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鳳陽城破
下面幾十名武將呆若木雞的端坐當場,並沒有人敢發一言。若不是軍帳裡爐子上燒著的開水突然沸騰,發出絲絲的聲響,壺口冒出一縷縷白煙來,只怕張偉這一想發真是令漢軍諸將鬱悶死了。
「你們只管呆坐什麼,來,喝茶!」
見皇帝陛下終於發話,帳內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各人捧著茶碗熱手,雖然還是不敢詢問張偉,卻都是擠眉弄眼,比之剛剛木雕石塑一般強過許多。
張偉略一思索,終於開口向諸將道:「今次我來,實因北方情形將有大變!」
江文瑨眉頭一跳,問道:「滿人入關了麼?或是即將入關?」
「皇太極十月初在盛京瀋陽動員八旗,雖然封鎖消息不使人知,卻也被咱們的司聞曹探子探知,我約束諸將不可猛打猛衝,就是防著八旗兵突然搗亂。他們來去如風,後勤補給要求甚低,突襲能力很強,如是與明軍作戰時突然遇到,損害必然很大。只是他那邊一動員,施琅帶著水師已然趕到遼東,各江口島嶼四處奔襲,皇太極頭疼之極,若是只留少量兵馬,又怕我大軍攻襲,或是留得多了,入關之後實力不足也是不成。所以十一月中他趁著明朝內撤入關,佔了山海關和薊鎮等地,兵鋒直指北京,卻是並沒有全師殺入,其因在此。」
「那如今情形如何?滿虜如何能奈何得了施將軍的水師?別說遼東附近,就是放在整個天下,漢軍水師都不懼任何敵手。海上往來方便,一夜之間飄忽數百里,就是騎兵也不能四處設防抵禦,難不成如此情形,他們仍敢全師入關不成?」
張偉向江文瑨笑道:「我有張良計,人家也有過牆梯。皇太極早就料到咱們有這麼一招,初時還沒有什麼動靜,上個月水師入得鴨綠江口,突然從江裡四周竄出來幾百隻小船,上載火藥柴草,趁著順風點燃滑將下來。施琅大驚之下,命令全師後退,一面開炮轟擊,只是那船小風大,速度極快。水師雖然迅即後撤,仍有兩艘炮艦被小火船點燃燒著,救援不及而致沉沒。所幸人員傷亡不大,倒也罷了。只是經此一役,漢軍水師很難再突入江河之內,對他們的危脅很小,只需留著人看守,又以鐵鏈鎖江,咱們是一時沒有辦法攻入遼東內地了。至於攻下旅順,待水師到了後方知,人家早就深溝長壘,廣設炮臺,旅順地勢易守難攻,高地上架有數十門炮臺,水師雖然不怕,不過死傷過多,得不償失!」
各將聽到此時,都已是目瞪口呆,半晌過後,那黃得功方吃吃道:「如此說來,水師在遼東並未拖住八旗,那皇太極現在何處?咱們的水師呢?」
「月前十二萬八旗,會同三萬蒙古騎兵,將京畿團團圍住,山海關總兵吳三桂與薊鎮總兵唐通敗逃至通州。幾個親信太監領著京營副將們帶著七八萬京營兵守京城,城外已無駐兵。現下還沒有消息,估計京師陷落不過是這幾天的事了。」
「啊!陛下,請發令讓咱們即刻攻城,然後北上,和滿韃子痛痛快快的交手打一場!」
「正是。陛下,眼前的明軍不堪一擊,何苦在此虛耗時間?兵貴神速,遲則生亂啊!」
一聽張偉將北京戰事說出,帳內漢軍各將都是激動非常。身為武人,自然渴望與強敵交一交手,此時縱觀天下,明軍與農民軍正面交戰都不是敵手,也只有遼東的八旗騎兵打將起來,還有一些味道。這些武人心中期盼,立時七嘴八舌,紛紛提出立刻進兵北上,與八旗兵一較高下。
張鼐與江文瑨卻並不如屬下這群將軍衛尉們這麼激動,只是兩人對視一眼,卻都看出對方眼中的興奮之色。
張鼐先沉聲道:「陛下,既然如此,不如命我金吾衛迅速北上,與飛騎萬騎配合攻下河南,得開封、商丘,河南可保,河南與山東互相為犄角之勢,敵兵必不敢南下。」
張偉擺手一笑,向各人道:「不急。我已命周全斌屯兵駐河南,派遣官員招撫敗兵流民,開倉放賑收拾人心,先把山東穩住要緊。至於開封,這幾天就有消息。張瑞日前有信,道是有輕鬆破城的良法。開封城幾千明軍駐守,若不是城池高大,周王又賞金豐厚,士卒效命,飛騎將士們一天就攻下來了。」
帳內諸人一聽得開封名城又要落入飛騎之手,各人都很是沮喪,卻又聽張偉道:「此處事畢,你們盡數開往山東,山東要緊。八旗必不會赴西面往攻潼關,亦不會直入中原腹地,首戰之地,必在山東。」
他站起身來,長舒一個懶腰,振起精神,向著眾人道:「若是能趁著北京亂局,迅速招降山東、畿輔一帶的殘敗明兵,這自然是再好不過。此間事畢,我便要先赴濟南,籌畫與滿人的決戰。」
江文瑨卻又問道:「陛下,若是洪承疇等人不肯投降,如之奈何?」
張偉詭笑一聲,答道:「今日聽了你們說起孫傳庭行事的話,我到已有了計較。文瑨,此事就該著你派神威衛去做,你來安排。」
說罷命眾將先行退出,張偉拉住江文瑨竊竊私語,直又談了一刻時間,才命他依命行事,出帳辦事不提。
※※※
漢軍會議之後,原已是接近子時。夜深人靜,城內明軍已是多半在饑寒交迫中沉沉睡去。
正睡得香甜之際,卻突然聽聞對面炮聲大做,漢軍所有火炮盡數開火,夜色中火光四射,炮彈落入城牆之上,當真是磚石和著血肉橫飛,其狀慘不忍睹。
明軍猝不及防之下,死傷甚是慘重。這些天來漢軍並未攻城,城上明軍早就懈怠,雖然總兵大將們防著張偉親自統兵破城,然而直到天黑亦無動靜,各人都自回府歇息,不再理會。誰料炮聲突起,立時打得全城文武官員魂飛魄散,各自統兵至城下守衛,卻又被猛烈的炮火打將回來,不能近前。後來漢軍炮火延伸,便是城內亦不安全,各官都躲在房屋之內,向天祈禱,只盼炮彈千萬長眼,莫要落在自己頭上。
火炮打了一個更次,卻又暫歇,待兩刻之後又開始雷鳴般轟響起來。如此幾次三番,得到凌晨之時,天氣最冷,漢軍根本全無動靜,只是打炮不停。城頭上下的將校都道:「想來他們是借火炮立威,明天才會攻城。」
各人將心放下,除了留下一些副將協守,又都尋了地方草草安歇,養足了精神等待第二天守城。城頭上炮火猛烈,士兵很難立足,只是在炮火暫歇時有派幾個小兵上去哨探外面動靜。
黑暗中有幾個漢軍官兵悄然摸近城邊,因為人數太少,明軍並不能發覺。他們已然全數換上明軍袍服,以飛抓搭在城頭,爬將上去。
等攀上城頭之後,那些漢軍摸黑清除了趴在城角準備上城哨探明軍,潛伏不動。待一會兒炮火之聲又起,急忙趁亂往城內跑去,不一會兒工夫,便已淹沒在城內四處遊蕩的明軍之中了。
漢軍的火炮一直打到天亮時辰,明軍將校勉強合眼休息一會,待漢軍炮火停止,便各自帶人上城查看。卻只見四處是斷壁殘垣,血肉模糊,當真是慘烈之極。各將都是打老了仗的,若不是前一陣子領教過漢軍炮火威力,只怕此時都已嚇得呆了。饒了如此,看著幾個城樓全數被轟塌,牒臺也多半被摧毀無存,原本駐在城頭的士卒十有八九死在城頭之上。
等洪承疇與孫傳庭持尚方劍,王命旗牌、印信等物上城,督促諸將一定要實心防守,奮力死戰。對面的漢軍卻是全無動靜,全體明軍不及吃飯,一直呆站到下午時分,對面仍然是連人影也欠奉一個。明軍上下又累又氣,開始有士卒低聲漫罵,軍心已是不穩。各總兵大將心中著急,此時卻是不敢責罰兵士,若是一個不好,只怕立刻就是兵變之局。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眼見一天又混將過去。各將不免如釋重負,這樣的情形居然並沒有敵人來攻,城池又保了一天平安,當真是徼天之幸,祖墳上冒了青煙了。
陝西漢中鎮總兵虎大威亦是疲乏之極,他身為總兵,最近又與督撫有些不對,暗中很生了一些閒氣,是以當差分外提了小心,唯恐被人拿住小辮子發作,城池未破先丟了腦袋,卻是很不上算。好不容易捱過一關,虎總兵心中大樂,此裡城中雖然缺糧,卻是少不了他的一份。他心中謀算:「娘的,過一天是一天。一會兒回到家裡,總得叫幾個親兵來唱幾句二黃,老子邊喝燒酒,再教人整治個火鍋,豈不樂哉?」
此裡城內肉食早絕,虎大威前天命人殺了幾匹精力不足的戰馬,除了每個親兵和近身僕役能分到一點肉渣骨頭之外,大半都被他命人嚴格看守。他每天回府之後,第一件事便是便人稱一下馬肉,若是少了一星半點,當值看守的人就得拿命來償。他住在城內一個富商的家中,就在人家的大堂之內折了梨木椅子做為生火之物,用牆上掛的字畫等物擦嘴,一邊大塊朵頤,一邊猛灌烈酒,一邊聽著幾個眉清目秀的親兵咿咿呀呀的清唱,倒也是痛快非常。
正吃喝得興起,卻聽得有小兵稟報道:「大帥,外頭有河南副將陳永福求見!」
他高興一拍腿,叫道:「他娘的,忘了請他!快,請他進來。」
這陳永福自上次觸犯軍令之後,當差辦事很是謹慎,被派到河南窮追李侔不及,又是無功而返。若不是漢軍攻勢猛烈,明軍不及內耗,只怕早被看他不順眼的猛如虎等人讒言治死。洪承疇也知道他與猛如虎並不和睦,因為他手下還有兩三千士兵,幾百匹戰馬,害怕他氣急火拼,便命他歸虎大威統管。這兩人曾在陝西爭戰時做為同僚,此時相處得也算融洽,是以雖然此時來撞席,虎大威卻也並不著惱,忙一迭聲命人喚他進來。
陳永福卻不似他這般興高采烈,虎大威見他一臉青白之色,神色很是不愉,忙問道:「你這又是怎麼了?又有什麼軍國大計督師大人不納麼?你管他這麼許多!只要咱們統兵的人手裡有兵,怕個鳥。你好生陪我吃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是與非!」
他目不識丁,拽文之後很是得意,嘎嘎粗笑兩聲,又悶頭吃肉喝酒。見陳永福仍是一副死了親娘的模樣,不禁氣道:「不吃酒來作甚?還不如去睡個大頭覺。一會兒城外那些死人打起炮來,別他娘的想睡安穩了。」
正要舉杯再飲,卻被陳永福拉住手腕,他一陣惱火,正要開口斥罵,卻聽得陳永福低聲道:「大帥,別再喝了,咱們的禍事到了!」
虎大威雖是粗俗,卻並非是愚笨之人,若不然也坐不到統兵大將的位子。此時被陳永福的話說的一驚,忙停了手上動作,臉上卻是不露聲色,只沉聲令道:「所有人都出去,我要和陳將軍說話!」
他的親兵頭領知道其意,忙帶著一眾親兵把守好府院大門,手按腰刀四處巡看,防著閒人接近。
虎大威見關防嚴密,忙低聲問陳永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永福臉色惶急,雖知房內無人,仍不免四顧打量一番,方低聲道:「城內謠言四起,不知道是什麼人和咱們有仇。四處散步消息,說是上次孫督帥斬了你的親兵,你心懷不軌,會同了我們幾個大將,要趁著漢軍火炮攻城時,先造反殺了孫督帥,然後裹挾了洪制軍,開城投降!」
他聲音低沉,話風夾雜幾滴唾沫噴在虎大威臉上,當真是如同幽幽鬼風,令人毛骨悚然。
虎大威勉強一笑,向他道:「全是扯騷!娘的,老子忠心耿耿,給朝廷效了十幾年的力,身家性命都搭在戰場上了,要是想投,早他娘的降了。制軍和督帥必不相信,你放穩了心睡覺去。」
陳永福冷笑一聲,向他道:「這種事換了你做統兵大將,是寧信其有,還是放心大敢的睡大頭覺?城內軍心不穩,大家都想著投降保命,你虎總兵沒有過這個念頭?此時謠言紛傳,沒準就是洪制軍和孫督師設的局,找個藉口,把咱們兩人給辦了!」
他伸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向虎大威道:「借咱們的人頭穩定軍心,好狠的計謀,好毒的心腸!」
見虎大威還在遲疑,他不禁苦笑道:「無風不起浪,這種事情傳將開來,沒人能隱瞞的了。何況兩位督師在城內盡有暗探打聽消息,這會兒只怕他們都已知道,就是沒有害咱們的意思,只怕也非得動手不可了。唯今之計該當如何,請大帥你定奪,永福追隨馬後,唯命是從!」
虎大威呆坐半晌,只覺得身上酒意漸漸散去,暖意一退,寒意上來,一陣冷風吹來,竟致渾身發抖。他吃吃道:「莫不如咱們現下打開城門,出城投降,如何?」
陳永福點頭道:「我開初也是這樣想。只是漢軍今夜沒有打炮,城內安穩,城門處都堵上了沙包木料,堵得嚴嚴實實,又有重兵把守。咱們沒有鈞命,合起來七八千人馬,離城門又遠,只怕沒等城門打開,我們兩人頭已然落地。」
虎大威急道:「左也不成,右也不成,到底該當如何?」
陳永福將他拉坐下來,低聲道:「不如把幾位副將和牙將參將們都叫過來,一起商議。」
待各將到來之後,虎大威不免將事實誇大幾分,仿以洪承疇與孫傳庭即將要把他的全部將軍都拉去砍頭一般。各將正睡得迷迷糊糊,甫一聽此惡耗都是嚇得呆了。哪裡還有甚能力分析,先是愕然,繼而都怒道:「既然督師們這麼惡毒,咱們不如反了吧!大明亡國已成定數,咱們早些投效漢軍,還能得個富貴,若是遲了,連屍骨都是冷的!」
陳永福過來之時,左思右想亦是此意,此時聽得虎大威屬下各將亦是此意,他不免添油加醋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征戰之時,割人頭如同草芥,咱們動得遲了,明日校場之場,一起做鬼!」
虎大威聽了此話,彷彿覺得脖子一寒,一邊狂打冷顫之餘,一邊是惡氣上湧,他站起身來,叫道:「既然如此,就反了他娘的!左右聽命,徵集將士,就說漢軍夤夜入襲,已潛入督師府中,咱們現下過去救援!」
取出令箭,將各將的任務分派完畢,又吩咐道:「兩位督帥雖然不仁,咱們卻不可傷他們的性命,好生勒控你們的屬下,一定不得傷害他們。」
各將暴諾一聲,各自領命而去,虎大威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心道:「只需將幾個大員抓住,成功突出城去,一場大富貴卻是跑不了了。」
他只顧著升官發財,乃至於謀反,至於身後罵名,虎大帥大字不識一個,哪裡顧得了那麼許多。
自他下令發動而起,不過一個更次不到,城內已是火光四起,局面大亂。偏生漢軍也來湊趣,一發現城內混亂,立時又開始打炮。城內幾個領兵的大帥自顧不暇,其餘一些總兵或是至城下把守,或是趁火打劫,火同虎大威等人一同造反,或是打太平拳,兩不相幫。孫傳庭與洪承疇兩人的標營親兵加起來不到兩千人,又是分駐兩地,哪裡經得住越來越多的叛軍攻擊,雖然親兵們拼命抵擋,到了天亮時分,兩人已然雙雙就擒,被捆得結結實實,分頭關押。
至於鳳陽總督方孔昭,原本並沒有人理會於他,是以他原本有時間從容自心殉節。他與鳳陽知府蘇觀生居於一處,兩個約好自殺以殉,聽到城內殺聲四起,兩人便依次入房,懸樑自盡。誰料方孔昭原本是機變之人,哪裡肯真心就死,不過被書呆子蘇觀生逼迫不過,卻不過大義之說,勉強答應罷了。
兩人入房之後,方孔昭先入內室,顧意踢倒椅子,口中發出呃呃之聲,半晌之後方不出身。那蘇觀生聽得真切,以為方孔昭已死,於是慨然賦詩一首,掛在胸前,自己當真懸樑,一時氣絕。
方孔昭待外面沒有動靜,溜將出來,也不顧蘇觀生屍體掛在樑上,自己帶了親兵固守在府。他知道此時外面混亂,出去沒準會被亂兵殺死,只是守在原處,等候局面平定,到時候盡可揮灑自如,笑傲風雲。
虎大威與陳永福擒了兩個督師之後,立時知會了其餘幾個願降的總兵,幾股兵馬合力,打開南門出降。城內其餘兵馬見大勢已去,或是隨之而降,或是出城逃竄,被埋伏的漢軍打回之後,亦是請降。亂紛紛鬧到中午,城內終於安定,漢軍分批入城,將投降的明軍赤手空拳盡數押出,關在城外軍營之內。
張偉傍晚入城,在千餘禁軍的護衛之下入住原本洪承疇的居所。先是接近虎大威等投誠將軍,好生勉慰一番,命他們就在城內居住,等候發落。
城內文官除了知府吊死,推官不知所終,總督和其餘文官皆願投降,於是分批接見,卻不似武將那麼客氣,除了對方孔昭稍加辭色,其餘文臣很是被痛斥了一番,然後命人押往南京,等候發落。至於原本的監軍太監,除了死在亂軍之中的,剩餘活口全數被下令誅殺。這些太監橫行霸道,除了不要女人,當真是什麼都要。明軍上下無不痛恨,待首級掛上城頭,那些被分頭押出城外的明軍竟致歡呼起舞,明朝之不得人心,竟致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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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此時,漢軍在陝西已佔據潼關天險,保有西南大半,又佔了山東大半,全殲一股明軍主力,擊敗一股,明朝除了在通州附近的幾個總兵領著幾萬殘兵,勉強維持,就只有山西一帶有秦晉二王,還有袁崇煥與盧象升帶領的幾部明軍有些戰力,其餘都不足道矣。張獻忠被攆出四川,在陝西亦不能立足,只得一路奔出,往甘肅一帶投奔李自成去也,至於兩部是合力東進,還是因爭地盤而火拼,卻也是不得而知了。
局勢如此,張偉一則要提防滿清南下,二則意欲迅速穩定北方已佔領土局勢。是以一面加緊派人勸說洪孫二人投降,一面修書命人送往山西,勸袁盧二人亦降。袁崇煥是否投降,他倒不得而知,倒是那盧象升,則可斷定必然不降。張偉肚裡嘆氣,知道此事急迫不來,只得一面飛奔濟南,就近指揮漢軍,一面將洪孫等文官帶同前往,預備親自勸說。
張偉因知道洪承疇與孫傳庭等人都是以清節忠忱自詡,定然不會一說就降,想來要費一番工夫。至於皇太極曾經使用的以莊妃勸降,他手頭一無莊妃,二來也並無此需。明朝將亡,洪承疇等人失卻效忠對象,自然方便許多。
他急奔趕赴濟南,就近指揮前方佈防,現下山東全境已被漢軍收復,河南豫東地界八府十二州一百零六縣亦已攻陷,劉國軒與孔有德攻克陝西大半,現下已派兵入大散關,危脅漢中。若不是八旗擺脫了後方被襲危險,十五六萬騎兵全數入關,薊鎮、通化、昌平等畿輔名城重鎮已被滿清所得,吳三桂等人又屯兵通州,漢軍現下只有一衛兵馬駐屯山東,打明軍是綽綽有餘,與滿清對戰實力卻嫌不足。是以停下腳步,整治州府,派駐官府,減免賦稅,安撫流民,開倉放賑。
張偉甫至濟南,便命全城開倉放糧,在城門各地開辦粥場,施捨因兵火天災流落的難民。因為這些舉措,漢軍與張偉名聲大好,此前又有江南治政實績在,士大夫多半歸心,不過一月工夫不到,整個江北山東已然歸附,除了少數治績和官聲都很差的貪官污吏都被抓捕,引發一些比較小的動盪之外,再無反覆。
與李自成得不到地方豪強的支持,下派官員並不能行使職權不同,張偉自江南帶來了大量具有實際行政經驗的官吏,廂軍、靖安司官員,再有地方清要士大夫家族的支持,佔領一個地方,很順遂的就可以得到某地的物力和財力支持。他住進濟南德王的王官之內,每天召見投降明朝官員,地方豪紳,好生安撫勸慰,以定人心。
就他在抓緊時間整軍治民,穩固後方的同時,又命金吾、神策、神威三衛將防線前移,大軍壓向畿輔地界,兵鋒直指通州。又調集一軍的兵力,直奔河南北部,往山西陝西交界一路橫掃,以期與劉國軒等人會師,若是招降袁崇煥部不成,就以強兵猛攻山西,迅速將明朝殘餘勢力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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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極駐節於北京東郊城外,此處乃是明朝官員出外任職,陛辭後官員送行之所,也是皇帝出行歸京,或是有大臣回來的迎接之處。他自十一月初深秋叩關,輕鬆擊破只有千多殘卒守護的大明山海關重鎮,又橫掃畿輔諸多強鎮,將所有的重鎮全數拿下。此時明軍主力一敗於鳳陽,二敗於江北,僅有唐通吳三桂等人領著幾萬強兵勉強打了一仗,遠遠覷見八旗兵鋒,便已是落荒而逃。
各鎮都已很少有兵把守,而明朝兵部尚書傅宗龍秉承皇帝旨意,要在畿輔編練七十三萬強兵,奈何無餉無糧,又無兵源,等八旗兵攻來之時,除了各城附近的鄉勇豪紳還略做抵抗,其餘官員軍隊或逃或降,根本未嘗一戰。
此時已是十二月中,一月以來,除了京師和南面的幾個強鎮,畿輔所有已全被八旗攻佔,於以前入關搶劫不同,此次八旗兵並不似以往那麼兇神惡煞般四處搶掠,而是張榜安民,並不亂殺亂搶。是以雖然人心惶惶,各府、州縣的市面倒也安然,並沒有出現大規模的騷擾和逃難大潮。與歷史上的記錄不同,此時明朝的官員有南方的強勢新漢人王朝可以投效,很難枉顧民族大義投靠滿清,所以儘管皇太極以恢宏的度量和氣魄招攬明朝勛貴和官員,收效卻是很差,這麼些天,只有幾十個低品雜職官員被迫投降,其餘官員或躲或藏,並不出來做官。
清兵的火炮並不很多,因為滿人雖然很善於打造鐵甲和兵器,鑄炮的時間卻是很短,鐵材浪費嚴重,工藝對他們來說也太複雜。這兩年來費盡財力物力,才鑄成大炮六十餘門,中小火炮三四百門,又因為要防備漢軍襲遼,將一部分火炮留在沿海港口和險要之處,鑄成炮臺守備。此次入關,只帶有大小火炮百門左右,已是傾盡了全國之力,方才成行。
待攻到北京城下,崇禎命成國公朱純臣統領三大營出戰,清軍不過衝殺一陣,三大營七八萬京軍已然潰不成師,朱純臣僥倖得脫,帶著一半人逃回城內,其餘敗兵或死或降,帶出城外的幾百門火炮和炮彈火藥白白便宜了清兵,立時與從關外帶來的火炮並成一處,終日向城頭打炮,使得明軍不能駐足城上。
北京城頭而險峻,是成祖花費百萬民工,歷時多年修建增補而成,英宗時十萬京軍面對二十多萬瓦剌強兵的攻擊而巍然不動,就是清兵多次圍城,京師為之戒嚴多次,而始終不曾擔心京師會不能守。此番卻與往日不同,不但沒有了強兵駐於城外,與城上守兵以為犄角,就是源源不斷奔來勤王的兵馬也是一個沒有。
滿城的百姓成日聽得城外炮聲不停,守城的五六萬明軍來回奔走,還有內操的四五千小太監也在大太監的帶領下匆忙出宮,操刀持箭上城頭守衛。這種情節從未有過,百姓們很是心慌,一方面是覺得大事不妙,一方面很看不起守城的京營兵和太監,各人看著那些耀武揚威持刀弄棍的太監上城,心裡均想:「這種畜生都上了城頭,看來大明離亡國真的不遠啦。」
朱純臣雖然倉皇敗退,崇禎卻也並沒有怪罪於他,只是命王德化、曹化淳、王之心等大太監一起上城,監視著守將嚴守城池,又令朱純臣為提督大將,總理城內防務。
那朱純臣是勛貴之後,喝酒聽戲最是拿手,行軍佈陣如何能行?他別無辦法,只是每天縮在府中,下發命令讓京營諸將一併上城,嚴密防守。又命貼出告示,命京師各衙門的差役、雜工一併上城。又使更夫宣諭:賊兵離城不過五里,守城十萬火急,城破之日,百姓必不可免,今命全城丁壯盡數上城,協同防守,不准遲誤!各家門口懸掛燈籠,嚴防奸細;各人不准隨意上街走動,違者立時拿問!
於是全北京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百姓不堪勞役之苦,上城守備,一無官糧補貼,二無兵器,只是赤手空拳,呼喝吶喊。而家中妻兒嗷嗷待哺,無人看顧。各人都是心急如焚,一面擔心城破後被辮子兵屠殺,一面又巴不得早日解脫為好。
崇禎居於宮城之內,自然不會知道外城情形如何。他雖然每天都擔心城破,自己落入敵手,辱沒祖宗。又覺得事情未必如此之壞,吳三桂等人整頓軍馬後,自然還會回來救駕,袁崇煥等人亦不會袖手旁觀。他每天帶著周后和田妃等人到皇極殿焚香祈禱,期盼祖宗有靈,能使得勤王兵馬趕到,解此危局。雖然后妃們心中明白,此番再無援兵,各人都是滿眼含淚,卻並不敢在皇上面前哭出聲來,只是低聲啜泣,不知道前途如何。
這一日乃是崇禎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一年之中往常這時候宮中很是熱鬧,除夕和元旦將至,就算是災荒頻仍,宮中用度簡省,卻也免不了要花上五六萬兩銀子,佈置一些花臺、彩坊,再有燈火小戲湊趣,闔宮上下這幾年來覺得國運黯淡,也只有借著逢年過節時熱鬧一番。此時國事敗壞到如此地步,各宮妃哪有什麼心思慶祝,只是在崇禎面前強顏歡笑,不敢惹他生氣就是萬幸,哪裡還有什麼心思過年。
崇禎一大早便去皇極殿拈香禱告,中午又到乾清宮批閱奏章。這些年來,他每天要處理大大小小過千件的公文奏摺,每天從早到晚,不能歇息。經常累得兩眼佈滿血絲,腰痠腿疼,常常抱怨:「萬曆皇上和天啟阿哥年間都不理政務,天下一樣太平,宮裡的用度也很湊手,並不緊張。到了朕的手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仍然是兵禍連綿,天災不斷!」
待到了今日此事,乾清宮裡除了幾個大臣言宮的請安奏摺之外,內閣並各部九卿竟然並無一份奏章遞上。他到了這時,才恍然醒悟,不但今天不用辦公,只怕以後也不需要他再辛苦了!
滿心淒涼的崇禎帝在殿內呆坐到傍晚時分,在太監王承恩的陪同下爬上景山,登高眺遠,雖然看不到城外情形,隱約間卻能見到京營官兵和內操太監們在城頭來回巡邏,雖然人影稀疏,卻也是旗幟鮮明,衣甲耀眼,在冬日的斜陽之下,士兵刀刃的寒光直刺崇禎雙目。
他看了半天,突然捂著臉向泣聲道:「國家三百年來厚待百官,養育文學之士。到了今日,不但沒有人來宮中共商國事,就是連進宮賀歲的人亦是一個也看不到!臣工負恩至此,當真是個個可殺!」
王承恩見他悲傷,忙跪下道:「皇上不必難過,臣與王德化、曹化淳等人孝敬了家宴,一會請皇上赴宴,也是臣等的孝心。」
崇禎點頭道:「王伴伴請起。你與曹伴伴等人到底是朕的心腹家奴,比之外臣到底忠心得多!此次守城,也多半要靠內操太監的忠勇。哼,大臣一直勸我不可信任閹人,以朕看來,關鍵時候,還是內官更靠得住!」
王承恩明知道內操操練時多半是唬弄崇禎,只有極少數的太監能夠騎馬射箭,軍餉和裝備的費用大多被曹化淳等人合夥貪污,只是畏懼這幾人在宮中的勢力,卻是一語不敢透露。只引領著崇禎又略逛一圈,就從景山下來,由神武門入內,到乾清宮傳膳。
崇禎即位之初,內宮用度很是奢華,他原本一力要儉省,卻因為天啟的張皇后尚在,若是減了自己后妃的用度,不免讓張皇后難堪。無奈之下,只得省了自己的膳食用度,一年不過省了幾萬銀子,很是不甘。後來想起萬曆年間,大太監手中都很有錢,皇帝的膳食都是太監們效敬,每天翻新花樣的吃,還不用宮中的一分錢。崇禎因害怕太監貪污,即位後就免了這個規定。後來國用越發緊張,他無奈之下又下令太監們孝敬膳食,也不管他們是否會貪污了。
今日的御膳卻是司禮監賞印太監王德化孝敬,雖然城內兵荒馬亂,他卻費盡心思,整治了許多精巧菜食,又親自趕來伺候站班,很是恭謹。自他而下,曹化淳等人亦站班伺候,一直等崇禎用完,撤了御膳和樂班,這才各自上前回話。聽皇帝問及九城防備情形,卻是不肯說出實話,各人都道軍心民氣可用,北京城高堅險,敵人必定不能破城而入。崇禎並不知道王德化與曹化淳已與城外聯繫獻城,還以為他們忠心可嘉,心中稍安,又特地勉勵幾句,才命他們出宮,仍然去城門附近守備。
待到得晚間,他又特別的心煩意亂。張開耳朵聽取城外的喊殺聲,只覺得心裡毛骨悚然,不能自安。想到城破之後的情形,只覺得又是害怕,又是憤怒。想到大明三百年江山終於亡在自己的手中,而自己又是宵衣旰食,辛苦萬分,只覺得蒼天不公,臣下負恩,而自己,卻是半分錯誤也無。
宮門下鑰之前,他終於下了決定,寫就詔書,並太子夤夜出宮,往嘉定伯周奎府中暫避,命嘉定伯周奎相機將太子送出城外,妥為保護,以保存明室一脈。至於其他兩位皇子,也分別送到駙馬都尉鞏永固、成國公朱純臣府中,並他們好好保護。到了此時,他不肯再信任大臣,只相信這些勛臣親貴們是與國同休貴戚,必定會好生保護好太子和兩位皇子,不使他們受苦遇害。
到了子時,他呆坐無事,又不想到后妃宮中,枯坐一晚之後,終覺疲乏之極,命人送上湯沐,洗浴過後便欲休息。睡在乾清宮的暖閣龍床之上,宮女們閉上帳門,只留下兩根紅燭照明,淡淡的燭光映射在崇禎臉上,顯得十分的蒼白可怕。
乾清宮大殿上的鐘聲噹噹噹響了三下,殿內的宮女和太監們都誤以為崇禎睡著,各人雖然並不敢大聲說話,卻是不免輕聲議論國事,為自己的未來擔憂。宮女們害怕被蠻夷侮辱,一個個很是害怕,只說待城破之時,便要自盡。
崇禎聽得真切,覺得悲切心酸,又想起自己的女兒剛剛六七歲,雖然不會被人姦污,然而落入蠻夷的手中,將來長大了仍然可能受到侮辱,心裡惶然道:「不能,決計不能讓她被那些蠻子或是奸賊們羞辱!」
只是一時間又狠不下心,只覺得自己眼角又潮又熱,顯然又在流淚。他翻了個身,強迫自己睡覺。正迷迷糊糊間,卻聽到外間傳來一陣嘈雜聲響,他氣惱萬分,喝道:「來人!」
有一個近侍太監急忙奔來,向他問道:「皇上需要什麼,奴婢立刻取來。」
「不要什麼,外間為何吵鬧!」
那太監低頭垂首,低聲答道:「適才慈寧宮的都人來報,說是張皇后適才上吊死了,屍體剛剛解下來,她們又急又怕,趕快前來稟報皇上。」
崇禎聽了發呆,想起進宮初張皇后百般回護於他,使他很快建立帝王權威的往事,只覺得心酸之極。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措辭,只是「啊,啊!」兩聲,再無別話。那太監見他再無別話,又躬著身子慢步退出,打發那報信的都人出去。
到了第二天早晨,崇禎正在進早膳的時光,卻有太監進來稟報,道是左都御史劉宗周和左中允李明睿求見。他心裡很是驚訝,又有些歡喜,不禁想道:「言官儒臣雖然如同烏鴉一般討厭,論起忠心來,卻是強過一般的大臣。」
他立刻放下筷子,命人就在乾清門的平臺召見。自己略加洗漱,換過朝衣,就在幾十個太監的護衛下來到平臺。劉宗周與李明睿兩人遠遠見了皇駕過來,忙在平臺上跪了,等崇禎到來,開口先道:「天冷地涼,兩位快些起來。」
又命道:「來人,賜兩位先生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