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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六未曾看過「笠懸」的射箭儀式。因此,當夜一回到房內,馬上從書架上翻找關於馬的書,他找到一本在舊書攤買的線裝書「馬事古要」,裡面儀式一項,記載「笠懸」的規定程序:
「笠懸的儀式不像流鏑馬那麼繁瑣,通常先到馬場中央立起靶的,騎馬者整裝預備,手戴皮手套(以防箭傷手),備妥了箭。然後按照順序繞馬場一圈,繞完後回到馬場中央按照順序射靶,若沒有順序的話則以分配箭的先後來決定順序。等大家全部射完後,一起回到馬場盡頭下馬,脫掉鞋子,取下皮手套,把箭放回箭袋,將馬牽到外面再回馬場中央,儀式完後就可離開馬場騎馬回家。」
讀到這裡大概了解笠懸是怎麼一回事。斗笠當靶掛在樹上,射手身穿古裝,備妥了箭,騎馬並用箭射下靶的。在這種情況之下,馬場上只需要馬和射手在場即可,服務員則在某地等候。這種工作敷島應該做得來。但是,還是有點放心不下。射手準備射箭時,萬一馬一驚慌,那可慘了。不過,還好有一天的彩排時間,可讓射手直接接觸敷島,他們應該能彼此適應。善六對這項新鮮的事感到興奮。安曇川町的日吉神社善六以前常經過,對它的狀況瞭若指掌。它是湖北最大的神社,臨近江口,俯視湖面,若從船上往上看將可看到這個神社的本殿、社殿、繪馬堂,自古是以祭禮聞名於世。
關於騎者,書上有以下的說明:
㈠騎馬者必須與馬保持平衡,讓繮繩的長度長到足以輕觸馬的嘴部,短到足以供控制之用。要不急不緩地控制繮繩。
㈡鞍下左右兩側各有一個「鐙」,皮帶長度可以調節,要適合騎者的腿長。上馬時,人站在馬的左側,先把左腳踏在鐙裡,然後一使勁,挺直左膝,右腿就跨過馬的後背,就騎上馬了。如果要向左轉,只要收緊左側繮繩,馬頭自然會左轉,身子也要跟著轉彎,若要向右也是如此。
㈢在祭禮上的用馬,繮繩長度要比平常短才好駕馭。
善六退伍時,中隊事務所的士官免費送他的鞍橋、鐙、韉、馬滑子、提絆、項纓、肚帶等馬具,都收藏在馬房旁邊的木櫃裡。他將這些沾滿灰塵的馬具重新拿出來,仔細地擦拭洗濯過後,擺到自己的房間。這些東西善六根本沒有用過,所以看起來還很新,善六再用抹布擦鞍橋、鐙,擦完後,閃閃發亮跟新的一樣。善六想像敷島戴上這些道具,再加上神社給的裝飾品、圍兜、耳飾等,那將是多麼華麗雄偉啊!對馬而言,這一天可是牠最受矚目的一刻啊!當初撫育敷島那位住在越前大野蓮花田的農家一定對牠懷有崇高的期待。同樣被選上軍馬,總希望牠能當軍官的坐騎,才顯得出這匹馬的英姿。誰知道敷島一到伏見,竟被淘汰做輓馬,從此以後就得拖著車輛載貨,對馬來說真是不幸的遭遇。而善六的召集令上若不蓋上馬的印章,或許他可以當一名輜重兵。
不過話說回來,善六個子那麼小,如同小孩一樣,大概也沒指望能騎在馬上當個威風凜凜的軍人。善六自己也很清楚即使一開始他是輜重兵,到最後一定會被淘汰當馬卒。不過,敷島跟其他的馬比起來,不但體格健壯、背脊堅挺、毛色容貌出類拔萃、個性又溫馴,為什麼士官不選牠當座騎呢?到底是什麼原因讓牠被淘汰成輓馬呢?善六左思右想都猜不透。或許冥冥之中注定被淘汰的溫馴駿馬跟馬卒善六有一段深厚的緣分吧!善六整理完馬具後,離開房間來到馬房,靠近木柵,看到敷島還沒睡著,口裡含著幾根乾草,牠也朝善六這邊望著。
「敷島啊!你快出頭了。五月十五日我帶你到安曇川的日吉神社,你要當神馬喲!這是你這輩子最拉風的一天喔……。」
善六說著。敷島輕輕地甩著尾巴,眨眨眼看一下主人興奮的神情,將臉朝向水桶,咕嚕咕嚕地喝了二、三口水。
昭和二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安曇川町青柳的日吉神社舉辦的節日慶典活動,熱鬧非凡。前面提過,韓戰爆發後,帶動了日本軍需工業,一些承攬生意的中小企業大獲其利。而近邊一帶受到建築業熟絡的影響,木材生意興隆旺盛。因此,兼營農林漁業的湖北近邊農家,個個財源滾滾,賺了不少錢,每一家都爭相購買洗衣機、烤麵包機、電風扇等電器用具,甚至還彼此炫耀比較。神社本殿前的廣場旁邊,搭著剛巡迴東南亞一周表演回來的木下馬戲團的帳篷,還有幾座表演野台戲的臺子。參道二旁,搭著「洋片」「柏青哥」等帳篷,再加上一些流動攤販,共有五十幾個攤位並排著。遠從大津、長濱來的遊客相當多,整個神社四周顯得相當熱鬧。捶鼓喧霄,更襯托出節慶的熱鬧氣氛。
類似流鏑馬的笠懸儀式將在上午十時舉行,不過,善六在前一天就到神社了,他讓敷島待在神社為他們準備的臨時馬房裡休息。其他還有三匹馬參加這次的慶典活動。這三匹馬一樣是軍方賣給民間的軍馬,牠們分別來自匹田村、敦賀、柏原。由於這次偶然的機會,善六才得以結識其他地區的馬主人,他彷彿碰到了知己。匹田村的馬夫名叫劍持貞七,他在戰爭結束時從敦賀粟野的連隊裡買下這匹馬。匹田村位於敦賀和湖北的木之本中間,從前是以產繭出名,所以這匹馬主要是用來運桑葉、繭,若在非產繭季節,則運送木材到敦賀。總之,這匹馬是載貨用的馬,一家四口就靠馬維持生計。來自敦賀的男子名叫熊井明夫,他跟年過四十的劍持不同,年輕俊俏,大概只有二十七歲左右。聽他說馬也是從粟野的連隊買來的,只因為自己從小愛馬,父親就買馬給他養,讓他訓練騎馬術,所以他的馬從未拖過貨物,完全是當寵物來飼養的。來自柏原的男子是一名農夫,名叫槙田由造,年約三十七、八歲。這匹馬原先的主人是從岐阜的軍隊中買來的,他死了之後把這匹馬讓給槙田,這匹馬的工作是犁田和馱貨。
善六跟這三個人彼此介紹自己的經歷和暢談馬經,覺得這段時間過得特別愉快。敦賀的馬全身漆黑,鼻刺毛是白色的,全身梳理得乾淨漂亮,牠比其他三匹馬顯得出類拔萃。柏原那匹農耕馬跟匹田那匹運繭馬都和敷島的毛色一樣是紅棕色的,不過,馬相迥然不同。總之,為了這一天,代表神的男子將身穿古裝,架弓射白羽毛箭;而且大家在二、三天前就仔仔細細地梳理過馬,每一匹馬都顯得容光煥發。不過,柏原的馬眼睛似乎有點毛病。善六問馬主原因,聽說二、三天前小孩在牠旁邊玩球,一不小心球打到馬的鼻樑,獸醫說球上的砂進入馬的眼睛,所以變成這個樣子。善六想起他常帶敷島到學校去當教材,每當有人靠近,或是通過操場時,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護著敷島,唯恐牠受傷害。
敦賀的熊井養馬純粹是為了好玩,若有餘力,他一定會再買其它的馬來養。善六跟這位公子哥兒有點格格不入,反而跟匹田村的劍持、柏原町的槙田較親近。不過,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是其他三個人在軍中根本沒接觸過馬,他們跟善六不同的是復員以後務農才開始在村中養馬。他們一聽善六原本是伏見四十三部隊的輜重輸卒時,三個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許他們心裡都在想這個三寸丁,看起來又寒酸的男子若能當兵,除了當輸卒之外還能當什麼兵呢?這時,槙田由造說:
「那麼你從軍中時代就靠這匹馬過活了呀!喔!真虧你受得了。」
其他兩個人露齒一笑。善六覺得有點受侮辱,但是,再怎麼不愉快也得忍耐,畢竟這個烙印終生都洗不掉,何苦為了它跟人家過不去呢?一般有馬的人都很忌諱人家說他是輜重輸卒,這對人家是一種侮辱。為什麼同樣是人,日本人卻要把人分成這麼多類呢?軍中最會製造差別待遇,為什麼當步兵、砲兵等兵種就值得大吹大擂,只有當輜重輸卒的要三緘其口呢?而善六對這種不公平的待遇,除了忍耐還能怎麼辯白呢?
十點一到,善六等人帶著裝扮華麗的馬進跑馬場。四位騎士這會兒也換上傳統禮服,盛裝等待儀式開始。騎敷島的男子是水泥工廠社長的長男,他是副社長。在彩排時有人介紹他是安曇川町的多額納稅者,臉長長的,鼻子有點扁,大學時代曾騎過馬,因此,善六對他的技術很放心。副社長身穿白衣,外披外褂,腰上結著細結,下垂小綢布,裙褲上滾著金邊刺繡,裙襬紮著細帶,腳上穿著嶄新的草桂和白襪。頭上的髮髻紮著白結,這身裝扮,看起來就與眾不同,英挺威武。從前的人大概都是這身裝扮來享受流鏑馬、笠懸的樂趣吧!善六過去雖然看過這類慶典活動一、二次,但是帶著敷島參加慶典儀式還是頭一遭,他心裡興奮得不得了。不久,太鼓聲響徹雲霄,神社境內的人陸續往跑馬場移動,大家圍著圓圈,大概有上千人左右吧!小孩們跨上迴廊的欄桿,女人們背著嬰兒,年輕人爬到樹上,大家都挑了一個最好的位置欣賞笠懸儀式。鑼鼓聲夾雜著附近木下馬戲團的音樂聲,整個氣氛顯得熱鬧非凡。
當儀式開始進行時,圍觀的群眾更是喧囂助興。第一位上場的是騎著匹田村劍持的馬的男子,當他正移動馬朝堂前櫻樹上的菅笠準備架弓射箭時,劍持的馬因感染人多的氣氛,而舉起前肢嘶嘶作鳴,頭不停地晃動,差點把騎士摔下馬,騎士連忙勒緊繮繩駕馭馬。這時圍觀的群眾一陣嘩然,尖叫聲不絕於耳,更加引起馬的慌亂。匹田村的劍持趕緊跑去安撫馬。騎在馬上的年輕人叫嚷著:「慘啊!這樣我怎麼射得準呢?」
說著說著,他還是硬著頭皮照彩排演練的方式將箭射向斗笠。箭射到櫻樹後,軟弱無力地落下。群眾哄堂大笑。隨後上場的是騎柏原槙田的馬的男子,他被先前的景象嚇到了,要槙田拉著馬陪他出場,馬因而不慌亂。可是,雖然他架勢十足,箭還是偏離斗笠落到地面。接著騎著敦賀那匹黑馬的中年人上場,由於馬有點失常,所以也射不準。
敷島最後出場,旁觀的群眾看到先前三個人都失敗,難免對最後一位上場的人懷著相當大的期待。善六緊張得快窒息了,他本來想隨侍在旁,繼而一想既然這個副社長在大學時代參加過騎馬社,對他的騎術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所以安心地在馬場角落看熱鬧。敷島慢慢地走出場,騎士面向神殿行禮完畢後準備射箭。善六看到敷島雄糾糾氣昂昂地站立著,心中得意不已。圍觀的群眾靜靜地注視這匹馬,似乎覺得牠與先前的馬迥然不同。敷島沉著的表現令善六十分訝異。總之,當副社長架上弓箭瞄準斗笠,準確地射中斗笠中央時,群眾的歡呼聲似乎要震斷大杉樹,在座的宮司、神官、女官也鼓掌叫好。
(啊!我的敷島!大家都在為你的表現歡呼!別不好意思!讓大家好好地欣賞你……)
善六眼頭一陣熱,他高興得都快掉下眼淚。
(幹的好!幹的好!)
善六緊快跑過去牽敷島。
自從善六讓敷島參加日吉神社的笠懸流鏑馬儀式後,一直到隔年的春天,每當湖岸附近的神社舉辦慶典時,一定找善六幫忙。或許是因為敷島在日吉神社的表現非凡,每個人都替牠宣傳的關係吧!善六也認為參加慶典的馬一定要儀態非凡,不過,不管儀態多麼英挺,若個性暴烈,容易在群眾面前失態,那也是派不上用場的。日吉神社的神官們對善六那匹紅棕色的馬讚不絕口,逢人便稱讚牠是一匹溫馴又威武的馬,因此每逢慶典,一定到善六家借敷島。不論是流鏑馬、走馬、抬神輿等儀式都需要用馬,有時宮司、神官等也需要騎馬舉行慶典。善六在他的筆記本上記載著從昭和二十七年到二十九年間敷島參加的神社慶典儀式:
太郎坊祭 八日市市小胎町 阿賀神社
講秋祭 板御幣渡御 愛知郡愛東町妹 春日神社
管絃祭 神輿渡御 蒲生郡安土町東老蘇 鎌宮神社
山祭 八日市市大森町 大森神社
大頭之鏡餅 每九年舉辦一次的祭典 伊香郡余吳村小原 春日神社
弘川祭 高島郡今津町弘川 阿志都彌神社 神輿渡御、流鏑馬式、走馬式
牛之祭 高島郡安曇川町常盤木 三重生神社 頭人子之渡、流鏑馬式、走馬式
帶掛祭 蒲生郡龍王町山之上 津島神社 神輿渡御揮薙刀神事
約略有八個祭禮儀式常找善六去參加。善六牽著敷島走遍湖岸一帶每個角落,他們成為神社最受歡迎的人物,每逢祭禮他們必定列席參加,而敷島常常不負眾望地表現出色。因此,敷島免除了載運木材、石材等馱馬、輓馬的粗活,也擺脫了蹄葉炎、蹄痛、疥癬的苦惱,重新開創另一項輕鬆又出風頭的工作。
有時敷島出任馬事儀式的神馬,這時牠身上披戴的裝飾品非常華麗;有時牠成為神官等的坐騎。神官宮司往往是由當地聲譽卓著的人或是陸軍中將等人來擔任,巫子則化妝得花枝招展,像女演員一樣,而美少年則風度翩翩盛裝出場。當這些人騎在敷島背上時,敷島竟顯得比平常英姿煥發,眼眸清澈,毛色光滑潔亮,連善六自己都忍不住沾沾自喜。每當要參加神社祭禮時,善六都會穿戴整齊,結上領帶,叼根香煙牽著敷島昂首自得地朝神社走去。每當村人們看到離開桑田、渡過大橋的善六時,都停下手邊工作,竊竊私語地談論:
「這傢伙真不得了啊!太太逃了,還那麼悠然地靠一匹馬過活。」
善六帶敷島到神社的心態,除了得意之外,還夾雜著炫耀,當然比擁有時子更值得高興。
湖北一帶的人只要一提起「善六的馬」,幾乎都知道就是那匹常扮演華麗神馬的紅棕毛馬。他們對敷島都懷著敬畏和好奇。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繽到二十九年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