就去買。」
健治起身穿好衣服,並瞅了一眼牆上的孔穴。「谷田部呀,怎麼做才能把這個女人留在這裡呢,還要封住她的口?」不可能把她像小貓一樣摔撞到牆上,她要是死了,谷田部會難過吧?健治想聽聽谷田部的指示,便走出房間來到走廊,敲著谷田部的門。但谷田部沒有出現,健治無奈地走下樓梯,拿了一罐放在廠房冰箱裡的可樂上了樓。可樂是谷田部買來放進冰箱的,擅自拿來喝了免不了要挨罵,但是健治覺得去給那女人買啤酒,既沒有錢也十分麻煩。
昏暗的走廊上,谷田部叉著腿站在那裡。
「會被表揚的。」健治滿懷期待,笑嘻嘻地走向谷田部,谷田部卻一把把健治推了回去。
「怎麼啦?谷田部先生。」
谷田部做了個「不許過來」的手勢,把健治擋在外面,自己則轉身進了健治的房間。
「你,你是誰?」房間裡傳出女人驚恐的叫聲,隨即又突然安靜了下來。
健治手裡緊緊握著那罐冰涼的可樂,呆呆地站在那裡不能動彈。他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當自己與那女人性交時,在隔壁窺視的谷田部也忍不住了,因為只靠窺視不能滿足他的慾望。想到這裡,健治一口氣喝光了可樂。「怎麼還不出來呢?我也到他房間去偷窺看看。」健治覺得自己突然冒出的這個念頭十分了不起:這樣一來,自己不就與谷田部平起平坐了嗎?他覺得自己獲得了一個意外升級的機會。
健治來到谷田部的門前,想開門進去,可是門鎖著。「唉,谷田部只允許他自己來窺視我。」這心情與其說是懊悔,不如說是深感自己不敵對手的一種絕望。健治一屁股坐在走廊上。那傢伙,以剛才那女人的那副樣子是對付不了的!
一個小時過去了,谷田部終於打開健治的房門,走了出來。就在健治抬起頭來的同時,谷田部衝了過來,劈頭就給了健治一個耳光。
健治一頭霧水,他捂著臉,斜著眼睛偷看著谷田部憤怒的表情。谷田部的手指一個勁兒地指著健治的身旁。原來他是在追究我喝了他買的可樂,健治驚訝地爭辯道:
「你自己不也享受了嗎?我剛帶來的時候你還說什麼醜娘兒。喝你一罐可樂又有什麼了不起嘛?」
「閉嘴!你這小子只管聽我的就行了!」
健治低下了頭,反覆玩味著谷田部的指令,他第一次察覺到谷田部所講的「話」,全是他自己任意解釋的。
谷田部不是自己的父親,只有在孩童時代是溫柔地對自己的,現在的谷田部是一個與自己一樣的大男人。哦,不,是我長大了,長成了與谷田部一樣的成人。如果真是這樣,自己難道要永遠都做谷田部的小跟班嗎?我受盡辛勞帶回來的獵物,說什麼不合自己的口味而推出門外,當偷窺了我之後又來攔腰搶劫,這算什麼呀?喝他一罐可樂還招來暴打。健治覺得自己的憤怒已不可抑制。
事到如今,我就把「阿美」關進自己的房間,不讓谷田部碰她一根手指頭。讓他羨慕死吧!不管怎麼羨慕,他都只能在牆上的小孔裡窺視,而且還不能讓他經常看到。想到這兒,健治跑下樓去,取來放在工廠裡的工具箱,他知道裡面有幾把鎖。那鎖是社長用來鎖位於河邊一處借來的倉庫的。這些鎖裡有一把最大的,我就拿它來鎖我的房門吧,我要讓「阿美」成為「我自己一個人的阿美」。
如果「阿美」不聽話,我就把她綁在床上以防她逃跑;上班時在房門外鎖上鎖,絕不放她出來;如果「阿美」大吵大鬧,谷田部耳朵聽不見,而工廠的噪音很大,沒有人會注意到的。想來想去,健治越發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他用力地用鐵錘釘著鎖扣時,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心裡湧出了一種與谷田部競爭的決心。
打開門後,健治看見女人發著抖,滿眼的恐懼。「不、不,不要殺我!」她使勁揮著雙手哀求著。
健治苦笑了一下,把手裡的鐵錘扔到了榻榻米上。
「我不會殺你。你要和我一起生活,不然我才不會給你取阿美的名字呢。」健治故意大聲說著,眼睛盯著牆上像是鑽有孔穴的地方。反正那糟老頭子是聽不見的。
「那,酒店那邊怎麼辦呢?」
「別管!他媽的,你就待在這裡!」
「真的可以待在這裡?」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像是鬆了口氣似的渾身發軟,一屁股坐在床上。也許她在想,待在這裡要比在那小酒店裡工作強多了。那女人名叫阿娜,十七歲零三個月。阿娜用她蹩腳的日語對健治說,不管自己怎麼接客,都要被抽走很多佣金,所以正在想從那酒店逃出來。因為欠款還沒有全部還完,所以即使回到了故鄉,還是會被重新帶到這裡來的。她請求健治:讓我住在你這裡吧!原本是個獵物,現在卻自己請求在這裡住下去了。
從那天起,健治與「阿美」奇異無比的共同生活開始了。
第二天早上,健治得意洋洋地鎖門時,正巧谷田部從房間裡出來。谷田部身著作業服,脖子上圍了一條別緻的紅色圍巾。社長夫人曾戲弄過谷田部的這副打扮,說他「把印花大手帕圍在脖子上」。一想到社長夫人的這句話,健治就覺得不太舒服。谷田部要去找女人鬼混時就會圍上那條紅圍巾,要是他知道阿娜還在我這裡的話,一定會先來把她搞到手。
谷田部臉上浮現出奇怪的表情,手指著鎖。健治沒有回答,轉身向走廊走去。
「等等、等等。」谷田部用手粗暴地捅著健治的肩。
「為……為什麼要鎖門呢?什……什麼意思啊?」
「怕小偷進去。」
「你說我……我是小偷?」
谷田部一把抓住健治的胸襟,一個耳光打了過來。他的這種氣勢一下子把健治壓了下來。但是,這次我一定不能輸給他。
「我沒有那麼想!」
「那……那……為什麼鎖門啊?」谷田部指了指門上的鎖,艱難地吐著一個個的字,咆哮著:「你是故意氣我的?」
「不是。」
健治還想繼續辯解,但他的腦筋已經轉不過來了。
這時,細想了一陣子的谷田部突然笑了起來:「你這……這個混賬!」他飛快地從口袋裡拿出他擅長的便箋開始寫起來:
「你是怕昨晚的那個女人跑了吧?那是犯罪。這是危險的,趕快讓她走!你……會被警察抓住的!」
健治一個勁兒地搖頭。
谷田部愣愣地望著健治,他再次在紙上寫著: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想成為共犯。」
寫完後,谷田部把便箋撕碎扔掉了。但是,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雖然不想承擔責任,卻十分想得到阿娜。如果真是那樣,自己是應該高興呢?還是悲哀?健治完全茫然了。
⊙
幾天過去了。阿娜已經可以毫不在乎地待在昏暗的房間裡了,她總是在睡覺。健治端來食物時她拈上一點點送往嘴裡,平時總是哼著健治不知道的流行歌曲,看來她並不寂寞。但是一星期後,阿娜開始變了,她開始抱怨起來:沒電視啦,想聽CD啦……面對她的抱怨,健治漸漸覺得厭煩了,於是一聽到她開口,便把她狠狠地推到一邊,這樣過後又可以安靜幾天。
一天晚上,睡夢中健治感覺阿娜的手放在他的胯下,耳邊傳來阿娜沙啞的聲音。
「做愛吧!」
但是健治知道,沒有谷田部在牆的另一側窺視,自己是興奮不起來的。如果沒有谷田部,自己什麼也做不了。那麼,自己將永遠受谷田部的控制了。健治不禁抱住了頭:「我該怎麼辦?谷田部,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呀?」
阿娜撫摸著健治硬硬的頭髮,發著牢騷:
「阿美想做愛嘛。為了做愛我才留在這兒的,對吧?因為想做愛,所以才不買電視,對吧?如果不做愛,那健治一點也不溫柔囉。」
她真是為了做愛才留在這兒的嗎?健治在黑暗中思考著。是我想和這個女人做愛才把她關在這兒的嗎?不,好像不是。她不是個普通的女人,如果對方是安藤實即真正的阿美的話,就好了。如果自己是谷田部的阿美,就更好了。想到這兒,健治突然清晰地看到了滿足自己慾望的應有姿勢,他呼吸急促起來:我只有谷田部!我渴望永遠在谷田部的懷裡!
「喂,做愛吧!阿美想要。」
「明天再做吧!」
健治把逼上來的阿娜一把推到了牆角。
阿娜怒氣沖沖,她下了床,在榻榻米上來回走著:「為什麼不呢?要是不喜歡阿美的話,就讓我出去吧。」
「不行!」
「不,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阿娜抱起衣服朝門邊跑去,健治跳起來,一把抓住阿娜的頭髮,把她向後拖倒在地上。阿娜猛地摔倒在地,面頰立刻腫了起來。健治自己捉住阿娜時的那股力量、那種氣勢,正是谷田部對自己做過的那樣。然後他拿出捆綁行李的膠帶,捆住了不斷哭泣的阿娜手腳,扔在榻榻米上。他不顧一直哭個不停的阿娜,自己閉上了眼睛。
⊙
第二天晚上,健治開著燈與阿娜交媾了。「我可不喜歡女人!」但想到就在一米外地方的谷田部正看著自己時,一股無法抑制的快感湧了上來,那快感讓他腦子裡的每一根神經都麻痺了。白天在工廠裡時,他悄悄告訴谷田部:「谷田部先生,今晚看看我吧!」聽了這話,谷田部像是明白了似的,不住地點頭,並浮出淺淺的笑容。看來,他果真是在窺視我!從牆壁的另一側不斷有指令發出:捅進女人身體裡去!揉她的乳房!一時間他感到自己的背上谷田部壓了下來,和他一起抽動著腰部。對,就像自己還是中學生時,谷田部對自己所做的那樣。
「你,真是可愛!」
谷田部會愉快地笑了起來吧,這是他從前擁抱我之後必定要做的事。他會撫摸著我的面頰這麼說。如果能讓過去的時光再次回來,該多好啊!為什麼自己長得比谷田部更高大呢?健治覺得自己十分可悲。
事情結束後,健治把阿娜推到床上,自己來到了走廊裡。
不知等了多長時間,谷田部始終沒有出現。他一定在裝傻,因為他認為囚禁阿娜是犯罪,他不想把這事牽連到自己頭上來。健治感到了強烈的不滿,他知道谷田部是聽不見的,但還是敲了敲他的房門。
谷田部的房間裡傳出很大聲的電視聲,其他則什麼也聽不見。健治嘆了口氣,透過走廊上的玻璃窗仰望著向遠處延伸開來黑漆漆的天空。繁華街上的霓虹燈不能照到這裡,這裡是昏黑的夜空啊!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工作、吃飯、睡覺,可是與谷田部在一起時就不一樣了,那時什麼都能做到。也許現在的生活才是自己與谷田部新生活的形式吧。只要為谷田部提供快樂,他就不會離開自己。健治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思路,回到了房間。
「我,我要離開!」
阿娜穿著已弄髒了的T恤和短褲站在房間中央,手裡拿著小錢袋。錢袋裡除了沒有用過的安全套外應該是一無所有,薄荷煙抽完了,錢被健治偷偷拿去花了。小巧玲瓏的阿娜在健治房間生活了一段時間後,彷彿變得更加萎靡了。唉,她可是個老吃虧的貧寒女人啊!健治不由得生出了憐憫之情,就像自己被谷田部撿到時一樣。那是渾身泥污的小狗、貧瘠的貓!我要善待她,我要讓她留在這裡。「阿美,我絕不再打你了,留下吧!」
「我不信!」阿娜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你,說謊,我知道的。你不喜歡阿美。」
「我喜歡的。」健治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拉起阿娜黑黑的小手。
阿娜滿臉的疑惑,歪著頭看著健治的臉。那副神情宛如孩子,還真讓人覺得有幾分可愛。女孩子身上還真有幾分動物的特徵啊。那,玩一些動物不能做的遊戲讓她高興,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例如扮演學生,阿娜不懂日語,我可以教教她呀。二年級的課本內容我也能教的。於是,健治對阿娜說:「阿美,我買個書包給你。」
「那是什麼?」
「就是背著去學校的書包呀。紅色的好,我每次用的都是別人用過的黑書包,給你買紅色的吧,拿來學習。」
阿娜又歪起了頭,她無法理解健治在說什麼。但是,健治卻一個勁地描述著自己的夢想。今後我們三人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我教阿娜日語,讓她跟自己一起變聰明;然後谷田部想要時,我就抱著阿娜讓他獲得滿足。今後的生活只能是這樣了。
⊙
兩年後的夏天,阿娜突然體衰身亡了,死因可能是大出血,出事時不可能帶去看醫生的,所以悲劇就發生了。健治想:這是阿娜的命運。
一天,阿娜說有了孩子,於是每天一個勁地在我耳邊叨唸「需要錢」啦,「要結婚」的,但這都是我辦不到的事。沒有她我會感到寂寞,但是她要離開就讓她離開好了,我總覺得也沒有什麼不得了的。就連谷田部好像也厭倦了這種關係,最近不再給我寫「今天幹吧」的紙條了。
聽說有了孩子後,自己每天都心驚膽戰的,心想,阿娜的肚子會不會像要漲破似的變大。但有一天,阿娜說肚子疼,在床上翻來滾去後出了很多血,肚子反而癟了下去。阿娜臥床不起了,學習也中斷了。她獨佔了床舖,每天都臉色蒼白,無力地閉著眼睛,看著真讓人有點厭煩。但是,要是她死了的話,只留下紅色的書包,我會十分寂寞。
阿娜的屍體在谷田部的囑咐下埋在後院裡。用鐵鍬挖坑時費了不少時間,谷田部急得大嚷:
「健、健治,去借一個電鍬來,再這樣下去,到天亮也挖不好的。」
但是,阿娜小小的,還好在天亮前就把她給掩埋好了。
這件事讓谷田部十分不高興,有好一陣子都不理健治。問他原因,谷田部在本子上寫著:
「你他媽的應該對女人更好一些,她們太可憐了。」
健治回答:
「對不起,谷田部先生!我下次一定注意。」
「你,真是愚蠢!」
谷田部怒吼著,但他的眼裡閃著溫柔的光。為了這溫柔的光,我必須再去捕獲獵物。可是,哪個成年女人會來這工廠的二樓呢?就連阿娜,看到自己的房間都會露出厭惡的表情,說:「就在這裡幹?」
所以,這次找個小女孩就好。以前還沒有和小女孩在一起過,谷田部一定會高興的。另外,自己與阿娜在一起學習時非常愉快,要是小女孩來了的話,我一定會呵護她,和她一起愉快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