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反擊──1
1
智美在冰鎮過的杯子裡倒入啤酒。是罐裝的。對竹內來說,在自己家裡一罐啤酒正剛好。如果再多喝一點,他馬上就會睡倒,智美最討厭這樣。
竹內注意到春香不在,問道:
「春香呢?到哪裡去了?」
「去補習班了。現在正在衝刺嘛。那孩子,好不容易終於有點想用功了。」
智子把晚飯燉肉拿去熱,一邊說。
「可是已經九點了!」
竹內對智美習以為常的口吻有點不滿。
春香是高中三年級,正為了明年春天的大學考試加倍努力中。她不太有時間跟竹內說話,也幾乎不曾一起吃飯。
智美把燉肉和沙拉端上桌,說:「我想她應該快回來了。」
「她常常都是這麼晚嗎……」
「是啊,我都做了三明治讓她帶去吃。」
「真辛苦。就算是這樣,每天都這麼晚也是個問題。」
問題──話是沒錯,但是卻沒有解決之道。春香也在與考試作戰。竹內只能默默地在一旁守護。而且,不知不覺間,家庭就在他缺席之間緩緩地流過了時光,竹內感到悲哀。
一直把心思都放在銀行的話,總有一天會被家人拋棄。岡村也是在和家人分離之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
他想起岡村手握著家人照片而死的情景,岡村的臉置換成自己的臉。
「你最近有點怪怪的。岡村死了之後,是不是有什麼掛心的事?」
智美把罐裡剩下的啤酒倒進杯裡。
竹內沒把跟進藤三人進行的事告訴智美,智美只是以她的觀察為竹內擔心。為好友之死,他曾經表現出那麼強烈的憤怒。智美了解他的性格,因而憂慮竹內會不會鑽牛角尖。
竹內默默地飲著啤酒。
「岡村實在死得太淒涼了。為什麼他會死呢?每次我想到這裡,卻得不到答案。只有滿肚子的問號。那麼朝氣蓬勃的人,怎麼會死了呢……」
智美臉上暗淡下來。竹內靜靜地看著智美沉鬱的臉,自言自語似地說:
「智美……如果我現在把銀行的工作辭掉,妳覺得怎麼樣……」
「怎麼突然提到這種事!」
智美驚訝地睜圓了眼睛。大大的眼瞳似在探查竹內的心。
竹內笑著說:「我只是隨便問問,別擔心啦。」
「岡村在那種方式下死了之後,我就擔心你會不會有什麼不對勁。果然,你真的在考慮這種事。……」智美滿臉憂心地望著竹內。
「沒有啦。沒事。我只是問問而已。」竹內用力否認。
「你會考慮離職,是不是跟那天半夜打電話來求救的早川小姐有關?一個女人來了電話,你就立刻飛奔出去,而且到好晚都沒回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抱歉,讓妳擔心了。」
「那位小姐說,她遭到襲擊,對嗎?公關部的小姐為什麼跟你扯上關係?我心裡焦急得不得了,一直想開口問你,又不敢問。雖然我是相信你的……不過,你該不會是有了外遇吧?岡村死後,所有的事都變得不對勁了,連你也是……」
智美一口氣說完這些,眼淚便潸然而下。竹內雖然生活一切如常,但在智美的心中卻背負著很大的負擔。
「岡村死了之後,我真的有什麼改變嗎?」
智美紅著眼眶說:「變得可多了。半夜一個人自言自語,問你什麼,你都心不在焉。晚上晚歸,還突然跑到女人家裡……。而且……」
「而且……?還有什麼別的嗎?」
「我還接到無聲電話,或問你在不在的電話。這很讓人心急啊。春香也說感覺毛毛的,跟著我緊張起來。」
「無聲電話……?真的!」
智美拿手帕擦去眼淚說:
「真的。抱歉,在你面前哭了。一擔心眼淚就忍不住流出來。」
無聲電話這件事,他是第一次聽說。會是誰呢……?
「居然有無聲電話……」
「我想再擔心也沒有用,所以就沒告訴你……。是三天前打來的。那天你還沒回家,大約是晚上九點左右吧。我接了四次左右哦。每次一接起來,對方就馬上掛斷,只發出令人發毛的笑聲,好像漏了風的聲音。你有沒有什麼印象……」
竹內用手支著頭,又掩住臉,大大地嘆了口氣。襲擊由里的那個人據說也是發出可怕的笑聲。應該是同一個人吧。
「我沒印象。但是好像跟上次闖入早川小姐家的人很像。」
「為什麼傷害那位小姐的人會打電話到我們家呢?」
「我也不知道理由,不過可能跟我正在進行的事有關。」
「不能告訴我嗎?你跟早川小姐又是什麼關係?」
智美神色凝重地望著竹內。
「抱歉這事一直瞞著妳。本來是不想讓妳太擔心。既然有了誤會,我還是解釋一下。」
竹內注視著智美。智美的眼神也轉為認真,專注地聽著。
「岡村死的時候,我氣得渾身發抖。那傢伙是被銀行殺死的。尤其是中村常董背叛了他,所以他才死的。於是我直接找上中村,跟他槓上了。」
「你真的跟他槓上?……你說了什麼?」
智美大為震驚,眼睛睜得大大的。
「嗯,中村常董在當分行長的時候,我就因為某件貸款案,與他有點磨擦。」
「結果呢?後來怎麼樣?」
「跟常董槓上之後,我心想,我當薪水族當了一輩子,雖然人生算不上輝煌,但應該就此結束了吧。這時候進藤、佐佐木和早川等夥伴出現,大家認為既然如此,不如把中村拉下台,讓大家能過得輕鬆一點。」
「簡直不敢相信……」智美喃喃地說。
竹內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中村等人從事舞弊的事實都說了,也解釋由里的加入,是因為她雖是公關部的女職員,但對銀行的女性綜合職待遇不滿,所以才加入對抗中村的行列。
智美一邊點頭,靜靜地聽著,然後一臉憂愁地問:
「整個銀行都捲入舞弊事件,不就像某家銀行一樣嗎?這會引起多大的波瀾啊。」
「是否涉及舞弊,還不能下定論。只是我們覺得有問題。」
「那……那份調查到的資料,你打算怎麼用呢?你……」
「所以我才煩惱啊。大家認為不論發生什麼事,都想用那份資料改變中村獨斷經營的現狀。就是拿它當作證據,來逼中村下台。這麼一來,冷血的裁員計畫也會中止吧。但是,如果我們公然的行動,中村的人一定也不會坐以待斃。就像早川小姐受到威脅一般,他們一定會正式地打擊我們。說不定連妳也會受到波及。」
「但是,如果這樣下去,岡村的冤屈就得不到平反……」
「妳說的沒錯。只要一想到岡村的不甘,就想為他做點事……」
「老公,如果被銀行盯上的話,你會打算辭職吧?」
「這並不是我想不想辭……到那個時候,可能是非辭不可吧。」
智美抱著雙臂,仰頭回了一聲:「嗯。」
「如果辭的話,妳怎麼想?我說真的。」竹內問。
「我們家的家計全都靠你,要我說真話的話,我會希望至少在春香大學畢業前,你不要輕舉妄動。」
「一般都會這麼想吧。以前妳不是說,我如果不想做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辭職嗎。」
「雖然是以前說的,不過我的想法一直沒變。我不願意看到你每天為了我們母女,去做你不喜歡的工作。你想辭就辭吧。不過……」
「不過什麼?」
「我也跟平凡人同樣煩惱哩!」
智美促狹地笑了。剛才的沉鬱表情一掃而空。看來她已諒解了由里的事。
玄關的電鈴響了。是春香。晚上九點二十分,自動門鎖旋開了。
「回來啦。怎麼樣?」
智美看著春香的臉問。
「普通啦。」春香回答。她說的是補習班的測驗。
「回來啦?」
「爸爸,你已經回來了?真稀奇。怎麼了?裁員?」
竹內苦笑說:「說甚麼傻話。為什麼爸爸早回家就是裁員?」
「要不要吃晚飯?我做了燉肉哦。」
「我要、我要。」春香回答。
春香坐進椅子,見智美才把燉肉放進盤裡,便迫不及待地拿起湯匙說「開動」。
竹內喝著智美幫他倒的茶,一面望著春香。他感到心情愉悅而平靜,深深地感受到,有了家庭實在不容許他任意妄為。由里和佐佐木都是單身,所以不了解這種心情。進藤有妻有子,應該會跟他有相同想法,但……
「欸,爸,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春香停下手邊的動作,看向竹內。
「好啊,問什麼?」
「我想不念大學,去找個工作。這樣不行嗎?」
春香若無其事地說起這事,她神色淡然,看不出一絲變化。竹內急忙放下茶杯,在洗盤子的智美也關上水龍頭。一時氣氛緊繃。
「妳在說什麼?春香?」智美回頭問。
「我再說一次。我不想考大學,想去找份工作。」
「找份工作說起來很簡單,但妳打算做什麼呢?」
「我一直在想,不如去當個美髮師吧。我跟朋友聊天的時候,她問我,讀了大學以後想做甚麼……我在小學的時候,就曾經在作文裡寫想當一個美髮師,把媽媽的頭髮弄得更漂亮,所以……」
「媽媽的頭髮不用妳費心,還是好好用功考上大學吧。現在沒念大學的人,什麼事都做不了。」智美很明顯有些生氣。
春香的成績並不差,一直都在前段。老師也說上榜沒有問題。她的個性乖巧,也不曾叛逆,就智美的角度,冷不防的這番話實在令她十分困惑。
「媽是覺得大家都上大學,所以不贊成我嗎?」
「原來春香想當美髮師啊……」
「老公,你可別跟她一起唱反調哦!」
智美朝竹內瞪了一眼。
「我並不是贊成。只不過我很高興,春香開始自己尋找自己的路。她已經到了這種年齡了呀。」
「像爸爸那樣在大公司工作,我覺得太辛苦了。而且,爸爸的朋友岡村,不是因為被降職後死了嗎?所以我覺得與其到公司上班,不如自己學會一技之長比較好。」
「春香說的沒錯,在公司上班的確非常辛苦。但是喜悅也很多。而且等妳出社會的時候,女性活躍的空間會比現在更大。從這個層面來看,你可以為自己的人生編織更大的夢想。為了想學一技之長,到美容學校去學習當美髮師也行,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去學當工匠,或許他們的想法也跟妳一樣。但是,爸爸覺得,妳還可以再好好想一下。上了中學升高中,上了高中升大學,這種必須和其他人步調一致的社會,我認為並不是全對。但是,你不必現在就決定要走美髮師這條路。上了大學,再多念點書,如果還是覺得想走這行,到時候再去做也不遲。」
竹內緩緩地說著,春香靜靜聆聽。
就在不知不覺間,春香已經長大了,她已經是個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的大女孩了,這讓竹內感到很放心。
竹內想起自己的從前。大學畢業,進入大榮銀行。如果有人問起「你的志向是?」他什麼也答不出來。他進銀行並不是為了追求什麼偉大的夢想,只是在數得出來的職業中湊巧選擇了銀行。但是,進入銀行之後,他賣力地工作,一轉眼已經過了二十幾年。他從沒有迷茫過,覺得自己還滿適合當銀行員的。而且朋友和主管都很照顧他,沒有任何不滿。然而現在,他卻失去了方向。朋友的死,上司離開,這個地方失去了人性、如同沙漠一般。在社會成長期選定職業,他這一代或許是最幸福的一代。所以,看到春香想跳脫,他又能提供甚麼樣的建議?他能說的只有一句話:我會努力幹下去,所以妳也要努力。只能這麼說而已。
「我會再想一下。謝謝爸爸。自己的事得自己決定才行。」
春香用清晰的口吻說。
「是啊。那是妳自己的人生啊。爸爸會支持妳的。」
竹內大大地點點頭。他看向智美,她的臉色也和緩下來。
「我去洗澡,等下還得再復習。」
春香倏地站起來。說了一聲「我吃飽了」便消失在自己的房間裡。
客廳裡只剩下竹內和智美,空氣中還殘留暴風雨過後終於平靜下來的氣氛。
「只能盡力而為吧。」
竹內冒出這麼一句,宛如是自言自語。他說的是自己的事,還是春香的事,連自己也不知道。
「是啊。那就盡力而為吧。家裡畢竟就我們三個人。」
智美回答。雖然仍然懷著憂慮,卻不再暗淡。
2
榮信用金庫的總行位在西新橋。那是面對日比谷大街的一棟大樓,五層建築,一樓是營業部,二樓以上是總部。
榮信用金庫是隸屬於大榮銀行體系,東京都內共有二十家分行,規模有資金量一千億圓。理事長等等高層主管大半都是從大榮銀行調來。電腦和票據交換等業務,也仰賴大榮。
「請問你們行長在嗎?」
進藤向總行營業部的服務台詢問。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一位?」
服務員問道。
「我是國稅局的調查員。」
進藤打開黑色手冊,出示附照片的識別證。服務員緊張起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遇到國稅局的調查員。這下子可不能失禮。他左右張望,希望能向誰求助。
「請、請等一下。我現在馬上去請他出來。」
服務員向大廳跑去。
為了調查N企畫交易帳戶的動向,進藤不斷思索取得榮信用金庫資料的方法。想來想去,終於決定假扮國稅局的調查員。銀行有義務向國稅局或警察提供顧客的資料,而不會被追究違反守密義務。雖然明顯是偽稱官名的犯罪行為,但進藤相信自己不會被識破。
國稅局到特定公司進行調查時,約為兩人一組,出示識別證,再提出調查證。進藤從以前在現場工作的經驗,得知這種情況。銀行的人因為害怕國稅局,根本沒有人敢仔細檢查其身分。
進藤拿駕照當參考,假造了一張識別證。為了讓它更逼真,還把它插進類似警察手冊的黑色皮夾中。而調查證,他從大榮總行營業部取得了實物影本,再把它加工。
「金融機關存款等調查證」是國稅局稽查銀行帳戶時一定會攜帶的文件。上面詳列了稽查對象的名字與地址。當然,這次的對象是N企畫,地址在新橋。
「為調查所得,本次行動有必要調查符合右列人士(包含存戶名義不同,但認為與右列人士一致者)及附記各號者之存款等與相關銀行交易,特此證明。」調查證上說明調查目的之後,還有負責調查的大藏事務官海野公明的簽名。
進藤把服務員騙過之後,心頭鬆一口氣。雖然有些戰戰兢兢,但還是大膽做下去。他站在服務台一會兒時間,服務員帶了一名男子過來。
「我是總行長草川。今天辛苦您了。」
草川客氣地向他招呼。
進藤自報姓名說:「我是國稅局調查員海野。」
「今天需要我們做什麼樣的協助呢?」
「是這家。」
進藤取出調查證,盡可能保持威嚴的態度。
「叫做N企畫?」草川確認著說。
「我想看看這家公司的帳戶動向。能不能請你準備微縮影片?還有閱讀機。」
微縮影片是記錄銀行帳戶的工具。
「我馬上為您準備。請到二樓會議室使用。」
「謝謝。」
「大概需要花多少時間?」
「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我們調查員是接受總部的指示行動,所以調查結束後,還要等待總部的指示。」
「您說的是,您說的是。」
草川謙卑地深深鞠躬。
進藤在草川的引領下走進會議室。四周的行員全都面露警戒地看著進藤。雖然國稅局的調查員到銀行來,就表示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以銀行員的性格來說,只要不同身分的人來到銀行,就會立刻喚起他們的警覺心。進藤雖然跟他們是同行但現在他用了國稅局調查員的名號,就真的散發出不同的氣味。
「微縮影片和閱讀機都準備好了,旁邊還有文具,請您慢慢調查。如果有什麼問題,請不用客氣,立刻跟我們說。」
「謝謝,我會盡量不打擾到各位的工作。」
進藤沒想到會這麼順利。他來之前發過誓,若沒把國際和平研究所到N企畫間的資金流向搞清楚,絕不回家。他在第一線工作的時候看過幾次國稅局官員的調查,一向都是如此。沒有人懷疑過他們的身分。說不定以前也有別的傢伙用這種方法盜取銀行的資訊。
進藤將影片插入閱讀機,畫面映出密密麻麻的數字。他已知道銀行將貸款撥入國際和平研究所的日期,當天,會有匯款進入N企畫?大榮銀行撥入國際和平研究所的貸款,其中的一部分流入N企畫,而N企畫再流入中村的帳戶。這是貸款的後謝、報酬、侵占公款……
進藤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裡獨自讀著資料。
微縮閱讀機上列出無機質的微小數字,這些數字裡隱藏著什麼?它們傳遞出什麼樣的訊息?這又會如何改變大榮銀行、進藤和竹內等人呢?
進藤默默地瞪視著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