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七、殺人者的對白</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七、殺人者的對白</h3><br /><br />  貝玄衣雖然並不是真的九次謀殺蕭佛狸不遂,還能逃出生天的殺手,但他的武功,絕對可以當得上一流殺手之列,他的鐵鏈巨斧,舞轉起來,連一隻蚊蠅也休想飛得進去。王寇的匕首,一寸短,一寸險,仍不斷地欺入搶攻,可以說是棋逢敵手。他倆若在平時交手,情況如何,沒有人知道,但這一戰,卻很快有了結果。蕭佛狸慘死的時候,貝玄衣馬上覺察。一個殺手殺人時當然是要集中精神,殺手出手,一擊必殺,絕不能耗費時間、精力的。一個好殺手更能眼看四面,耳聽八方。所以貝玄衣就「不幸的」看見蕭佛狸的死。而且更不幸的聽見了「廖碎」就是唐斬。這下他可謂「魂飛魄散」──王寇也立刻讓他真個的「魂飛魄散」。他殺了他。<br /><br />  貝玄衣死的時候,蕭笑忽然拋下了劍,跪地叩頭:「饒命!」水小情不由得怔了一下。唐斬卻道:「饒不得,殺!」此語一出,蕭笑已撲起!蕭笑這一下,無疑是想抓水小情為人質,水小情退了三步,蕭笑正待再攻,王寇已迎了上來,蕭笑半空一折,掠出大門!就在這時,一聲怒喝,半空雷霆,電擊而下!蕭笑的上身雙手,已抓住了門,但下身已奔了出去,就在他開門掠出的剎那,他的腰已被凌厲的一斬為兩截!何等可怕的魔刀!何等厲害的人!──唐斬!<br /><br />  唐斬執刀,緩緩回身,他紫色的臉紗依然沒有除下,第一句就問:「你怎麼知道我就是唐斬?」王寇這時摟著仍在驚惶中的水小情,卻淡淡地道:「因為我見過你。我認得出你的眼神。恰好,你的青記又在眉心,你眉有痣,部位相同,而我又不相信有什麼高手是憑虛而來的。況且,你殺紐玉樞那一刀,似曾相識,我畢竟曾見識過你的刀法。」王寇說話的語調鎮定、自信、冷靜,像眼前一切所發生的事,皆在預算之內一般的。可是水小情因緊貼著他,所以很明顯的感覺出,王寇摟她的手用力太大,握得太緊,而心跳得那麼快──就像那如春水拂過庭圃的夜晚,他們瞞著師父,在草地上,赤裸著,聽著彼此的心跳,那麼快、那麼劇烈……。可是王寇的樣子,卻似一點都不緊張,唐斬有一種逼人的魄力,使她現在所依賴的人的心跳加快?<br /><br />  她是個好勝的女子,更是個好奇的女子。她很想上去撕掉這男子臉上的覆巾。唐斬哈哈大笑:「因為你認定廖碎就是我,知道我沒那麼容易死,所以蕭佛狸取得絕對優勢時,你根本不怕。」王寇卻搖頭。唐斬雙眉一揚:「你不承認?」他揚眉的時候,似乎感覺到額角下不舒服,便隨手擷去了那塊「青記」,現出了原來眉心的一粒痣。王寇道:「不是不承認,而是那時我怕。」唐斬忽然道:「你可知我在『燈籠』之役,為何讓你活著,還跟你談話,以致你可以隨時認出我的真面目?」王寇搖首道:「不知道。」唐斬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因為你奸詐,也因為你誠實。」<br /><br />  「你忍心見八個同門身死,而不參與刺殺,是殘忍欺詐。」水小情聽到這裡,失聲道:「那一役……你沒有出手?」心中大感失望,卻感覺到王寇摟她肩膊的手,又緊了一緊。「但你坦白承認害怕,兩次都如此,也是你坦誠的一面。」唐斬的眉似兩道劍閘一般,往眉心的紅痣一鎖,冷沉地道:「也幸好你都承認,因為我根本就很清楚,你不是魏忠賢的密探,只是要用話來亂人心而已,你沒動手是因為你在還沒有把事情完全弄清楚之前,絕不妄動。因為那時你彷徨極了,所以反而故作鎮定。只不過……這兩個月來。」唐斬笑了一笑,那笑容有說不出的譏誚,又似自嘲:「你殺人處世,都進步得很快了,尤其是殺蔡狗王的一役,尤其漂亮。」<br /><br />  王寇低首道:「殺蔡狗王的那一役,很少人知道是我幹的……這似乎……」<br /><br />  唐斬哈哈笑道:「蔡狗王武功不高,但徒眾滿天下,若讓人知道殺蔡狗王是你,你今日連出門一步都成問題了!殺人就如做事,有的人做事,雷聲大雨點小,有的人做事,神不知鬼不覺;有些人殺了應該吹擂半天響,有些人殺了,最好不與外人說。拿今日時局來說,閹黨可恨,殺人如麻,但所謂忠臣良將,猶疑不決、婦人之仁,屢上彈劾,結果被魏忠賢肆行掠擊釀成大獄,他日縱得明君,恐怕忠臣也死光死絕,朝野精英無幾了吧?既不能行仁道,持明政,又莫能奈何執法,如不暫潛跡以存身,此所以楊左等『六君子』招滅門之禍因也!明哲保身,待機而起,也是做人的方法,而殺人如做人,都是一樣」。<br /><br />  王寇很專注的聽著,又問:「我曾在『十字坡』斬殺萬里狂和千里痴,這一役較為滿意……」唐斬卻截道:「你這一仗,較為人知,但我認為盡皆模仿,缺乏了風格。每個人殺人,都有自己的風格;殺每個不同的人,也有殺那一人的特殊風格。」王寇急道:「可是……我先斬殺千里痴,再掃殺萬里狂,卻正是你慣用的手法啊。」「壞就壞在這裡。」唐斬搖頭道,「你是你,我是我,你學我,或我學你,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一個真正的宗師,一定要建立自己的風格。你膽子不夠大,但不輕易動手,一動手則得手,臨危心亂而人定,這些都正是你的風格。」唐斬傲然道:「我只向人學習,但從不模仿別人。因為我自己的最好。」<br /><br />  唐斬意興風發,忽又問:「我這次也可以遲一些兒出手──只要我遲一點出手,你就死定了,你知道我為何要救你麼?」王寇搖搖頭。他還在回味著適才唐斬那番話的意思。「因為我知道好的殺手太少了,我在沒有殺顧曲周、蕭佛狸之前,已經在擔心,他們死後,沒有人可以再迫使我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刺客。」「所以我救你。」聽了這句話,王寇不知怎的,渾身都熱了起來。<br /><br />  水小情禁不住問:「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殺蕭佛狸,又要殺顧曲周?」唐斬淡淡笑道:「一個女子,可以適合做一個刺客,因為容易使人不加防範,但要做一個以行動為主的殺手,是不容易成功的,你做得已不錯,但仍根本不能入流。」「顧曲周是東林黨必要時才動用的殺手頭頭,他甚受葉向高、黃厚素等器重,但一般來說,行動仍聽劉橋調度,劉橋是一隻腳踏兩條船的人,但真正身份,卻是魏忠賢手下的殺手,亦即是武林人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蕭佛狸,他見顧曲周坐大,為公為私,為名為利,都要把他幹掉,所以計誘我們來,圖一網打盡。他圖以一番言辭,換取座中信任,再借許顯純手下紐玉樞的莽撞,一擊而重創顧曲周……」<br /><br />  說著向王寇笑道:「顧曲周說來是你所殺的。」王寇有些惶恐道:「那時我見顧曲周瀕死一擊,是萬萬不可能命中戒備全神的劉橋,便先殺了他,以取得劉橋信任,好反敗為勝。」「殺手原是賭徒本色,只不過賭徒的是錢,我們賭的是命,」唐斬似對王寇還真十分欣賞:「不要緊,你殺了顧曲周,別人也知個中恩怨,只要你活著,而且讓人感覺到你仍站在正義的一面,人們仍會為你喝采,你會聲名大噪。」王寇逮然放開摟水小情的手,問:「那你呢?你又究竟是誰?」<br /><br />  唐斬微笑道:「我?劉橋是蕭佛狸,我是唐斬,唐斬是廖碎。」他笑著又補充了一句:「廖碎是個殺手。」王寇忽然厲聲道:「你是不是?」唐斬問:「是不是什麼?」王寇的臉色更緊張了:「你才是魏忠賢派出來監視蕭佛狸的密探?!」唐斬沒有作聲。一剎那,三個人站在三個方面,都靜了下來,像一個籠子裡有:一條老虎,一隻狼,一頭犬。<br /><br />  唐斬終於笑了。「你說對了。」王寇的心沉下去了──他知道又免不了一場殊死戰,而唐斬目前是他心目中模仿的對象,他所贏不了的人。這一場賭注,別人已掀開了底牌,他已知道自己幾乎輸定了。「你只說對了一半──我是別人派來的特使,但不是魏忠賢,也不是許顯純。」「我原屬楊漣楊大人培攜引進,後來是葉向高大人的親信。蕭佛狸當日曾替許顯純逮捕楊大人的人,我殺他,也算是為死去的主人復了仇。現在葉大人也擬掛冠回鄉,魏忠賢必命蕭佛狸截殺,我先殺了他們,也算為舊主人報了恩,便是這個意思而已。」<br /><br />  言罷,又抱頭望天,嘆道:「人生在世,該當作些驚天動地。泣鬼神,而又能以功名取富貴的事,才算夙願得償。」水小情、王寇均沒有說話,唐斬忽道:「我告訴你們這麼多,按照殺手慣例,殺人滅口。是免不了的事。但是我不會殺你們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可能是因為我喜歡你們。」唐斬大步跨出去,一面道:「你們兩個小子放心,你們很快很快就會在江湖上很有名、很著名起來,我門那時再碰面。」唐斬似乎很喜歡在臨走之前留下幾句教人銘刻於心的話,他的人已快走了出去,水小情忽然叫道:「唐大哥。」<br /><br />  唐斬回頭,眼睛裡有一種殺手的殘忍、情人的溫柔,水小情雙手拆疊著衣襟,咬咬滑潤的唇,鼓起勇氣問了一句:「唐大哥,能不能把你面紗掀開,我要看看你真面目?」唐斬的眼睛有笑意:「哦?」很快地看了王寇一眼,王寇沒有表情,唐斬大笑道:「有什麼好看,我又不是唱弋陽彈餘姚的戲子!」又擠眉板著臉孔道:「可知道你們認出我樣子才後患無窮呢。」小情淡淡地道:「既然唐大哥不方便,小情也不會強人所難。」唐斬忽掀臉紗,向小情抱拳道:「咱們也算忘年之交了,別時總該以真臉目見你。」<br /><br />  水小情眼前出現一張臉孔,雖然堆滿了笑容,但可叵測其不笑時很威嚴,不是英俊,而教人心折,那眉心的痣跟整臉部配上去,像一顆發亮的發光的星。她稍微一怔,已聽唐斬道:「江湖風險多,各自珍重。」聲音從外傳來,外面風大,唐斬已去,場中只留下王寇和她。<br /><br />  唐斬離去的時候,王寇緊緊握著拳頭,良久,他緩緩走過去,水小情開始以為王寇走過來要擁抱她,她期待──但他不是。他過去自顧曲周胸膛裡,拔出了他的刀,他的臉被刀鋒映成慘青,他用兩隻手指,挾抹去刀鋒上的血跡。血染經他的手指。但那不是他的血,是別人的血。水小情看著他慘綠的臉色,試探的問:「你有心事?」王寇沒有立刻答她的話,他把刀鋒上的血跡擦乾之後,然後把刀口再在他衣襬上拭抹一陣,直至完全乾淨,才收入鯊皮刀鞘中。然後說:「他上次說『珍重』的時候,就殺了他要他『珍重』的人。」<br /><br />  水小情不明白王寇這句話的意思,她也不明白王寇的臉色為何這般凝重。外面轟隆一聲,打了一個悶雷。她聽見王寇沉聲道:「唐斬沒有說真話。他不殺你是因為你漂亮。」水小情心中一陣驚詫:真的嗎?一個冷血無情殺人不眨眼的刺客也會……?她忽然想到荊軻和夷姑的故事。但她嫣然一笑說:「唐大哥名動江湖,第一殺手,他這種人,怎會喜歡人?你在說笑。」<br /><br />  王寇忽然抬起頭來,水小情覺得他神色有異,想到王寇在唐斬面前承認害怕,便道:「你還怕嗎?──剛才我聽到你心跳好快。」王寇忽然大聲道:「我從來沒有怕過!」他虎地站起來,他對敵的冷靜在女孩子的面前一掃而空:「我騙他的,我要讓他低估我,他低估我,我才能活命,你懂不懂?」他咆哮。水小情腦中忽然掠過一些景象,很多年前,他因為一個人追求她,而挑釁對方,與對方動武起來,但是他輸了。但在當天晚上,他成功地暗殺了那人。不久後她向他提起此事,他憤怒,咆哮而去。從今以後,他們各在天涯江湖的陌路上獨渡……<br /><br />  王寇忽然平靜下來了,說:「沒事了,咱們離開這兒吧。」他想到她從前在眾多師兄弟追求中,獨挑上他的那天,是因為他在台上,擊敗了她的父親,她在台下罵他、啐他、踢他,而最後抱他、吻他,她佩服他,求他不要再難為她年老力竭的父親。外面淅瀝一陣雨急。水小情展顏笑道:「外邊下雨了……我們一舞弄得一身濕透,是幾年前的事了?」她說著,紅著臉。「嗯。」王寇望著外頭的滂沱大雨,道:「下雨了,小心暗算,雨是下殺手時的好庇護。」(上部完)<br /><br />  稿於一九八一年初流亡歲月中校於一九八七年七月作品譯成韓文連載期間</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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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者唐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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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殺人者的對白



  貝玄衣雖然並不是真的九次謀殺蕭佛狸不遂,還能逃出生天的殺手,但他的武功,絕對可以當得上一流殺手之列,他的鐵鏈巨斧,舞轉起來,連一隻蚊蠅也休想飛得進去。王寇的匕首,一寸短,一寸險,仍不斷地欺入搶攻,可以說是棋逢敵手。他倆若在平時交手,情況如何,沒有人知道,但這一戰,卻很快有了結果。蕭佛狸慘死的時候,貝玄衣馬上覺察。一個殺手殺人時當然是要集中精神,殺手出手,一擊必殺,絕不能耗費時間、精力的。一個好殺手更能眼看四面,耳聽八方。所以貝玄衣就「不幸的」看見蕭佛狸的死。而且更不幸的聽見了「廖碎」就是唐斬。這下他可謂「魂飛魄散」──王寇也立刻讓他真個的「魂飛魄散」。他殺了他。

  貝玄衣死的時候,蕭笑忽然拋下了劍,跪地叩頭:「饒命!」水小情不由得怔了一下。唐斬卻道:「饒不得,殺!」此語一出,蕭笑已撲起!蕭笑這一下,無疑是想抓水小情為人質,水小情退了三步,蕭笑正待再攻,王寇已迎了上來,蕭笑半空一折,掠出大門!就在這時,一聲怒喝,半空雷霆,電擊而下!蕭笑的上身雙手,已抓住了門,但下身已奔了出去,就在他開門掠出的剎那,他的腰已被凌厲的一斬為兩截!何等可怕的魔刀!何等厲害的人!──唐斬!

  唐斬執刀,緩緩回身,他紫色的臉紗依然沒有除下,第一句就問:「你怎麼知道我就是唐斬?」王寇這時摟著仍在驚惶中的水小情,卻淡淡地道:「因為我見過你。我認得出你的眼神。恰好,你的青記又在眉心,你眉有痣,部位相同,而我又不相信有什麼高手是憑虛而來的。況且,你殺紐玉樞那一刀,似曾相識,我畢竟曾見識過你的刀法。」王寇說話的語調鎮定、自信、冷靜,像眼前一切所發生的事,皆在預算之內一般的。可是水小情因緊貼著他,所以很明顯的感覺出,王寇摟她的手用力太大,握得太緊,而心跳得那麼快──就像那如春水拂過庭圃的夜晚,他們瞞著師父,在草地上,赤裸著,聽著彼此的心跳,那麼快、那麼劇烈……。可是王寇的樣子,卻似一點都不緊張,唐斬有一種逼人的魄力,使她現在所依賴的人的心跳加快?

  她是個好勝的女子,更是個好奇的女子。她很想上去撕掉這男子臉上的覆巾。唐斬哈哈大笑:「因為你認定廖碎就是我,知道我沒那麼容易死,所以蕭佛狸取得絕對優勢時,你根本不怕。」王寇卻搖頭。唐斬雙眉一揚:「你不承認?」他揚眉的時候,似乎感覺到額角下不舒服,便隨手擷去了那塊「青記」,現出了原來眉心的一粒痣。王寇道:「不是不承認,而是那時我怕。」唐斬忽然道:「你可知我在『燈籠』之役,為何讓你活著,還跟你談話,以致你可以隨時認出我的真面目?」王寇搖首道:「不知道。」唐斬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因為你奸詐,也因為你誠實。」

  「你忍心見八個同門身死,而不參與刺殺,是殘忍欺詐。」水小情聽到這裡,失聲道:「那一役……你沒有出手?」心中大感失望,卻感覺到王寇摟她肩膊的手,又緊了一緊。「但你坦白承認害怕,兩次都如此,也是你坦誠的一面。」唐斬的眉似兩道劍閘一般,往眉心的紅痣一鎖,冷沉地道:「也幸好你都承認,因為我根本就很清楚,你不是魏忠賢的密探,只是要用話來亂人心而已,你沒動手是因為你在還沒有把事情完全弄清楚之前,絕不妄動。因為那時你彷徨極了,所以反而故作鎮定。只不過……這兩個月來。」唐斬笑了一笑,那笑容有說不出的譏誚,又似自嘲:「你殺人處世,都進步得很快了,尤其是殺蔡狗王的一役,尤其漂亮。」

  王寇低首道:「殺蔡狗王的那一役,很少人知道是我幹的……這似乎……」

  唐斬哈哈笑道:「蔡狗王武功不高,但徒眾滿天下,若讓人知道殺蔡狗王是你,你今日連出門一步都成問題了!殺人就如做事,有的人做事,雷聲大雨點小,有的人做事,神不知鬼不覺;有些人殺了應該吹擂半天響,有些人殺了,最好不與外人說。拿今日時局來說,閹黨可恨,殺人如麻,但所謂忠臣良將,猶疑不決、婦人之仁,屢上彈劾,結果被魏忠賢肆行掠擊釀成大獄,他日縱得明君,恐怕忠臣也死光死絕,朝野精英無幾了吧?既不能行仁道,持明政,又莫能奈何執法,如不暫潛跡以存身,此所以楊左等『六君子』招滅門之禍因也!明哲保身,待機而起,也是做人的方法,而殺人如做人,都是一樣」。

  王寇很專注的聽著,又問:「我曾在『十字坡』斬殺萬里狂和千里痴,這一役較為滿意……」唐斬卻截道:「你這一仗,較為人知,但我認為盡皆模仿,缺乏了風格。每個人殺人,都有自己的風格;殺每個不同的人,也有殺那一人的特殊風格。」王寇急道:「可是……我先斬殺千里痴,再掃殺萬里狂,卻正是你慣用的手法啊。」「壞就壞在這裡。」唐斬搖頭道,「你是你,我是我,你學我,或我學你,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一個真正的宗師,一定要建立自己的風格。你膽子不夠大,但不輕易動手,一動手則得手,臨危心亂而人定,這些都正是你的風格。」唐斬傲然道:「我只向人學習,但從不模仿別人。因為我自己的最好。」

  唐斬意興風發,忽又問:「我這次也可以遲一些兒出手──只要我遲一點出手,你就死定了,你知道我為何要救你麼?」王寇搖搖頭。他還在回味著適才唐斬那番話的意思。「因為我知道好的殺手太少了,我在沒有殺顧曲周、蕭佛狸之前,已經在擔心,他們死後,沒有人可以再迫使我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刺客。」「所以我救你。」聽了這句話,王寇不知怎的,渾身都熱了起來。

  水小情禁不住問:「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殺蕭佛狸,又要殺顧曲周?」唐斬淡淡笑道:「一個女子,可以適合做一個刺客,因為容易使人不加防範,但要做一個以行動為主的殺手,是不容易成功的,你做得已不錯,但仍根本不能入流。」「顧曲周是東林黨必要時才動用的殺手頭頭,他甚受葉向高、黃厚素等器重,但一般來說,行動仍聽劉橋調度,劉橋是一隻腳踏兩條船的人,但真正身份,卻是魏忠賢手下的殺手,亦即是武林人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蕭佛狸,他見顧曲周坐大,為公為私,為名為利,都要把他幹掉,所以計誘我們來,圖一網打盡。他圖以一番言辭,換取座中信任,再借許顯純手下紐玉樞的莽撞,一擊而重創顧曲周……」

  說著向王寇笑道:「顧曲周說來是你所殺的。」王寇有些惶恐道:「那時我見顧曲周瀕死一擊,是萬萬不可能命中戒備全神的劉橋,便先殺了他,以取得劉橋信任,好反敗為勝。」「殺手原是賭徒本色,只不過賭徒的是錢,我們賭的是命,」唐斬似對王寇還真十分欣賞:「不要緊,你殺了顧曲周,別人也知個中恩怨,只要你活著,而且讓人感覺到你仍站在正義的一面,人們仍會為你喝采,你會聲名大噪。」王寇逮然放開摟水小情的手,問:「那你呢?你又究竟是誰?」

  唐斬微笑道:「我?劉橋是蕭佛狸,我是唐斬,唐斬是廖碎。」他笑著又補充了一句:「廖碎是個殺手。」王寇忽然厲聲道:「你是不是?」唐斬問:「是不是什麼?」王寇的臉色更緊張了:「你才是魏忠賢派出來監視蕭佛狸的密探?!」唐斬沒有作聲。一剎那,三個人站在三個方面,都靜了下來,像一個籠子裡有:一條老虎,一隻狼,一頭犬。

  唐斬終於笑了。「你說對了。」王寇的心沉下去了──他知道又免不了一場殊死戰,而唐斬目前是他心目中模仿的對象,他所贏不了的人。這一場賭注,別人已掀開了底牌,他已知道自己幾乎輸定了。「你只說對了一半──我是別人派來的特使,但不是魏忠賢,也不是許顯純。」「我原屬楊漣楊大人培攜引進,後來是葉向高大人的親信。蕭佛狸當日曾替許顯純逮捕楊大人的人,我殺他,也算是為死去的主人復了仇。現在葉大人也擬掛冠回鄉,魏忠賢必命蕭佛狸截殺,我先殺了他們,也算為舊主人報了恩,便是這個意思而已。」

  言罷,又抱頭望天,嘆道:「人生在世,該當作些驚天動地。泣鬼神,而又能以功名取富貴的事,才算夙願得償。」水小情、王寇均沒有說話,唐斬忽道:「我告訴你們這麼多,按照殺手慣例,殺人滅口。是免不了的事。但是我不會殺你們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可能是因為我喜歡你們。」唐斬大步跨出去,一面道:「你們兩個小子放心,你們很快很快就會在江湖上很有名、很著名起來,我門那時再碰面。」唐斬似乎很喜歡在臨走之前留下幾句教人銘刻於心的話,他的人已快走了出去,水小情忽然叫道:「唐大哥。」

  唐斬回頭,眼睛裡有一種殺手的殘忍、情人的溫柔,水小情雙手拆疊著衣襟,咬咬滑潤的唇,鼓起勇氣問了一句:「唐大哥,能不能把你面紗掀開,我要看看你真面目?」唐斬的眼睛有笑意:「哦?」很快地看了王寇一眼,王寇沒有表情,唐斬大笑道:「有什麼好看,我又不是唱弋陽彈餘姚的戲子!」又擠眉板著臉孔道:「可知道你們認出我樣子才後患無窮呢。」小情淡淡地道:「既然唐大哥不方便,小情也不會強人所難。」唐斬忽掀臉紗,向小情抱拳道:「咱們也算忘年之交了,別時總該以真臉目見你。」

  水小情眼前出現一張臉孔,雖然堆滿了笑容,但可叵測其不笑時很威嚴,不是英俊,而教人心折,那眉心的痣跟整臉部配上去,像一顆發亮的發光的星。她稍微一怔,已聽唐斬道:「江湖風險多,各自珍重。」聲音從外傳來,外面風大,唐斬已去,場中只留下王寇和她。

  唐斬離去的時候,王寇緊緊握著拳頭,良久,他緩緩走過去,水小情開始以為王寇走過來要擁抱她,她期待──但他不是。他過去自顧曲周胸膛裡,拔出了他的刀,他的臉被刀鋒映成慘青,他用兩隻手指,挾抹去刀鋒上的血跡。血染經他的手指。但那不是他的血,是別人的血。水小情看著他慘綠的臉色,試探的問:「你有心事?」王寇沒有立刻答她的話,他把刀鋒上的血跡擦乾之後,然後把刀口再在他衣襬上拭抹一陣,直至完全乾淨,才收入鯊皮刀鞘中。然後說:「他上次說『珍重』的時候,就殺了他要他『珍重』的人。」

  水小情不明白王寇這句話的意思,她也不明白王寇的臉色為何這般凝重。外面轟隆一聲,打了一個悶雷。她聽見王寇沉聲道:「唐斬沒有說真話。他不殺你是因為你漂亮。」水小情心中一陣驚詫:真的嗎?一個冷血無情殺人不眨眼的刺客也會……?她忽然想到荊軻和夷姑的故事。但她嫣然一笑說:「唐大哥名動江湖,第一殺手,他這種人,怎會喜歡人?你在說笑。」

  王寇忽然抬起頭來,水小情覺得他神色有異,想到王寇在唐斬面前承認害怕,便道:「你還怕嗎?──剛才我聽到你心跳好快。」王寇忽然大聲道:「我從來沒有怕過!」他虎地站起來,他對敵的冷靜在女孩子的面前一掃而空:「我騙他的,我要讓他低估我,他低估我,我才能活命,你懂不懂?」他咆哮。水小情腦中忽然掠過一些景象,很多年前,他因為一個人追求她,而挑釁對方,與對方動武起來,但是他輸了。但在當天晚上,他成功地暗殺了那人。不久後她向他提起此事,他憤怒,咆哮而去。從今以後,他們各在天涯江湖的陌路上獨渡……

  王寇忽然平靜下來了,說:「沒事了,咱們離開這兒吧。」他想到她從前在眾多師兄弟追求中,獨挑上他的那天,是因為他在台上,擊敗了她的父親,她在台下罵他、啐他、踢他,而最後抱他、吻他,她佩服他,求他不要再難為她年老力竭的父親。外面淅瀝一陣雨急。水小情展顏笑道:「外邊下雨了……我們一舞弄得一身濕透,是幾年前的事了?」她說著,紅著臉。「嗯。」王寇望著外頭的滂沱大雨,道:「下雨了,小心暗算,雨是下殺手時的好庇護。」(上部完)

  稿於一九八一年初流亡歲月中校於一九八七年七月作品譯成韓文連載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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