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遠尋父
當時北京也謠傳太原城破時,部份人員突圍跑到綏遠,我是家中的長子,母親問我敢不敢到綏遠去找父親?
正在大家三心二意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同鄉陳育柱來家,說他想要逃到綏遠去。因為聽說有些山西人,在太原城破時,由水西門突圍逃到了綏遠。母親就問我敢不敢跟育柱哥到綏遠去找父親?我當年十五歲,真是初生之犢不怕虎,根本沒考慮甚麼,就只想出去玩一趟,能找到父親最好,找不到回來在弟妹們面前也有牛可吹。再說當時學校正在放假,溫習功課,就此還可逃過期考。所以就跟上同鄉陳育柱從北京坐火車經張家口、大同、旗下營、歸綏而到了包頭。就這樣一念之差,改變了我的一生。
記得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全家起了個早。母親給我做了早飯吃,飯後我一個人背了個上學的書包。裡面有一套姐姐結婚時給我做的絲光卡其學生制服,還有一條毛巾被,兩套換洗的內衣褲,兩雙補過的襪子。就這樣和全家人告別,悄悄地溜出頭髮胡同十八號的大門,走到西四牌樓,才敢叫了三輪車到前門外的北京火車站。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找到了育柱哥。他已買好到張家口的火車票。當時北京剛解放不久,火車不分等,但掛了各種車箱。我們就順著車箱往前走,找到了好像是頭等車箱。我們坐好,等火車汽笛一響,車開了,懸掛的一顆心才算掉入肚中。這下大概是可以逃出魔掌了。
火車走得很慢,心中多少事也是起伏不定。同院住的女孩,剛偷偷塞給我的信還裝在褲子口袋中,就拿出來偷看,記得上面最後一段是這樣寫著:「安仁哥,理智的繩子,拴不住感情的奔馬,願你做個愛情的勇士。…」我一看真是面紅耳赤,心跳加速,趕緊把信撕得粉碎,把窗子打開,讓它們像蝴蝶樣,隨風而去。我是怕被檢查時查到,多難為情。後來我一直後悔,沒把今生的第一封情書留下來。就這樣我昏昏沉沉地到了張家口,大家都下車換車。
從張家口坐火車到大同,這次就沒北京出來時運氣好了,不但沒有坐上頭等車箱,連普通客車車箱都沒有,只能坐運貨的車箱。很多人就擠在車箱中席地而坐。最初大家都想坐在車門口,空氣好,又可看到外面,等到一開車,煤渣黑烟都吹進車中。再加冷風,吹得大家都大叫,快把門關上。這一關門,車箱中成了個大黑洞。幾十個人擠在裡面,沒燈,沒通氣,真教人受不了。後來還是把車門拉開條縫,才好了一點。我也不記得走了多久,下午到了大同。育柱哥和我找了個騾馬大店,房中烏烟瘴氣,滿牆都是弄死臭蟲的血跡。一張大炕,十幾個人同睡在上面,有些是趕大車的,他們都帶了被子,就脫了衣服大睡,我們沒有行李,我穿了件米色偏紅的雨衣斗篷,就枕著書包睡覺。有幾個趕車的,是剛從太原來的也躺在炕上,談起太原解放,說我父親是個死頑固,不肯投降,死了還放把火把自己燒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真是痛心疾首,但又不敢動,只好記在心中,希望日後能雪此恨。
在大同住了一夜,我想到小時聽父親講的雲岡石窟大佛像,真想去看一下,但為了安全,還是早走為妙。所以第二天一早,又從大同搭火車到了旗下營。
這是當時共產黨的勢力範圍。下了火車大家在月臺上都要經過嚴格的檢查。我用的是北京商育中學的學生証,理由是放暑假了,要到綏遠去找舅舅,我行李簡單,所以很容易就混過去了。育柱哥是假裝跑單幫做生意的,他帶了一箱四合一香皂,也算容易就過了關。
接下來是大家坐大車,經過四十里國民政府和共產黨兩不管的地帶,據說這一帶常有土匪出沒,搶劫來往旅客。所以大家一上車就提心吊膽,希望能平安渡過這一難關。下一站就是綏遠的省會歸綏城。
馬車在黃土路上顛簸前進,大家都噤若寒蟬,只盼快點到歸綏。車隊進到一片樹林區,這就是平常土匪出沒的地方,車都走得更快了,突然「巴」一聲鎗響,車隊都盡速狂奔。大家都想一定是土匪來了,跑了一陣穿出樹林,並沒看到土匪的影子。一問才知道是一輛車的輪胎放了砲。大家吊在嗓子眼的心才又歸了竅。
車行也減慢了,人也都快癱瘓了。突然又聽到遠遠地方,有軍號聲傳來,一看遠處是一軍營。一面青天白日的國旗懸在旗桿上,我突然感動得淚如泉湧,好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記得車經過營房附近,牆上寫著『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還有『繼往開來』當時我不懂這『繼往開來』是什麼意思?問育柱哥,他也不懂。下午我們平安到了歸綏城。經過檢查就進了城。我們就又找了個客棧住下。
第二天早上,我就和育柱哥到綏遠省政府去,報上自己的名字和父親的關係要求通報,由董其武主席的秘書接見,說明我們來意,希望能知道點有關父親的消息。記得那位秘書很客氣,他也是山西人,說就他知道的情況,我父親絕對是服毒自殺,又叫衛士澆上汽油把屍首給燒了。絕沒有逃出來。有些從太原突圍的人是到綏遠了,現在到了包頭,預備往西安逃。
其實這早是我意料中的答案。在四月二十五日,太原淪陷的次日,北京所有報紙的頭條新聞,就是慶祝太原和南京解放。還有份報紙的頭條是,太原解放,緝拿「匪酋」梁敦厚。說太原解放,在山西省政府發現了焚毀的大樓,找到一塊腿骨,據說是梁化之的(父親字化之,大家多用化之稱他),已送醫院化驗,並找到一顆梁化之的水晶圖章,等等。這真是令人終生難忘的刻骨記憶。報紙是我在街上看到的,沒敢告訴母親。再經太原逃出來人的證實,那一定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了。我就又和育柱哥到了包頭。
在包頭是住在一家個賣雜貨的商店中,據說育柱哥的親戚和這店有生意來往。店掌櫃對我們很好,每天菜飯都很豐盛,我們在北京被解放,已經吃了幾個月的小米和窩頭,正如當年學生說的,國民黨時是:「白麵大米反饑餓。」共產黨進了城,解放了,變成「小米窩頭扭秧歌」。育柱哥常和他們打麻將,打完就帶我們到飯店去吃飯,究竟是育柱哥出錢,還是別人請客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只是跟著去吃飯。
慢慢聽說,育柱哥和一個叫小翠的女人好了,他就有時晚上不回來睡覺,我和他本來住在商店後院一間小房中,店中的小伙計告訴我,那房中原來住的是個三掌櫃,因為虧空了商店的錢,就在那房中大樑上吊死了。所以我每夜都是蒙著頭睡覺,不敢看頭上的大樑,育柱哥再不回來睡,真讓我難過。每晚都在人家店中耗著,等育柱哥回來,有時實在太晚了,只好一個人硬著頭皮回房去睡,鑽在被窩中蒙著頭流淚!
白天我沒事做就到附近一家書店去看小說,因為住的那家董掌櫃認識書店的老闆,經他介紹,書店老闆對我也很客氣。我去了還給個小板凳坐,隨便拿什麼書都行。在那我看了無名氏的「塔裡的女人」,「北極風情畫」,「野獸野獸」等。還看了徐訏著的很多書,像「精神病患者的悲歌」,「阿拉伯海的女神」等。後來書店的老闆和我也熟了,見我對書也很愛惜。就說我可以把書借回去看,看完再回來換,這一段時間我看了很多小說。也養成了我看小說的壞習慣。整天沉迷於小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