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前朝遺財
說罷,再也不看這些文臣的神色,命王德化帶路,直奔內庫而去。
待得一行數百人到得那內承運庫門前,守門的內侍早已得到風聲,將各庫大門打開,由著皇太極等人入內檢視。這內庫範圍甚大,分別有各類皇室和內宮用品,儲藏於內。其中內承運庫佔地數十畝,規制軒敞,積放著各朝各帝收取的金花銀,官用鑄銀,由五十及百兩的大錠白銀整齊劃一的放置在庫房之內。
皇太極由王德化、王之心、曹化淳等宮內的頭面太監引領,經由一排排放置著大量銀錠的排架前走過,每個銀錠都是由桑皮紙包裹,以防霉爛。待他檢點到內庫最深,幽暗無亮之處時,隨手撿起一個銀錠,因為百兩重的大錠銀子,入手極沉,皇太極嘿然一笑,向著隨行眾人道:「看看,這還是永樂年間鑄的!」
說罷,隨手將銀錠交給身後的薩哈廉看視,只聽得那薩哈廉笑道:「依我算來,這一庫就不下五百萬銀,再有其餘幾庫,可能要過千萬之數。這可真是天降橫財啦!」
豪格亦隨手拿起一錠,摩擦一番突然叫道:「阿瑪,這銀子都發霉啦!看看,下底下都是霉點子,這可真是晦氣,重新鑄造一下,又費力,又折成色。」
王德化趨前一步,向著豪格一躬身,笑道:「回小爺,這一注銀子放的時日最久,還是成祖永樂爺年間入庫,一直未曾動手。這幾百年下來,可不就是霉了麼。」
豪格詫道:「明朝的皇帝是傻子麼,這麼多銀子放著不用,這些年來年年加餉徵派,弄得民不聊生,士卒不肯效命,天下都丟了,命也沒了,這銀子他能帶到地下去不成?」
他嘖嘖有聲,簡直驚奇莫名。別說是帝王之尊,需知道天下事之輕重,就是貧門小戶,也斷沒有死護著錢不要命的舉措。遇著強盜打劫,難道能不顧死活,要錢不要命不成?
卻聽得王德化又道:「小爺,這您就有所不知啦。自神宗萬曆爺時起,皇帝就愛錢不要命啦。神宗爺時,奴婢可是親眼得見。各地的礦監稅監每年要給皇上撈多少銀子?神宗皇上統統收在庫裡,一分錢也不往外拿!遼東戰事起來,庫內無銀,戶部奏請撥內帑以充軍餉,神宗爺不也是一個大子兒也沒出?到底還是加派了遼餉七百萬,以做軍用。福王爺在洛陽,庫內金銀不下百萬,聽說月前剛被漢軍破了城池,福王被擒。漢軍打來之前,洛陽守備總兵王紹虞請求福王撥銀五萬勞軍,福王爺只給了三千,這種事,說起來誰也不信,這朱家的皇帝和王爺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各滿人王公貝勒均是搖頭嘆息,覺得對手其蠢至此,打敗對方也是全無樂趣。豪格卻是知道,小爺一說,乃是明宮太監對皇太子的稱呼,此時這老太監一口一個小爺的稱呼自己,他心中大樂,一時間並無別話,雖然皺著眉頭,仍跟著皇太極四處巡視,卻只是掩不住眉間喜色。
多爾袞諸兄弟一同而行,阿濟格近來在豪格的拉攏下很是動搖,他生性粗魯,又無心機,此時到並沒有覺得什麼。倒是多爾袞與多鐸心中不悅,兩人對視一眼,均知對方心思。多爾袞微微冷笑,心道:「我必定不能教你如意!」
一行人在這百餘間房的內庫中巡視半晌,皇太極興致雖高,身體卻是遠不如以前康健。他在宸妃逝前,雖然肥胖,有些氣喘的症狀,身體卻是強壯得很。朝鮮使臣曾有記載,此人紅光滿面,身材不是很高,身體也很肥壯,卻是孔武有力,行動迅捷。自瀋陽被破,宸妃生死不知,他迭遭打擊,身體已是大不如前,待費盡心力將宸妃接回,卻不想不到半年,宸妃一病不起,自此當真是陰陽兩隔,連一絲生機的想頭也是沒有了。自此以後,雖然一心用在國事上,滿心想著征服漢人疆土,捉來張偉處決,以報父汗陵墓被掘,受妃愛辱身死的大仇。實際是傷心過度,操勞不休,體力精神已然不支,種種大去症狀已然悄悄呈現,只是他自己不以為意,別人亦不想說出口來。八旗上下均是心知肚明,種種爭權奪利的小集團已然出現,只等著皇上的「那一日」,各人便會站將出來,拼一個你死我活。
皇太極終於興盡而返,出得內庫大門,他便向薩哈廉道:「調你旗下的兵來守庫門,各旗各衙門需用銀兩,由此撥付。」
此時無事,各旗王公貝勒多半是來隨喜看熱鬧,見皇帝就要回宮辦事,各人便也紛紛告退做鳥獸散。皇太極因見舊明各大臣也欲離去,便含笑道:「各位莫走,隨朕回宮,朕有些事情要向諸先生問話。」
周廷儒等人聞言大喜,均想:「打天下用八旗,治天下終究是得靠著咱們。」
當下各人喜笑顏開,一齊躬身道:「皇上有事垂詢,臣等敢不奉命?這便隨皇上回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太極淡淡一笑,也不說話,翻身上馬,揚鞭一抽,已是當先而去。
各明朝大臣亦是見過崇禎騎馬,不過都是御苑中的閹馬,馴良之極,皇帝騎著略轉幾圈,便已算是不得了的騎術。此時見皇太極身穿尋常青布箭衣,頭戴圓笠,身背弓箭,撒袋,腰佩長刀,那馬亦是蒙古烈馬,長聲而嘶,揚蹄而奔,眾文官都是坐轎慣了,此時隨著滿洲風欲騎馬,各人心裡都是膽顫心驚,見得皇太極如此英姿,均是交口讚道:「皇上身強體健,勇武睿智,能遇得如此的君上,當真是臣子的福分。」
「是啊,聽說進城之日,皇上親自發箭,射死好幾十個抗拒天兵的愚頑之徒。」
「我大清以騎射立國,皇上的武功自然是沒得說!」
「我輩臣子,亦需學習,將來隨大軍出征,亦能效犬馬之勞!」
「正是,吾等雖是書生,然而孔子亦曾習射箭之術,我等當隨習國朝風俗,騎馬射箭,這才是報效國恩之法。」
遼東漢軍此次隨同入關的約有三四萬人,單獨編成一軍,號稱天助軍,由總兵馬光遠率領。同為漢人,他心中雖然沒有什麼民族大義,卻也是覺得這些明朝大臣太過無恥,不但遠遠不及祖大壽等人,就是尋常的遼東明朝軍將都是遠遠不及。此時尋得一個話縫,便向他們冷笑道:
「皇上前次親征林丹汗,入瀚海沙漠,三軍無糧無水,皇上在馬上三四天不曾下來,吃草根,喝馬尿熬了過來。諸位老先生想要隨從大軍出征,先將這本事練習一下!」
又跟著大笑道:「諸位老先生坐慣轎子,騎在人身上久了,難免四肢無力,只怕是稍重一點的東西也拿不起來罷?皇上在沙漠時,曾經左右開弓,親自射殺黃羊五十八隻,諸位老先生只要能拉開皇上所用的弓箭,只怕皇上就十分歡喜了。」
說罷,帶著一群副將及祖大壽等遼東諸將紛紛而去,各人在馬上說笑談話,眾文官聽得真切,只聽得祖大壽大聲道:「操他媽的,大明的事,九成是壞在這群畜生身上!一個個身穿闌衫,踏四方步,坐轎,滿口仁義道德,其實全是混帳!除了受賄賣官,刮地皮買小老婆,什麼好事也不曾做!」
馬光遠笑道:「聽說內閣有溫體仁、王應能、吳宗達三人最遭人恨,還有民謠罵他們?」
「可不是,人稱:內閣翻成妓館,吳龜、王巴、篾片,總是遭瘟!」
「嘖嘖,這些大官兒都是這樣的人,難道明朝滅亡。崇禎不能識人、用人,比咱們皇上差了老遠。」
議論到皇帝身上,祖大壽諸將雖是贊同,卻也不便議論故主,各人默不住聲,漸次去得遠了。
各文官聽得真切,雖然馬光遠等人將全數文臣盡皆罵了去,卻因為罵溫體仁三人頗凶,周廷儒一派卻是聽得舒爽之極。各人都是臉上瞇瞇帶笑,也不言語,只是神情舉止卻仿似在嘲笑溫體仁眾人。
溫體仁雖然憤恨不已,卻並不敢當面斥罵這些將軍,他是新降之人,身家性命尚且有所不穩,哪裡敢去爭這口閒氣。只是不免在心裡嘀咕一句,罵道:「率獸食人,言不及義。你們這些野人知道什麼!」
至此一路無話,各官雖然略受打擊,但一想到皇帝畢竟尊重文臣,當年范文程等人就很受信重,現下還有內大臣石國柱亦是漢人秀才出身,很可以引為內援。所有決心投降,攀附滿清權貴的各舊明大臣心中都是明白,自己在明朝位高權重,可在清朝總需要投靠滿人親貴,才能立得住腳。
各人隨著皇太極一路回到禁宮,因太和門外朝房擁擠狹小,並不能容下這麼些人,乾清宮又是停靈之處,不甚方便。皇太極便決意啟用太和大殿,將過百名舊明降臣,勛貴,盡數召入,算是一次正式的召對。
待各人紛紛入殿,張眼望去,卻是原本的東虜蠻夷首領,被他們的皇帝稱為建州叛逆的首領安然端坐於上,髮型與衣冠亦是絕然不同,看起來當真是怪異非常。只是禮儀上卻並不敢馬虎,各官亂紛紛從袍袖中取出象牙或竹製的朝笏取出,跪拜如儀,高呼萬歲。
卻聽得皇太極安然道:「各位原本是明朝大臣,現下已然歸順,朕自然受得你們的禮。今日一拜,諸位從此便是我大清的臣子,日後一定要好生效力辦事,不可因循如舊,否則,朕必不饒!」
在他而言,這已經是很重的警告,措辭亦是很不客氣。聽在這些舊明大臣的耳裡,卻只覺得是平常話語,並不為奇。當年崇禎動輒發火,經常對群臣喊打喊殺,這些年誅殺的閣部大臣、督撫已有十幾人,尋常的總兵、知府等官,已經不下百人。眾臣雖然畏懼,卻只是一切照舊,並不為之觸動,皇太極幾句淡話,卻又算得了什麼?
當下各人均一碰頭,齊聲答道:「臣等既然歸順大清,自當竭心盡力,以死報效!」
皇太極聞言一喜,因思閣臣乃是明朝文官之首,想來縱是小節有些問題,或是陷於黨爭,或是手腳不淨,這些倒是無妨。只要是有真才實學,漢高祖當年用陳平,不外如是?
因含笑向周廷儒道:「先生請起!舊明崇禎皇帝對諸位閣臣稱先生而不名,朕亦當如此。咱們大清沒有內閣,不過有內院,諸位閣臣先盡數入內院為大學士,品位麼,現下是正六品,將來再說。」
周廷儒等人都是大喜,能成為皇帝近臣,品級什麼的,自然無關緊要。忙叩頭如搗蒜,又說了整車的頌聖話語,用來答謝天恩。
「卿等不必多禮,周先生,朕聽說你是明朝狀元出身,學問才幹想必是很好,朕來問你,今日是滿洲大兵已然佔了京城,南方張逆僭稱皇帝,興軍北上,朕下一步該當如何?」
這周廷儒倒也算是個才子,做得一手好詩,八股文也是做得花團錦簇,只是一說到軍國大計,他立時呆若木雞,不明所以。
當年崇禎治國,明明有很多英才卻不能用,使用和信重的閣臣,大半是無能之輩。概因崇禎很信任自己的能力,害怕閣臣分權,只需要他們承旨辦事,老實而不攬權,便是上好人選。周廷儒一向以巴結小意最為拿手,遇著軍國大事,請示皇帝便是,從來不肯擅自進一言。此時皇太極溫言相詢,好大的題目扔將過來,他一時間瞠目結舌,竟然不能回答。
過了半晌,見皇太極面露焦躁之色,周廷儒心中大急,慌忙答道:「逆賊北來,皇上派天兵征討,我師精壯勇武,橫掃而無能擋者,南人一向文弱,比之遼東明朝軍隊尚且不及,又有何力抗拒天兵?我朝大兵一至,必能即刻敉平,無需皇上憂心。」
這一番奏對雖然泛泛而談,卻也並沒有什麼紕漏,皇太極心中略覺失望,卻不肯在此時斥責於他,冷了其餘各大臣的心,因勉強一笑,向他道:「周先生老成謀國之言,很有道理。朕聽得也很受用,先生暫退,將來必再有勞煩之處。」
周廷儒被他這一番勉勵話語說的心中大樂,連磕了三個頭,美滋滋退到班次之旁。卻聽得皇太極又向溫體仁問道:「溫先生身為次輔,對天下大勢有何以教朕?但請說來,朕必定虛心受教。」
溫體仁號稱遭瘟,當年黨爭幹掉錢謙益,明亡前正與首輔周廷儒鬥得熱火。李自成與張獻忠四處流竄,攻州掠府,連藩王和皇陵都是又燒又殺,這個溫大學士卻向人言道:「流賊,癬疥疾,不足憂也。」
他之所以得能得崇禎皇帝的信重,實在是因為其庸碌無能,只負責承旨辦事,從不肯觸犯崇禎,亦不肯在任何國家大政上得罪人,除了黨爭之外,別無所長。此時皇太極訊問,他雙手扒著大殿內金磚地縫,吭哧半晌,方答道:「臣原先以文章待罪禁林,皇上不知臣笨而把臣拔到這個位置上。現下兵事連綿,國家急需問臣以定大計,然而臣卻是愚笨無知……」
溫體仁說到此處,偷偷抬頭去看皇太極的臉色,只見他並沒有特別著惱的樣子,於是壯一壯膽,又接著說道:「不過臣雖然笨,倒是不敢說假話,大言欺騙皇上。臣是文臣,對兵事並不知道,征戰的事情,還是請皇上您聖明裁決好了。」
皇太極此時已然氣破了肚皮,卻是不好發作。溫體仁的這番奏對,原本是對崇禎常說之語。崇禎每常問他軍國大事,他便推說自己是文辭之臣,對這些事情並不拿手,而皇帝天縱英明,自然能夠將各種難事辦妥,不需要閣臣亂操心。崇禎卻並不以為其無用,相反卻讚揚他英華內斂,公忠體國,乃是大大的忠臣。只是皇太極此時甫入京師,急需引路的漢臣,原本以為俘虜了這麼多明朝閣部大臣,對明朝情形知之甚詳,只要有人投降,踏實引路,必然會有很大有幫助。誰料問了首輔不成,問了次輔仍是無用之輩,他心中氣極,卻又不能發火,只氣得肚裡轉筋罷了。
忙將溫體仁攆到一邊,也不理會他的謝恩話語,又向閣臣周道登問道:「溫公說他是讀書人,並不理會軍國大事。那麼周先生請說,宋人有言:宰相當用讀書人,此話何解?」
那周道登聽出皇太極語意不善,立時嚇了一跳,額頭上細細的沁出一層油汗來。有心要好好回答,卻是年紀大了,做了這閣臣卻並非他能力高強,一來是資格夠了,三十多年京官熬將過來,有了資格被皇帝抓鬮;二則是他運氣夠好,崇禎在候選名單裡一把將他抓了出來,於是乎成為閣臣。論起學問,不過是當年考中進士時讀的那些八股文章,哪裡有什麼真材實學?搜腸刮肚想了半天,方戰戰兢兢答道:「皇上,請容臣到家中查書,待臣查明後回奏。」
皇太極氣極,差點兒便從座位中暴跳起來,勉強按住性子,又向他問道:「朕每常聽人言情面二字,這情面者,何意?」
周道登慌忙答道:「情面者,面情之謂也!」
「爾等身為舊明大臣,全然不顧舊帝面情,亦不顧自身為閣部之尊,腆顏投我大清,是何面情?是何情面?講來!」
周道登嚇得幾欲暈去,一時間慌不擇言,答道:「臣等做官,俸祿極低,不受賄不得銀錢,不賄賂不得升遷。幾十年熬將下來,好不容易做到閣部,沒有回本,哪能說死就死?何況大家都是大臣,憑什麼我死別人不死……要死大家都死,要麼就不死。」
皇太極又是氣極,又覺得好笑,因指著他笑道:「你好,你說得很好。似爾等無恥無知之徒,當官原本就是為了錢財。忠孝節義,原本就不在心裡。呸,我看漢人的書,還以為讀書人如何,原來竟是如此。當年蒙古人把儒生列為下九流,也未嘗不是沒有道理!」
他起身站起,指著一眾明朝降臣一通斥罵,竟是全然不留情面。眾大臣原本見他客氣非常,各人都將心思放寬,以為在新朝必受重用,誰知此時皇帝暴怒,竟似要將他們一個個拖出去斬了一般。眾臣都見過當年廷杖之事,想到受刑之慘,下詔獄之苦,都嚇得雙腿抽筋,有那膽小的,竟是伏地痛哭起來。
見他們如此害怕,皇太極當真是哭笑不得。他熱炭團一般的重用心思,已然冷卻下來。此時他已明白,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不似在草野中不得重用者,更不如那些還有良知和能力的中下層官員。只是難得這些人肯降,而且這些大臣門生故舊很多,位高權重聲望很隆,若是風聲傳將出去,對將來的大業很是不利。只是用了他們,對大業也殊無幫助罷了。
在心裡長嘆口氣,更添茫然之感,皇太極收起怒氣,向眾臣道:「朕一心求賢,因一時失望苛責諸位,這是朕的不是。」
見眾明臣都顫抖而不敢言,皇太極又道:「是朕求治太急,與諸卿無關。今日且退,來日朕於內宮設宴,為諸卿壓驚。」
聽著諸明臣戰戰兢兢的謝恩之辭,皇太極只覺心灰意冷,只在心中喃喃自語道:「人才,到哪裡去尋一個上好的人才來?」
當下也不理會,由著諸臣退下,王德化等人侍立在大殿之前,覷見眾臣慘受斥責,卻覺得心裡暢快之極。見周廷儒等人下來,王德化忍不住笑道:「周閣老好沒意思,弄壞了大明天下,又想來禍害大清。」
周廷儒又羞又氣,卻並不敢和他爭辯,只打定了主意下朝後就辭官,看看皇太極是不是挽留,待明白皇帝心思之後,再作打算。
王德化正在得意,卻聽到內裡一聲傳喚,忙不迭趕將進去。卻見皇太極似笑非笑,看向自己。他心裡一慌,忙跪下道:「皇上傳喚奴婢,不知道有何吩咐?」
「王伴伴?崇禎皇帝是這樣叫你的吧?」
「不敢,那是前皇恩典,奴婢並不敢當。」
「聽說你很是能幹,前明皇帝很是信任你,身為掌印太監,你也很體會聖意,勤謹辦事,不敢貪污。」
王德化跪在地上,只感覺到皇太極在身邊繞來繞去,卻不知道他的話意,忙磕頭答道:「奴婢不敢,只是奉旨辦事,不敢敷衍。奴婢身為閹人,要錢也是沒用,所以並不敢貪污。」
「哈!你還敢狡辯!曹化淳已將自己家產獻上,並將你的家產數目和歷年貪污的賬目上繳,你居然還敢說你不貪!」
王德化只覺得兩耳轟然一響,一時間嚇得屁滾尿流。心知壞事,卻下意識答道:「奴婢不敢,那是曹化淳誣陷奴婢。」
「胡扯!朕適才已到齊化門附近查看你的家產,適才侍衛班頭費揚古已經回報,你的家宅寬大富麗,簡直可以與盛京皇宮相比。其中金銀珠寶無數,足有百萬,你可真是該死!」
見王德化癱倒在地,並不再敢說話,皇太極微微一笑,向他道:「朕這會兒正缺乏軍用,你居然還敢隱瞞內廷資產不報。朕且問你,魏忠賢隱藏宮中財富,你可知曉?你可知道內庫還有數處,連同剛剛查看的庫房,加起來不下兩千萬銀?」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王德化知道不但是曹化淳背叛了自己,就是那王之心等人也脫不了干係。想來這幾人眼見自己在新朝仍然是宮中第一人,心裡氣憤不過,是以在背下捅了自己一刀。當下再也不敢隱瞞,竹筒倒豆子一般將皇宮內庫所有的窖藏金銀全數報了出來,直說了半晌乃止。他是宮中最有權之人,所知之處又比曹化淳知之甚詳,數處相加,竟然足有三千七百萬兩金銀。
皇太極雖然沒有找到心意中人可用之人,卻得了這一注金銀。算來五六年內只需正常收取賦稅,不需加派,就可足夠軍費使用,還可常加賑濟,整個遼東和畿輔一帶都可安享這一大筆資財。心裡甚是歡喜,也就不為已甚,只向侍衛吩咐道:「把這太監帶下去,按他說的將各庫金銀起出來,不留內宮,都放到戶部庫房去使用。其餘內宮太監一律拷問,將他們所知藏金和私錢都給我弄出來。」
他心裡歡喜之極,繞著大殿轉將幾圈,向著各親近大臣和侍衛道:「崇禎又顢頇無能,又刻薄殘忍,朕可不學他!不過人都死了,著派幾個舊明勛臣,到端門處把他的屍體抬到城外,送到他哥哥陵中,先行安葬,將來也不薄待他,諡號和皇陵都少不了他的。」
待到得晚間,代善等人都知道大殿奏對之事。好笑之餘,不免將那對漢人的鄙夷之心又加深了幾分。幾個親近親王夤夜去見皇太極,言道不論如何,總之要與漢軍先打上一場,彼此知道根柢,才好定計。究竟是先往西打,北守畿輔與山東邊界,還是直下山東,打到江邊乃止,都需與敵先交一交手才好。十幾人商議到夜半時分,終於決定先派人探看通州吳三桂,令其父寫親筆書信,招降於他。若是吳三桂不肯投降,便以肅親王豪格和承澤郡王碩塞領兵討伐,一定要把河北全境穩定下來,然後再想辦法與漢軍野戰,打上一仗。至於在山西的袁崇煥等人,皇太極知道此人端底,料想不會投降,卻也息了招降的心思。又知道此人善於守城,並不願意此時就去攻打,只得將那邊暫且放下。
※※※
三日之後,新年已過,北京城德勝門附近傳出一陣急促的蹄聲。一行騎兵狂奔而出,城門附近的百姓以為是滿兵進出,慌忙讓開,待各人仔細一看,卻原來是一隊明軍,仍是身著明朝式樣的盔甲,頭髮雖然可以看出是剃掉,卻顯是剛剃不久,頭皮附近被剃得的痕跡當真是醜陋之極。各人心中都道:「做孽,為了升官發財,把父母給的頭髮剃掉,這還成個人麼!」
清兵入城,並沒有強迫漢人剃髮易服,頒佈詔書宣稱,本朝剃髮乃是國俗,並不強迫漢民依從。剃武不剃文,剃官不剃民。若有無恥之徒擅自剃頭,著即交付五城兵馬依法處置,絕不姑貸。有此詔書一出,原本看到只在後腦勺留著一撮金錢鼠一般的辮子而心慌的北京居民立刻放下心來。
清兵穩定各處情形之後,並沒有全數入城,而是大半居住在城外,城內又設了粥廠賑濟災民,各貧民亦有國家賞賜過年的物品,雖然不多,卻是新皇德意,既不擾民,還有諸多恩德,北京市民都是感恩戴德,所以雖然是兵荒馬亂,朝代鼎革,京城居民反而是補過了一個好年,上上下下都是一團喜氣,口稱都是稱道著皇太極是個英明之主,原本哀傷於崇禎帝殉國的心思,已然是拋到九霄雲外,不知何處去了。
這一隊騎兵卻並不是正經的明朝官兵,而是吳襄在京師府邸中的家丁。自跟隨皇太極入京之後,吳襄自錦州戰事過後,始得回到在京城的家中。看著各家人仍然是故國衣飾,而自己已然被迫剃髮易服,心中又是怪異,又覺得感傷。原本並沒有讓家人剃髮的打算,卻不料在前幾天接到命令,讓他修書勸兒子和舊部投降。雖然心裡並不願意,卻只得勉強為之,寫了書信,命十幾個健壯家僕換上滿人服飾,剃了頭髮,前往通州尋找兒子。他知道皇太極並不在意這些小節,但是八旗各王公卻很是在意,若是仍然讓家人們做明朝打扮,前去招降,必定會被人罵做是有辱國體,對他很是不妙。而且他知道兒子的脾氣,未必就以父親的性命為念,若是招降失敗,再有把柄落在人家手裡,只怕立刻為性命不保。
此刻,吳襄木然呆立於德勝門的敵樓之上,目視著自家的管家帶著從人匆忙而去,心裡只在念叨:「前事如何?漢清之間到底是誰更強些,降清還是降漢,這可需要好兒子你自己好生思量,再作決斷了。」
※※※
通州乃是北京門戶,距離不過一百餘里路程。按說八旗該當早早將其拿下,以穩固京師南面的防線。明軍只有幾個總兵,文臣督師彙聚通州,再有三四萬人馬,戰敗之餘,無錢無糧,已然是驚弓之鳥,一擊就潰。只是皇太極一心想有內地漢軍效力,為清兵引路。滿蒙八旗再加上遼東天助軍,就是戰力再強,又如何能夠佔領擁有近億人口,幾十倍於遼東的領土?當年遼兵進入中國北方,再無官府軍隊抵抗,卻苦於無人領路效命,陷入北方義軍的泥沼之中,不得已而狼狽退兵;金兀朮一直攻到南方,也是只憑北方軍隊的力量,並沒有漢奸軍隊引路效力,慘敗而回。皇太極熟知史實,哪敢怠慢,並不如普通的八旗王公那般驕傲自大,在遼東女真是本鄉本土,到了明朝內地,哪有那麼多的便宜仗可打?是以不顧諸王公貝勒的反對,一心要先以招降為主,實在不成,才以武力征伐。
那一小隊騎兵並不敢怠慢王事,亦因家主吩咐,一定要盡快尋得吳三桂等人,通報京師情形,為吳家將來的富貴早作打算。山海關鎮兵,額兵約四萬人,其餘萬餘早隨趙率教出關征戰,此時多半投降了漢軍。不過那並非吳家軍的主力,鎮兵中真正是用吳襄用銀子餵飽了的,除了吳家父子誰的賬也不賣的,乃是以親兵標營為主的五六千人的鐵騎。是以無論是戰是降,吳三桂均握有絕對的主動權,至於薊鎮總兵唐通,兵微將弱,原也輪不到他多說半句。
他們一路狂奔,只在傍晚時分稍歇了一個時辰,便是換馬立刻趕路,到了半夜子時,已然到得通州城外。一行人由打頭的吳府管家叫門,直到嗓子喊破,卻是半點聲息也無。
無奈之下,只得就地在城外草草尋了宿處,天寒地凍幕天席地,當真是苦不堪言。第二天天色微明,便又繼續前往城門處喊叫。直到日上三竿,各人輪流叫喊,當真是嗓子都喊破了,才聽到城內傳來問話聲音。吳府家人精神一振,立時喝罵,拿出總兵家丁的威風來,喝令守城兵丁立時開門。卻不料半晌過後,才有人懶洋洋答道:
「別叫啦!朝廷的那些個大官大將,三四天前就撤出通州,逃之夭夭啦。現下城裡都是咱們本地的鄉兵,任你是神佛降臨,咱們都不開門。」
那吳府管家為之氣結,喝罵道:「那要是大清兵或是漢軍攻來,你們也不開門?」
卻聽那人答道:「那又有何妨。無論是哪邊的大軍趕到,咱們都獻城投降就是。現下不開門,不過是防著敗兵遊論卒進城搶掠,哥幾個,快點辦你們的正經差使去。聽說他們是退往廊坊去了,快點兒追去吧,別在這兒和咱們拌嘴啦!」
城內的守卒眼見城門外的這一小隊騎兵垂頭喪氣地離去,不自禁低聲一笑,自去尋人玩葉子戲去也。亂世之中,只需打定了強敵一來,立刻投降的主意,倒也可以輕鬆自如,無憂無懼了。
吳府家兵繞城而過,一路向南,追至廊坊,才知道明軍過此未停,直接向南。這幾天雖然是風和日麗,暖陽高照,這些家兵每天大半時間要坐在馬上,頂著寒風一直狂奔,已經累壞了幾批馬匹,幸得出來時帶的銀兩足夠,一路換馬不停,終於在天津地界追到一直撤退的明軍大隊,五六萬明軍和逃難的文武百官連營十數里,眾家兵不知道何處去尋家主,忙與明軍後隊的將官打了招呼,立刻請見吳三桂。
他們心急如焚,卻不知道此刻這支明軍的主營之中,各將軍和南逃的諸大明文官,卻正是吵得如同烏眼雞一般。兩邊互不相讓,一路上已是爭執了數次,此時眼見要到天津衛城,一群文臣聚集了支持他們的武將,一起跑到吳三桂與唐通營中,與他們會商爭執。
左都御史劉宗周乃是此次南逃文官中官位品級最高之人,他於當日城破之時,帶著幾十個家人子弟,趁亂將六七歲大的太子裹挾在人群中逃出京城。在城外稍待一日,因皇太極並沒有禁止官員百姓進出城池,所以又彙集了很多不願意披髮左衽的中下層官員,夤夜南逃。
待他們奔到通州,吳三桂等人正在出城南逃,遇著這股文臣,自然亦相隨一同南下。只是出逃幾日之後,劉宗周因知清兵並沒有出城來追,近期亦並沒有佔領全部畿輔地界的打算。他左右思量,逃到天津一帶固然是暫時遠離八旗,不過只要人家攻將過來,也就是一月間的事,若是先往大名一帶駐兵,爾後靠近山西地界,與袁崇煥等人取得聯繫,然後擁立太子復位,正了大義名分之後,成立新的中央政府,便可以對這些軍閥總兵有所約束,到時候攻州掠府,最少亦可形成割據之勢。
這個算盤算然不會是除了愚忠和道學之外,對經世致用學問一無所長的劉宗周所能想到。劉宗周一生以經學大師自詡,生平立志要做道德完人,接受順天府尹詔命時,不顧君主皇命,需使者再三催促,一等經年,他才肯出來上任。其做事矯情至此,腦袋僵化,哪有什麼經世致用的主意?這些想法和算盤,都是隨他一同出逃的門生弟子中有見地之人提出,他因覺有理,便在與武將協商討論,誰料吳三桂等人一意南逃,根本害怕與清兵接觸,又都覺得明朝大勢已去,對與袁崇煥等人會師全無興趣,眾文臣又很是堅持,兩派人邊行邊吵,已是漸漸起了意氣,很難心平氣和說話。劉宗周因為如此,並不敢將太子在軍中的事情說出,害怕這些人以太子獻給清軍或漢軍,用來邀不世之功,那當真是他一世清名中的污點,那可真是百死莫贖。
此刻就在這天津衛城二十里外的荒野之中,數十人就在雪地上的軍帳之內議事,兩邊已然僵持已久,此次不過是例行的吵嘴。各武將自恃身強體壯,又很討厭各文官如同烏鴉一般多嘴多事,是以這軍帳內沒有任何取暖的事物,連堆篝火都沒有升起。眾武將或坐或立,或東顧西看,或是凝神細思,看似聽著劉宗周等人痛陳厲害,實則神遊天外,不知何處去也。
吳三桂等人看著唾沫橫飛的劉宗周,眼見他說個不停,神色激動,看似又要痛哭流涕,心中鬱悶之極,各人均想:「怎麼沒事惹上這個老東西,當真是煩也要把人煩死了。」
他與唐通對視一眼,兩人都是嘴角微微一抿,知道對方的心思。當此亂世之時,只要手中握有軍隊,任憑別人舌粲蓮花,又能拿他們如何?
薊鎮總兵王永吉與遼東巡撫黎玉田算起來都是這兩人的上官,只是這兩人一路由山海關和薊鎮奔逃至此,手裡除了幾百親兵外再無軍隊可以掌握。此時朝廷已經被人滅亡,再也沒有國法綱紀和餉銀來約束軍隊,唐通等人越發坐大,根本不將這兩人看在眼裡。此時氣氛尷尬,這兩人聽得一眾朝官指手劃腳,卻也不免煩惱,那王永吉因尋得劉宗周一個話縫,向他笑道:
「啟東兄,咱們都是朝廷大員,豈敢不是復國為念?只是現下吾皇大行,天下無主,正是紛亂時間,咱們先保有軍隊,至天津保有一方,與袁督師等人犄角相存,未嘗不是好事。若是一意往山西一路而去,滿虜隨時可能南下,陝西河南等處的漢軍亦可能隨時北上,太過危險。學生亦是以為吳唐二總兵之議有理,還是先去天津的好。」
左中允李明睿與翰林院修撰陳名夏一齊道:「天津地狹近海,很有可能被漢軍由海上突襲,再有臨近山東,陸路亦是危險。列位總兵只顧著遠離滿韃八旗,卻不提防南來之敵麼?」
劉宗周又以沉痛語調的說道:「列位將軍都曾身後先皇大恩,現下雖然吾皇大行,然則太子和永定二王不知所終,便是不幸罹難,山西還有秦晉等親藩在,國家尚未到亡國分際,何必一意奔逃,甚或有投敵之念?如此,怎對得起大明三百年養士之深恩厚德?」
他雖然不敢將太子之事說出,卻在言語間鼓勵宣揚,將尚存的各親藩都報將出來,言下之意,便是尋不到太子所蹤,亦可別立新皇,再來中興大明。
只是他這番話近似癡人說夢,雖然他的門生弟子也是支持往山西方向,其實只不過看不清眼下局勢,與那些一意往南投奔漢朝的大臣們不同,只是想往山西等地暫避,不想背上一個降臣的名聲,待天下事大局已定,再出來做官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