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方淳朗的信
文潮社出版部書籍編輯
矢萩義幸先生
前略。
感謝您前日特地打電話來,十分抱歉讓您擔心了。我妻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正如矢萩先生所指出的,我也認為妻可能去了安倍川健治那裡,於是與保護司取得聯繫,對方回話說沒有那種事。聽說安倍川依然在醫院做勤雜工。當然,我已向警察局遞交了失蹤報告。
至於您說讀了妻的書稿後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我想這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矢萩先生是與妻來往時間最長的編輯。
矢萩先生問起這部書稿是否是妻的紀實性作品,我有些冒昧地認為它還是虛構的。雖然她把所發生的事件原委基本完整地寫了出來,但有幾個地方是虛構的。想必矢萩先生也有所察覺。
我不太瞭解出版界的事,但妻身為一名職業作家並取得了一定的成就,現在也還在不斷地進行創作,為什麼她把自己描繪成一個「才能枯竭的作家」呢?這大概是妻的一種預感,唯有她自己才能察覺的預感。我認為妻在作品後半部的「夜之夢」中採用了更多的技巧使之更加逼真。啊,對不起,對小說全然是外行的我有點班門弄斧了。
另外,事件發生後,雖然妻的雙親已經離婚,但我與妻的母親並未疏遠,現在仍有聯繫。可是,由於妻的母親最近疾病纏身,於是妻失蹤之事也就暫時對她保密了。
從我所知道、所能理解的範圍來看,妻對其事件進行了既不是忠實也不是任意篡改的虛構與加工,這虛構與加工是很有魅力的。她對其心理的變化進行了細膩的描寫,而對背景卻處理得非常模糊。有些部分原本是不知道的,卻又令人驚訝地被猜中了,這令我也感到戰慄。我不知道妻身為作家具有何等的才能,但在她的筆觸下,「夜之夢」那樣的幻想卻產生、培育出了真實。
矢萩先生說過《殘虐記》裡謎團重重,其中之一便是為什麼那天晚上妻在芭蕾課結束後的歸途中去了K市。
從妻所住的社區車站到終點站的K市有二十多分鐘的車程。跨過夜晚的T川,身無分文,到一個幾乎一無所知的陌生城市,對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女孩子而言可以說是一次很大的冒險。而且正如《殘虐記》裡所描寫的,K市是為那些性情粗暴的工人而存在的城市,夜晚的娛樂街上常常發生吵架鬥毆,所以也是個危險的地方。為什麼妻會因為不想見到神經質的母親、不想回家這一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去了陌生的城市呢?這對我而言也是個很大的不解之謎。
妻從沒有談起過這一點。我曾經問過妻的母親,我岳母開始時稍有猶豫,但最後還是說了。當時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K市有了別的女人後,終日很煩躁。一次丈夫說去K市賞花,並帶了當時小學二年級的妻去了K市。一天,妻正要出門去上芭蕾課時,岳母對她信口說道:「回來的時候順便去趟K市,到那女人那兒把你父親帶回來吧。你不是見過一次面嗎?你認識的。」岳母懊惱地說:當然,說那話時根本就沒有想到妻真的就去了K市。聽說那次事件以後,岳母便成天沉湎於酒精裡了。
您也發現了,《殘虐記》裡總是流露出妻對母親的反感、對父親的蔑視,但妻在小說裡並沒有寫出自己的雙親當時是何種狀況。就連妻的母親為丈夫的拈花惹草而極度痛苦,成了酗酒者,以及父親很少回家等事都沒有作個交代。
妻的父親與K市自行車店店主的老婆再婚了,妻與父親像是斷絕了任何關係。但我曾見過他,他是個小心謹慎但和藹可親的善良之人。妻的父親好像也知道一點當時妻去K市的理由。母親說了一句:去把你父親帶回來。於是就去了K市,對這樣的女兒,妻的父親說:還十分年幼竟然就這麼有責任感。聽說去看櫻花時,自行車店的那女人也在一塊兒。真是讓人痛心疾首的事啊。妻的父親不由得悲從中來。但這件事在公審時均耒提及。
另外一個謎應該是谷田部的出現。據妻說,她確實是見到過像谷田部那樣的人物,但是谷田部很快就辭去了小學的工作,消失了。關於谷田部與健治之間的關係,是否就如妻在《猶如泥濘》那部小說裡描寫的那樣呢?現在是不得而知了;關於谷田部房間的壁櫃裡是否真有窺視孔一事,也因那棟建築物已經不復存在而無從考證了。如果真有窺視孔,妻所受到的打擊與傷害是何其的悲痛啊,我認為周圍的成人們沒有一個能夠理解。
可是,此後有一種奇怪的說法傳入了我的耳裡。聽說K市裡在悄悄地謠傳,說那個失蹤了的女孩在鐵工廠。謠言主要是在一些非法組織即與黑社會有牽連的組織裡傳播。我模仿我的妻,也想讓我的幻想膨脹起來吧,如果我也編織起夜晚的幻想,那內容就是這樣的。
我那可怕的想像是:鐵工廠的社長夫婦、谷田部三人都知道妻被監禁一事,而且他們用谷田部房間裡的窺視孔來賺錢。這實在是邪惡大人們的想像,但也並非絕無可能。同時我又想像安倍川是被這三個人給利用了。鐵工廠後院裡埋的那個菲律賓女性,她的死也許與其他三人也有關聯。聽說案件偵破後,鐵工廠夫婦關閉了工廠,賣了土地搬離了那裡。誰也無法知曉的「真實」已是雲開霧散了,但是與妻一樣,我的腦海裡有一粒種子正在發芽。
本來安倍川的任務是要去找那些成年女子的,但他出於個人的緣故綁架了小學生,也就是我的妻。這事讓鐵工廠的社長夫婦、谷田部傷透了腦筋吧。如果是外國成年女性的話,即使失蹤了也還能牽強附會地找到些理由,但監禁一個還在上小學的女孩子則是重大的犯罪案件。但事情發生了,已無法妥善解決,於是他們三個人就假裝不知。
總是被他們小看、受他們指使的安倍川在得到自己「可愛的小東西」之後,漸漸地開始反抗起他們來。也許解救妻的並不是社長夫婦而是安倍川。是安倍川發現了妻的求救信後,找到一個合適的時候求社長夫人去假裝發現的。我認為這種假設也可以成立。
安倍川信中的那一句「您不原諒我也沒關係。我想,我也不會原諒老師的」,不正是將所有罪責一身擔起的安倍川的抗議嗎?我不得不這樣認為。
※※※
信寫到這裡,也許矢萩先生產生疑問了吧:為什麼我對妻的那次事件知道得如此詳盡?您曾在電話中顧慮重重地問過我,是什麼時候知道妻的那次經歷?又是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與妻結婚的?那時我沒能明確地回答您,但現在可以說了,其實,我也在《殘虐記》裡出現過。
那個叫宮阪的只有一隻手臂的檢察官就是我。這下您可以明白了吧,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把那次事件看成是我自己的事的原因了。
我在小時候由於交通事故失去了一隻手臂。《殘虐記》中是這樣寫的:「在我五歲時,母親把我的手從手肘處砍了下來。母親沉溺於新興宗教裡,聽說她認為我的左手上有魔鬼附體,而瘋狂地用劈刀把它砍了下來。」遺憾的是在真實人生中,那樣戲劇化的事情並不曾發生過。我生於福島縣一個雙親都是普通教師的家庭。
《殘虐記》中那位檢察官的形象與實際的我大致相同。妻曾寫到我在思考該事件時感到了「愉悅」。確實如此。我對妻的事件抱有異常的興趣,剛接到此案件時,因為是一件眾人皆知、十分有名的案件,所以抱有一種幼稚的功名心態:弄清它,讓自己的美名遠揚。事實當然不僅如此,當與受害者的妻(下面寫為景子,當時十一歲)見面時,我還企圖求她告訴我真相。
我很想瞭解二十五歲的嫌疑犯安倍川健治與十歲的孩子是如何度過那一年的時光的,那次經歷帶給了景子什麼變化?為什麼呢?因為景子是這樣一個孩子,她用好幾層厚厚的鎧甲將自己包裹起來,不讓人看透其中的內容。「她到底被那個男人怎麼了?」被他人這種卑劣的想像所包圍,景子的外表朦朦朧朧地罩上了一層厚膜,給人一種曖昧、模糊的印象。「真是可憐!」但我的同情毫不留情地被她的厚膜抵擋了回來。我感受到了她的拒絕,同時也感受到了她是一個隱藏著深深憤怒的孩子。不可思議的是,在我心裡出現了與她的憤怒貫穿在一起的某種情愫,顯然那不是單純的正義感,誇大一點說,那是對人的所作所為的一種仇恨。
我不知道這種仇恨是否鮮明地出現在景子的意識裡,但我感覺到了那一點。景子是一個攪動人們心中某種黑暗情愫的孩子。是因為那次事件嗎?還是景子的這種資質喚起了事件的發生呢?我的興趣逐漸從事件轉到了景子身上。
「不一定,會考慮景子的意思。因為他無視你的意願而把你當成了他自己的玩偶嘛。」
這是宮阪,即我的台詞。我還清楚地記得,聽了我的話後,景子大滴大滴的淚珠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我捉住了景子憤怒的內心,我的心不由得一陣歡呼雀躍。「成了玩偶的自己」,雖然沒有明確地用語言表達出這一含意,但人們心裡都在這樣想,這是何等的殘酷啊!我所做的事是何等的泯滅良心呀。僅僅十一歲的景子不吐露任何細節,讓我在弄清楚事件的真相上束手無策,這讓我著急不已,於是便主動進攻了。這是一個謎團重重的案件,但只要受害者什麼都不說,我將無法徹底揭開這些謎團,對此我感到了一種憤怒。當時的我還不夠成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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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審訊安倍川健治時,讓我吃驚的是,面對安倍川,我竟有與面對景子時類似的反應。安倍川同樣在他的內心深藏著對某些事的憤怒,並為了隱藏此種憤怒而用牢固的鎧甲將自己包裹了起來。有人說安倍川弱智,但經過鑑定發現,他除了語言能力十分低下外,智商屬於一般水準。他的律師還提出了他是戀童癖的精神鑑定報告,該報告並為法庭所接受,但我還是抱有疑問。我總覺得景子與安倍川之間沒有實質上的性關係,這可不是因為我是她丈夫而生出的願望。如果我的直覺是正確的話,有人就會問了:書中健治的自慰是怎麼回事呢?我認為那有可能是景子編造出來的。
安倍川出生在北海道的日高支廳,正如《殘虐記》裡所描寫的,他上小學時孤兒院因火災而丟失了所有的紀錄,所以他正確的年齡、出生地均不清楚。那以後的安倍川度過了怎樣的人生呢?據他本人供述,他是從一個工地到另一個工地這樣成長起來的,十八歲時終於在K市的鐵工廠裡安居下來,此後的七年就在這個工廠裡居住和工作了。
谷田部,即谷田部增吉,是什麼人?始終沒有弄明白。谷田部增吉這個名字是寫在鐵工廠履歷表上的一個假名。谷田部與安倍川幾乎同時住進鐵工廠的,因此《殘虐記》的最後對《猶如泥濘》這部小說進行的講述也許就是真相了。即被谷田部帶著四處轉悠的健治,也許就是以身為谷田部的孩子的身份成長的。谷田部是個重要人物,但警察卻漏掉了對他的調查。
景子與安倍川這兩個成長背景全然不同的人,他們的共同世界到底是什麼呢?我很想知道。景子曾在書裡寫道:「宮阪與健治有著相同的快樂,也與我有共同的好奇心。把我與健治聯繫在一起的,也許就是這個宮阪了。」的確,當時的我像是被捲進了該事件中一樣,而深陷了下去。
我在那個案件結束後繼續當檢察官,長期一個人生活。七年前我改行當了律師,在橫濱開了一家事務所,那時下決心與景子取得聯繫。景子出人意料地接受了長她二十一歲的我的求婚。景子自始至終都想忘記那次事件,卻沒能做到。因為景子創作的動力深深地根植於事件之中。另外,我幾乎也跟她一樣,我們倆像是分別與事件結婚了。
我深愛我的妻。妻逃離了我,這讓我十分悲傷,但是也可以說妻一方面是一名作家,另一方面又不能承受人的一些可怕的行為。那可怕的行為就是「想像」了。我不斷地想像著孩童時代的妻子周圍那些邪惡的人們,同時又毫不聲張地享受著這一切,如果妻感到這樣的我是最可怕的人的話,那是因為妻的脆弱。我也想對妻這樣說:「您不原諒我也沒關係。我想,我也不會原諒老師的。」
最後不由自主地竟寫到了我的私事,甚是失禮!可是,我想我已經把矢萩先生想知道的事說明白了吧。祈求景子的平安,就此擱筆。
生方 淳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