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香居茶館裡》沙汀
《二○一四年八月一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坐在其香居茶館裡的聯保主任方治國,當他看見正從東頭走來,嘴裡照例擾嚷不休的邢么吵吵的時候,簡直立刻冷了半截,覺得身子快要坐不穩了。
使他發生這種異狀的原因是:為了種種糊塗措施,目前他正處在全鎮市民的圍攻當中,這是一;其次,么吵吵的次子,因為緩役了四次,又從不出半文錢壯丁費,好多人講閒話了,加之,新縣長宣佈了他要認真整頓役政,於是他就趕緊上了一封密告,而在三天前被兵役科捉進城了。
而最為重要的還在這裡:正如全市市民批評的那樣,么吵吵是個不忌生冷的角色,什麼話他都嘴一張就說了,不管你受得住受不住。就是聯保主任的令尊在世的時候,也經常對他那張嘴感到頭痛。因為儘管么吵吵本人並不可怕,他的大哥可是全縣極有聲望的耆宿,他的舅子是財務委員,縣政上的活動分子,都是很不好沾惹的。
么吵吵終於一路吵過來了。這是那種精力充足,對這世界上任何物事都抱著一種毫不在意的玩世態度的典型男性。他經常打起哈哈在茶館裡自白道:「老子這張嘴麼,就這樣:說是要說的,吃也是要吃的,說夠了回去兩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
現在,么吵吵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階沿,拖了把圈椅坐下,一面直著嗓子,乾笑著嚷叫道:
「嗨,對裡!看陽溝裡還把船翻了麼!……」
他所參加的那張茶桌已經有著三個茶客,全是熟人:十年前當過視學的俞視學,前徵收局的管賬,現在靠著利金生活的黃光銳,會文紙店的老闆汪世模汪二。
他們大家,以及旁的茶客,都向他打著招呼:
「拿碗來!茶錢我給了。」
「坐上來好吧,」俞視學客氣道,「這裡要舒服些。」
「我要那麼舒服做什麼哇?」出乎意外,么吵吵橫著眼睛嚷道,「你知道麼,我坐上席會頭昏的,──沒有那個資格!……」
本份人的視學禁不住紅起臉來。但他隨即猜出來么吵吵是針對聯保主任說的,因為當他嚷叫的時候,視學看見他充滿惡意地瞥了一眼坐在後面首席上的方治國。
除卻聯保主任,那張桌子還坐得有張三監爺。人們都說他是方治國的軍師,實際上,他可只能跟主任坐坐酒館,在緊要關頭進點不著邊際的忠告。但這並不特別,他原是對什麼事也關心的,而往往忽略了自己。他的老婆孩子在家裡是經常挨餓的。
同監爺對面坐著的是黃毛牛肉,正在吞服一種秘製的戒煙丸藥。他是主任的重要助手,雖然並無多少才幹,唯一的本領就是毫無顧忌。「現在的事你管那麼多做什麼哇?」他常常這麼說,「拿得到手的就拿!」
毛牛肉應付這世界上一切經常使人大驚小怪的事變,只有一種態度:裝做不懂。
「你不要管他的,發神經!」他小聲向主任建議。
「這回子把蜂窩戳破了。」主任方治國苦笑說。
「我看要趕緊『縫』啊!」捧著暗淡無光的黃銅煙袋,監爺皺著臉沉吟道,「另外找一個人去『抵』怎樣?」
「已經來不及了呀。」主任嘆口氣說。
「管他做什麼呵!」毛牛肉眨眼而且努嘴,「是他媽個火炮性子。」
這時候,么吵吵已經拍著桌子,放開嗓子在叫嚷了。但是他的戰術依然停留在第一階段,即並不指出被攻擊的人的姓名,只是隱射著對方,正像一通沒頭沒腦的謾罵那樣。
「搞到我名下來了!」他顯得做作地打了一串哈哈,「好得很!老子今天就要看他是什麼東西做出來的:人嗎?狗嗎?你們見過狗起草麼,嗨,那才有趣!……」
於是他又比又說地形容起來了。雖然已經蓄了十年上下的鬍子,么吵吵的粗魯話可是越來越多。許多閒著無事的人,有時候甚至故意挑弄他說下流話。他的所謂「狗」,是指他的仇人方治國說的,因為主任的外祖父曾經當過衙役,而這又正是方府上下人等最大的忌諱。
因為他形容得太惡俗了,俞視學插嘴道:
「少造點口孽呵!有道理講得清的。」
「我有啥道理哇!」吵吵忽然板起臉嚷道,「有道理,我也早當了什麼主任了。兩眼墨黑,見錢就拿!」
「吓,邢表叔!……」
氣得臉青面黑的身材瘦小的主任,一下子忍不住站起來了。
「吓,邢表叔!」他重複說,「你說話要負責啊!」
「什麼叫做負責哇?我就不懂!表叔!」么吵吵模擬著主任的聲調,這惹得大家忍不住笑起來,「你認錯人了!認真是你表叔,你也不吃我了!」
「對,對,對,我吃你!」主任解嘲地說,一面坐了下去。
「不是嗎?」么吵吵拍了一巴掌桌子,嗓門更加高了,「兵役科的人親自對我老大說的!你的報告真做得好呢。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長的幾個卵子!……」
么吵吵一個勁說下去。而他愈來愈加覺得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平日的瞎吵瞎鬧,完全為了個痛快,他認真感覺到憤激了。
他十分相信,要是一年半年以前,他是用不著這麼樣著急的,事情好辦得很。只需給他大哥一個通知,他的老二就會自自由由走回來的。因為以往抽丁,像他這種家庭一直就沒有人中過籤。但是現在情形已經兩樣,一切要照規矩辦了。而最為嚴重的,是他的老二已經抓進城了。
他已經派了他的老大進城,而帶回來的口信,更加證明他的憂慮不是沒有根據。因為那捎信人說,新縣長是認真要整頓兵役的,好幾個有錢有勢的青年人都偷跑了,有的成天躲在家裡。么吵吵的大哥已經試探過兩次,但他認為情形險惡。額外那捎信人又說,壯丁就快要送進省了。
凡是邢大老爺都感覺棘手的事,人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他的老二只有作炮灰了。
「你怕我是聾子吧,」么吵吵簡直在咆哮了,「去年蔣家寡母子的兒子五百,你放了,陳二靴子兩百,你也放了!你比上匪頭兒肖大個子還要厲害。錢也拿了,腦袋也保住了,老子也有錢的,你要張一張嘴呀?」
「說話要負責啊!邢麼老爺!……」
主任又出馬了,而且現出假裝的笑容。
主任是一個糊塗而膽怯的人。膽怯,因為他太有錢了,而在這個邊野地區,他又從來沒有摸過槍炮。這地區是幾乎每一個都能來兩手的,還有人靠著它維持生計。好些年前,因為預徵太多,許多人怕當公事,於是聯保主任這個頭銜忽然落在他頭上了,弄得一批老實人莫名其妙。
聯保主任很清楚這是實力派的陰謀,然而,一向忍氣吞聲的日子驅使他接受了這個挑戰。他起初老是墊錢,但後來他發覺甜頭了:回扣、黑糧,等等。並且,當他走進茶館的時候,招呼茶錢的聲音也來得響亮了。而在三年以前,他的大門上已經有了一道縣長頒贈的匾額:
盡瘁桑梓
但是,不管怎樣,正像他自己感覺到的一般,在這回龍鎮,還是有人壓住他的。他現在多少有點失悔自己做了糊塗事情,但他佯笑著,滿不在意似地接著說道:
「你發氣做啥啊,都不是外人!……」
「你也知道不是外人麼?」么吵吵反問,但又並不等候回答,一直嚷叫下去道,「你既知道不是外人,就不該搞我了,告我的密了!」
「我只問你一句!……」
聯保主任又一下站起來了,而他的笑容更加充滿一種討好的意味。
「你說一句就是了!」他接著說,「兵役科什麼人告訴你的?」
「總有那個人呀,」么吵吵冷笑說,「像還是謠言呢!」
「不是!你要告訴我什麼人說的啦。」聯保主任說,彷彿認真受了冤誣。
因為么吵吵鬆了勁,他察覺出可以說理的機會到了。於是為了製造輿論,他就勢坐向俞視學側面去,賭咒發誓地分辯起來說他一輩子都不會做出這樣膽大糊塗的事情來的!
他坐下,故意不注意么吵吵,彷彿視學他們倒是他的對手。
「你們想吧,」他說,攤開手臂,蹙著瘦瘦的鐵青的臉蛋,「我姓方的是吃飯長大的呀!並且,我一定要抓他的人做啥呢?難道『委員長』會賞我個狀元當麼?沒講的話,這街上的事,一向糊得圓我總是糊的!」
「你才會糊!」么吵吵歎著氣抵了一句。
「那總是我吹牛啊!」聯保主任無可奈何地辯解說,瞥了一眼他的對手,「別的不講,就拿救國公債說吧,別人寫的多少,你又寫的多少?」
他隨又把嘴湊近視學的耳朵邊呻喚道:
「連丁八字都是五百元呀!」
聯保主任表演得如此精采,這不是沒原因的,他想充分顯示出事情的重要性,和他對待么吵吵的一片苦心。而他之所以做得這麼神秘,同時也因為他發覺看熱鬧的人已經越來越多,幾乎街都快軋斷了,漏出風聲更會增加麻煩。
大約視學相信了他的話,或者被他的態度感動了。兼之又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因此他斯斯文文地掃了掃喉嚨,開始勸解邢么吵吵。
「么哥!我看這樣啊:人不抓,已經抓了,橫豎是為國家。……」
「這你才會說!」么吵吵一下撐起來了,豎起眼睛問視學道:「這樣會說,你那一大堆,怎麼不挑一個送起去呢?」
「好!我兩個講不通。」
視學滿臉通紅,故意勾下腦袋喝茶去了。
「再多講點就講通了!」么吵吵重又坐了下去,接著滿臉怒氣嚷道,「沒有生過娃娃當然會說生娃娃很舒服!今天怎麼把你個好好先生遇到了啊:冬瓜做不做得甑子?做得。蒸垮了呢?那是要垮呀,──你個老哥子真是!」他的形容引來一片笑聲。但他自己卻並不笑,他把他那結結實實的身子移動了一下,抹抹鬍子,又把袖頭兩挽,理直氣壯地宣告道:
「閒話少講!方大主任,說不清楚你今天走不掉的!」
「好呀!」主任應聲道,一面懶懶退還原地方去,「回龍鎮只有這樣大一個地方哩,我會往哪裡跑?就要跑也跑不脫的。」
聯保主任的聲調和表情照例帶著一種嘲笑的意味,至於是嘲笑自己,或者嘲笑對方,那就要憑你猜了。他是經常憑借了這點武器來掩護自己的,而且經常弄得頑強的敵手哭笑不得。人們一般都叫他做軟硬人:碰見老虎他是綿羊,如果對方是綿羊呢,他又變成了老虎了。
當他回到原位的時候,毛牛肉一面吞服著戒煙丸,生氣道:
「我白還懶得答呢,你就讓他吵去!」
「不行不行,」監爺意味深長地說,「事情不同了。」
監爺一直這樣堅持自己的意見,是頗有理由的。因為他確信這鎮上正在對準聯保主任進行一種大規模的控告,而邢大老爺,那位全縣知名的紳耆,可以使這控告成為事實,也可以打消它。這也就是說,現在聯絡邢家是個必要措施。何況誰知道新縣長是怎樣一副脾氣的人呢!
這時候,茶堂裡的茶客已增多了。連平時懶於出門的陳新老爺也來了。新老爺是前清科舉時代最末一科的秀才,當過十年團總,十年哥老會的頭目,八年前才退休的。他已經很少過問鎮上的事情了,但是他的意見還同團總時代一樣有效。
新老爺一露面,茶客們都立刻直覺到:么吵吵已經佈置好一台講茶了。茶堂裡響起一片零亂的呼喚聲。有照舊坐在座位上向堂倌叫喊的,有站起來叫喊的,有的一面揮著鈔票一面叫喊,但是都把聲音提得很高很高,深恐新老爺聽不見。
其間一個茶客,甚至於怒氣沖沖地吼道:
「不准亂收錢啦!嗨!這個龜兒子聽到沒有?……」
於是立刻跑去塞一張鈔票在堂倌手裡。
在這種種熱情的騷動中間,爭執的雙方,已經很平靜了。聯保主任知道自己會虧理的,他正在積極地爭取支持,希望局勢能於自己有利。而么吵吵則一直悶著張臉,這是因為當著這許多漂亮人物面前,他忽然深切地感覺到,既然他的老二被抓,這就等於說他已經失掉了面子!
這鎮上是流行著這樣一種風氣的,凡是照規矩行事的,那就是平常人,重要人物都是站在一切規矩之外的。比如陳新老爺,他並不是個疼惜盆錢的角色,但是就連打醮這類事情,他也沒有份的,否則便會惹起人們大驚小怪,以為新老爺失了面子,和一個平常人沒多少區別了。
面子在這鎮上的作用就有如此厲害,所以么吵吵悶著張臉,只是懶懶地打著招呼。直到新老爺問起他是否欠安的時候,這才稍稍振作起來。
「人倒是好的,」他苦笑著說,「就是眉毛快給人剪光了!」
接著他又一連打了一串乾燥無味的哈哈。
「你瞎說!」新老爺嚴正地切斷他,「簡直瞎說!」
「當真哩!不然,也不敢勞駕你哥子動步了。」
為了表示關切,新老爺深深嘆了口氣。
「大哥有信來沒有呢?」新老爺接著又問。
「他也沒辦法呀!……」
么吵吵呻喚了。
「你想吧,」為了避免人們誤會,以為他的大哥也成了沒面子的角色了,他隨又解釋道,「新縣長的脾氣又還沒有摸到,叫他怎麼辦呢?常言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鬧起要整頓兵役的,誰知道他會發些什麼貓兒毛病?前天我又托蔣門神打聽去了。」
「新縣長怕難說話,」一個新近從城裡回來的小商人插入道,「看樣子就曉得了:隨常一個人在街上串,戴他媽副黑眼鏡子……」
嚴肅沉默的空氣沒有讓小商人說下去。
接著,也沒有人再敢插嘴,因為大家都不知道應該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表示高興吧,這是會得罪人的,因為情形的確有些嚴重,但說是嚴重吧,也不行,這又會顯得邢府上太無能了。所以彼此只好曖昧不明地搖頭嘆氣,喝起茶來。
看見聯保主任似乎正在考慮一種行動,毛牛肉包著戒煙丸藥,小聲道:
「不要管他!這麼快縣長就叫他們回家了麼?」
「去找找新老爺是對的!」監爺意味深長地說。
這個臉面浮腫、常以足智多謀自負的沒落士紳,正投了聯保主任的機,方治國早就考慮到這個必要的措施了。使得他遲疑的,是他覺得,比較起來,新老爺同邢家的關係一向深厚得多,他不一定撿得到便宜。雖然在派款和收糧上面,他並沒有對不住新老爺的地方,逢年過節,他也從未忘記送禮,但在幾件小事情上,他是開罪過新老爺的。
比如,有一回曾布客想抵制他,抬出新老爺來,說道:
「好的,我們到新老爺那裡去說!」
「你把時候記錯了!」主任發火道,「新老爺嚇不倒我!」
後來,事情雖然依舊是在新老爺的意志下和平解決了的,但是他的失言一定已經散播開去,新老爺給他記下一筆賬了。但他終於站了起來,向著新老爺走過去了。
這個行動,立刻使得人們很振作了,大家全都期待著一個新的開端。有幾個人在大聲喊叫堂倌拿開水來,希望緩和一下他們的緊張心情。么吵吵自然也是注意到聯保主任的攻勢的,但他不當作攻勢看,以為他的對手是要求新老爺調解的,但他猜不准這個調解將會採取一種什麼方式。
而且,從么吵吵看來,在目前這樣一種嚴重問題上,一個能夠叫他滿意的調解辦法,是不容易想出來的。這不能道歉了事,也不能用金錢的賠償彌補,那麼剩下來的只有上法庭起訴了!但一想到這個,他就立刻不安起來,因為一個決心整傷兵役的縣長,難道會讓他佔上風?
么吵吵覺得苦惱,而且感覺一切都不對勁。這個一向堅實樂觀的人,第一次遭到煩擾的襲擊了,簡直就同一個處在這種境況的平常人不差上下:一點抓拿沒有!
他忽然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苦笑著自言自語道:
「哼!亂整吧,老子大家亂整!」
「你又來了!」俞視學說:「他總會拿話出來說啦。」
「這還有什麼說的呢?」么吵吵苦著臉反駁道,「你個老哥子怎麼不想想啊:難道什麼天王老子會有這麼大的面子,能夠把人給我取回來麼?!」
「不是那麼講。取不出來,也有取不出的辦法。」
「那我就請教你!」么吵吵認真快發火了,但他竭力克制著自己,「什麼辦法呢──說一句對不住了事?──打死了讓他賠命……」
「也不是那樣講。……」
「那又是怎樣講呢?」么吵吵畢竟大發其火。直著嗓子叫了,「老實說吧,他就沒有辦法!我們只有到場外前大河裡去喝了水了!」
這立刻引起一陣新的騷動。全都預感到精采節目就要來了。
一個立在階沿下人堆裡的看客,大聲回絕著朋友的催促道:
「你走你的嘛,我還要玩一會!」
提著茶壺穿堂走過的堂館,也在興高采烈叫道:
「讓開一點,看把腦袋燙腫!」
在當街的最末一張桌子上,那裡離么吵吵隔著四張桌子,一種平心靜氣的談判已經快要結束。但是效果顯然很少,因為長條子的陳新老爺,忽然氣沖沖站起來了。
陳新老爺仰起瘦臉,頸子一扭,大叫道:
「你倒說你娃條鳥啊!……」
但他隨又坐了下去,手指很響地連連敲著桌面。
「老弟!」他一直望著聯保主任,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害你的!一個人眼光要放遠大一點,目前的事是誰也料不到的!──懂麼?」
「我懂呵!難道你會害我?」
「那你就該聽大家的勸呀!」
「查出來要這個啦,──我的老先人!」
聯保主任苦滯地叫著,同時用手掌在後頸上一比:他怕殺頭。
這的確也很可慮,因為嚴懲兵役舞弊的所謂明令,已經來過三四次了。這就算不作數,我們這裡隔上峰還遠,但是縣長對於我們就全然不相同了:他簡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並且,既然已經把人抓起走了,就要額外買人替換,一定也比平日困難得多。
加之,前一任縣長正是為了壯丁問題被撤職的,而新縣長一上任便宣稱他要掃除兵役上的種種積弊。誰知道他是不是也如一般新縣長那樣,上任時候的官腔總特別打得響,結果說過算事,或者他硬要認真地幹一下?他的脾氣又是怎樣的呢?……
此外,聯保主任還有一個不能冒這危險的重大理由。他已經四十歲了,但他還沒有取得做父親的資格。他的兩個太太都不中用,雖然一般人都把責任歸在這作丈夫的先天不足上面,好像就是再活下去,他也永遠無濟於事,作不成父親。
然而,不管如何,看光景他是決不會冒險了。所以停停,他又解嘲地繼續道:
「我的老先人!這個險我不敢冒。認真是我告了他的密都說得過去!……」
他佯笑著,而且裝做得很安靜。同么吵吵一樣,他也看出了事情的諸般困難的,而他首先應該矢口否認那個密告的責任。但他沒有料到,他把新老爺激惱了。
新老爺沒有讓他說完,便很生氣地反駁道:
「你這才會裝呢!可惜是大老爺親自聽兵役科說的!」
「方大主任!」么吵吵忽然直接地插進來了,「是人做出來的就撐住哇!我告訴你:賴,你今天無論如何賴不脫的!」
「嘴巴不要傷人啊!」聯保主任忍不住發起火來。
他態度嚴正,口氣充滿了警告氣味,但是么吵吵可更加蠻橫了。
「是的,老子說了,是人做出來的你就撐住!」
「好嘛,你多凶啊。」
「老子就是這樣!」
「對對對,你是老子!哈哈!……」
聯保主任響著乾笑,一面退回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去。他覺得他在全鎮的市民面前受了侮辱,他決心要同他的敵人鬥到底了。彷彿就是拚掉老命他都決不低頭。
聯保主任的幕僚們依舊各有各的主見。毛牛肉說:
「你愈讓他愈來了,是吧!」
「不行不行,事情不同了。」監爺歎著氣說。
許多人都感到事情已經鬧成僵局,接著來的一定會是謾罵,是散場了。因為情形明顯得很,爭吵的雙方都是不會動拳頭的。那些擁擠在街面上看熱鬧的觀眾,已經在準備回家吃午飯了。
但是,茶客們卻誰也不能輕易動身,擔心有失體統。並且新老爺已經請了么吵吵過去,正在進行一種新的商量,希望能有一個顧全體面的辦法。雖然按照常識,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人的生命,才絕不能和體面相提並論,而關於體面的解釋也很不一致。
然而,不管怎樣,由於一種不得已的苦衷,么吵吵終於是讓步了。
「好好,」他帶著決然忍受一切災難的神情說,「就照你哥子說的做吧!」
「那麼方主任,」新老爺緊接著站起來宣佈說,「這一下就看你怎樣,一如切用費么老爺出,人由你找;事情也由你進城去辦;辦不通還有他們大老爺。」
「就請大老爺不更方便些麼?」主任嘴快地插入說。
「是呀!也請他們大老爺,不過你負責就是了。」
「我負不了這個責。」
「什麼呀?」
「你想,我怎麼能負這個責呢?」
「好!」
新老爺簡捷地說,悶著臉坐下去了。他顯然是被對方弄得不快意了,但是,沉默一會,他又耐著性子重新勸說起來。
「你是怕用的錢會推在你身上哇?」新老爺笑笑說。
「笑話!」聯保主任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怕什麼?又不是我的事。」
「那又是什麼人的事呢?」
「我曉得的呀!」
聯保主任回答這句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做作的安閒態度,而且嘲弄似地笑著,好像他真是什麼都不使得,因此什麼也不覺得可怕,但他沒有料到么吵吵衝過來了。而且,那個氣得鬍子發抖的漢子,一把扭牢他的領口就朝街面上拖。
「我曉得你是個軟硬人!──老子今天跟你拚了!……」
「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有話好好說呵!」茶客們勸解著。
然而,一面勸解,一面偷偷溜走的也就不少。堂倌已經在忙著收茶碗了。監爺在四處向人求援,昏頭昏腦地胡亂打著漩子,而這也正證明著聯保主任並沒有白費自己的酒肉。
「這太不成話了!」他搖頭嘆氣說,「大家把他們分開吧!」
「我管不了!」視學邊往街上溜去邊說,「看血噴在我身上。」
毛牛肉在收撿著戒煙丸藥,一面咭咭咕咕嚷道:
「這樣就好!哪個沒有生得有手麼?好得很!」
但當丸藥收撿停當的時候,他的上司已經吃了虧了。聯保主任不斷淌著鼻涕,左眼睛已經青腫起來。他是新老爺解教出來的,而他現在已經被安頓在茶堂門口一張白木圈椅上面。
「你姓邢的是對的!」他摸摸自己的腫眼睛說,「你打得好!……」
「你嘴硬吧!」么吵吵氣喘吁吁地唾著牙血,「你嘴硬吧!」
毛牛肉悄悄向聯保主任建議,說他應該馬上找醫生診治一下,取個傷單,但是他的上司拒絕了他,反而要他趕快去雇滑竿。因為聯保主任已經決定立刻進城控告去了。
聯保主任的眷屬,特別是他的母親,那個以慳吝出名的小老太婆,早已經趕來了。
「咦,興這樣打嗎?」她連連叫道,「這樣眼睛不認人嗎?!」
邢么太太則在丈夫耳朵邊報告著聯保主任的傷勢。
「眼睛都腫得像毛桃子了!……」
「老子還沒有打夠!」吐著牙血,么吵吵吸口氣說。
別的一些來看熱鬧的婦女也很不少,整個市鎮幾乎全給翻了轉來。吵架打架本來就值得看,一對有面子的人物弄來動手動腳,自然也就更可觀了!因而大家的情緒比看把戲還要熱烈。
但是正當這人心沸騰的時候,一個左腿微跛,滿臉鬍鬚身材粗短的漢子忽然從人叢中擠了進來。這是蔣米販子,因為神情呆板,大家又叫他蔣門神。前天進城趕場,么吵吵就托過他捎信的,因此他立刻把大家的注意一下子集中了。那首先抓住他的是邢么太太。
這是個頂著假髮的肥胖婦人,愛做作,愛說話,諢名九娘子。她顫聲顫氣問那米販子道:
「托你打聽的事情呢?……坐下來說吧!」
「打聽的事情?」米販子顯得見怪似地答道,「人已經出來啦。」
「當真的呀!」許多人吃驚了,一齊叫了出來。
「那還是假的麼?我走的時候,還坐在十字口茶館裡打牌呢。昨天夜裡點名,他報數報錯了,隊長說他沒資格打國仗,就開革了,打了一百軍棍。」
「一百軍棍?」又是許多吃驚聲音。
「不是大老爺面子大,是你麼就再挨幾個一百也出來不了呢,起初都講新縣長厲害,其實很好說話。前天大老爺請客,一個人老早就跑去了:戴他媽副黑眼鏡子──」
米販子敘說著,而他忽然一眼注意到了么吵吵和聯保主任。
你們是怎樣搞的?你牙齒痛嗎?你的眼睛怎麼腫啦?……
一九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