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倭人之亂
從湖北、福建、南京、舟山等地抽調的三萬漢軍在臺南港口彙集整編,補給給養。征日之戰想而易見是一場艱苦而曠日持久的大戰,是以雖然長崎情形危急,漢軍卻先行由各地齊集臺灣,一來讓運輸船補充必要的給養。二來漢軍自去年從臺灣出征,已有半年多不曾和家人見面,允許受到封賞和在戰爭中得到封爵的漢軍將士回家探親,可以激勵各軍將士,使得久戰而略有疲敝的漢軍將士們恢復士氣。
日軍此時已圍困長崎一個多月,連番攻城不克,便是連長崎周遭的小型炮壘亦不能攻下。日軍雖然有了歐式火炮,比之漢軍火炮卻不知落後多少,射程上遠遠不及,精度和炸力也是相差甚遠。只是在大股步兵的掩護下,將火炮推至炮壘之下猛轟,原以為那些小型堡壘必然磚石崩裂,然後以步兵登城即可。誰料漢軍堡壘堅固無比,又備以小型火炮,每個堡壘之內藏有幾十上百名漢軍射手,躲在堡壘之同人,從射擊口往外射擊;再輔以火炮轟擊,又封死了堡壘大門,日軍即使衝到堡壘之下,也是無從攻入。
此番倭人大舉來攻,實是自當年長崎戰敗之後因張偉一方條件太過苛刻所致。和談成功之後中,幕府威信大挫。諸家老大臣開初以為可以借和談穩定局勢,卻不料談判成功後,各大地方大名紛紛指責幕府賣國,一時間全倭國暗流湧動,國內局勢紛亂不堪,令幕府的家老大臣頭痛不已。逼使德川秀忠退位,與張偉談和,這些都是德川家老們的決斷,後來被人指斥不已,反到使得原本地位並不強勢的德川秀忠在退位後得到了大量中下階層旗本武士的支持。
隱忍數年之後,一直在暗中尋求支持的德川秀忠終於在派遣了無數使者之後,在南洋尋得了西班牙與葡萄牙兩國的支持。然後兩國都表明無法直接出兵,而只能支持倭國大炮及火槍。在德川再三要求之下,西葡兩國最多準備於南美調動小規模的艦隊,威脅張偉的呂宋殖民地,以吸引張偉注意力,使其不能全力對付倭國。而這種程度的支持,是幕府無法接受的。是以雖然呂宋一被張偉攻佔,西班牙便一心要在遠東尋找勢力,與張偉打一場代言人戰爭,倭國方面卻一直有所顧忌,並不敢出頭自尋死路。
待到了崇禎四年,漢軍突然自臺灣征伐明朝,主力大軍盡數進入中國內地征戰。因倭國一直風平浪靜,波瀾不起,張偉放心之餘,卻忽視了倭國方面實力並未大損,倭人又是一個堅韌之極的民族,長崎之敗,並不能使其完全臣服,反而使他們一心要在軍事上戰勝外來的侵略。漢軍主力突然全出,張偉達成了戰爭的突然性,打了明朝一個措手不及,卻也使一心想一雪前恥的倭國一時間沒有做出相應的反應。
急忙於西葡兩國聯絡之後,又暗中運進了大量的火炮彈藥,調集兵馬。準備了幾年的戰爭機器開始運轉,以幕府諸將軍對當年朝鮮戰場上明朝軍隊戰力的估算,張偉的征明戰爭最少要一年到兩年之間,一切調動準備也都以此為目標。以幕府的打算,當張偉在中國南方陷入苦戰之後,必定無法調動軍隊前來倭國。而留駐在長崎的漢軍不過兩千人左右,雖然倚堅城火炮抵抗,又怎能經得住十幾萬大軍一擊之力?
張偉雖然在倭國留有密探,又努力在倭國內部尋求間諜,卻因倭國人可怕的團結及排外而收效甚微。江文瑨在長崎經營多年,卻只得了一些商人的支持,軍國大事卻也是甚少能收到訊息。幕府在本島的行動又是以絕密的姿態進行,等閒的下層武士都只接到調動結集的命令,哪裡知道上層的意思?被張偉視做下蛋金雞的倭國幕府,終於決定一定要將盤踞在自身的吸血水蛭拿掉。
當張偉一戰而下南京,再戰下湖北、偏師入兩廣福建,消息傳到倭國,幕府上下立時慌了手腳。漢軍戰力之強,作戰之迅猛恐怖嚇壞了心有餘悸的幕府家老們。記憶中悍勇的明軍不堪一擊,漢軍幾月間席捲江南,而倭國的準備雖然尚未完成,卻也只提硬著頭皮發動大軍,走上攻擊長崎駐防漢軍的戰場。
為了在漢軍面前失卻的顏面,還有重建幕府的權威,幕府此番當真是下了血本,幾年時間,用兵農分離的辦法,訓練培養了近二十萬的低級武士。大量的健壯農夫放下鋤頭,走入兵營。穿上倭國特製的足輕武士所穿的竹甲,手持各式各樣戰國時期遺留下來的武器,經過或長或短的訓練,便成了所謂的職業武士。只有裝備了大量自製火繩槍的三萬火槍兵,還有長崎之戰殘留下來的武士才是幕府真正的主力。
以當時倭國的國力,裝備幾千火槍兵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一下子徵募了這麼些農夫入伍,西班牙人雖然給予倭國人少量的免費武器,其後的裝備卻仍然需要幕府花錢購買。這麼大的負擔,使得幕府在全倭國上下大肆搜刮。
倭國原本就是稅賦極重的國度,倭國人的民族性天生的堅韌,又或者說是天生的下賤,哪怕被大名領主逼死,也甚少有農民起義。同樣的稅賦程度,若是放在中國,早就可以引發全國性的農民起義了。即便如此,幕府同樣也知百姓實難長時間負擔如此沉重的賦稅,於是,當江南的漢軍初定南方大局時,幕府先期出動了所有的火炮,再有近十萬的大軍,前去攻擊只有兩千駐兵的長崎。待長崎一戰而克後,倭國步兵在內陸及近岸港口駐防,使用西葡兩國提供的大炮建築炮臺,依著他們的如意算盤,如此這般,就可以不懼漢軍的水師來襲,可以繼續實行閉關鎖國的國策了。
漢軍以水師先行,施琅率領的駐舟山的水師一部,以十餘艘大型戰艦為首,其餘三十餘艘中小型戰艦尾隨其後,航行至長崎外海,以艦上的火炮驅逐駐守在岸邊的倭人駐軍,然後以水師步兵上岸,在岸邊依托海上戰艦的火力,掃清近岸的倭軍。待臺南的大股運輸兵船一到,便在水師步兵的護翼之下,蜂擁上岸,依次展開。
正領兵駐守在長崎城外的德川秀忠接報,雖然惶恐,卻也知道倭國的命運在此一戰。於是立時命人飛馬前去江戶,將幕府所有的軍隊盡數調往九州。並命九州及四國、中國等各地的藩主大名帶兵前來助戰。
他見身邊的各家老大臣都是愁雲滿面,知道這些人早被前次的長崎之戰嚇破了膽。又因知道漢軍在明朝江南所向披靡,無有敵手,是以知道大股漢軍上岸之後,心中當真是害怕之極。
手按著佩刀,德川秀忠的臉上漲起一陣潮紅,向著這些他眼中的膽小鬼大喊道:「諸位,請拿出勇氣來!咱們倭國人縱是全國玉碎,也不能再怯懦屈辱的向敵人投降了!全國的大名們都動員起來,最少能動員百萬大軍,張偉的漢軍再厲害,他能蕩平全倭國不成?」
見神原康勝和本多忠政等人並不被他的話打動,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德川秀忠當年被他們逼迫著退位,把將軍位傳給兒子,自立為大御所。在他依靠著中下層武士脅迫眾家老們聽命,重新奪回幕府主導權後,因顧忌他們身後的力量,並沒有對這些家老們打擊報復,而是盡量將他們拖到自己擴軍備戰的戰車之上。只是心中卻是清楚,這些家老們對自己勾結紅夷,瘋狂擴軍的舉措並不贊同。他們雖然也心恨倭國的白銀外流,國民經濟逐漸被張偉控制,也在考慮著倭國該當變法圖強,與張偉抗衡。只是對德川秀忠這樣類似於自殺似的瘋狂舉動,實在無法贊同罷了。
四月的倭國已是初春時分,德川秀忠兀立於長崎城外十餘里的小小土坡之上。腳底已有稀疏的綠草冒出頭來,遠遠望去,這一片平原卻已是頗有春意。
他抽出刀來,將腳底的草地劃開,露出草皮下黑油油的土地來。向著眾家老冷笑道:「各位,看看吧!這裡的土地這麼肥沃,是因為當年我勇猛士兵的鮮血浸透了這片土地,無數的土兵暴屍荒野,屍體被野獸啃食。直到幾個月後,有不少武士的屍體變成了白骨,才被來尋屍的人找到。這土地,它能不肥沃麼?」
見各人都垂頭不語,德川秀忠越發大聲,幾乎指著各家老的鼻子罵道:「他們為了我們而死難於此,我們活著的人不想著打敗敵人,將這些可惡的明國漢人攆走,卻一心想著和敵人媾和,狼狽為奸!咱們現在有二十萬大軍,兩百門火炮,幾萬支火繩槍,這樣的戰力,為什麼要害怕那幾萬人的明國人?再有,我已命定各藩的藩主們徵兵來助戰,九州不說,就是四國和中國地區就能動員十幾萬大軍,我們就是用人硬堆,用屍山血海來拼,定能打敗敵人!」
擁立在他身邊的各旗本武士,武將悍卒們聽他說完,一個個都是神情激動,持刀舞蹈吹呼不已。
那本多忠政乃是當年一意議和的主導,此時早被德川秀忠架空,並無實權。待這位大御所大人發表完宏論,本多忠政方向前微微一躬,向著德川秀忠微笑道:「我想提醒大御所一件事:火炮打了這麼久,被敵人摧毀,或是炸膛損壞的已達三十餘門,現在我軍的火炮已經不足兩百門了。」
說罷,將身體立直,向著目瞪口呆的德川秀忠微微一笑,退回至自己的家臣身邊。
德川秀忠被他嗆得難受,正欲開口辯駁,卻見對面家老隊中一陣混亂,定神一看,卻見是久已不問外事的家老重臣井伊直正騎馬趕將過來。
這井伊直正也是德川家的重臣,曾受德川家康的信重,只是現下年紀大了,甚少過問幕府的事。此番大戰,他並未隨行而來。卻不知道此時為什麼突地騎馬而來。
德川秀忠迎上前去,向著井伊施禮問好,又親自動手將這老頭兒攙扶下來。他雖然曾任將軍,又是現任的大御所,對著這先父留下的老臣,卻也是不能失了禮數。更何況,井伊近幾年雖不大理會政事,實際上在德川家仍然是實力強橫的重臣,其勢力之大,也不容德川秀忠輕忽怠慢。
亂哄哄一番問候致意之後,德川秀忠向老井伊問道:「前方就要決戰了,您為什麼過來呢?」
井伊直正笑道:「就是因為要決戰了,我才必須過來啊。大御所閣下,此一戰關係到倭國的國運,不能就這麼打啊。」
德川秀忠咬一咬牙,見原本垂頭喪氣的各家老們神色歡愉,精神振奮,知道這老井伊必定是給這些人撐腰,與自己為難來了。回頭瞥一眼自己身後的大股衛士,還有那些忠於自己的家臣,膽氣一壯,向著井伊道:
「敵軍現在人數不明,但最多不會超過五萬人。上次長崎之戰失敗,是因我們沒有火炮,也缺乏槍枝。現在經過準備,我們不但在人數上遠遠超過對方,就是在武器也沒有落後敵人,為什麼不能這麼打?」
他又大聲道:「何況,經歷過兩次神風庇佑的倭國,會被這幾萬敵人滅國嗎?二十多萬的蒙古大軍都奈何不了我們!」
蒙古滅南宋後,曾兩次以強大的兵力攻伐倭國,卻都因船隊被颶風毀滅,戰事失利。第二次征日之戰,更是將十餘萬的原南宋降軍留在倭國。大半被殺,小半投降後淪為倭國賤民。這兩次戰爭,在倭國的民族性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痕。從此之後,倭國的民族性有了僥倖和投機的成分,所有的倭國人都相信上天定會庇佑倭國,倭國必然不可戰勝。於是一直到兩顆原子彈扔在了倭國國土之上,方才令這些堅信神風的倭人們知道,他們也有被打敗的一天。
然而在此時,德川秀忠的話一說完,身邊所有的中下層武士們都是熱血沸騰,齊聲大喝道:「神風庇佑,倭國必勝!」
井伊直正眼見德川秀忠等人已陷入癲狂,有心直言而諫,又見德川秀忠的眼球發紅,簡直全無理智可言。心中暗嘆,知道當年家光為什麼不喜秀忠,實是因其雖然有些才幹,卻全無乃父當年的一個「忍」字。
只得隨著他們也鬼扯了幾句,方向川忠笑道:「敵軍必敗是一定的了。只是大御所閣下的打法,可以略作修正。」
「如何修正?」
老井伊用手指向長崎港口方向,向著身邊圍攏過來的人群大聲道:「敵軍遠來,補給不易;再加上他們國內形勢不定,必定無法使大軍在倭國久戰。因此,我敢斷定,敵軍戰略乃是速戰。一戰擊潰我軍主力,然後佔據倭國的形勝之地,分兵四出,拉攏打擊地方藩主大名,則倭國必將落入敵手。」
他直視德川,用極其懇切語態勸道:「大御所閣下,我已是風燭殘年,人生譬如朝露,我如同是快蒸發的露珠一般,俗世間並沒有什麼可以掛心的東西。唯有全倭國的前途,實在令我擔憂。敵軍但求決戰,速戰,為什麼我們要遂他的願?我們將戰線後撤,用遊兵騷擾他們的後方。敵軍每戰一城,不分兵我們便瞬息奪回,分兵則削弱自身。戰線越長,我們抵抗的力量越強,而敵兵的優勢越弱。況且戰事曠日持久,敵軍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時間久了,他們就會因著急而出錯!到了那個時候,就是我們反擊的機會,我們就一舉而破敵,將敵人全數殲滅於倭國國土之上!」
一群稍有理智的家老大臣都面露感動之色,知道這是井伊深思熟慮後的制敵方略。為了害怕德川不聽,這老頭兒巴巴的騎馬從江戶趕來,當面與德川秀忠解釋。若是能說服德川秀忠,避免眼前這場危險的,一戰可決定倭國命運的大戰,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只可惜,他們遇上的是以衝動和盲目自大,再加上因得不到父親及各老臣信重而有著自卑心理的秀忠。
若是瞭解後世初中生的逆反心理,這些個花白鬍子,又或是老謀深算的家老們便會對秀忠先行稱讚一番,然後再私底下委婉的提出建議,請他考慮決斷。那麼秀忠人也不笨,自然知道井伊的話是老成謀國之言,是當前戰事的萬全之策。
現在的秀忠,眼中只看到井伊遠道而來,向他施加壓力,指手劃腳的說他不行。而其餘的家老們眼中只有井伊,將他這位德川家的家主,幕府的真正首腦不放在眼裡。說到底,還是不信任他的能力。
德川秀忠眼中迸出一股殺氣,一字一頓的令道:「調集大軍,攻陷敵陣,盡屠敵兵!一戰而安倭國,如有再敢言者,與敵同罪!」
見井伊等人面露痛苦神情,難掩失望之色。德川秀忠反而有一種宣洩後的快感,只覺得心中暢快非常。翻身上馬,將那倭國將軍武士特有的頭盔戴上,威風凜凜的喝道:「去兵營!等大軍齊集,再與敵決戰!」
看他帶著幾百名護衛風馳電掣般去了。本多忠政等人面面相覷,卻不知如何是好。這位前任將軍大人一言不聽,一言不納,卻教這些雖然被他架空權力,卻一心想為德川家效力的家老們灰心之極。
見井伊老頭一臉死灰,面露絕望之色,本多等人忙上前安慰道:「那張偉的軍隊雖然能戰,到底是人數太少。光是秀忠大人這幾年募集的幕府軍就有近二十萬人,再加上他徵召的四國與中國地區的藩主大名們的軍隊,咱們的軍隊最少有四十萬人!敵軍不管多能打,能與十幾倍的我軍相抗麼?況且我英勇的武士們,也未必比他們打得差!」
井伊呆立半晌,任冷風吹了半晌,到底老年人經不住倒春寒,過了不久,便緊縮著身子,雙臂抱在一起。
見他彷彿不勝其寒,各人忙令隨從拿出衣袍,給他加上。直暖了半晌,方聽老井伊向著本多忠政低聲道:
「本多君,你認為剛放下鋤頭的農夫們,在自己戰陣中落下一顆炮彈,看著身邊的同伴血肉橫飛,內臟和腦漿就落在自己身上,他還有戰鬥的意志嗎?」
井伊並不理會本多忠政一臉沮喪,蜷縮著身子,召集眾人,命他們在身邊坐下,方又感慨道:
「我沒有見過信長君,卻是參拜過全盛時期的太閣大人。當年他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削平倭國,所有的大名盡數拜服,除了因外姓不得被賜封為征夷大將軍,身居太閣之位,安享太平治世之福。在倭國,已經是人臣之極。可惜,太閣大人並不滿足,而是想著攻打朝鮮,征伐明國,甚至要一統印度。咱們當時都不知道厲害,一心想攻下明國的京師,奉獻天皇;攻下全中國,把倭國人都遷到大陸上去。所以太閣的命令一下達,咱們都是歡欣鼓舞,興奮之極。」
見身邊各人都是目光迷離,眺望遠方。當年豐臣秀吉以十幾萬統一倭國戰國的精兵入侵朝鮮,是倭國立國千年來未有過的「壯舉」,全倭國的武士無不為此事而自豪。只是各人想到當年豐臣大人夢斷朝鮮,現下又被明國漢人大兵壓境,立時又變得沮喪之極。
井伊顯是發覺各人的神情變化,淡然一笑,又道:「征朝一戰,結局如何諸君都是十分清楚。明軍雖不如咱們的武士勇猛敢戰,卻是善使火器。平壤一戰,小西行長部第一次吃到火炮的苦頭,自那之後,咱們就一直吃火炮的虧!諸君,長崎外港的那些敵兵敢於以幾萬兵來攻打我們,以那個張偉四處征伐的決斷,他能派手下來送死麼?大御所執意如此,我們身為德川家的家老,也只能遵從大御所的命令,拼死一戰。」
他站起身來,抖掉披在身上的衣袍,向著四周的人群深深一躬,恭聲道:「諸位,倭國的命運在此一戰。拜託了!」
所有對德川秀忠心懷不滿,生了懈怠之心的家老們被井伊的分析打動,知道此番決戰甚是兇險,若是幕府主力盡喪於此。以那些各懷異志的弱勢大名,又怎能敵得過如狼似虎,武器先進的敵軍?看到老井伊顫抖著身體,低著頭向自己鞠躬。那本多忠政看到老井伊雙鬢上白髮如霜,又見他以期盼的眼神望向自己。心中感動之極,兩眼一酸,幾欲落淚。
向井伊直正深深一躬,本多忠政承諾道:「此戰關係重大,本多必然不會以自身利益影響大局,請您放心!」
他一帶頭,所有的家老重臣們紛紛躬身,以示決心。當下各人紛紛回營,以自身的影響力來幫助秀忠徵調大兵,募集糧草。秀忠見各人回心轉意,心中自然大喜。他身邊都是一些一萬石以下的小臣,這些重臣集團肯回頭幫他,自然是再好不過。
※※※
自漢軍先頭部隊登陸長崎之後,其後三日漢軍大隊方在岸上集結列陣完結。此戰關係重大,張偉雖未親至,卻派了王煊為行軍參軍,朱鴻儒等人亦是隨行而至。施琅負責海上,提防別國趁火打劫。待成功驅趕走長崎城下紮營的倭人前鋒,漢軍火槍兵及炮隊與城下駐防,結成本陣,萬騎右翼,飛騎左翼。三萬大軍連營十里,與長崎城及長崎外港連成一線。
前番長崎戰後,城池附近所有的樹木已被全數削平。又因是貿易之地,搭建了不少房屋客舍,還有那灰石大道,直連天際。原本繁華之極的長崎城內外因此事戰事早就凋敝不堪,所有的商人平民四散而逃,長崎城內雖留有幾千商人和苦力之類的倭國平民,卻也被江文瑨派人看押起來。
張瑞瞇著眼看著一隊隊的倭人平民被漢軍士卒持槍呼喝,搬動些石灰磚料,往城頭上修補被日軍火炮炸壞的城樓。一個個倭人個子矮小之極,又多半是滯留城內的商人,一個人都是養尊處優的大人物,平日裡連路也懶得走的富貴之人。此時一個個灰頭土臉搬運著與自身體形差不多的磚石,看起來當真是滑稽可笑之至。
他正看得有勁,卻見江文瑨領著一隊護兵自總督府而出,向著城門處行來。張瑞因見一路上所有的倭人盡皆向他鞠躬行禮,頭低得能碰到江文瑨的鞋子。那江文瑨卻是不管不顧,只冷著臉向此處大步而來。一路上揚塵帶風的,看起來倒是霸氣十足。
因向身邊的王煊笑道:「看看,人家長峰兄做了幾年總督,整個性格模樣都變了很多,現下比你威風得多啦。」
他這番話倒也沒有避忌,就這麼大聲說將出來,那王煊聽得一笑,正欲答話。江文瑨卻是遠遠聽得張瑞所言,因在遠處大笑道:「張瑞,這麼多年不見,一見面就損我,很開心麼?」
他走近張王二人身邊,與王煊拱手一笑,卻在張瑞肩頭上猛拍一掌,方道:「這麼多年了,兒子都多大的人了,說話還是這麼著!大人若是聽到了,一定賞你一頓毛竹板子!」
張瑞咧嘴一笑,向江文瑨擠眉弄眼道:「長峰兄,你可是說錯話了。大人現在已經稱了漢王,你仍然稱漢王為大人,好大的膽子。要是讓軍法部的人聽見了,難免就是對大人不敬的罪名。再有,你在這倭國當真是土霸王一個,又有錢又有兵的,將來應起景來,就是擁兵自重,自立為王的想頭。」
向江文瑨促狹一笑,對著王煊道:「這罪名可真是大,咱們忠於王事,雖然與長峰兄交情不薄,也顧不得了。若是有頓好酒喝上一喝,倒是可以考慮一下。」
江文瑨卻是當真被他嚇了一笑,臉上立時一驚,見張瑞乃是說笑,方回過神色來,嗔怪道:「這種事可大可小!漢王身邊難免會有些陰私小人,咱們現在是說笑,傳到漢王耳朵裡,我小命可能折在你張瑞手裡了。」
埋怨幾句,又向張瑞等人笑道:「走吧,去我總督府裡,自然有好酒好菜招待諸位。」
又向張瑞帶來的飛騎校尉們揖讓一番,帶著一眾人等向城內的總督府而去。一路行來,又有大批的倭人行人向江文瑨躬身行禮。
張瑞見江文瑨視若無睹,便笑問道:「長峰兄,你平日裡待人接物,都是如此麼?當年我與你同在漢王身邊,你可不是這副模樣。你當年,可是漢軍內有名的儒將啊。現在看你,身上儒雅之氣少了,王霸之氣倒是多了很多。」
江文瑨失笑道:「王霸之氣?那不是罵我是王八麼!」搖頭一嘆,向張瑞道:「當年漢王命為我長崎總督,我還有些不解。依我的志向,是要為漢王出謀劃策,成為他的身邊臂助。卻不料漢王將來差來此地,與這些倭人相處。唉,初來之時,當真是不習慣之極。這些倭人,表面上看來彬彬有禮,甚至是謙卑之極。實質上,一個個都是鬼蜮伎倆,奸狡之極。恭謹的面具背後,是骨子裡的自傲。他們的驕傲又被咱們打擊了,引發了自卑心理。矛盾之下,行為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我初來之時,若不是左良玉左將軍很是幫了我幾次,漢軍逮捕斬殺過幾次鬧事的長崎百姓,大力彈壓之下,局勢才稍有安定。」
說罷,長吁一口大氣,讓著張瑞等人進入純粹中國衙門式建築的總督府內,踩著青磚地面,江文瑨大步在前,靴身橐橐而響。
張瑞與王煊都是對他熟悉極了的人,此時一看,竟覺得有些陌生。王煊因嘆服道:「漢王用人,當真是令人佩服之極。長峰當年,雖然頗有智謀,但是為人太過疲軟,沒有決斷。此時看來,在這長崎這麼幾年,竟是大變模樣了。怪道大人令他為征日之戰的主帥,我算是服氣了。」
張瑞待他說完,方笑道:「長峰兄這邊的情形,我曾聽漢王說過幾次。漢王言下,對他這幾年在長崎的所為,很是滿意。」
又低聲向那王煊道:「估計此番倭國戰事一畢,長峰兄被致大用。到時候領兵北伐,也未可知。」
江文瑨在前在大步而行,聽到兩人在身後嘀嘀咕咕,因回頭笑罵道:「兩個人急著喝酒,現在又落在後面說體己私話。怎麼,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能在人前說不成?」
張瑞與王煊相視一笑,一起隨他由儀門而入,穿後院角門,直入江文瑨所居住的抱廈之內。
江文瑨因吩咐道:「來人,備些好酒好菜端上來!」又向張瑞問道:「你帶來的那些校尉衛尉們,都邀進來同飲,如何?」
張瑞擺手道:「一時的玩笑話,你卻當真不成。漢軍戰時禁酒,沒的在你這裡飲上幾杯,回去得見馮錫範那張臭臉。就是你,雖然現下是總督,不是武將,漢軍軍律管不到你。但你身為統兵大帥,也不方便飲酒。」
江文瑨失笑道:「我當你張瑞還如同當年,仗著漢王寵你,什麼都來得呢!如此,咱們就只吃不喝便是。」
張瑞一笑,因向窗外令道:「你們都去偏廳吃飯。一會兒我與江總督商議完了,自會出來吩咐你們。」
那些衛尉校尉們應了,自去偏廳用餐不提。張瑞等人待廚房特製的精緻小菜送將上來,這才各自捉著筷子吃將起來。三人一時都不說話,江文瑨與王煊書生出身,最講究的便是食不語。於是只聞得杯盤響動之聲不絕,一直待三人吃畢,江文瑨叫人送進茶水毛巾,三人洗漱完了,落座吃茶。
張瑞憋了半天,見江文瑨仍是慢條斯理,捧著青花瓷蓋碗慢慢啜飲,對戰事及漢軍調動的情形卻是不管不問。便急道:「長峰兄,這一仗該怎麼打,你倒是說個章程出來!這麼著悶頭葫蘆似的,這賣的是什麼藥哪!」
王煊見他著急,卻是噗嗤一笑,向他道:「他向來如此,當年漢王向他問策,都是憋了一肚皮的氣。我和載文一直私下裡說,這個人被貶到倭國這化外之地,未嘗不是漢王著實厭了他。」
幾人說笑一陣,江文瑨方正色道:「漢軍只派三萬多漢軍過來,也不知是太過信任我的指揮決斷,還是太相信咱們漢軍的戰力。兩位,這長崎城外幾十里地,有著整整十萬的倭軍。這幾日前面探馬回報,大股的倭軍不住開來。據我的估算,倭人若是全力動員,最少能在這九州動員三四十萬的大軍。漢軍縱強,惜乎人數太少。」
張瑞嗤道:「就那些身著竹甲,頭插小旗的倭人武士?就憑咱們漢軍的改良火槍,火炮,他們能近得了身麼?再者說了,他們能有多少勇猛敢戰的武士,我看這幾十萬倭軍,多半是新入伍沒幾年的農夫,咱們怕他何來?」
王煊亦點頭道:「契力何必將軍在本陣右翼,據他昨日的戰報來說,漢軍萬騎與倭軍曾有小小接仗。幾百名的倭軍小股軍隊,被咱們萬騎幾十人騎馬掩射,一路追將過去。他們的竹甲又輕又薄,全無用處。萬騎射手原本就是使的強弓大箭,一箭箭射將過去,那些倭軍立時如同刺蝟一般。三百多人的倭軍,跑回去的沒有幾個。契力將軍言道:這樣的窩囊軍隊,連當日的明軍都遠遠不及。在南京城外,飛騎並萬騎可是擊敗了十幾萬明軍,直追殺了幾十里路,當真是殺得屍山血海,明軍竟無還手之力。」
見張瑞面露得色,顯是對當日大戰記憶猶新。此時被王煊口說指劃,誇將出來,張瑞只覺得臉有榮光,當真是得意之極。
還不待張瑞說嘴自奈,那江文瑨將手中茶碗往桌上一頓,使力過大,竟致茶水四濺。張瑞與王煊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發的是什麼瘋。卻聽江文瑨怒道:
「兩位,豈不聞驕兵必敗?明軍裝備略強於倭軍,軍紀士氣卻是遠遠不如!張瑞與契力將軍當日打了明軍一個措手不及,明軍將領又是膿包之極,臨陣全無決斷。以致一敗而致慘敗,全師覆滅。這倭軍到底是在家門口與咱們打,士氣甚高。倭人新入伍不久的新兵戰力自然不強,可是那些手持倭刀的倭國武士卻是以武為生,平日裡除了習武操刀的別無他事,又好勇鬥狠,心狠手辣。打將起來,可比明軍難纏得多!幾位對倭國瞭解不多,不要憑一時的小勝小瞧了敵人,不然偶有小失,就是全局潰敗。咱們身死事小,辜負了漢王所託,那是百死莫贖!」
他雖然聲色俱厲,說的卻甚是有理。張瑞與王煊都是漢軍中一等的將才,如何不知其中厲害。是以連忙起身,向江文瑨拱手道:「末將失言,請將軍責罰。」
漢軍軍紀甚嚴,江文瑨不端主帥架子,張瑞與王煊自然可以與他說笑不忌。適才江文瑨卻顯是以征日漢軍主帥的身分來訓斥他們,這兩人卻是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垂手待立,等著江文瑨發話。
江文瑨雖是餘怒未息,卻也知道不好太過令兩人難堪,因勉強笑道:「你們都是漢軍大將,若也存了輕敵的心思,底下的衛尉、校尉、都尉們該當如何?普通的士兵們又是如何?上有好,下必從焉。兩位可慎之。」
張瑞與王煊恭恭敬敬答了一聲,以示遵令。江文瑨這才笑道:「兩位快坐下,咱們自己,我不過是因熟悉此地情形,漢王方命我作主罷了。我可不敢拿大,將來回了國內,那日子可就難過得很了。」
「咱們漢軍就是如此,漢王定的軍紀,大家還能有什麼話說。倭國之戰到底該當如何,請你示下,咱們一定遵命,不敢有所違拗。」
張瑞見江文瑨一臉釋然,卻又笑道:「至於這一戰打完,咱們之間如何料理,卻再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