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變調的文化英雄
唐朝文化輸入吐蕃的歷史背景
贊曰:西戎之地,吐蕃是強。蠶食鄰國,鷹揚漢疆。乍服乍叛,或弛或張。禮義雖攝,其心豺狼。《舊唐書》〈吐蕃傳下〉
短暫的和平
文成公主入藏,唐蕃的外交關係正式開始,也揭開了漢藏文化交流的序幕。但是,唐蕃舅甥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始終和諧的。文成公主的入藏和親,雖是建立唐蕃之間的姻親關係,松贊干布並以軍援表示了他的善意回應。然而,這種和平是短暫的,從貞觀十二年到永徽元年,只維持了十一年。在唐太宗與松贊干布相繼去世後,隨後的二百年間,唐蕃關係是複雜的,時而爭戰、時而會盟。而在爭戰與會盟熱鬧登場的同時,雙方使節陸續往來;尤其是吐蕃使節,不憚長途跋涉,來往十分頻繁。
使唐人深感頭痛的,吐蕃人並不遵守外交規則。在白熱化的爭戰中,忽而提出和盟;在會盟進行中,忽而襲人不備;然而,又不斷派遣使臣來朝,或獻金寶,或請和親。─史家認為:吐蕃人這樣做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擴大領地,軟硬兼施。一方面攻城掠地,一方面遣使議和,欲圖使唐廷承認他們所侵占的土地。
吐蕃使臣仲琮
咸亨三年,吐蕃遣使仲琮來朝,唐高宗質詢仲琮,吐蕃為何出爾反爾,背信忘義?仲琮竟給他一個妙答,曰:「臣受命貢獻而已,攻戰之事,非臣所得預聞也。」而唐高宗竟「厚賜而遣之」。這個吐蕃人仲琮,這回已經是第二次來唐。在貞觀十四年,吐蕃派酋豪子弟來唐,申請入國學,以習詩書。當時,仲琮第一次來唐,進入長安太學讀書,頗曉漢文;唐皇曾召入宮賜宴,優禮有加。
照理說,兩國交兵,對方僑民的處境總是不利的。唐皇厚賜仲琮的舉動,令人難以索解。若說,唐皇以一貫上國的風度,不與小臣計較,不加處置也就罷了,反卻「厚賜而遣之」,有違常理。難道是皇帝特別青睞仲琮,十分欣賞仲琮的應對進退合度,故予以褒賞。或者只是無奈之餘,認為與小臣計較無益,故示大國風範。抑或是,唐皇太過迂直,信了仲琮的話?實際的況狀是,唐廷對吐蕃使臣優禮有加,又不瞭解吐蕃的民族性,自視甚高又自以為是,對吐蕃疏於防範。
會盟與戰爭並行
以上也可說是唐蕃關係的一個縮影,唐人迂直又輕敵,被吐蕃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高宗以降,唐蕃或戰或和,幾乎完全取決於吐蕃,吐蕃處於進攻的主動態勢,唐朝處於防守的被動地位。代宗廣德元年(西元七六三年),吐蕃兵臨唐都長安,入城擄掠十五日後,揚長而去。觀《唐書》〈吐蕃傳〉中,對吐蕃之評議,其重點雖在於吐蕃之「背惠食言,不顧禮義」,但相當程度反映了史實。從中確可看出,唐廷對吐蕃長期侵擾,處於被動弱勢卻無力反擊的無力感。贊曰:「西戎之地,吐蕃是強,蠶食鄰國,鷹揚漢疆。乍服乍叛,或弛或張。」一語道盡了唐廷對吐蕃侵擾,感到難以應付的無奈與疲態。
在不斷的爭戰、和盟中,雙方各自經歷了本身由盛轉衰的演變過程。在長慶元年的「唐蕃會盟」之後,都已無力爭鬥了。九世紀中葉,吐蕃王朝瓦解。九世紀末,大唐帝國也未能免於覆滅的命運。
使節往來形成唐蕃古道
然而,唐朝畢竟是一個文治武功並盛的朝代,其國勢民力,均非吐蕃所能比並。唐廷雖是困於吐蕃的反覆無常,仍欲維持一個泱泱大國的風範。對於吐蕃這樣的「敵國」,也不能失了禮數,封贈賞賜並未短少。這些是透過往來使節而進行的,使節們往來的通路,形成了唐蕃古道。
當時,唐蕃古道是說不上暢通的,從長安到拉薩,山高水阻,走上一趟,少則逾一年,多則越兩年。文成公主一行人,就走了兩年多。其間辛勞艱苦,不言可喻。這樣一條行來備極艱辛的道路,人人視為畏途,可想而知。對安土重遷的漢人而言,如果不是有著特殊而急切的需求,或是追求理想的熱忱,是不會輕易踏上旅途的。對習於遊牧、機動性強的藏人而言,這樣的旅程,可能談不上艱辛;又何況是旅行到物阜民豐之處,若不短少盤纏,何樂而不為?
「蕃使」次數是「唐使」次數的兩倍
根據漢文史料所載唐蕃使臣往返資料,統計得出:自唐太宗貞觀八年(西元六三四年)唐蕃正式接觸起,迄唐武宗會昌六年(西元八百六十四年)吐蕃王朝瓦解為止,共二百一十三年。其間雙方使臣來往共一百九十一次,其中唐使入蕃計六十六次,蕃使入唐計一百二十五次。吐蕃一年中遣使二次者凡十四年次,一年中遣使三次者凡六年次,一年遣使四次者凡四年次。唐朝一年中遣使二次者凡八年次。來往使節團人數多者五十餘人至百餘人,少者也有十餘人。有些使臣長期居留對方,有的長達十餘年乃至數十年之久。就其任務而言,有朝賀、進貢、行聘、報喪、吊祭、求匠求書、送僧、請市等等,而其最主要的任務乃是和親與會盟。
除了和親之外,會盟是唐蕃政治交往的主要形式,較為重要者且具有影響力的,就有八次。可說是雙方交往關係的主要關鍵。會盟的內容,也為雙方的外交史留下了見證的記錄。會盟的內容重點,其實都很類似,除了雙方重申和好息兵之外,主要是議界、畫界。在議界、畫界方面,往往是吐蕃咄咄逼人,唐廷常常被迫一退再退。因此,吐蕃實在是唐朝最大的邊患。
比較雙方遣使的次數,唐使只有六十六次,蕃使多達一百二十五次,約為唐使的二倍。由此可見,吐蕃之勤於出使唐朝。加上唐蕃關係的主從態勢,吐蕃處於主動出擊,唐朝處於被動應付。不難看出,吐蕃對中土物質文明的急切需求。隨著中土物質文明的輸入,附著其上、屬於中土傳統文化的林林總總,也陸陸續續進入了西藏。中土文化輸入吐蕃,到底有多少?這可是一個不易釐清的問題。〕
首先來檢視漢文史料記錄。
漢文史料對唐朝文化輸入吐蕃的記錄
吐蕃子弟來唐留學
《冊府元龜》記載:吐蕃遣使來迎公主之時,兼學漢語。而在文成公主入藏不久,吐蕃隨即派遣子弟到唐朝留學。《唐書》記載:「仍遣酋豪子弟,請入國學以習詩、書。」國學就是唐朝的國子監,是唐朝的最高學府,設於長安。當時,學者雲集京師,盛況一時,升講筳者至八千餘人。在當時各外族之間,頗有名氣,可說是譽滿海內外,高麗、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外族,均有子弟請入國子監就讀。
進入唐朝國學就讀的吐蕃人,十分勤學,唐朝臣工對他們深為讚賞,認為「吐蕃之性,慓悍果決,敏情持銳,善學不回。」吐蕃人學有所成者,不在少數。譬如,前面提到的仲琮,頗為精通漢文,與皇帝從容應對,連唐人也自嘆不如。還有,唐朝之時,四夷大多派遣子弟入侍,蔚為風潮。一度掌握吐蕃兵權的大相論欽陵,也曾經趁著這個風潮,來到長安充當「侍子(其實就是質子)」,「遂得遍觀中國兵威禮樂,其後竟為邊害。」這些來長安學習的吐蕃人,與其他四夷的留學生們,均是脫下氈裘改穿漢裝,皆通漢語,知曉中土法規,眼見衣冠之儀制,目擊朝廷典章,尤其勤學經國之術與兵法。因此,在萬歲通天二年(西元六九六年),唐臣薛登奏上〈請止四夷入侍書〉,以減少邊害。
詩書典籍傳入吐蕃
《舊唐書》記載了,松贊干布時,吐蕃主動吸收唐朝文化的另一種方式,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在迎娶文成公主之後,除了派遣酋豪子弟申請進入國學來唐留學之外,「又請中國識文之人典其表疏」,也就是邀請中土文人入藏辦理文書典籍等事宜。其後,在金城公主入藏之後,向唐朝請求詩書典籍多種。─開元十八年(西元七三一年),「吐蕃使奏云,公主請毛詩、禮記、春秋、左傳、文選各一部,制令秘書省寫與之。」當時,唐臣于休烈上書唐玄宗說:「若予吐蕃諸書,使知用兵權略,更生詐變,非中國利。」玄宗交中書門下會商後,裴光庭奏稱:「若予吐蕃詩書,可使其漸受文化薰陶;休烈但知書中有權略變詐之語,而不知忠信禮義皆從書出。」結果是「允其所請」。唐朝乃至於中土一切王朝,教化異族的胸襟,足令後人感佩。而以大家長自居的心態,對外族常不設防,其心智常被自尊自大所矇蔽,也頗令後人感嘆。
二十世紀出土的敦煌古西藏文獻,其中赫然出現《尚書》、《禮記》、《春秋》、《戰國策》、《孔子項託相問書》等古藏文譯本,譯文正確流利。不但證實了中土詩書典籍確曾大量輸入吐蕃,也指出吐蕃許多文人的漢文造詣之深。流利的藏文譯本,使中土的詩書典籍,對吐蕃文明以及後世的西藏文化,投入變遷的因素,形成巨大的影響。
漢文佛經與漢僧在吐蕃
除了詩書典籍的翻譯,漢文佛經的藏文譯著對吐蕃時期的宗教之影響,不容忽視。此外,《唐會要》及《冊府元龜》均記載:「吐蕃曾遣使求沙門之善講者,德宗建中二年(西元七八一年),唐朝遣良秀、文素二僧入蕃,並且每年更換。」這一記載印證了藏文典籍《蓮花生傳》所記的「漢僧數人入蕃譯經」一事。從藏文《大藏經》的〈丹珠爾目錄〉中,所列的六、七百種譯經,可以找出,譯自漢文的佛經有三十一種。《舊唐書》記載:唐德宗時,「先陷蕃僧尼將士八百人自吐蕃還」。也就是說,在唐德宗之前,已有中土僧尼留在吐蕃。
敦煌出土的一部漢文書《頓悟大乘正理決》,提供了一椿重要事件的佐證記錄。此事在第一章介紹桑耶寺時,已經提及。本書記載唐朝僧人摩訶衍等三人赴吐蕃弘法,並與印度僧人辯論佛經事;即藏傳佛教史上著名的「頓漸之爭」,也就是中土佛教與印度佛教的義理辯論大會。書中的結論是,摩訶衍所代表的中土頓派禪宗,大獲全勝。吐蕃贊普大宣詔命曰:「摩訶衍所開禪義,究暢經文,一無差錯。從今以後,任道俗依法修習。」擁印僧的吐蕃貴族不服,發動暗殺、誣陷等報復行動;雙方鬥爭慘烈。然而,十一世紀出現的藏文典籍,則有不同的說法,其記為:摩訶衍辯論失敗,返回中土。─這件事告訴我們,印度佛教之進入吐蕃,除了面臨苯教勢力的一再反噬,也與漢傳佛教勢力歷經了艱苦的鬥爭過程。
中土禪宗與藏傳佛教
不論孰勝孰負,其後的結果是,中土禪宗在西藏的影響力轉弱;以印度漸門派為主,並結合吐蕃本土苯教的藏傳佛教,在西藏逐漸生根茁壯,結出璀璨的文化奇葩。
藏傳佛教雖是獨樹一幟,仍免不了中土禪宗的影響。在本書第二章亦曾提及,摩訶衍在離開吐蕃之前,建了一座小佛寺。除了居住在此寺中的少數禪宗大師,還有一些頓門派的譯師仍生活在吐蕃。另外,印度某些成就派的代表人物,也陸續來到吐蕃,他們的義理,在理論上與禪宗有所關聯。常有奇蹟顯現的頓悟之道,順理成章的被歸入成就派。有些難以理解的奇蹟,被認為接近巫術,吸引了本性敬天畏神的西藏民眾。禪宗的教理,明顯存在於一些成就派的教義中。藏傳佛教四大教派之一的寧瑪派,也是俗稱的紅教,與本土的苯教,淵源最深。寧瑪派就把禪宗教理的某些內容,吸收到他們的教義之中。
五台山與藏傳佛教
另外,值得一提的,《冊府元龜》記載:西元八百二十四年,「吐蕃遣使求五台山圖,山在代州,多浮圖之跡,西戎尚此教,故來求之。」相傳,五台山是觀世音菩薩在中土的道場,為佛教聖山之一。十一世紀之後的藏文典籍,亦常提到中土的五台山,視為觀世音菩薩在中土的居所。藏人朝聖的地方,如果第一選擇是聖城拉薩,第二選擇就是中土山西省的五台山了。自古以來,有些藏僧到五台山朝聖之後,就此常駐修行的或接受當地信徒供養的人,不在少數。久而久之,為五台山的佛教文化,注入了變遷的因子。今日,五台山顯密寺廟雜然並存,也成為漢傳佛教與藏傳佛教的交流中心。我在一九九三年七月到五台山訪視,深覺藏傳佛教寺院建築宏偉,美侖美奐,且香火鼎盛;很有凌駕漢傳佛教寺廟勢力的態勢。
唐朝絲綢入吐蕃
吐蕃贊普在河源親迎文成公主之時,「嘆大國服飾之美」,就脫下氈裘襲紈綺;對其臣民有示範的作用。高宗嗣位後,曾賜吐蕃使者「雜彩三千段」。《敦煌吐蕃歷史文書》亦記載了中土絲綢大量傳入吐蕃:「以唐人歲輸之絹繒,分贈各地千戶長以上官員。」接著,金城公主入吐蕃,帝贈錦繒數萬。開元七年(西元七一九年),吐蕃遣使求和,唐玄宗「因賜其束帛,用修前好,以雜彩二千段賜贊普,五百段賜贊普祖母,四百段賜贊普母,二百段賜可敦(註),一百五十段賜坌延達,一百三十段賜論乞力徐,一百段賜尚贊咄及大將軍、大首領各有差。唐皇后亦以雜彩一千段賜贊普,七百段賜贊普祖母,五百段賜贊普母,二百段賜可敦。」可以說,充分反映了吐蕃王室權貴酷愛絲綢的現象。
而吐蕃民間喜愛絲綢的情況亦然,反映在吐蕃一再遣使來唐,請開絲市一事。吐蕃人民對唐朝的絲綢非常喜愛,常用牛、馬來換取。武則天臨朝時,唐蕃在益州互市;中唐末年憲宗元和年間,唐蕃又在隴州塞互市,各自交換物資,吐蕃輸出以牛、馬牲畜與羊毛為大宗,唐人輸出則以絲綢、茶磚為太宗。
唐朝茶葉傳入吐蕃
吐蕃對互市的需求,除了以馬、牛牲畜及羊毛,換取絲綢之外,另一項大宗的需求,就是茶葉和茶磚了。《唐國史補》記載,常魯公使西蕃,烹茶帳中。贊普問曰:「此為何物?」魯公曰:「滌煩療渴,所謂茶也。」贊普曰:「我此亦有。」遂命出之。以指曰:「此壽州者,此舒州者,此顧渚者,此蘄門者,此昌明者,此浥湖者。」用茶種類之多,如數家珍。當時,吐蕃社會嗜茶已漸成風尚。藏地氣候並不適茶樹之生長,均仰賴唐蕃互市,以馬、牛及羊毛交換得來。
唐朝工匠技藝傳入吐蕃
高宗登基,吐蕃贊普松贊干布上書以賀,奏書上並提及「請蠶種,造酒、碾、磑、紙、墨等工匠。」高宗批示許可。這是中土工匠技藝輸入吐蕃的最早記錄。碾、磑是指石磨的種類。藏文典籍記載:文成公主曾在康地蓮花草原指導藏人建造水磨,水磨是運用水力推動石磨,可以大量節省勞力,提高生產速度。《敦煌吐蕃歷史文書》記載,噶爾欽陵歌曰:「青稞水稻長原上,入於水磨即成粉」,噶爾欽陵是噶爾東贊之子,此歌詞說明了水磨傳入吐蕃不久後,即推廣於吐蕃。
唐朝紙張傳入吐蕃
在古代吐蕃早期,有許多地方仍以木簡記事,出土的吐蕃簡牘可以說明這一點。而敦煌藏文文書和佛經,大多已是紙卷文獻,所用紙張幾乎都是唐代的產品,且多在河西製造。值得一提的,十一世紀的阿里古格王朝,位於西藏極西的帕米爾高原附近,在其殘存宮室中所得佛經用紙,經由碳十四測定,均為唐代紙張。
唐朝音樂傳入吐蕃
金城公主進藏時,唐皇特賜龜茲樂。西元八百二十二年,劉元鼎出使吐蕃,吐蕃贊普隆重招待劉元鼎,劉元鼎的筆記,記下了吐蕃贊邀宴的實況:「大享於牙石,飯舉酒行,與華制略等,樂奏秦王破陣曲,又奏涼州、胡渭、錄要、雜曲,百伎皆中國人。」唐朝中土的許多樂器,今日仍存在拉薩。大昭寺內就珍藏了據傳為文成公主帶入吐蕃的琵琶、笙、腰鼓、箜篌等古代樂器多件。依照傳統慣例,大昭寺在每年藏曆二月二十三日,都會舉行亮寶會,將寺內珍藏的寶物,在拉薩街上遊行展示。
唐朝文化輸入吐蕃,除了以上所提到的之外;在十一世紀以後,陸續出現的藏文典籍所載,還有更多。藏文史籍所載者,有的明顯為本土文化,或其他外來文化如印度文化者。這些藏文史籍偏偏將其說成是從唐朝傳入;有的更一步,甘脆說成是文成公主帶來引入。為什麼藏人如此厚待唐朝?尤其是文成公主。文成公主在西藏的文化象徵,實源自於此。
「藏文史籍」的特質
神話傳說與宗教意涵兼容並蓄
這裏所謂的「藏文史籍」,和漢人史學以嚴謹的方法,所界定的史料、史書、史冊等,在本質上有很大的不同。傳說資料是藏文史籍的重要內容之一,尤其是所謂的「古史傳說」這一部分。這一項「古史傳說」包括了「古史神話」和「歷史人物傳說」。其特質在於這一部分「古史傳說」,大量收錄於藏人奉為經典的「藏文史籍」。也就是說,將傳說收入史籍、在史籍記載傳說,是藏人撰史相沿成習的傳統。所謂的「藏文史籍」,到底是指稱什麼資料?有必要在此作一概要而明確的說明。
西藏政教合一的社會型態,影響及於西藏每一種文化方式,無不瀰漫宗教的色彩。一切文字作品,充斥著宗教內容,都是為了佛教弘法而創作,為佛教發展而服務。藏文史籍也不例外,從內容到形式,都與宗教密不可分;形成藏文史籍一個共同的、也是最顯著的特點。許多著作既是史冊,又是世系史或教法史,並在標題上反映出來。各類藏文史籍,或為了宗教目的,或為了政治目的,或為了其他種種目的,均大量收錄民間傳說,加以渲染、改編、再創造,使得史學的考證工作,顯得困難重重。
藏傳佛教的「前弘」與「後弘」
此外,這些「藏文史籍」出現的時間,與佛教在西藏發展的分期議題,至關重要。在吐蕃王朝的松贊干布時期,正式引進佛教。在他之後第五代,赤松德贊定佛教為國教,建立僧伽和養僧制度,使佛教僧侶成了特權階級。又在他之後第三代的贊普惹巴瑾,變本加厲,崇佛過度,造成許多流弊。加上其他種種權力鬥爭的因素,導致吐蕃王朝末期,贊普朗達瑪的滅佛運動。吐蕃王朝也因此國力大挫,終而覆亡。這一時期,即是藏傳佛教史上的「前弘期」。
吐蕃王朝覆亡之後,西藏境內大亂,到處紛擾不已,歷經約二百年的黑暗時代。由於大乘佛教在印度受到印度教、伊斯蘭教的迫害,於十一世紀傳入西藏,與吐蕃本土苯教結合,成為「藏傳佛教」,佛教在西藏再度復活,繼而得以弘揚。此一時期之後,即是藏傳佛教史上的「後弘期」。從此以後,佛教就與西藏結了不解之緣,生死以共,直到今天。所謂的「藏文史籍」,都是在藏傳佛教後弘期開始之後,才陸續出現的。
大批的「掘藏」均是真假摻雜的偽書
西藏佛教的後弘期初始,也就是「掘藏」開始出土的年代。十一─十二世紀,印度高僧阿底峽大師,被迎請到西藏。他的一些門徒,把一些翻譯自梵文的短篇故事改編成藏戲劇本,將印度文化的內容,納入與苯教有密切關係的民間風土傳說集,加以改編再創作出勸人為善的故事。一些宗教家認為,在民眾中傳教最好的法,就是將教義納入當地的文學如散文、詩以及民間故事的框架當中。在一卷敦煌藏文寫本中,提供了早期「民間文學整合運動」的證明:即以佛教的觀點,解釋改編了一種苯教葬禮。
具有銳利批叛眼光的史學家們則認為:大批的「掘藏(gter─ma)」是一些偽書,由某些作者撰寫、蓄意埋藏而宣稱發現古物。在全面佛教化的潮流裏,可以理解「掘藏師(gter─ston)」這種一面倒的作為。其動機無非是意欲上溯於古代,來加強這類宗教著作的權威性。然而,「掘藏(gter─ma)」的內容並全部作偽。其中也有以寫本形式呈現的古籍外貌─「黃紙卷軸」的外觀,與敦煌古藏文寫本完全相同。除了外貌的神似,確有一些內容是屬於古代的。某些最為傑出為藏人所熟悉的「掘藏(gter─ma)」作品,如《五部遺教》和《蓮花生遺教》,其中有一些極為古老的內容,顯現了典型古藏文著作的特點。不僅沒有教法訓示的宗教味,也沒有模仿印度形式的痕跡。而以古藏文特有的方式,與本土傳承保持了明顯的關聯。可以確定的,是以原始的內容為基礎,配合佛教弘法的動機予以修改,並加入新的創作內容。高明的融合手法,使兩者之間的分野,難以分辨。
「藏文史籍」的經典地位
「掘藏(gter─ma)」與藏傳佛教,同為藏人吸收異文化以融入本土文化,再創新文化的典型範例。後弘期許多著名的藏文史籍,幾乎都繼承了「掘藏(gter─ma)」的資料與寫作方式,成為體現西藏文化歷史傳統的寶貴資料。
後弘期的藏文史籍,都是歷代高僧活佛所撰著,由於作者的地位崇高無比,其言行在西藏社會已被神聖化,理所當然,他們的著作均被視為無可置疑的經典,所以具有西藏歷史傳統的權威性。以下所列《巴協》《柱間史》《扎巴堅贊年代史》《奈巴教法史》《布敦佛教史》《青史》《紅史》《王統世系明鑒》《新紅史》《賢者喜宴》《西藏王臣記》等,都是相當著名的史籍。由於篇幅及本書之性質所限,本書不擬對這些「藏文史籍」的作者、成書年代、寫作背景、對當代或後世之影響,作較為詳細的介紹。僅將以上「藏文史籍」的書名、作者、作者身分、成書年代,列一簡表,提供讀者一個簡明的概念。
書名 作者 教派 作者身分 成書年代
巴協 巴賽朗或阿底峽弟子 巴賽朗為赤松德贊時的高僧
八─十二世紀
柱間史 阿底峽(掘藏作品) 各教派均奉為祖師,後弘期復興佛教的印度大師。 十一─十二世紀
扎巴年代史 扎巴堅參 薩迦派 薩迦派第三祖師 西元一二六九年
奈巴教法史 奈巴.孟蘭洛卓 噶當派 桑浦奈烏寺住持 西元一二八三年
布敦教法史 布敦.仁欽朱 人稱「一切智者」 西元一三五二年
青史 廓諾.迅魯伯 譯師,人稱「濁世智王」 西元一三五八年
紅史 蔡巴.貢噶多杰 噶舉派 任蔡巴萬戶長二十八年,一三五二年出家 西元一三六三年
王統世系明鑒 薩迦.索南堅贊 薩迦派 帕竹大司徒的上師及終生好友 西元一三六八年
漢藏史集 達倉宗巴 不詳 西元一四三四年
新紅史 班欽.索南扎巴 格魯派 布敦大師轉世 西元一五三八年
賢者喜宴 巴哇.祖拉陳瓦 噶舉派 噶瑪支系活佛 西元一五六四年
西藏王臣記 阿旺.羅桑加措 格魯派 五輩達賴喇嘛 西元一六四三年
以上所列各書,均為藏人奉為經典,深信不疑的「藏文史籍」。幾乎毫無例外的,這些史籍的作者,不是高僧,就是活佛,其中還包括了西藏最高政教領袖─達賴喇嘛。有了以上的認識,對於藏族史籍兼有神話傳說、佛教色彩,以及經典史書的性質,就不以為怪了。由於上述藏文史籍,所敘述的吐蕃時期及其以前年代的事跡,所採錄的資料,均來自「掘藏(gter─ma)」作品。故所謂的「藏文史籍」,雖然具有「史書」的名義,卻並不具備「史書」的條件。因此,嚴格說來,西藏是沒有史籍的,以「藏文典籍」通稱「掘藏(gter─ma)」作品與上述的「藏文史籍」,勿寧是較為恰當的。
再來檢視「藏文典籍」對唐朝文化的記載。
「藏文典籍」對唐朝文化的記載
關於曆算
藏文典籍聲稱,吐蕃重曆算,特地從中土學習曆算方法。《紅史》記載了松贊干布的父親朗日倫贊時代,從中土得到曆算和藥物。《賢者喜宴》記載,完成吐蕃統一大業的松贊干布,又「自東方中土及弭藥,獲得工藝及曆算之書」。《漢藏史籍》更進一步說,松贊干布特派「吐蕃聰慧者四人」赴中土,並對此四人說:「你等前往中土,學習有益吐蕃之經典文書……生死卜算、年月四時之法,因這些屬於中土,故你等應向專業學者學習之。」這些吐蕃人學會生死卜算之學問,均譯成藏文。該書並指出:其中一人習得八卦占卜之術,可作生死卜算。其中一人特別精通地學,地學亦即堪輿之學。
藏文典籍公認中土五行算是由文成公主傳入。文成公主入蕃之時,帶進吐蕃約三百部曆算圖書,其中一部就是《八十五種五行算》。並說文成公主與金城公主均精通此術。大昭寺、小昭寺及吐蕃十二魘勝寺,均是經過文成公主堪輿、設計,才得以興建及落成。號稱西藏的第一座寺院─桑耶寺,其寺址也是中土占卜者所勘定的。
關於佛法
藏文典籍所載,文成公主帶入吐蕃的文物,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覺臥」佛像,這一尊佛像,今日仍供奉在大昭寺的主殿正位上,成為藏人最高的信仰象徵。本書第一章介紹大昭寺時,已經提及,「覺臥」與文成公主的關係,乃是藏傳佛教後弘期,佛教徒所創造、設計出來的情節。
另外所記與佛教相關者,是說文成公主帶入吐蕃三百六十部佛經及十四種寺院法規施行法。又記曰:文成公主是吐蕃翻譯中土佛經的倡導者。又記曰:松贊干布聘請中土大壽天和尚到吐蕃,請他和吐蕃學者一起合作翻譯佛經,而文成公主是他們的施主。甚至還說:文成公主親自參加譯經。這些中土佛經和寺院法規的具體情形,今日並無蛛絲螞跡可考。因此,中土佛教,或者說唐朝佛教,是否在文成公主時,即已傳入吐蕃?並不能有肯定的答案。
藏文典籍記載:金城公主對引進中土佛教的貢獻方面,在於開創佛事活動─即「謁佛之供」與「七期祭祀」。前者是指,松贊干布死後,唐軍大舉進犯來尋「覺臥」佛像之時,「覺臥」佛像被吐蕃人預先嚴藏;金城公主入吐蕃後,依照夢中文成公主指示,將藏在大昭寺南門內的「覺臥」,起出迎供於大昭寺主殿,開創了大昭寺朝謁「覺臥」的活動,通稱「謁佛之供」。後者是指,在吐蕃追悼亡臣的佛事,採用中土七七四十九天祭拜的相關儀式,叫做「七期祭祀」。
又記曰:金城公主在吐蕃也修建了一座寺院。金城公主的丈夫赤德祖贊遣使赴中土取經,他派遣唐人之子桑希等四名使者,到長安向唐皇請賜佛經;唐皇命人以金液寫在瓷青紙上的佛經一千部,賜與桑希等人。其後,赤松德贊又命桑希等人赴山西五台山,參觀學習寺院型制。桑希在五台山見到了漢僧金和尚,得其所賜佛經三部。並記曰:赤松德贊排除眾臣異議,命漢僧、印僧、精通漢語之吐蕃人等多人,合作翻譯這些漢文佛經。其後,又為了學習中土佛教的戒律,派遣巴賽朗、桑希等,帶領三十人的大型使節團,在唐皇的支持之下,習得戒律,並獲得唐皇所賜唐紙一百秤。
西藏最早出家的第一批僧人,是所謂的「七覺士」,「唐人桑希」即此「七覺士」之一,有的資料記為「桑希之子─熱丹」。藏文典籍記載著「七覺士之中有唐人」,這件事頗不尋常,別具意義。而且記曰:大規模譯經,首先翻譯漢文佛經。並稱:所譯漢文佛經有十二箱之多,均藏於桑耶寺之漢經經庫。─桑耶寺確有漢文經庫,所藏漢文佛經與藏譯佛經,數量也不少,其年代卻是不詳。尤其有關吐蕃時期者,更是難以查考;這也正是藏文典籍的特色。
關於醫藥
遍尋漢文史料,找不到唐朝有任何醫藥傳入吐蕃的記錄。但是,藏文典籍卻指稱:在松贊干布的父親朗日倫贊時代,中土的醫學、曆算已經傳入吐蕃。又記曰:到松贊干布時期,文成公主將大量中土醫學傳入吐蕃。藏文典籍《柱間史》記載了文成公主帶到吐蕃的醫學物品:「治療四百零八種病的藥物、醫療法一百種、診斷法五種、醫療器械六件、配藥法四部。」《賢者喜宴》則記載文成公主帶入了吐蕃最重要的醫書《漢公主大醫典》,並有漢僧二人將此書譯成藏文。此書號稱中土醫書在西藏的藏文首譯本,一般認為是藏醫最早的古代文獻。根據研究,其中確是包括了中土醫學的各種醫藥原理。西藏醫學史又提到,金城公主也帶了一部中土醫學名著到吐蕃,依藏文直譯為《月王藥診》;並記曰:此書原為五台山僧人江伯陽所編。根據研究,本書也是在診脈、驗尿、用藥,尤其在醫學理論等方面,都類似中土醫學的著作;而其中也包含了藏醫和印度醫學的許多內容。統計西藏文獻所記得出,吐蕃時期約有二十七部重要的中土醫書傳入西藏,有十一位中土僧俗醫生進入吐蕃,為西藏醫學作出重要貢獻。西藏最重要的醫學著作《四部醫典》,就是以《月王藥診》為藍本,編著而成。
藏文典籍又記曰:松贊干布時期,有一位中土醫生,將《中土大小雜病療法》譯成了藏文。他又與印度、大食醫生合編了一部醫書《無畏武器》,是一部以中土醫學為主,兼收印度、阿拉伯醫學的著作。又記曰:有兩位唐僧分別與吐蕃人合作,翻譯和註釋了中土四部醫書;含其他著作共有二十部漢文醫書譯成漢文。又記曰:赤松德贊聘有兩位著名中土御醫,其中一名編了《配藥十二品》,此書被譽為《紫冊》,並由吐蕃人作了註釋。赤松德贊時期,有所謂「四方九名醫」,其中唐人占了三位,他們為吐蕃翻譯了十部中土醫學著作。
藏文典籍《賢者喜宴》記曰:有一位唐人醫生,藏名叫東松康哇,兩次進藏,終老吐蕃。他第二次進藏,是為赤松德贊治病。當時群醫束手無策,東松康哇手到病除,贊普終於痊癒。赤松德贊封他為「四方九名醫之首」。「東松康哇」之名為贊普所賜名,意為「名貫四方三千世界者」,並將藏南約兌地方封賜於他。東松康哇在吐蕃娶妻傳嗣,他的後代就是藏醫的北方學派。
西藏醫學史記曰:東松康哇將他所著《醫治中風命輪》等醫學專著,傳授給集藏醫大成的老玉脫雲丹貢布。老玉脫雲丹貢布就是藏醫經典名著《四部醫典》的編著者。還有一部醫書《中土後譯》,共一百一十二品醫方,該書有許多中土醫學的影響;也說是赤松德贊時期,唐朝僧人與吐蕃譯師合作翻譯而成。
以上藏文典籍所述關於醫學者,幾乎均歸於唐朝傳入,有的甚至指稱為文成公主帶來引入吐蕃者;其實大部分是唐朝以後陸續傳入西藏的。
關於工藝
對應漢文史料所記:「吐蕃贊普於河源親迎文成公主時,嘆大國服飾之美,脫下氈裘襲紈綺。」藏文典籍記曰:文成公主入藏時,帶入珍貴服飾二萬件。並讚稱「工藝技巧精美、悅意之服飾,殊勝超絕。」也攜入了有關服飾工藝技巧之書凡六十部。有的藏文典籍還提到了,文成公主傳授吐蕃人製造、整理織機與織布的技術。
值得再提的,藏文典籍特別記載了,在松贊干布向唐請求碾、磑之前,文成公主早在入藏途中,在康地蓮花草原,曾經教授當地藏人,建造水磨及使用水磨的方法。
藏文典籍又記曰:「文成公主在入藏途中,又將陶土製為陶器。」另外,藏文典籍記載:唐朝的製瓷技術,於西元六七六─七零四年傳吐蕃。藏文典籍的《漢藏史籍》對此記載頗為詳細:「當時茶葉已從中土傳入吐蕃。唐人飲茶多用瓷器,而吐蕃無瓷碗(註),贊普聞唐有之,因之派金字使者赴唐求取瓷器。但唐皇只賜與吐蕃醫藥、曆算、工藝和音樂師,而沒有賜與磁碗。唐皇對吐蕃使者說了,吐蕃如果有製磁的材料,可以派一位工匠到吐蕃。於是,吐蕃使者將一位製磁匠人帶到吐蕃,製磁匠人依照吐蕃贊普的吩咐,製造了不同形狀、不同圖案的六種瓷器,與中土磁器的風格大異其趣。這是中土陶磁製造技術傳入吐蕃的具體情形。」
關於建築
極為著名的例子,是大昭寺、小昭寺的建築風格,明顯受到中土早期建築技術的影響。大昭寺的多層斗拱、欄干、托木等,與中土傳統建築的斗拱、雀替等,十分形似;而翹角飛簷的樣式,無疑是源自中土的技法。小昭寺中式大屋頂(歇山式),更與中土寺廟屋宇的形制相同。藏文典籍記載:「文成公主自中土召來許多木匠及神像塑匠,建成小昭寺。」「文成公主的五百僕役人等,自中土運來四根柱子,用於建造小昭寺。」
關於樂舞
除了記載中土音樂師進入吐蕃之外,藏文典籍還提到,赤松德贊幼年時的兩位唐人伙伴。這兩位伙伴,其中一位是桑希,後來成為有成就的高僧;另一位叫賈珠嘎勘,他是一位舞者。文成公主與金城公主在藏文典籍中,都是精通音律的演奏家,常隨手攜帶琵琶,隨興彈奏。藏文典籍《拉達克史》記載了,唐朝所傳入樂器的名稱:「都松芒波杰贊普時(西元六七六─七零四年),自中土獲得多達曼、笛子、布桂、嗩吶等。」
文成公主與文化英雄傳說
中土與希臘的文化英雄傳說
所謂文化英雄(Culture─hero),在神話學中,是指稱生活技藝(The Arts of Life)的發明創造者。他們或具人格、或具神格、或是天神之子,天賦異稟,擅於發明創造,對人類文化的發展,頁獻極大。
在中土,由於神話的歷史化,神話中的文化英雄,都經過充分的人格化,成為上古時代的歷史人物。例如:始畫八卦的伏犧氏、發明用火的燧人氏、首建居室的有巢氏、發展培植藥物的神農氏、發明養蠶絲織的嫘祖、創製牛車的五亥、創製弓矢的少皞之子,以及發明創造不可勝數的黃帝。在中土,幾乎所有的文化英雄,都成為古史人物中的聖王與賢相。
而古代希臘的文化英雄,都具有天神的身分,如日神、月神、戰神、智慧之神等。最為突出的希臘文化英雄,是信差神赫爾墨斯、火神維斯托斯。前者創造了字母、音樂、體育,發明了數學、天文學等。後者擅長建築神殿、創造各類武器和金屬用品等,被視為一切工匠的始祖。
中土神話中的文化英雄與希臘神話中的文化英雄,兩者比較之下,除了前者具有充分的人格,後者具有天神的身分之外;主要的是,兩者之間有一個根本的差異。
中土文化是自發性、獨立起源的,所以將生活技術等發明創造,歸屬於與自己同屬「人類」的文化英雄。而希臘文化,由於具有海外貿易和海外移民的傳統,常易於從其他民族汲取廣泛的文化因素,屬於繼承性和衍生性的文明。由於希臘文化從各先進文化圈(如埃及、米諾斯、邁錫尼、巴比倫等),承襲了許多文化遺產(從生產工具到精神財富甚至風俗習慣,均有跡可尋),所以就把一些有外來背景的「文化」,說成是「天神的恩賜」;才能符合邏輯。
西藏的文化英雄傳說
同樣的,西藏自有文字以來,即深受印度文明與中土文明,兩者強力的衝擊,一般將之歸屬於繼承性、衍生性的文明。也就是說,傳統西藏文明中,有許多外來背景的文化因子摻雜其中。對這許多外來背景的文化,西藏人是如何交代起源呢?又是如何編撰他們的文化英雄傳說呢?
希臘文明與西藏文明,同屬繼承性、衍生性的文明。希臘人的文化英雄,生活在神話世界中,與歷史人物的分別,可說是涇渭分明。而西藏人所製造的文化英雄卻不如此,他們在歷史事件的基礎上,進行獨特的創造與改編;迥異於世界上幾乎所有其他民族的方式,而自成一格。
神話傳說、佛教故事與歷史記錄的融爐
中土的文化英雄傳說,是將神話歷史化,藏人承襲了這一方式。中土的文化英雄傳說,產生於史前時代,也就是產生於無文字的時代,到了有文字的時代,加以追溯,改編撰述而成。中土從有文字的「信史時代」開始之後,神話傳說與歷史記載,就有了明顯的界線,其間之分野,極為嚴謹。
西藏人在七世紀為引進佛教,依照梵文形式加以改制,創造了文字。佛教前弘期歷經吐蕃王朝三百年中,無數的佛苯慘烈鬥爭事件,佛教徒在西藏徹底失敗,佛教徒被迫害、驅逐。之後二百年,是為藏傳佛教的黑暗時期,西藏中心地帶的衛藏地區,幾乎看不到一個僧人。十─十一世紀,佛教徒為了復興佛教,所進行的一項「掘藏(gter─ma)」計畫與行動,對西藏歷史文化,影響極為深遠。「掘藏(gter─ma)」將西藏民間傳統與歷史傳統混淆在一起,為了佛教的發展與弘法的需要,進行古今中外絕無僅有的改造、編撰。也就是說,在西藏以文字記史三百多年之後,將民間神話傳說、佛教撰述故事,融入於歷史記載之中,使得神話傳說、佛教故事與歷史記載的分野,變得混沌一片、模糊不清。
「掘藏(gter─ma)」行動一直沿續到十六─十七世紀,「掘藏(gter─ma)」當時及其後的時期,大量的藏文著作(包括一些經典作品與史籍)不斷互相援用「掘藏(gter─ma)」資料,本章所述者,乃是其中一項典型的範例。
西藏民歌與文成公主
在民間傳說方面,採集得來的資料與藏文典籍所記載的內容,兩者呈現驚人的相似。可以明確的感受到,藏人以傳說入史的傳統。
「唉嗎央吉松!(嗨呀,再聽一聽!)」以這種宣告的方式,作為一首民歌的歌名及開始,並與舞蹈結合;載歌載舞,向西藏人民介紹了他們的文化英雄─文成公主。
唉嗎央吉松!(嗨呀,再聽一聽!)
正月十五那一天,
文成公主答應來西藏;
不要怕過無際的草原,
有百匹好走馬迎接妳;
不要怕翻高峻的雪山,
有百頭大犛牛來接妳;
不要怕涉奔湧的急流,
有百條馬頭船來接妳;
來到了拉薩的烏潔灘,
有百輛木輪車來接妳;
來到了拉薩的洞青蘇,
有百名俊少年來接妳;
來到了拉薩的卡阿頓,
有百名美姑娘來接妳;
來到了拉薩的紅山宮,
有百名親信大臣來接妳;
四個國家派出求婚使者,
文成公主答應來西藏;
公主關連著雪域高原的命運。
以此首民歌作為起頭,這種與舞蹈結合的西藏民歌,用「文化英雄」文成公主作主角者,還有許多。「公主關聯著雪域高原的命運。」的確,文成公主來到西藏,被指稱為文化英雄,改變了西藏人的命運。但是,作為一位文化英雄,文成公主與其他民族的文化英雄,在本質上有很大的不同。其他民族的文化英雄,幾乎都是「發明家」、「創造者」;而文成公主在西藏民歌與其他相關傳說故事中,卻是把漢族的發明與創造,從中土帶來,引入西藏。「發明創造」與「帶來引入」,論其產生的方式與手段,絕對是不同的。然而,對進化中的初民社會,卻同樣具有促進產業、發展經濟、提升文明的功能。
西藏民間故事與文成公主
「公主關聯著雪域高原的命運。」當然是和指稱她從中土帶來的東西高度相關。在西藏民間傳說中,文成公主到底從中土帶來一些什麼東西呢?西藏民間故事提到─
「文成公主從內地帶來了青稞、碗豆、油菜花、小麥、蕎麥五樣糧食種子,帶了耕牛和奶牛,帶了白的、黑的、藍的、黃的、綠的五種顏色的羊。還有許多內地的鐵匠、木匠、石匠等,也跟著文成公主一起進藏來了。從這個時候起,西藏才有了五穀,老百姓才學會了耕種和工藝技術。」今日,有些西藏人民還能根據先輩口傳,指出文成公主曾在哪些地方教過吐蕃婦女紡織,在哪些地方教導刺繡佛像。很多西藏婦女都說,她們的紡織技術是文成公主傳授下來的。所種的穀物和蕪菁種子,是文成公主從中土攜來西藏的。許多西藏匠師承認,大部分營造工藝和醫學知識,也都是隨著文成公主入蕃的漢族工匠、醫師及其後代,傳給他們的。他們在講述這些故事時,是懷著對文成公主的感激、敬仰與懷念之情。後藏日喀則的銅匠,自述其祖師為文成公主帶來的唐人;木匠也自稱其技術,係從文成公主處學來。山南雅礱河谷的農民則說,二牛抬扛(耦耕)的耕作方法,也是文成公主所傳下的。
民歌裏提到的與上述民間故事中,兩者不同的地方,如下列:文成公主帶來手工技藝五千種、畜種五千、穀類三千八百種,帶來醫藥,帶來龍紋磁杯並引進陶磁技術,帶來珠玉並教姑娘打扮,帶來黃牛和犛牛配種,產下優良耕牛─扁牛。甚至提煉酥油、製奶干的技術,也說成是文成公主所傳授。
「掘藏」的記載與文成公主
藏傳佛教後弘期,最早出現的藏文典籍,聲稱從洞窟發掘出來的「掘藏(gter─ma)」之一《柱間史》,其中所記文成公主入蕃攜來的中土文物,為後世「藏文史籍」所沿襲
……文成公主啟程來藏前,皇帝賜予綾羅綢緞等衣物、金銀首飾及釋迦牟尼像之外,還賜給了:大史集、三百六十經論文典、烹調食品法三百六十種、配製飲料法多種、堅甲利兵三百六十套、……經史論集十四部、詞藏、詞庫、詞變、修身論著、放牧增殖法、數碼與曆算、中原占卜經典三百卷、善惡寶鑒、工藝技術六十整、治療四百零四種病的醫藥、百種驗方、五種針灸醫術、四種炮製葯物法,以及經部、續部等佛經,讓她帶到吐蕃。……
文成公主的文化事業一覽表
綜上所述,做為一個文化英雄,文成公主幾乎囊括了所有的生產技藝及相關事項。西藏民間傳說與藏文典籍歸於她名下的文化功績,不可勝數。歸納所得,指稱為她所帶來引入的事項,將之分類如下,就可以一目瞭然了。
農業方面 包括灌溉的水車、二牛抬扛的耕作法、磨穀物的技術、穀種等。
牧業方面 包括製奶干、提煉酥油、畜種、放牧增殖法等。
工藝方面 包括鐵匠、木匠、銅匠、陶磁匠、石匠、營造法,以及紡織、刺繡、編結草繩等技術。
飲食方面 炊具、精美食品、烹調食品法,以及茶和茶具、香醇飲料、配製飲料法。
貴重物資 珠玉珍寶、金銀首飾、綾羅綢緞、黃金寶鞍碧玉馬蹬、獅子錦緞八鳥綢、貝殼寶紋奇香木等。
醫葯方面 治療四百零四種病的醫葯、百種驗方、五種針灸術、四種製葯法,以及醫師。
經史書籍 大史集、經論文典、兵法、詞學等。
佛法方面 經部、續部等佛經三百六十卷,以及立佛像、修寺廟、訂立寺院法規等,並帶來至尊偶像「覺臥」釋迦牟尼像。
卜算方面 數碼與曆算、占卜經典三百卷、善惡寶鑒、八十五種五行算、觀察法等。
「發明創造」與「帶來引入」
值得注意的,在中土神話中,文化英雄是分別由幾個人所擔任,各有各的發明創造。而希臘神話中,也近於這種情形。我們來看看希臘神話中,一位文化英雄女神,她所具備的能力與呈現的形象是如何。
在希臘著名的雅典城傳說中,護城之神雅典娜,她是女戰神和智慧女神,是一位手持長矛、戴著頭盔、年輕貌美的武裝女郎。她集力氣與智慧,思慮與正義於一身。她又被視為藝術的保護者,文字與繪畫的創始者,她在刺繡與編織方面的才華蓋世。她將紡織、縫衣、油漆、雕刻、製陶等技術,傳授給人類,成為智慧的象徵。可是,她驕傲又倔強。後來,雅典娜與海神比賽智慧,由於出示「世界第一枝橄欖」而獲勝。從此,雅典城居民以種植橄欖為生,雅典娜也被雅典城居民所崇奉,被尊「強盛的雅典城邦守護神」。
除了所傳下東西種類、數量多寡的不同之外,文成公主與雅典娜最大的不同,在於文成公主是一個「人類」,而雅典娜是一位神。具神格的雅典娜,歸於她的文化創造,只有一小部分。「人類」身分的文成公主,則幾乎囊括了西藏所有的文化「創造」。雖然,我們已經知道,文成公主所做的,並非發明創造,而只是帶來引入。但是,這不妨礙她的形象與地位。甚至,可以發現到,西藏人並不珍惜自己發明創造的成果,將許多本土性的東西以及其他外來的、非中土的文化,也說成是文成公主帶來引入。
「度母化身」帶來「覺臥」佛像
不能忽略西藏人認為她所帶來的「覺臥」佛像,在一切「歸功」行為中,所具備的作用與象徵性。不難發現,「覺臥」佛像是所有「引入禮品」的中心,也是文成公主此行最大的目的。也就是說,上述所有大批禮品,都是陪侍「覺臥」佛像而被帶來西藏。僅從西藏各大寺院中,以文成公主傳說為題材的連環圖壁畫、酥油花供之展示,所表現的內容,很明顯即可看出,其中心主題,均以「覺臥」佛像為焦點。文成公主作為一位新嫁娘,也是陪侍在側,所有珍貴妝奩均成了襯托的背景物。
更不能忘記文成公主是「度母化身」的身分,度母菩薩化身為文成公主,身負重任,要將「覺臥」佛像及其他大批禮品,從中土帶來西藏,以成就救度雪國眾生的功德。
「文成公主來了!來了!」
另有一首題為「文成公主來了!來了!」的西藏民歌,內容是要將最具西藏地方特色的物產,獻給文成公主,用奔走相告的方式,載歌載舞,充分表達了象徵回饋意義的感恩情緒。─以此作為本章之尾聲。
文成公主來了!來了!
文成公主到我們的家鄉來了。
我們的家鄉呵!
是產上等氆氌的地方。
我們獻上白雲一般的氆氌,
請公主做一件合身的衣裳!
文成公主來了!來了!
文成公主到我們的家鄉來了。
我們的家鄉呵!
是產上等松石的地方。
我們獻上最珍貴的綠松石,
請公主做一副三匝的耳環!
文成公主來了!來了!
文成公主到我們的家鄉來了。
我們的家鄉呵!
是產上等青稞的地方。
我們獻上最吉祥的白青稞,
請公主親口嚐一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