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清來使
何楷自張偉強令改革官學後,總是心有芥蒂,此時見張偉滿懷真摯,又見他身後跟了一眾名儒而來。他不知道這些人原本是尋張偉鬧事,卻被他強迫帶到此處,心中欣喜,便向張偉回了一禮,笑道:
「這也是大人你注重文事,何某不過是隨喜罷了。有身後的那些大家在此,何某的小小成就,又算得了什麼。」
兩人寒暄一番,又等了身後諸人到得前面,方才一起攜手入內。由官學內主道而入,直奔行禮的操場。卻見那操場內站了黑壓壓近萬名官學子弟,年紀由七歲到十八歲不等。除了三百餘名十八歲的男學子要行冠禮外,還有數百名十五歲行及笄禮的女學子。
張偉雖致力改革,不准女子纏足,強令臺灣的女童入學外,其餘卻也無能為力。臺灣各衙門斷然不肯收女學子為官佐,各商號工廠也不會聘請女學子為書辦會計。張偉倒是有心在漢軍內使用一些女學生為護士,卻不料不但家長們不幹,便是學生亦無有願者。無奈之下,只得規定女童滿十五後,便可由官學而出。讓她們學些字,不做睜眼瞎子便是了。
當下由張偉在一女童頭髮上插了一根簪子,那女童蹲身向張偉行了一禮,便算是及笄禮完全。其餘各女都依次由師長父母插上簪子,依次向張偉行了禮退下。待女學子退畢,張偉眼前便是已全數換上了漢軍戎裝的三百餘名男學子。
講武堂因是軍官學校,由官學子弟入內學習,初辦之時學生和教員都是不足,學生甚少。前兩期畢業的百餘名學子因水師急需專業人才,已是全數被施琅帶走。現下一次就有三百多學子入學,張偉又是明確表態,這些學子兩年後一畢業,便是漢軍步兵中的低級官佐。這些學生允文允武,論起學識能力自然是比那些老粗軍官厲害得多,看著這些雖嫌稚嫩,卻努力挺起胸膛,著著厚重的皮甲,按著腰間大刀的學生們。張偉向隨侍在身邊的何楷笑道:「何學正,你看看,昨兒他們還是胎毛未盡的孩童,今日就成了赳赳武夫,其間變化何其大也!」
他此時興奮,卻忘了何楷是正根的進士,雖然心厭魏忠賢等閹人而棄官不做,到底是滿肚子的之乎者也,此時張偉將他的這些得意弟子盡數充入講武堂內,將來必定要在戰場廝殺,這讓一慣看不起武人,又一向以文統武的明朝讀書人如能能夠贊同?當下咳了一聲,向張偉道:
「好戰之國必以戰而亡,大人以武立臺,卻不能以武治之。武力固然是重要,還是需要文治。這些孩子……」
張偉不待他說完,便擺手笑道:「好了好了!算我的不是,竟然向何學正說這些,咱們還是為他們行禮吧。」卻是忍不住哼了一聲,向何楷道:「那些洋人可沒有什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說法。大丈夫生處亂世,該當提三尺劍平定天下,何必做尋章摘句的蠹蟲!我不但要在官學內提充人才入講武堂,還要新立少年講武堂,由七歲便入學,讀書寫字的同時,便可以學習軍伍之事。待成年後,便不需再學,立時就是我手中的利器!」
他這番話甚是刺耳,何楷等人乃至身邊諸人都是聽到,除了張偉帶來的隨身親衛,各人都是臉上變色。
張偉略掃一眼,已知各人心中所想。嘆一口氣,心道:「怎麼幾百年過來,這些明朝的書生比之唐朝那些敢出塞博功名的詩人們,差得這麼多呢!我苦心孤詣的拉攏他們,優撫他們,卻仍是個不成。除了少數一些個年輕士人之外,再無肯用心看,用心想,都只是些拘泥不化的古董!」
他咬咬牙,將心裡翻騰的怒火強壓下去,無論如何,掌控全國之前,是不能和這些士人翻臉成仇的。只是想到那些無恥投降的文人們,那些在揚州閉目待死,眼看著親人被殺,卻連句話也不敢說的文人士紳們,心中忍不住一陣陣的光火。連帶看著何楷都覺得分外刺眼。
何楷卻不知道張偉的心理活動,突然見他惡狠狠看向自己,卻是不明所以,倒也不如何懼怕。只是向張偉拱手道:「請大人主持冠禮儀式。」
待張偉將一個個繁蕪的儀式主持完,筋疲力竭的往外行去,卻聽那三百多行過冠禮,象徵著已是成年男子的漢軍講武堂的學生們隨著教授們齊聲念道:「始加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再加曰……」
※※※
就在張偉於臺灣籌備伐明之事,務必要一戰而定天下大局的緊要關頭,南洋傳來了英荷交惡,開始惡戰的消息。雙方在南洋的實力都是強橫之極,英國由本國和印度派來了大量新造的大型炮艦,這些最少每艦都有六十餘門火炮的大型軍艦被分為一二三四幾個級別,統稱為戰列艦,無論是訓練還是裝備,又或是人員編成,縱隊分列,信號傳遞等等細節上,都遠遠超過了同為海上強國的荷蘭。
英國人不愧是天生的海洋民族,因知道對方實力強橫,縱是英國全力造艦,亦最多與荷蘭持平。若是改造商船為火炮,荷蘭當時的商船噸位為世界之首,英國人卻如何能夠抵敵?是以只是多造大艦,每船多裝配火炮,又精心研究戰法,制定戰術條例,務求在實力之外,最大限度的增強己方的海軍實力。
這次英荷海戰的發起,卻與歷史上英荷第一次大海戰爆發的理由有著驚人的相似。在通過葡萄牙人控制的麻六甲港口時,在南洋有著獨霸地位的荷蘭軍艦「巧遇」了英國艦隊,實力強橫的荷蘭人下令英國人降旗致意,方能通過。驕傲的約翰牛如何肯低頭?當下一言不合,立時乒乒乓乓開起火來,英軍當場便擊沉了兩艘荷軍軍艦,大勝而歸。
在雙方都找尋藉口開戰之時,這樣的小衝突便立時引發了全球性的英荷海戰。早有準備的英國立刻便對荷蘭宣戰,收得消息的英國人立時出動了駐守在泰晤士河港口的駐本國的強大艦隊,前往封鎖荷蘭的出海口,又派出輕型艦隊,往北歐打擊荷蘭的商船船隊。雙方的大型艦隊交戰數次,均是損失慘重,英國人雖是戰術先進,當先採取了集中艦隊,用縱隊依次攻擊的戰法,卻也無法將實力雄厚的荷蘭人打垮,雙方在歐洲陷入了僵持。海軍是如此,對商船的攻擊亦是如此,你來我往,無數隻英荷兩國的商船被軍艦攻擊,沉入大海。
待歐洲戰場的消息傳到臺灣之時,已是崇禎三年的年尾,張偉於凜凜冷風之中收到消息,心中當真是狂喜不已。如此這般,南洋英荷成對峙之勢,而葡萄牙與西班牙必定會趁著荷英海戰,荷蘭在南美勢力大弱之機,搶戰南美的殖民地。相比之下,呂宋雖然是重要的轉口殖民地,卻也不是什麼必爭之地了。
凌晨的臺北碼頭卻不似內地碼頭那般沉寂,那白天裝不到貨的,便只能依著到岸的時辰,以編號唱名,依著上碼頭裝貨。若是碼頭官員三唱不到,那麼便依次類推,往後延號。以前還有船主睡過了宿頭,來遲了片刻,便只能重新算時辰,重新排號,這一耽擱就是好些時日。做生意的誰不知道手快有,手慢無的道理?於是雖然現下是寒風凜冽,仍是有幾十條大大小小的商船不顧天黑風寒,在橫亙於暗夜中的臺北碼頭之外,憑著號簽排隊,等著裝好貨物出海。
「這幾位大爺,這邊請。」
幾名身著青布胖襖,頭戴氈帽的長隨在碼頭上地垂手侍立,因見主子從船上跳上碼頭,各人忙上前攙扶。卻聽那早前就在碼頭等候,衣著模樣與那幾名長隨相同,頭戴瓦楞帽的張偉總管向那依次跳上碼頭的貴客笑道:
「幾位爺辛苦。我家主人正在府中恭候大駕,請各位隨我來。」
打頭的那人雖是身著錦袍,頭上卻亦是戴了頂不倫不類的氈帽,聽那張府管家說完,也不答話,只是在鼻孔中冷哼一聲,抬腳便隨他由碼頭向前而去。
他雖不言聲,隨他一同上岸的諸人中卻有一人嘎著嗓子粗聲罵道:「娘的,好大架子!自己不來也就罷了,只派個管家過來,什麼東西!」
那張府管家老林跟隨張偉已久,還是張偉在澎湖行商時便跟隨在他身邊,最受信重的一位老人兒。別說尋常的臺灣官佐要敬他幾分,便是何斌施琅等人,尋常也不敢得罪,只有張鼐等人沒事叫他幾聲「老貨」,還被張偉訓斥過。
那張偉從不折辱下人,又哪能容得別人在他的家僕頭上作威作福?這老林聽得那幾人如此無理,眼角一跳,已是決心讓他們吃吃苦頭。張偉家法甚嚴,什麼撞木鐘,收紅包這些事老林自是不敢,不過以管家的身分,想讓客人吃些苦頭,那又有何難?當下也不打話,帶著這幾人並他們貼身長隨,一眾十餘人迤邐出了碼頭,待到了通關驗貨之處,卻聽那守關的官吏遠遠向他們喊道:
「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臺北海關夜間禁止上岸,膽敢闖關者重罰,不知道麼?」
那守關的官吏邊向他們呼喊,邊向身邊隨侍的書辦令道:「寧書辦,過去看看,看是誰這麼著大膽,當真是混帳!」
寧完我卻是不動,向著那關吏一彎腰,低聲稟報道:「爺,這事您甭管。適才是張府管家過了關門,說是代張爺接貴客來了。」
這寧完我原本是遼東遼陽人氏,二十來歲便曾中舉。後來後金犯境,攻下遼陽。他一時避居不出,後見皇太極施仁政得人心,正一心想著出仕後金,光耀明楣之際,卻又因漢軍襲遼,正好將他與其餘遼東漢人一共抓來臺灣。眾遼人初來之時還很是怨恨,家園被毀,又被漢軍一路趕豬趕羊一般驅趕而來。各人都道來臺之後必然還會受苦,誰知道一到臺灣,卻是比在遼東舒適得多。什麼耕牛、耔種、農具、房屋木料,乃至土地地契都準備得停當。雖然因遠來遼人太多,官府難免有照顧不到之處,缺東少西的在所難免,不過地賦不收,雜稅沒有,亦沒有田主逼租,衙門催科等事。眾遼東漢人原本是二等奴才,平日裡做牛做馬方得一飽,這臺灣規矩雖多了些,不過只要小心謹慎,不犯律法,比之當日在遼東來,簡直是有天壤之別。是以不到半年,第一季的糧食收將下來,各人感嘆臺灣土服肥沃,收成豐厚的同時,不免吃得肚滾腰圓。到得此時,對當初張偉強逼遼人來臺之事,再無一人抱怨。時日久了,便是寧完我這樣的死硬分子,亦是對張偉心折不已,佩服萬分。
他孤身一人被漢軍捕來,分了幾畝地卻是不善耕作,眼見鄰居農人一個個收得滿倉滿院的糧,他卻也不在意。到底是讀書人出身,心思活泛,不想在土裡刨食,辛苦的過活。閒居良久,一直待臺北招考吏員,他興沖沖跑去應考。料想以自己的舉人底子,怎麼著也能進鎮上的大衙門辦事。誰料接了考卷,卻與自己拿手的八股沒有半分關係,什麼詩詞歌賦的一概不考,只是考策論,還必須從臺灣實際出發,不得子曰詩云。至於什麼明算、明律、明史、天文地理醫術,這些他看不起的雜學更是一竅不通。
好不容易按著想法寫完了策論,其餘便是一題未答。黑頭黑臉的看完了榜,幸好祖上積德,他寫的一筆好字,策論也頗過得去。於是被分在三等,分配來這臺北海關充做書辦,做些抄寫公文的活計。至於薪俸更高的會計,他因不會算術,卻只得看得眼紅罷了。
「喔,你怎地認識張府管家?」
那海關的通關吏只是個未入流的小官兒,因嫌天冷,便縮在房內偎著火盆取暖。因知寧完我心思活泛,不是笨人。對他的話已是信了九成,又懶怠去看,便懶洋洋烤著手,又向他問道:「不對啊!什麼貴客值得林大爺來接。平常大人要見什麼客,只派個小廝或是門上的二爺來接便是,哪需要林總管親來。」
寧完我原本是遼人,臺灣冬天的這種風寒自是不放在眼裡,搓著手呵著冷氣回話道:「今兒這事是怪!林總管為人最是和善不過,雖然是大人的總管,平時裡和和氣氣,從不拿大。適才進關來,幾個與他相熟的書辦上前說笑,老頭子只是板著臉不理。」
他沉吟道:「沒準是什麼秘密差使,老頭子生怕洩了密呢。」
「成了,咱不管這些!依著大人的規矩,便是林總管也該當驗關,防止挾帶,走私!」
呵幾口白氣,向著寧完我吩咐道:「小寧,這天冷的凍掉鼻子!我可是不敢出去,這點子小事,你去幫著我辦了。回頭記檔之後,做哥哥的買點豬頭肉,再弄點老白乾,請你小子好生喝上一頓!」
他們說話間那一行十餘人已是走近了海關大門,因未得關吏允准,那幾個守門的靖安司官兵只是不肯放行。寧完我與那關吏只聽得那林總管遠遠喝罵道:「關吏呢?今兒是不是尹喜當值?跑哪兒鑽沙躲寒去了?」
那關吏嚇了一跳,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過去找罵,只得向寧完我催道:「老弟,你快去,問清楚緣由之後,再回來同我說!」
他是上司,寧完我哪敢違拗,當即苦笑一聲,拿起桌案上的牌票、毛筆、印泥等物,將頭上棉製官帽扶正,掀開房門處懸掛的棉布擋風,一溜小跑奔向關門之處,待氣喘吁吁跑到,那林總管早已等得不耐,因怒道:「你們這些沒調教的,當值的時候也敢亂跑!」
寧完我脾氣甚倔,若是旁人也就罷了,此刻又被訓斥,反到激起他心頭怒火,當下向那林總管略一抱拳,笑道:
「林管家,依著海關的規矩,無論何人不得深夜入關。咱們在這兒當值,不過是備明早天明進驗關,這會兒您來了,小人因怕誤了大人的公務,這才跑來伺候,管家若嫌遲了,明早通傳給海關署,自會有人理會。哪怕就是罷了小人的差使,也是不敢怨恨。」
他雖說的客氣,話裡卻藏頭骨頭。這林總管不依規矩,趁著關門未閉前來接人。按理來說,該當在碼頭邊上的客舍旅店內請客人暫休一晚,明早再行入內。此時他帶著人過來,原本就是他不對。此時既然撕破臉皮,寧完我將心一橫,又道:
「林總管,您有要務在身,小人不敢阻攔。不過,規矩就是規矩,這可是大人常說的。您縱有通關手續,也需得等天明!除非是大人親自來了,依海關律令,方可通行。」
「嘿,小子,你倒是強項!」
被寧完我頂撞一通,那老林卻也不惱,笑吟吟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在寧完我眼前一亮,笑道:「小傢伙,仔細看看,能放行不能?」
寧完我命人掌著燈,仔細望老林手中定睛一看,眼角一跳,卻是躬身向老林行禮道:「既是這樣,請總管出關。」
那老林手中拿的不是別物,卻正是張偉命人打造的黃金權杖,上刻虎頭,下刻張偉字號,正是張偉身邊除了印信之外最重要的信物。因其重要,若非必要,從不輕易拿出使用。任何人憑著這面權杖都可自由進出臺灣任何一地,調動官員百姓,除了漢軍還需虎符之外,全臺上下無不聽令而行。此時老林將這權杖拿出,寧完我自需立刻放行。當下向把守海關關門的由原臺灣巡捕營改編的靖安司官兵令道:「手續齊備,開門放行!」
他將關門叫開之後,便低頭待立一邊,心中暗自鬱悶不已。今日既得罪了老林,只怕以後日子難過。正自懊悔間,卻見老林領著一群人出了關門,卻又轉頭向他喊道:「小子,你差使辦得不錯!若是適才就這麼著放了我走,只怕你明兒就被開革啦!」
說罷笑嘻嘻去了,寧完我見他不惱,立時覺得胸前塊壘全消。他這差事來之不易,可不想就這麼著就丟了。待回到房內,不免向那關吏抱怨幾句,兩人說笑一陣後,方將此事揭過不提。
那關吏打幾個呵欠,又向著火去瞌睡。寧完我卻只是在想:「那些個女真人跑來臺北作甚?當頭的那個,應該是貝勒薩哈廉,他來臺北,難道是大人要與他們和談麼?」
※※※
且不提寧完我在那臺北海關號房內苦思冥想,那老林帶了身後一行人出得海關,立時便有數十名張偉的親兵騎馬向前,將他們團團護住。待準備好的馬車趕將過來,老林便將這幾名貴客請上馬車。待馬車轔轔向前,直奔張府而去。他這才鬆了口氣,翻身上馬,緊跟在馬車之後,向著張府方向打馬而去。
「這臺灣當真是了不起!」
從赫圖阿拉等窮山惡水中殺到瀋陽,又曾經駐節過遼陽等遼東大城,年幼時還曾經到過關內,見識過北京等漢人大城。薩哈廉與佟養性等人原也是見多識廣,此時乘坐著與中國式馬車絕然不同的四輪仿西式馬車,借著懸掛在馬車上及大路兩旁的街燈,這些奉命出使臺灣的滿清貝勒大臣們,一個個卻被臺灣的富庶所震驚。
跟隨前來的滿人少年英傑索尼忍不住驚嘆道:「光這些青石路面,還有路邊的宮燈,便得需多少銀子?還有這大路兩邊,全是修飾整齊的高樓,咱們花了那麼多銀子重修的鳳凰樓不過兩屋,這路邊竟有五屋的高樓,每棟房屋的正門前都懸掛著燈籠。此時雖是半夜,竟然不覺其暗!」
佟養性乃是新編入漢軍鑲白旗的原遼東漢人,從下船伊始,便一直見識臺灣的諸多奇景,心中也是驚嘆不已。他年紀已大,不似索尼那麼心無城府,加之又是漢人出身,說話頗多忌諱。此時聽了索尼讚嘆,也只是微微一笑,在靴筒裡抽出一支旱煙袋來,用火石打著了火,逕自吸起煙來。
薩哈廉乃是皇太極禁煙運動的急先鋒,此時出使在外,卻也不好禁阻佟養性吸煙。只是皺緊雙眉,用手扇了幾扇,憂心忡忡道:「這其實也還罷了。張偉以海外通商之利,一年收入不在明廷之下。臺灣彈丸小島,治理成這般模樣卻也不足為奇。只是……聽說那漢軍軍紀嚴明,士卒用命。這也還罷了,便是連這些低層的小官吏,也一個個守法聽令,不敢有違律令。張偉的管家都不給面子!諸位,不說明朝的那些貪官污吏,就是咱們後金,這樣的官吏也不多吧?」
「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誠然如此,臺灣足為後金之大患!」
啟心郎索尼不愧是滿人中漢學的翹楚,聽得薩哈廉感嘆之後,倒令他泛起酸來。將當年金國的死敵岳飛與宋高宗奏對時的對白念將出來,又感嘆道:
「漢人柔懦已久,自宋時不准百姓攜弓帶箭,遂失武勇之風;自明朝開八股取士,又以數千年來未之有的低俸養官,遂有千古未有之貪風。雖明太祖剝皮揎草的治,明朝的文官卻越來越貪,越來越不把天下事做為己任。什麼讀書人,什麼忠君愛國,全數是嘴上說得漂亮罷了!我看這臺灣與明朝絕然不同,誠可畏矣!」
馬車在青石路上微微的顫動,索尼這番話卻沒有得到他想像中應有的應和。除了薩哈廉與佟養性外,其餘幾個滿人青年官員都乘坐在後面的車上。那幾個偽裝成跟班的筆帖式享受不到坐車的待遇,騎著馬隨著張偉親衛的大隊隨行。
薩哈廉與佟養性都是心機深沉,歷練成精的人物,此時哪會有心思與索尼敷衍。兩人對視一眼,卻又急忙閃過眼神,各自低頭不語。
索尼正覺得無趣,撫摸著掛在補服中間的珊瑚朝珠,手心感受著朝珠的溫習暖潤滑,心思卻總是靜不下來。他是滿人中的青年英傑,三十不到的年紀已是整個遼東聞名,又是正黃旗下,皇太極對他甚是信重,眼看著便要青雲直上,成為繼老一輩滿人名臣日漸凋零之後的中堅力量。他踏實肯幹,心思靈動,除了對漢學稍有些過度狂熱外,絕無缺點,在年紀相近的同儕中聲望甚高。皇太極派他前來,也是讓他增加見識,以備大用的意思。只是待到了臺北之後,一向自視甚高的索尼,想著自己即將面對的梟雄霸主,卻由不得一陣陣地心慌。
「咱們到了。幾位客人,請下車吧。」
索尼搶先掀開原本蓋的嚴嚴實實的車窗布簾,瞇著眼往外一看。卻見馬車停在一處黑漆漆的街道之前,若不是馬車上還有車燈照明,只怕是伸手不見五指。
「林管家,這是張大人的府邸麼,怎麼連適才的大道都不及?」
那老林聽出索尼語氣不悅,便笑道:「幾位身分特殊,咱們爺交代了,務必不得讓閒雜人等看到。這也是為大家好,風聲傳了出去,貴東家尷尬,咱們主人這邊也甚是不便。」
他說得合情合理,索尼乾咽了一口氣,卻是無法作聲。
佟養性在肚裡暗笑,心知是適才得罪了老林,此時被他報復。當下也不說話,找開車門跳將下來。跺跺發麻的雙腳,待筋血舒暢後,方向老林笑道:「老先生,給咱們帶路吧?」
老林瞇著略顯浮腫的眼泡,掃了幾眼依次下車的這夥子滿人,乾笑道:「幾位,得勞煩略等等。待我去稟報過我們家主人,再來延請。」
幾個滿人使者被氣得無奈何,只見他一搖三擺走到巷子中間,輕輕拍了幾巴掌後,在黑漆漆的院牆中間「吱呀」響了一聲,已是有人將門打開,放老林入內。一眾滿人使者雖是遼東苦寒之地出身,原本不將臺灣這點風寒放在心上。只是這小巷子裡無遮無擋,正是風口。各人穿得又少,眼看著不遠處張偉大門前燈火輝煌,各人卻在這裡喝風,當真是憤恨不已。
直待過了小半個時辰,方見那小門打開,那老林迎將出來,笑嘻嘻向各人賠罪道:「對不住幾位,教各位久等了。我家主人有請,請各位隨我來。」
幾名使者對視一眼,都無意糾纏這等小事。也不與那老林多話,各人略整一下衣冠,隨他入內。
這裡面卻仍是黑漆漆的夾道,只是前後兩邊都有人掌著燈籠引亮,再加上兩邊都是高高的院牆,行將起來卻是比適才站在外面喝風強上許多。待行出夾道,已是到了張府內院。此時這內院光景卻與往日不同,那些平日在角門處伺候的下人奴僕已是一個不見,從角門值房內外一直到張偉書房處,皆由張偉親衛沿途把守。
待各人行到書房附近,四周遭已是燈火通明。薩哈廉當日在瀋陽與張偉有過一面之緣。隔的老遠已是看到張偉領著幾人站於書房階下。因轉頭向索尼與佟養性低聲道:「打頭站的那人,便是張偉了。」
說罷急行幾步,見張偉立於階前,端身不動。薩哈廉心中一陣光火,卻是不動聲色,只遠遠向張偉一抱拳,笑道:「張大人,別來無恙?」
張偉當日在瀋陽與皇太極匆匆一晤,轉眼已是數年時光過去。除了那皇太極的模樣仍在腦海裡清晰可辨,縱是偶爾想到死在漢軍刀下的范文程,亦是想不起他到底是何長相。當日鳳凰樓裡滿人貝勒眾多,什麼阿巴泰、濟爾哈朗也還罷了。這薩哈廉恭謹誠篤,遇事不肯上前,雖然因這個性子得到諸多貝勒乃至皇太極的誇讚,此時用他來做外交使節,卻又是很吃虧)了。
見張偉愣怔了半晌,顯是想不起他這位「故人」到底是誰。薩哈廉倒也不怪,心知對方必定想不起自己是誰。又含笑道:「在下是大清國得多羅貝勒薩哈廉,當日在鳳凰樓內得見張大人的風采,不想一別經年,竟成敵我,且又水火不能相容,這當真是令人意外之極。」
張偉雖仍是記不起當年在鳳凰樓中見著的薩哈廉是何模樣,卻也知道此人是代善之子,甚重皇太極的愛重。原本在張偉料想的使者名單中,此人的排行也是靠前。當下打個哈哈,向前迎了幾步,與薩哈廉一起攜手向前,邊行邊道:
「怪道看尊使眼熟,卻原來是當年鳳凰樓上的舊識,這當真是難得!」
又接著薩哈廉適才的話頭感慨道:「滿人世居關外,幾百年來為我漢人的屏藩,兩族相安無事,豈不是好?偏生天命汗奪我疆土,奴役我漢人百姓。張偉當日便曾向天聰汗言道:若是我朝廷徵調,或有危難,張偉身為大明子民,斷不至袖手旁觀!言猶在耳,君豈忘心?又何生意外之嘆呢!」
他雖與薩哈廉攜手把臂而行,與他談笑風生,說起話來卻是半分不讓。那薩哈廉原本不善言辭,只是以忠義博得皇太極愛重,又因此番來臺事屬機密,是以方派他前來,此時被張偉一番大義凜然的言辭一逼,卻一時拿不出話來辯駁,便只是呆著臉不作聲。
那索尼在一旁亢聲道:「張大人,您此話差矣!當年我天命汗發七大恨詔書,為先祖被大明邊將無端殺害事奮然起兵,大人難道竟全然不知?」
「七大恨狡辯之辭,不足為據!天命汗父祖身死,是因協助李成梁攻葉赫部,一時不合被亂兵誤殺。若非如此,憑著當時建州部四分五裂,天命汗能被赦封為建州左衛的都督僉事?大明待他不薄!他的那些對手,若不是邊帥們幫忙,若是不看他每隔幾年就進京朝貢,忠勤有加,能這麼輕鬆就被他征服吞併?笑話!原本是我大明養虎遺患,現下卻說是大明對不起你們滿人,當真是笑話!」
此時賓主對坐,張偉的親衛們來回穿梭,為房內端坐的漢滿諸人送上茶水。只是此時房內氣氛尷尬,兩邊不但沒有語笑歡然,便是連最初的寒暄客套亦是免去,各人屁股尚未坐穩,張偉已是劈裡啪啦將諸滿人訓斥一通。
索尼適才因見薩哈廉無以應對,一時著急便上前將「七大恨」搬將出來,卻不料引的張偉長篇大論駁斥,心中氣極,卻也不懼,憤然道:「適才大人說滿人世居關外,那麼漢人為何要佔我土地,逼我滿人奉上東珠、毛皮,還需隨時聽調,以備兵事?自遼東有奴兒干都司以來,為大明征戰四方而死的滿人,屍骨足夠從遼東鋪到臺灣!漢人何德何能,要佔有我關外膏潤之地,以為己用?」
看一眼張偉神色,索尼將心一橫,又道:「大人適才說襲遼一事是為了勤勞王師,為明朝皇帝賣命,我看也未必如此!大人坐擁雄兵十數萬,戰船炮艦無數,現下明朝北方賊兵四起,卻未見大人前往助剿?當年襲遼,大人所得甚多,卻未見大人將金銀拿將出來,獻給明朝國庫?大人自設官吏,自立軍號,不聽明朝號令多時,此時到又是公忠體國,這未免貽笑大方!我大汗以誠待人,當年在瀋陽盛宴相待,以友藩之禮款待,現今大人用如此好笑的藉口來搪塞無端攻遼一事,怎能教人心服。況且兩國交鋒,在戰場上一決雌雄也就罷了,大人將我國兩位皇妃畫影圖形,版刻印刷,在遼東遼西各地廣為散發,以這種卑劣的手段來削我皇上的臉面,這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太過下作!」
張偉見索尼說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四散而飛,猶自不肯住口。忙打住他話頭,向薩哈廉問道:「這位老兄是誰,卻是面生得很。想來當日鳳凰樓內不曾會面?」
薩哈廉略一欠身,向張偉道:「這位是禮部啟心郎索尼,咱們滿人中的後起之秀,當日大人在時,尚未為官。」
「我原說這位是漢人中的儒生,好一張利嘴!卻原來也是茹毛飲血,張弓搭箭的滿人!」
輕蔑一笑,張偉向著目瞪口呆的索尼道:「切不要學那些漢人腐儒!什麼仁義,什麼信諾!漫說我與你家大汗原本就是敵國,縱是知交好友,當日的情形也由不得我不動手。現下你說這些,未免太過好笑!」
說罷也不顧那索尼神色如何,略一努嘴,令道:「來人,將我備好的文書遞給諸位使者!」
又向一直默然不語,端坐於身旁等候的袁雲峰道:「逸宸,你與諸位使者商談。他們遠來辛苦,若是一會兒乏了,便派人送到安排好的客房歇息,明日再說不遲。」
說罷向薩哈廉說聲得罪,便自顧而去。他諸事纏身,哪有閒空與這些人閒嗑牙,若不是要看一下皇太極派出的人選為誰,以確定此事對方肯下多大的血本,又哪需他親自接待。
待他行到房門,卻聽那袁雲峰張口道:「幾位過來,也不是尋我家大人閒聊來著,咱們還是只談正事,不及其他,如何?依著我家大人的意思,什麼東珠、毛皮、人參、金銀,乃至人口女子都成,總之想把兩位汗妃請回去,貴方就得付出代價。這一點,我家大人絕不會有任何讓步的地方!」
張偉聽得一笑,隔著窗櫺見那幾個使臣都脫了氈帽,露出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由風地裡進入放著火盆的房內,一時間又是燥的一頭暴汗。心頭一陣厭惡,嘀咕一句:「率獸食人,人間醜類!」
他出得書房,在門前花圃前略站一站,因見過百名親衛如釘子一般兀立周遭,皺眉道:「這麼大費周章,勞師動眾的!」又自失一笑,心道:「由不得他們緊張。交通女真,私扣後金汗妃,又畫成畫像在遼東四處散發,雖損了皇太極的面子,令他在後金諸親王貝勒前挺不起腰來。到底此事也損了崇禎皇帝的面子,臣下如此作為,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裡。何況所行之事頗有些陰損,不但是後金那邊大罵我手段卑劣,只怕連本朝這邊的老夫子們,也是搖頭嘆息,大嘆我丟了天朝大臣的臉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