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反擊──2
3
「山城小姐、山城小姐。」
副分行長急著找她。會是什麼事?難道上次簽報書的影本被發現了?
深雪心裡忐忑起來。
「有什麼事嗎?副分行長。」
「櫃台那邊人太多了,妳過去支援吧。」
「我嗎?我會出錯哦。」
「妳開什麼玩笑,妳是老鳥了耶。這裡有甚麼事妳不會做的?」
「是是是。反正我是救火隊。」
深雪作出不太高興的表情,但是每次有麻煩的時候都找她去支援,她也並不覺得討厭。
深雪的主要工作是處理貸款方面的傳票文件等事務,但像今天來行的客戶太多,櫃台出現擁擠人潮時,她也會支援一般存匯款的工作。雖說是支援,但並不輕鬆。她必須應付不斷上門的客戶。
深雪快速地把手邊工作整理好,從二樓的營業室下到一樓。櫃台已經被等候的顧客占滿了。
最近由於可以用現金自動提款機,也就是簡稱ATM的機器存提款,也可以做定期存款,所以到銀行的客人有百分之八十都使用機器。不過,還有百分之二十的客人因為繳稅或大筆匯款而不使用機器,他們還是會臨櫃辦理,所以櫃台還是一如往昔的忙碌。
「歡迎光臨。」
深雪向客人報以笑容,但等待叫號的客人們卻回以一張撲克臉。
「一百七十五號的客人……」
電腦語音報出客人的號碼。第一百七十五號客戶站起來,走到深雪面前。他穿著黑色的皮大衣,頭戴棒球帽。帽子的標幟是大聯盟的洋基隊。
男子沉默地把存摺和取款單交給她。
「您是要提領五百九十萬圓。」
「……」
「請問是領現金嗎?全部都用萬圓鈔嗎?」
男子默默地點點頭。
乍看那面孔,像是東南亞地區的人。最近銀行的櫃台經常看到來自各個國家的客人。不是他們有偏見,但這種現象也伴隨著許多問題,像是用偷來的存摺提款,或在無人銀行區域搶劫等,非法滯留的外國人犯罪事件不時發生。總行和管區員警經常要他們注意外國人。
終於,幾天前隔壁的銀行出事了。
一位老人在自動提款機前提款時,背後一個態度親切的外國人用日本話對他說:「你的錢掉了。」老人說了聲謝謝,同時把視線轉向腳邊。他的目光只離開領出的現金幾秒鐘,外國人便從老人手上搶走那些錢,飛奔而出。「抓小偷!抓搶匪!」老人大叫,但是為時已晚。這種事經常發生。
深雪用懷疑的眼光看向棒球帽男子。那人似乎被深雪看得不自在,轉開了視線。
有點可疑。還是小心點好。
深雪帶著戒備取過存摺。
咦,這不太對勁。搞錯了。這不是她們銀行的存摺呀。圖案設計很類似,但卻是榮信用金庫的存摺。
榮信用金庫和大榮銀行是兄弟關係,所以標幟圖案和存摺設計都很類似,因此常有客人搞錯。
深雪必須對男子說明「存摺搞錯了」。她抬頭向男子露出微笑。
「很抱歉,這不能提款。」
男子的表情瞬間凍結了,微黑的臉龐上有深深的雙眼皮和漆黑的眼瞳。
「為什麼?」男子問。不安浮現在臉上。
「這本存摺不是大榮銀行的,而是榮信用金庫的。」
深雪出示存摺,慢慢地向他解釋。
「還給我!」
男子突然大吼一聲,向深雪伸出手去。深雪被那隻手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把存摺護在胸前。
「還給我!」
男子想從深雪手上強行搶過存摺。
「啊──!」深雪尖叫起來。男子被尖叫聲嚇到,狠狠瞪了深雪一眼,然後轉身朝門口疾走。周圍的客人也對男子的行徑做出防備的姿態。
「發生什麼事?山城小姐。」
課長急奔過來。
深雪打著哆嗦說:「快,快叫住那個男人。」
課長看到深雪害怕的樣子,立刻要大廳的警衛、服務員「阻止那個男子」。大廳警衛在那男子走出大門時叫住他。
突然「咚」的一聲巨響,大廳響起一陣尖叫。深雪聞聲一看,大廳警衛被那男子撞倒,身體撞上大門的玻璃。
「你要幹什麼!」
大廳警衛大聲叫道。這時,男子衝了出去,大廳警衛掙扎起身,追趕那男子。課長也跟在後面追。
深雪把櫃台交給其他行員,回到營業室定定神。但是身體還在顫抖。男子銳利的眼神印刻在她的眼裡,讓她對櫃台感到有些恐懼。深雪用雙手掩住了臉。
「妳還好嗎?」
一個溫柔的聲音讓她抬起頭,是淺見。
「謝謝,好像不太好……」
「不過,幹得漂亮。最近用偽造印鑑盜領存款的情形很多。這下子總裁都要表揚妳了。」
「別取笑我了,淺見先生。我真的嚇到了呢。而且他不是偽造印鑑。」
「不好意思。我本想來安慰妳的。……妳說不是偽造?」
「他是用榮信用金庫的存摺來提款的。我們銀行跟榮信金的存摺不是很像嗎。所以他好像是搞錯了。」
「真是個笨賊。但是,榮信金……」淺見壓低了聲音:「深雪,我有點話想跟妳說……」
「什麼?淺見先生,幹嘛這麼小心翼翼……」
深雪因為還保持著戒備,所以有點緊張。
「最近,妳有沒有和進藤見面……?」淺見問。
奇怪,淺見為什麼會問起進藤的事呢?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有。上次他來分行做調查的時候見過一次。就只是禮貌性的寒暄而已。」
「你們熟嗎……?」
「一般。為什麼要問我這個……?」
「我聽說妳和進藤在前一家分行時在一起工作,所以我以為妳們夠熟。……」
「我們在前一家分行時交情是不錯。當然,是朋友的關係……」
深雪的表情越來越僵硬。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我不是在懷疑妳跟他。上次不是進來了嗎。是跟那件事有關……」
淺見朝四周看看。他聲音壓低,嘴唇還微微發顫。
「深雪,妳對進藤有什麼看法?我自己是很尊敬他,覺得他真是個有正義感的人……深雪,妳覺得呢?」
淺見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
淺見似乎在為什麼事煩惱,而想跟她說些什麼,把藏在心裡的事說出來。深雪這麼一想,於是緊抿著嘴,輕輕地點點頭。
淺見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說:
「太好了。我可以相信妳吧。妳也是……老實說,有件事我想拜託妳幫忙。妳會答應嗎?」
淺見露出心意已決的表情,拿出幾張影本。
「這是……」
深雪問。
「這是這本存摺的影本。」
淺見又拿出一本存摺,那是榮信金的存摺。跟剛才東南亞男子持有的那本相同。
「那……那不是榮信金的存摺嗎?」
「深雪,妳跟榮信金的存摺還真有緣呢。我想拜託妳的是,把這份影本交給進藤,而且絕不能告訴任何人是我交給妳的。當然,也包括進藤。」
深雪看到淺見手裡那份存摺的名字。上面寫著:「N企畫董事長西山太一」,N企畫……好像在哪裡聽過。深雪在記憶的深處搜尋著。
「啊……」
深雪輕呼一聲,她驚訝地看著淺見。
「是的……是跟中村常董有關的公司帳戶。妳真老實,果然妳知道這回事。全都寫在臉上啦。」
淺見露出了微笑。深雪不知該作什麼表情好,她對情勢還沒能充分掌握,只好保持沉默。
「上次,對了,就是分行會議的時候,妳不是到分行長室去嗎?」
深雪臉上明顯緊繃起來。淺見打算說什麼?他要去揭發她私自擅闖分行長室嗎?
深雪雖然很難壓抑如浪潮湧來的不安,但還是鼓起勇氣點頭。
「對不起,對不起,這不是威脅。我是站在妳這邊的。」
「站在我這邊……?」
「深雪是在進藤的請託下,調查有關中村常董的案子吧?原本這件事就是從我開始的,是我找進藤抱怨,說我看不過去中村常董的做法……沒想到進藤把這話當真,跑到分行來調查了。」
淺見笑了,笑意裡帶著些許疲憊。
「進藤對我說,淺見,你能容忍銀行就這樣下去嗎!你不希望大榮能成為更好的銀行嗎!中村常董把銀行納為私用,如果不想辦法改變這狀況,我們銀行員的尊嚴便要蕩然無存啦!請你幫助我。」
淺見似乎很費力地說出這些,他看起來十分痛苦。
「雖然他請我幫忙,但我只提供了極少的訊息。因為一旦幫他的忙,就會被捲入麻煩,而且我也害怕……一想到說不定會失去自己的立場,就沒有勇氣再繼續追查中村常董的問題了……」
淺見十分悲哀地說。
「勇氣不是誰都有的。」
「謝謝,我很煩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這是To be,or not to be的問題。最後我下了一個結論,自己播的種子要自己收割。深雪都能冒著危險幫他的忙,我怎麼還能躲在一旁安樂呢?」
「我雖然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進藤的熱情、率直的熱情說服了我。」
「我也是敗在進藤敢衝敢拼的精神上,都是他,害我們惹上大麻煩。」
淺見這時才輕鬆地笑開了。深雪也跟著笑了起來,她看著存摺說:
「煩惱的結果就是它嗎?」
「這份存摺是中村常董的秘密帳戶,只要看看這裡面,應該就能明瞭中村常董的金錢流向。」
深雪手中的榮信金存摺開始有了重量,今天,注定和榮信金帳戶脫不了關係了。……剛才那個東南亞的男子難道是要告訴她,小心榮信金的帳戶啊……。
「為什麼淺見先生要把這個交給我……」
「那也是我的煩惱。雖然我沒對進藤說,但我之前受到中村常董的信任。所有的案子都是我處理的。中村常董是直接指派我去做。他不僅越過課長,有時還越過分行長。所以,以我的立場真的不能抱怨什麼。中村常董的案件,我都參與得很深。」
「真不簡單。」
「從壓力的意義來說,的確是很不簡單。」
淺見撇了一下嘴,露出愁苦的表情。
「他讓你幫他管理祕密帳戶,就是信賴你的證明嘍。」
「中村常董把帳戶放在我這裡,這既是信賴的證明,但萬一出了事,我也就成了一丘之貉,從這層意義上……」
「真是不簡單的壓力呀……」
「中村常董這個人雖然很可怕,但他也有好的地方,他照顧下屬,絕不背叛,跟著他走的話,我或許會是個一路順遂的上班族。但是,我看到最近的大榮跟從前相比,既陰暗又冷酷。如果進藤說的沒錯,是中村獨裁所造成的話,我們就必須做點事。而且……」
「而且……?」
「自從傳出我們與東光即將合併的傳聞後,中村常董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他還有他魅力的一面,但現在只讓人覺得野心勃勃,而且,帳戶的變動和對我的指示也越來越頻繁。不瞞妳說,我很害怕……,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幫他的忙。」
「你為什麼不自己把存摺交給進藤呢?」
「我也這麼想過,可是我不能。若是如此,我就等於完全背叛了中村常董……就算我的作為會使他的立場陷入危險,我也不想讓中村常董知道,是我背叛了他。我是個膽小鬼,妳可以鄙視我。請妳對進藤說,是妳偶然發現的。……」
淺見凝目注視著深雪的眼睛。這是陷阱嗎?深雪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但是淺見的臉上寫滿了認真,他一定是思前想後,苦惱之餘才站在這裡。應該不會是陷阱。這是老天爺給我和進藤的一個禮物。
「我可以相信你吧。如果你真是站在我這邊的話……」
「當然。只要分析一下這份影本的內容,就能了解我的心情了。」
深雪從淺見手上收下影本,用雙手緊緊握著。
課長氣喘吁吁地回來了。淺見見狀,小聲地說了聲「拜託妳了」,就轉身往外跑去。
「山城小姐,妳沒事吧?還叫淺見來安慰妳呀?」
課長語帶嘲弄地說,她的呼吸還在喘。
「別戲弄我了。倒是,那個人抓到了嗎?」
「我們追了好遠,可是他腳程很快,一下子就被他溜走了。真可惜。」
課長懊惱地說。
「體力太差了啦。」深雪揶揄地說。
「別損我啦,不過,山城小姐真的沒事了嗎?」
「嗯,我沒事。」
「但是,那個男的為什麼要逃走?」
「課長,你連原因都不知道就去追嗎……?真想不到。」
「我雖然不知道,但當時又是尖叫又是撞玻璃的,我哪有時間問啊。」
「的確是如此……對不起,剛才叫得那麼大聲。那個人拿了榮信金的存摺想要提款。我猜應該是偷來的存摺。」
「可能是闖空門吧。」
「我想應該是。因為存摺跟大榮的很像,所以搞錯了吧。」
「妳還記得存摺的戶名嗎?」
「呃,N企畫……啊,不對,是山岸商店。」
「山岸商店,沒錯哦?」
「沒錯。」
「那是什麼的影本,跟現在這件事有關嗎?」
課長問。深雪瞬間緊張了一下,但立刻用堅定的口氣回答:「沒關係。」
「那我去跟榮信金聯絡,而且還要報警。」課長對深雪的態度似乎有些驚訝,不過他還是留下這句話,便快步離去。
深雪呆望著手上的影本好一陣子。這是一份充塞了複雜思緒的帳戶影本。她想起淺見那痛苦的表情,這份資料真的能幫上進藤的忙嗎……。
腦海中浮現出進藤的臉。不久之前,她才滿懷恐懼地將那份簽報書影本交給進藤,但對方只是簡單地表示已經收到。
為什麼他聯絡時不能再多帶點感謝之意呢?是太忙了嗎?我真的幫上忙了嗎?進藤,能不能回答我……
4
俯視日比谷公園的落地窗,房間裡的木雕裝潢,都讓人舒緩而沉靜下來。坐在黑皮沙發裡,舉頭一看,牆上一幅品味高雅的風景畫映入眼簾,白雲直湧到青天之上,下方是一大片萬紫千紅的大草原,很像是莫內的畫作吧。
這裡是大榮不動產,加納隆從大榮銀行副總裁轉調過來,擔任總經理。竹內在等他。面對許久不見的加納,該怎麼向他開口寒暄呢?
加納是竹內第一次在分行工作時的分行長,也是他和智美婚禮的介紹人。說起來,當時婚禮的司儀是岡村。當時是銀行最輝煌的時候,大家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胸中漲滿對工作的驕傲。加納由於年紀輕輕就當上分行長,竭盡全力地想提升業績。竹內和岡村都是新人,雖然經常被罵,但還是擁戴他。加納調職之後,他們還組了一個加納會,跟舊日長官聚了好幾次。竹內每次都出席,也擔任幹事的職務。
門開了,竹內從沙發上站起,轉向門的方向。
一位優雅高尚的男子,正朝著竹內微笑。他比竹內高,應該快有一百八十公分吧。黑得發亮的頭髮把他襯得年輕。幾乎可以叫他是上了年紀的英俊小生吧。雙排扣的西裝,胸口有意無意地插著灰手帕,看起來瀟灑極了。
「你久等了。好久不見。我們是多久前見的面?」
一如往昔的熱絡態度讓竹內十分感動,他依言重新在沙發上坐下。
「是啊,您離開銀行的時候,我沒能去跟您致意,所以最後一次是去年年底加納會的時候。」
「真想跟大家再見見面。其他人都還好吧?」
加納閉起眼,像是在追憶往事。
「除了岡村之外,大家都還在自己的崗位上。」
竹內垂下目光。
「岡村嗎?實在很遺憾……聽說是意外?」
「是的,最後的結果應該是那樣。」
「我聽到很多種傳聞……岡村好像也很苦啊?」
「是的,我跟他談過幾次,他已經失去希望了。」
「因為他是菁英的關係吧。或許比較不能忍受挫折。那竹內你呢?還在營業審查部吧?」
「是的,我在齊木部長的配屬下。」
「齊木啊……他很嚴厲吧。那個人也是聽命行事的人……」
「屬下們對他是沒什麼好話。我們這個部的審查工作,主要目的也是為了扶植企業。但只要有一點不太放心的訊息,部長就不准通過,還訓斥說『你們想增加不良債權嗎!』因此,部屬們實質上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大家都看部長的臉色做事,卻沒有人在乎分行,甚至客戶的臉。」
「那豈不是要出亂子了?」
「是啊,連我現在接到分行的案子,都得給部長親自看過才能過關。」
「你應該不會敗在齊木手上吧?」加納輕笑著說。
「那個齊木部長,只要上面交代的案子,他就一聲不吭地自動通過。拍馬屁拍得太過分了。」竹內憤慨地說。
「別那麼生氣。齊木也是為生存在打拼。」
「不予置評。」
「合併就快了吧?」
「您是指跟東光嗎?」
「是。好像已經達成協議了。之後就看什麼時候發表。」
「您贊成合併嗎?」
「我既不贊成也不反對。為了解除金融不安,的確有必要藉由合併來強化體質。電腦方面的投資、償還不良債權,所有金融機構為了找出解決問題的方向,合併在所難免。但是,也得要看對象是誰。」
「您是說東光不行?……」
「是的,東光和大榮的企業文化相差太遠。對方是自視極高的財閥體系,規模也是頂級的。但大榮卻是庶民性的銀行,個性上沒那麼強。如果就這樣合併的話,只有被併吞一途了。我曾經建議山本總裁,大榮應靠自己的力量增加一點戰力,然後再以我方握有主導權的形式,思考合併策略。山本總裁雖然也考慮過,但……」
「最後還是沒採納嗎?」
「總裁可能看我不順眼吧。突然下了一道命令,叫我到大榮不動產去。總裁對我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也算是一點安慰吧。」
「副總裁您離開之後,大家都說是中村常董的天下了。高層主管、總部的人都覺得好像連山本總裁都要看中村常董的臉色。」
竹內直視著加納握緊了拳頭。
「竹內,那些沒有根據的話還是別說出口比較好。」
「對不起。」
「有些話也會傳到我耳邊。不知道什麼原因,總裁對中村是全心的信賴,什麼事都聽他的意見,所以才會變得這麼奇怪。他的權力過大是事實。因為據說幫大榮和東光搭橋的也是他。據傳我之所以被外調,也是因為中村向總裁進讒言的關係。」
加納一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嘴邊撇了一下。
「副總裁您突然要離開銀行時,大家都很震驚,不敢相信。因為您又不是沒可能成為下屆總裁,很多人都齊聲在問為什麼。」
「那是大家太抬舉我了。」
「您覺得中村常董為什麼能把持權力呢?」
「不知道。他從當祕書之後,就急於想嶄露頭角。從這個地方看來,或許他的確有成為領袖的才華吧。但是秀吉身邊也有像石田三成那樣的人(譯注:石田三成,西元一五六○─一六○○,豐臣秀吉身邊的智囊,也是著名的武將,但在秀吉死後,於關原之役兵敗遭到處刑。)他能不能支撐得了未來的金融體制呢?因為他有些陰險,而真正的領袖必須光明磊落、堅毅不拔才行。」
「您說的確實沒錯。中村常董自從手握權勢之後,便不時有悲劇發生。而殘酷的裁員也只是讓人心荒廢,岡村就是其中的犧牲者。」
竹內咬牙切齒地說。
「最近我聽到一個傳聞,那個杉本,與中村同期的那位,據說企圖自殺。他到中村的辦公室去抗議,最後用刀子劃開自己的手臂。中村據說嚇得魂不附體。」
「您說杉本……」竹內無法再說下去。
「杉本君據說也是因為送到人才能力開發室而變得神經質吧。真可憐,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呢?」加納的表情陰鬱下來。
「人才能力開發室利用外面請來的講師,把行員與工作隔離,再踐踏他們的自尊。最近越來越多行員只要一接到該室的調令,立刻辭職走人。」
「是嗎,那個地方真厲害。聽說我走了之後。裁員行動更加雷厲風行了,不知道他們怎麼做的。」
「讓行員轉到人才能力開發室是為了讓他們提早離職。這方法發揮了效果,其他像是每個部長或分行長都接到人員削減目標,部下到達一定年齡時,便剝奪他們的職務,把他們趕去坐冷板凳,做一些文書整理等雜務,於是只好請辭。部下如果不走,就是自己走,所以甚至有的單位把整個工作抽走,讓行員不得不辭職。什麼手段都有。據傳聞說,要將行員削減掉三分之一,從前那個溫暖、家庭般的大榮銀行早已不見了。」
「他們也一直把人員往我們這裡調,叫我們公司自食其力,不要依賴銀行。」
「實在是太過分了,從前老把關係企業當作食物,現在自己出事了,就叫大家自食其力嗎?」
「的確是很過分,不過,多虧了他們,我們這裡總算能獨立經營了。」
「太好了,副總裁的確比我想像的還有活力。」
「喂喂,我已經不是副總裁了。是子公司的總經理耶!」
加納看著竹內的臉笑道。
「想請教您……」竹內從沙發坐直身子,望著加納。
「你對九鬼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九鬼……?」
「是的,九鬼。」
「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九鬼怎麼了?」
加納像是憶起什麼,視線在空中游移。
「他似乎對大榮銀行有很大的影響力。」
竹內雖然想向加納吐露一切,但一直找不到切入點,他有些迷惑。加納真的不知道九鬼是誰嗎?怎麼可能連副總裁都不曉得,有個人物對總裁有絕大的影響力?
西裝內袋的手機響了,這時候會有誰……。
「喂……」
「竹內先生,我是進藤,我查到了。」
很興奮的樣子。熱切的口吻不斷從電話筒中傳來。
「你查到了什麼?」
「現在方便說嗎?」
他朝加納瞥了一眼,加納轉開了視線。
「我現在在加納先生這裡。你簡單扼要地說吧。」
「您在加納先生那裡嗎?請您一定要拜託他出馬。我現在在榮信金的總行。細節之後再說,總之我大致掌握了N企畫資金的流向,這下子中村絕對逃不了了。」
「我明白了。」他了解進藤為什麼迫不及待地打電話來,不由得露出微笑。
「細節之後再談。」
電話掛斷了,他把手機放回口袋,進藤散發出的熱氣讓他的身體也跟著發熱。他的迷惑消失了。
「加納總經理,請您聽我說件事。」
竹內身子向前傾,用堅定的目光鎖住加納。
「好像發生了不少事,你說吧。」
竹內從皮包裡取出文件,那是先前竹內和夥伴一起蒐集的簽報書影本,還有他們推測中村違法相關的報告也在裡面。
竹內娓娓從岡村死後開始對中村出現懷疑說起,他對賽克隆網路公司的貸款案、對國際和平研究所的貸款案、N企畫、中村帳戶中可疑的動態……。
「這些不法行為還沒釐清之下,待大榮合併之後,這些從事不法的主謀卻大搖大擺地入主銀行,掌控經營,這種事我無法苟同。我認為岡村就因為在擔任MOF員期間,知道了這些內幕,才會被逼到絕路上,身為岡村的好友,我希望能讓他死得有意義,也希望大榮恢復原來的面貌。」
竹內深深地嘆了口氣,心頭複雜難平。
「這些事實在令人難以想像,關於九鬼,我有一點想起來了。他是個對大榮銀行影響力很大的仲裁人。但是,那個人完全由總裁跟他直往,其他主管幾乎完全沒有接觸。這次的合併或許也是那個人的影響。所以,你希望我做什麼?」
加納聽完竹內的話之後,用平靜的口氣反問。他的臉上平靜無波。竹內盯著加納的臉,沉默地看著。跟他說這件事難道錯了嗎?一股後悔的情緒突地湧上來。加納的眼神中充滿悲哀,但是沒有憤怒。他不把憤怒表露於外,但也不是戰鬥的眼神。加納在期待什麼吧?能把他當成同志嗎?他能明白自己的行動絕非與銀行為敵嗎?
「你期望什麼……」
加納又問。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只想跟加納總經理商量……」
竹內垂下眼睛。
「合併是阻止不了的。東光是不是理想的夥伴的確有待商榷……但金融這一塊,不是世人容易了解的世界。」
加納看著遠方開始說。
「金融是社會的根基,一旦發生連鎖倒閉,對國民的生活會帶來莫大的影響。其影響是無法計算的。光是因為貸款緊縮,許多企業連二接三的倒閉了不是嗎?為了防止這樣的漏洞,便張起了安全網。連鎖倒閉的預防策略,之前曾經以大藏省為中心,以護送船隊的方式度過難關。也就是由其他銀行保護弱小銀行,防止連鎖倒閉的狀況發生。這種方式在金融自由化逐漸發展之際被點名批評,認為它是金融服務退步的主因,後來發生住專問題和銀行破產事件,公有資金開始挹注。最後,雖然有了某種程度的安全網,但驚惶失措的金融機構決定用自我膨脹來張掛獨立的安全網。那就是今天的合併、統合的熱潮。這已是勢不可擋。」
「我並沒有想阻止合併。」
「你們調查的真相一旦對外發布,一定會給推動合併的負責人中村極大的打擊。這麼一來,與東光的合併案很可能得暫時中止。」
「我們只是強烈地認為已無法將自己的未來交給今日的大榮,我不想再看到像岡村或杉本那樣的犧牲者再出現。他們把全副心力奉獻給大榮,但大榮卻不珍惜他們,這樣的銀行真的能重視客戶嗎?只曉得追求效率化,客戶會滿足嗎?我們不是只為了讓大榮存續而工作的,而是經由大榮這個銀行,希望給予客戶喜悅和幸福,希望能為社會有些貢獻。我希望大榮是這樣的銀行。今天,不論哪個銀行,尤其大榮在中村常董的掌握下,已經變成沒有希望的銀行。如果,因為我們發表這個真相,而破壞了合併的進行,我也沒有辦法。」
竹內幾乎發疼地咬緊了牙根,他說出了肺腑之言。
加納閉上眼睛,許久許久。
「你們別動。」
加納閉著眼睛強調說。竹內為之語塞。
「請你信任我。利用這份資料行動,對你們絕非好事。」
「您想怎麼做?」
「我要讓中村知難而退。我會說服他。這樣可以吧?」
加納睜開眼睛。
「他會退嗎?」
「不知道。但是,我要做做看。你們這麼為大榮銀行著想,不能讓你們犧牲。」
加納交叉起雙手,用嚴厲的眼光直視竹內。
「好吧。但是,副總裁若是說服中村失敗的話,或是合併進行中,中村還私下有舞弊的行為時,我們就要行動,用這份資料逼中村下台。到時候,就請您幫我們收屍吧。」
「我知道了。我會用我的方式支持你們的行動。」
加納用力地點頭,然後再度閉上眼睛。
竹內把希望託付給加納。他沒和進藤等人商量,就自己做了決定,不知他們能不能諒解。他有些不安,彷彿聽到進藤說,加納真的那麼值得信任嗎?但是他決定在加納身上賭一把。如果加納能讓中村退出,而且排除掉蠶食大榮的九鬼,那就再好不過了。
竹內凝神注視著加納閉著眼瞼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