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山斷糧
第二天天晴了,小店中就斷糧了。人家根本沒有多少糧食,被我們這一群餓狼似的人一吃,就給吃了個精光。原來這小店的糧食都是過往熟人給供應的。現在路斷了,根本沒人經過,哪來糧食呢?那趕牲口的就說,大家餓著等天上掉餡餅可不是辦法,他曾吃過騾子肉,味道不錯;馬肉帶酸味,騾子肉和驢肉都好吃。他的騾子被淹死了,乾脆再去把牠分割來填肚子吧,牠算對我盡了最大的忠心,可以早點超生。他和他朋友向店主借了把菜刀,磨了一陣,就又到河裡去分屍去了。我們同車有兩個膽大的年輕人也跟著一起去了。
雨停了,大家就到路上呼吸新鮮空氣,那小店裡擠上大大小小十幾口人,還有兩個抽旱煙袋的,北方人又不常洗澡,房裡又做飯,真是烏煙瘴氣,臭味燻人。到房外透口新鮮空氣真是一大享受。我們幾個小孩在路上玩,往山溝裡丟石子,比賽誰丟得遠。這時我突然看到路邊山坡下長了一顆玉米,上面還結了個包穀,我就想把它採來吃,就小心地跳下去,採到包穀。但要想再爬上來可就難了,看到坡邊有塊石頭,也顧不得把衣服弄髒了,扒住那塊上面全是爛泥的石頭往上爬。一用力,那塊石頭卻被我拉下來,正好砸在我胸口上,「嗵!」一聲,我就被砸了個倒栽蔥,跟著那石頭往山坡下滾。那可真是深不見底的山谷,滾下去,會連屍首也找不見。還算我福大命大,滾了幾丈被一棵小樹給攔住了,沒隨大石頭直奔谷底。弟弟他們看見了,趕緊告給媽媽,一下大家都圍在路邊叫,「安仁你沒事吧?不要動,我們想辦法把你弄上來!」那時我早嚇得癱了,雖沒屁滾尿流,也只有哭的份了。
因為山坡太陡,又滑,沒人敢下去。只好丟了條大繩子下來,叫我把繩子拴在腰上,才慢慢把我給拖上來。一上來媽媽把我抱在懷中大哭,眾人就都來解勸。媽媽放開手一看,我滿身都是爛泥,把衣服也弄髒了,拉過來屁股上就給了我兩巴掌,說:「你找死,滾到山溝裡做什麼去啦?」我才想起我採的包穀來,一找不見,沒想到差點連命都賠上的包穀,早隨大石頭滾下山了。
一陣驚險的歷程過去了,大家都放鬆了,肚子都咕嚕咕嚕地叫起來,折騰了大半天,都只喝了點開水,於是都擠回小店中窩在那兒。正在大家既餓又絕望無計可施時,突然聽到門外有人聲,一看,早上去找騾子肉的人回來了,每人手上提著一大塊肉,看樣子好像是四條騾子腿,可憐的騾子被大卸八塊了。小店的白鬍子老頭和大家一陣忙碌,一大鍋騾子肉的香味慢慢瀰漫在小店中,大家都眼盯著鍋蓋,等小店的老頭揭鍋。小老頭慢條斯理地揭開鍋蓋,夾了一小塊出來,吹吹氣,咬了一口,「嗯!」了一聲,說:「熟啦!」這好像是一聲大赦令,鍋蓋被揭開了,那些年輕人就七手八腳的一陣亂,有人端著碗,有人拿著盆,想盡辦法往裡撈。我想一定有人恨不能脫了褲子,跳到鍋裡去撈。我們母子也被好心人給分來一盆。母親不敢嚐,我這老大總是打先鋒,拿了一小塊嚐,好香,好像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肉。就趕緊叫媽媽和守仁吃,那時好像秀蓉還在吃奶,媽媽沒吃東西,那來奶水?秀蓉抱著媽媽的乾奶吸兩口,哭幾聲。我趕緊去鍋裡給媽媽舀了一碗騾子肉湯,叫媽媽喝。我知道要流奶非喝湯不行,媽媽捏著鼻子把那碗湯給灌下去,又齜牙咧嘴地吃了幾塊騾子肉。那時我想,要是有個出家人,不殺生,不吃葷腥,碰到這境界該怎麼辦呢?
就這樣,男人多半說真好吃,女人多不說感受。也許這就是人的本能:飢腸轆轆時,什麼都能下肚。第二天,天晴了,大家決定從小路走到溝門去,因為不能坐在這山頭上等死。路被大水沖斷了,根本不可能有人帶糧食上山來,與其在此坐以待斃,不如冒險試試。行李還由汽車帶著,大家空手沿著小路,翻山越嶺地向著溝門前進。
母親是解放腳,哪走過這樣驚險的小山路?還好要走時,店主人送了母親一根大木棍當手杖,母親說有了這根討吃棍就沒問題了。我背上妹妹,母親牽著弟弟慢慢地走著。開始是下山,還精力十足,但到了山腳,卻須橫過山腳下的小河。滔滔的黃水,夾雜著飄流的木頭和淹死的動物,又沒橋,把些大樹幹橫跨在小河上,走上去搖搖晃晃。要不就是河床中,有幾塊高出水面的大石頭,那就必須跨越。母親哪見過這種陣仗?怎麼也不敢試。我就牽著母親的手,橫過來,一寸一寸地在樹幹上橫移著前進。
我們實在是走得太慢,又太累。那時也沒有手表,抬頭看看山頂的太陽,知已日過正午,九曲十八彎,我們才走了一半多。人越走越累,肚子愈來愈餓。我們在東里堡時,沒有菜吃,就到野外田中去挖蒲公英當菜,所以我認識蒲公英,就挖了些蒲公英,在河中洗一洗,把根掐掉,嚼了吃。幾根草那能充饑?大概得像牛羊樣滿嘴吞才行。看看太陽快要下山了,其他同行的人早已不見人影,我們這母子四人還在像蝸牛樣的前進。實在也不記得是過了幾個曲幾個彎了,母親和我實在都走不動了。妹妹還在不停地哭著。她快一天沒吃奶了,聲音都哭啞了。我也實在背不動她了,我們就坐在河邊哭著。母親說:要把妹妹丟到河裡去,丟了她,我們也許還可爬上山去,到溝門,不丟她,大家都走不動,只有等晚上狼來了,把大家都吃了。
我不肯讓把妹妹丟了,因為從小我就最愛她。她屬蛇,生下來口角就有個像是紅痣樣的紅點,我七八歲在灌縣就抱著她走很遠去看大夫,怕太陽曬她,我口中咬著白手帕一角,用手帕給她臉上遮著太陽,我哪捨得把她丟掉呢?正在母子們哭成一團,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天降救星。前面走的一個單身年輕人,突然想到,這梁家母子們呢?怎麼半天了一個也沒見?他順著原路回來找我們。一看我們母子們正在河邊,作著生死掙扎,他就一手抱了妹妹,一手牽了弟弟,說:「前面上了山就快到溝門了。安仁,你就扶著媽媽慢慢走吧!我在前面山上等你們。」
這樣我們母子才鼓足勇氣,餓著肚子到了溝門。記得快到時,沿途已有人來接應,一到地頭洗盥完就給吃飯,有一個大蒜炒洋芋絲,那實是我今生吃到最好吃最香的菜。以後再也沒吃到過那樣好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