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損失估計
「我們瞭解了哪些情況？」穆爾法官問道。
清晨六點剛過，蘭格利總部窗外的景色灰暗，中情局局長和他的兩位得力助手的心情也和這景色一樣陰鬱。
「有人一直在跟蹤第四號聯絡人，」賴特說。這位負責外勤處的副局長瀏覽著手中的文件。「東西剛要轉交，他看到了有人跟蹤，便揮手叫聯絡人走開。那名跟蹤的人大概沒有看見他的臉，聯絡人走後他也跟著離開了。愛德華說，很奇怪，那人看上去有點笨手笨腳，他一定是憑本能注意到的。愛德華對此很在意。他派了一名屬下到街上去看有沒有我們的情報員擺脫跟蹤的信號，可是沒有看到。我們只好推測他已暴露，如果沒有其他證據，也只好認定膠捲已落到他們手中了。愛德華已將這條情報線切斷，將有人通知樞機主教不要再使用他的聯絡人。我要告訴愛德華使用普通的資料喪失信號而不是使用緊急信號。」
「為什麼？」葛萊將軍問道。
穆爾法官回答：「樞機主教掌握的那個情報相當重要，詹姆士。如果我們給他緊急信號，他可能－－該死，我們已告訴他了，如果那樣，他會銷毀可能表明罪證的一切東西。如果他不能複製那情報怎麼辦？我們需要它。」
「另外，俄國佬必須經過許多管道才會查到他那裏去，」賴特接過他的話說。「我希望愛德華能把情報資料找回來，然後我要立即停止樞機主教的一切活動。他已經做了一切該做的事啦。我們得到情報後，馬上發給他緊急信號。如果一切順利，他便知道事態嚴重，這樣我們就能說服他逃出來。」
「你想怎樣處理這件事？」穆爾問道。
「用北方的水路。」賴特回答。
「你看呢，詹姆士？」穆爾問葛萊。
「有道理，花點時間安排一下，十至十五天。」
「那麼我們今天就著手吧，你打電話向五角大廈提出要求，務必要他們派一艘性能良好的船。」
「好的，」葛萊點點頭，然後笑了笑。「我知道要哪一艘。」
「一旦知道是哪一艘，我就把我們的人派去，我們將起用克拉克先生。」賴特說。大家點點頭。克拉克在外勤處是一個小傳奇。凡是說到有什麼人能幹這件事，那就是他。
「行了，把消息發給愛德華，」穆爾說。「我必須向總統報告此事。」這可不是他希望幹的事。
「沒有誰是常勝軍，樞機主教已二次擊敗強敵，」賴特說。「這一點你務必要跟總統談談。」
「可以。好了，各位，我們開始行動吧。」
海軍上將葛萊立即去辦公室。七點剛過，他打了電話到五角大廈的作戰二處，即海軍作戰部副部長（負責海軍水下作戰）的辦公室。他說明自己身分後，先問道：「達拉斯號在忙什麼？」
※※※
曼庫索上校也已經投入工作了，五小時後他在達拉斯號艦的最後一次戰鬥部署即將開始。艦艇將在漲潮時起航。工程師們已使核反應器進入工作狀態。當副艦長在處理事務時，他再次閱讀任務命令，他將再次北上。在美國海軍和英國皇家海軍中，北方指的是蘇聯海軍的後院巴倫支海。到那裏以後，他將從事海軍官方所說的海洋研究，而實際上美國潛艦達拉斯號將千方百計跟蹤蘇聯飛彈潛艦。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曼庫索是個專家，有一次，他曾比美國潛艦的任何其他艦長更靠近地看到蘇聯的飛彈潛艦，當然他不能與任何人、甚至自己的同行談論這件事。在那次任務後，他個人獲得的第二枚優異服勤勛章是保密的，他不能佩戴；儘管在他個人檔案的保密資料中記載了這一榮譽，其實並沒有頒發嘉獎狀。但那是往事了，曼庫索是個喜歡向前看的人，如果他不得不作最後一次巡航，那再去北方一次也無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
「我是艦長。」他回答。
「巴特，我是邁克．威廉森，」第二潛艦戰隊隊長說。「你來一下，馬上就來。」
「我馬上就來，長官，」曼庫索吃驚地掛上電話。一分鐘後他登上舷梯下了船，在泰晤士河上的黑頂碼頭，將軍的轎車已在等候。四十五分鐘後，他進了第二潛艦戰隊的辦公室。
「命令改變了。」將軍關上門後宣布。
「怎麼回事？」
「你要儘快向法斯蘭出發，有人在那裏接你。我只知道這些，命令是由海軍作戰三處簽署，經過大西洋潛艦指揮部在大約三十秒內傳來的。」威廉森不必講任何其他東西。緊急的事情發生了，達拉斯號經常接到緊急狀況。事實上，是曼庫索接到緊急狀況，他等於就是達拉斯。
「我的聲納部人手仍然不足，」艦長說。「我有一些很棒的年輕人，但新來的負責人住院了。如果這件事特別棘手的話……」
「你需要什麼？」威廉森將軍問道，並立即得到了回答。
「好，我來解決這個問題。離你去法斯蘭的時間還有五天，這邊我來負責。開足馬力奮勇前進，巴特。」
「是，長官。」他心想，到達法斯蘭後自然會明白正在發生什麼事。
※※※
「好些了嗎，蘇聯人？」神箭手問道。
他好些了。兩天前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現在他不再肯定了。不管怎樣，前幾天他沒想到還能活下來。現在，丘爾金不知道他的生命中是否具有希望可言，是否有什麼他害怕的東西。害怕，他已忘記了害怕。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他經歷過兩次死亡。墜落、燃燒的飛機栽在地上時，他經歷了一次死亡；然後醒來時，他看到一名阿富汗土匪手持利刃對著他，原以為必死無疑，結果卻絕路逢生。為什麼？這名土匪的目光很奇怪，既嚴厲又溫和，既冷酷又同情，而且希望他活下去。為什麼？這時丘爾金有時間和精力提這個問題了，但他們沒有回答。
他正乘坐某種交通工具，丘爾金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塊鋼板上。是卡車嗎？不是，頭頂有一個平面，也是鋼質的。我在哪裏？外面準是一片漆黑，沒有光線從側面的槍眼透進來－－哦，他坐在一輛裝甲車內！土匪們是從哪裏搞來的？他們將去哪裏－－
他們要帶他去巴基斯坦！他們將把他交給……美國人嗎？他心中燃起的希望再次變成失望。他又咳嗽起來，嘴裏咳出了鮮血。
對神箭手來說，他覺得自己很幸運。他的小隊遇到了另一個小隊，剛好有兩輛蘇製BTR－六○步兵運輸車要載傷兵去巴基斯坦，而他們也很樂意替神箭手載運傷兵。神箭手很有名氣，由這個地對空飛彈手保護他們，以防蘇聯直升機，一定很安全，不會有危險了。黑夜茫茫，天氣惡劣。在平坦的路面上，他們的平均速度為每小時十五公里；在崎嶇的道路，至多只有五公里。一小時後他們將到達自由戰士游擊隊占領的邊境。這時游擊隊員們開始鬆懈下來，不久後他們將有一週「相對的」和平生活可好好休息，恢復體力。美國人總是花很多錢購買蘇製運輸車，這種裝備有夜視裝置，便於司機在山路中行駛。這樣他們就有可能得到火箭、迫擊砲彈、一些機槍和藥品的補給。
對游擊隊來說一切都很順利。有消息說，蘇聯人可能會正式撤退，他們的軍隊不想再與阿富汗人交戰。多數的交戰是蘇聯人用步兵取得接觸，然後要求砲兵和空軍支援。除了少數凶惡的空降部隊和可恨的特種部隊外，阿富汗人覺得在戰場上，在道義方面已取得優勢－－當然，因為他們的行動具有神聖的使命。實際上有些領導人已經在談論勝利，這種說法在普通士兵之間也廣為流傳；他們期待著停止交戰而不是繼續聖戰。
兩輛步兵運輸車在半夜抵達邊境，從那裏再前進就容易了，通向巴基斯坦的道路由他們自己的部隊守衛，那時司機便能夠快速行駛，享受開快車的樂趣了。二小時後他們到達米拉姆沙。神箭手先下車，和他一起下車的是那些蘇聯俘虜和阿富汗傷兵。
艾米利奧．奧蒂茲帶著一罐蘋果汁在等候他。當他發現神箭手帶來一位蘇聯人時，他吃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朋友，你給我帶來什麼？」
「他受了重傷。這是他的官銜。」神箭手將蘇聯人的一塊肩章和一個公事包遞過去。「這是他當時帶的東西。」
「狗娘養的！」奧蒂茲用英語大聲罵道。看到那人嘴上凝固的血跡，他知道治療無濟於事，但是……抓到此人真是太好了！他陪同傷兵去了野戰醫院，一分鐘後，他想到另一個問題：我們到底該怎麼處理他？
這裏的醫療隊主要由法國人組成，有少數的義大利人和瑞典人。奧蒂茲認識其中大多數人，他懷疑他們之中有許多人提供情報給法國情報局。不過重要的是，這裏有些醫術高明的醫生和護士，阿富汗人把他們當作阿拉來保護。值班的外科醫生把蘇聯人列在第三個動手術的人。一位護士正在替他注射，神箭手叫阿卜杜爾在旁邊注意狀況。他大老遠把這位蘇聯人弄來，可不能讓他死去。他和奧蒂茲走開，開始交談起來。
「我對加茲尼發生的事已有所聞。」這位中情局官員說。
「阿拉的旨意。這位蘇聯人失去了兒子，我不能－－也許我今天殺的人太多了。」神箭手長歎一聲。「他有用嗎？」
「這些東西有用，」奧蒂茲已在翻閱那些文件。「朋友，你不知道你做了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哦，我們來談談上兩週的事情，好嗎？」
匯報一直持續到拂曉。神箭手拿出日記，回顧他做的每一件事，只在奧蒂茲換錄音帶時稍稍停頓。
「你看到空中的亮光了吧？」
「對……似乎很奇怪。」神箭手說，揉了揉眼睛。
「你帶回來的人當時正要去那裏。這裏是基地的簡圖。」
「準確地說，是在哪裏呢－－那是什麼基地？」
「我不知道，但它離阿富汗邊境只有一百公里左右，我可以在地圖上指給你看。你會在這裏待多久？」
「也許一週。」神箭手說。
「我必須把此事報告上級，他很可能會來見你。朋友，你會受到重賞，把你需要的東西都列出來，開個長長的單子也沒關係。」
「那麼這位蘇聯人怎麼處理？」
「只要他還活著，我們就要跟他談談。」
※※※
情報遞送者沿著拉佐夫大街走去，等待著聯絡人露面。他的希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實際上他已相信了審訊者的話；直到傍晚，他才拿著粉筆在適當的地點畫上適當的符號。他明白自己比規定的時限遲了五個小時，但希望他的監控者會將這種異常情況歸咎於目前他們正在進行撤退，而不致於會對他產生懷疑。他沒有畫假記號，沒畫下向中情局人員表明他已變節的記號。不，現在他玩的是非常危險的把戲。他沿著令人沉悶的人行道走著，等待他的聯絡人來祕密會晤。
他不知道他的聯絡人此時正坐在美國大使館的辦公室內，幾週內根本不可能會到莫斯科的這個區域來，至少在這段時間內不會有和這位情報遞送者聯絡的計畫了。樞機主教情報線已經中斷。對於中情局來說，這條情報線就跟從未存在過一樣。
「我看我們是在浪費時間。」審訊者說。他與第二處的另一位資深官員坐在一間公寓的窗戶前。在緊挨的另一窗戶旁，第二處的另一個成員拿著照相機。他與那位資深官員在這天上午已聽說明星事件是怎麼回事，負責第二處的將軍對此事十分重視。第一處那位年邁體弱的老兵竟然發現了如此嚴重的洩密事件。「你認為他對你撒謊了嗎？」
「不，此人容易對付－－不，也沒那麼容易，只是他動搖了，」審訊者自信地說。「我認為我們的失誤在於未能使他早點到街上來引蛇出洞。我猜，他們知道了情況，及時中止了該情報線的活動。」
「那問題在於－－我的意思是，他們也許以為這是例行公事罷了。」
「對，」審訊者點頭同意。「但我們知道，此項情報十分機密，提供此情報的人的身分也一定不同凡響。所以，他們已採取了非常措施保護該情報來源，現在我們辦事可沒那麼容易了。」
「那麼把他帶來好嗎？」
「好。」一輛轎車開到情報遞送者面前，他們看著他上了車，然後朝自己的車走去。
三十分鐘後，他們都回到列弗爾托沃監獄。審訊者的臉色陰沉。
「你說說看，為什麼我覺得你對我撒了謊？」他問道。
「我沒有！我每件事都是按要求做的，也許我招供遲了一點，但我已經解釋過了。」
「你畫的那些粉筆記號是否告訴他們，我們抓過你？」
「沒有！」情報遞送者幾乎驚叫起來。「這些我全部都解釋過了啊！」
「問題是，我們無法區分不同粉筆記號的意思。如果你在耍花招，你就有可能欺騙了我們。」審訊者向前側過身子。「同志，你確實可以欺騙我們。任何人都可能被暫時欺騙，但不可能永遠被蒙在鼓裏。」他停頓了一分鐘，讓對方進一步回味自己的話。審訊軟弱的人很容易，給他希望，斷絕他的希望，再給他希望，再斷絕希望；使他們精神振作、消沉，如此反覆，直至把他們搞得暈頭轉向。而當他們不知所措、情緒矛盾時，他們就可以為你所用了。
「我們重頭談起吧。你在列車上遇到的那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三十多歲，但看起來很年輕，金黃色頭髮，苗條而又漂亮，總是衣冠楚楚、打扮入時，像個外國人，但她又不是外國人。」
「打扮得像外國人，怎麼個像法呢？」
「她的外套通常是西式的，從剪裁和衣料就看得出來。我已說過，她漂亮，並且……」
「說下去。」審訊者說。
「信號是我把手放在她的臀部，我認為她喜歡這樣，她常常擠壓我的手。」
審訊者以前沒有聽到這一細節，但立即感到這是實話。那樣的細節從來不會是虛構的，這與人物的特徵相吻合。這名女性聯絡人是個冒險家，那也許－－幾乎必然－－可以證明她是蘇聯人。
「你這樣和她會面了幾次？」
「只有五次。每週都不在同一天會晤，而且是不定期的，但總是在同一列火車的第二節車廂。」
「你要遞交情報的那個人呢？」
「我從未見過他的臉，我是說不是整個臉。他總是站著，手抓著扶杆，面孔倒向一邊，把手臂擋在他和我之間。我見過他部分的臉，但不是整個臉。我看他是個外國人，但不知是哪國人。」
「五次，你居然沒有見過他的臉！」審訊者吼道，拳頭猛然捶在桌上。「你當我是傻瓜嗎？」
情報遞送者畏縮了，迅速說道：「他戴著眼鏡，可以確定是西式的。他通常戴帽子，手拿著一張舊報紙，每次都是消息報。在報紙與他的手臂之間，能看到他臉的四分之一。他離開的信號是稍稍轉動報紙，似乎在往下看一篇故事，然後轉過去把臉遮住。」
「情報是如何交換的，再說一遍！」
「列車停下時，他到前面去，似乎準備在下一站下車。我把東西拿在手裏，在我準備下車時，他從後面把東西接過去。」
「因此你認識她，但她不認識你。他認識你，但你不認識他……」此人使用了相同的方法轉送情報，這一技巧挺不錯的，但為什麼他們在同一聯絡線上使用兩次相同的方法呢？當然國安會也使用過這種方法，但這方法比其他方法更難，尤其是在擁擠、混亂的地鐵列車上更是困難。他開始覺得，最常用的遞送情報的方法，投放－－即把情報放在某處讓人去取而不是直接交給聯絡人－－在這條情報線上竟沒被採用，這就奇怪了，至少應該有一次投放，這樣的話國安會就可以一網打盡了。也許……
當然他們已在設法查明洩密的來源，但他們得謹慎行事。很有可能間諜本人就是安全人員，那的確是從事間諜活動的理想崗位，因為做那樣的工作容易接觸一切資料，並能提前瞭解正在進行的任何反間諜行動。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調查洩密的行動驚動了間諜，這一事實直到調查結束幾年後才被發現。另一件奇怪的事是，他們獲得的那張照片不是由真正的藍圖拍成的，而是手描的……
手描－－那是沒有採用投放的原因嗎？用同樣方法可以查出間諜，不是嗎？多麼愚蠢的辦法－－
但是這其中沒有哪一點顯出愚蠢的痕跡，不是嗎？對，而且沒有偶然的事情。如果該線使用的手法很奇怪，那麼這一定是職業性的手法。這件事一定還有另一個層次，只不過審訊者尚未查出來而已。
「我想，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乘地鐵。」
※※※
菲利朵夫上校醒來時沒有頭疼，他為此很高興。這天早晨他的晨間活動和往常沒有多大差別，只是頭不疼，也不去澡堂。穿好衣服後，他檢查了丟在抽屜裏的日記，希望能像平常那樣銷毀。他另有一本新的空白日記，在舊的銷毀後便可重新開始記。前一天他已瞭解到雷射光新的進展情況，下一週他可以看到有關飛彈系統的文件。
一上車，他比往常更警惕地坐下，兩眼望著窗外。雖然天色還早，街上已有幾輛卡車，其中一輛擋住了他的視野，使他看不見路邊的某一部分邊石，那是他暗示「情報喪失」的信號。他為看不到信號在哪裏而感到有些不悅，但他的報告幾年來從未喪失，因此他對這點並不怎麼擔心。「傳遞成功」的信號在另外的地方，很容易便可看到。菲利朵夫上校仰靠在座位上，當接近現場時，他朝窗外仔細看……在那地方尋找記號－－但是沒有，奇怪了。難道這次是「情報喪失」的信號嗎？他晚上回家時得再查看一下。在為中情局工作的多年中，他的幾份報告曾因某些原因丟失過。但沒有出現過危險信號，也沒有接到過找「薩吉」要他立即離開住處的電話。所以大概沒有危險，只是有點麻煩吧。唔，上校放輕鬆了，他開始思考在國防部一天的工作。
※※※
這次地鐵裏擠滿了人，第二處整整派了一百人分布在這個區域，大多數是普通莫斯科市民的裝束，有的像工人；作工人打扮的人員正在操作安裝在整個地鐵電器板上的「黑色」電話線。審訊者和他的俘虜在「紫」線和「綠」線上來回乘坐火車，尋找身穿西式外套、打扮入時的那位女人。每天乘坐地鐵的人有數百萬人，但反間諜人員們充滿信心。他們的目標是一名女冒險家，她大概缺乏足夠訓練，不知道該把日常事務與祕密行動分開，類似的事情以前也發生過。這些安全人員與全世界的同行們一樣，認為對祖國從事間諜活動的人存在著根本上的缺陷；這些叛徒很狡猾，但遲早會自取滅亡的。
至少在這個案子中他們想對了。斯維拉娜拿著一個棕色紙包來到地鐵月臺。情報遞送者首先認出了她的頭髮。那髮型很平常，但抬頭的方式有點特別。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使他向她指了指，但是他的手立即被按下。她一轉頭，國安會上校瞧見了她的臉。審訊者看到她神清氣爽，比其他表情冷淡的莫斯科乘客更愉快些。他的第一印象是，她生活過得很舒服。
他對著小型無線電講了幾句。當那女人登上下一班列車時，身後就有了跟蹤者。與她一起上車的第二處成員戴著耳機，有點像助聽器。在他們身後的車站上，有人用電話通知了沿線各站所有的情報人員。他們跟蹤她乘坐自動電梯來到大街上。這裏有一輛轎車，更多的人員展開監視，至少有兩人一直能看到被監視的目標。由於參與追蹤的人越來越多，逼近目標的人員迅速地交替。他們一直跟她來到馬克斯大街上莫斯科飯店對面的國家計委大樓。她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被跟蹤，甚至也不想回頭看看是否有人在跟蹤。半小時後，二十張照片沖洗出來了，那位情報遞送者看了，一眼就認出是她。
此後的行動更謹慎了。大樓警衛把她的名字告訴一位國安會官員；他告誡警衛務必保密。先有了她的姓名，到吃午飯時，就已完全弄清了她的身分。全面負責此案的審訊者非常吃驚地瞭解到斯維拉娜是一位資深的中央委員的女兒，這樣一來事情就複雜了。上校又迅速收集了一批照片拿給情報遞送者辨認，他從六張照片中又認出了那個女人。任何中央委員的家庭成員都不容許被誤解－－但是他們有證據，況且這是大案子，於是瓦圖丁去請示處長。
以後發生的事情令人捉摸不透。儘管西方認為國安會權力很大，但它畢竟得服從黨，國安會要得到批准才能對大官的家庭成員下手。第二處處長上樓去找國安會主席，三十分鐘後就回來了。
「你們可以把她抓起來。」
「中央委員會書記……」
「還沒有通知他。」將軍說。
「但是……」
「這是命令。」將軍拿起一張手寫的條子給瓦圖丁看，那是國安會主席親自簽發的。
※※※
「妳是瓦尼耶娃同志吧？」
她抬頭看見一個身穿便衣的男人－－當然，國家計委是個非軍事機構－－此人以奇怪的目光凝視著她。「有事嗎？」
「我是莫斯科民兵的克萊門蒂．弗拉基米洛維奇．瓦圖丁上尉，請妳跟我走一趟。」審訊者耐心地等候回答，但斯維拉娜什麼也沒說。
「為什麼？」過了一會兒，她才問道。
「也許妳能幫助我們辨認一個人，這事不便詳談。」他帶著歉意地說。
「需要很長時間嗎？」
「也許幾個小時。事後我們可以用車送妳回家。」
「很好，現在我手頭沒有急事。」她說完便站起來，望了瓦圖丁一眼，顯露出某種優越感。當地居民對莫斯科民兵這一組織不怎麼尊重，再說此人這麼大年紀還只是名上尉，已說明他的工作不很重要。一會兒，她穿好外套，把一包東西往腋下一夾，便同他走出大樓。她發現，上尉為她開門，這至少說明他還是講究文明的。由此斯維拉娜推測瓦圖丁知道她是誰，更準確地說，知道她父親是誰。
一輛等在那裏的轎車立即開走了。她對行車路線吃了一驚，但直到他們駕經霍科洛夫斯卡亞廣場，她心裏才有了數。
「我們不是要去司法部吧？」她問道。
「不，我們去列弗爾托沃。」瓦圖丁隨口回答。
「但是……」
「在辦公室時我不想讓妳吃驚，其實我是國安會第二處的瓦圖丁上校。」斯維拉娜微微一顫，但很快又恢復了鎮靜。
「那我能幫您什麼忙呢？」
瓦圖丁發現，她表現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想必是個很難對付的人。上校忠於黨，但不一定忠於黨的官員，他對腐敗和叛國同樣憎恨。「一件小事，肯定能讓妳回家吃晚飯。」
「我女兒……」
「我叫人去接。如果事情拖得久了一點，妳父親有她作伴就不會心煩了，對嗎？」
她聽了微微一笑。「是的，我父親很寵她。」
「不管怎樣，大概用不著那麼長的時間。」瓦圖丁說著朝窗外望了一眼，轎車穿過了監獄大門。他扶她下了車，一邊心想：給其希望，再斷其希望。他輕輕扶著她的手臂。「我的辦公室在這邊。我想妳經常去西方吧？」
「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這時她已稍稍警惕起來，跟任何初來此地的人差不多。
「對，我知道，妳做的是紡織品方面的工作。」瓦圖丁開了門，示意她進去。
「就是她！」一個聲音高叫起來。斯維拉娜站在那兒嚇呆了。瓦圖丁又扶著她來到一張椅子旁。
「請坐。」
「這是怎麼回事？」她終於驚恐地問道。
「此人攜帶國家機密被抓住了，他說是妳給了他這些文件。」瓦圖丁邊說邊在桌子另一邊坐下。
斯維拉娜轉身凝望情報遞送者。「我從未見過此人！從來沒有！」
「沒錯，」瓦圖丁平靜地說，「這我知道。」
「什麼－－」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簡直是胡鬧！」
「妳受過良好訓練，我們這位朋友說他傳遞情報的訊號是用手摸妳的臀部。」
她轉身面對情報遞送者。「天曉得！這傢伙怎麼可以信口雌黃！」她顯得有點氣急敗壞。「這豬狗不如的東西，一派胡言！」
「這麼說，妳不承認囉？」瓦圖丁問道。攻破這個女人的心防會是件愉快的事情。
「當然不承認！我是忠誠的蘇聯公民，我是黨員，我父親……」
「沒錯，我知道妳父親是誰。」
「他會知道這件事的，瓦圖丁上校，如果你們威脅我－－」
「我們不威脅妳，瓦尼耶娃同志，我們瞭解實際的情況。妳昨天為什麼會去乘地鐵？我知道妳自己有車。」
「我經常乘坐地鐵，這比開車方便，更何況昨天我得中途辦事。」她把放在地上的包裹拿起來。「東西在這裏，我換下的外套要拿去洗。停車、進洗衣店、再開車，這樣不方便，因此我乘了地鐵。今天還是辦相同的事，我把衣服取回來了，你可以到洗衣店去調查。」
「妳沒有把這東西交給這位朋友？」瓦圖丁拿起膠捲盒。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
「當然，」瓦圖丁上校搖搖頭。「嗯，我們就到這裏為止。」他按了一下電鈴。一會見，辦公室的側門開了，三個人走進來，瓦圖丁向斯維拉娜指了指。「讓她清醒清醒。」
她大驚失色，不相信這是真的，企圖離開椅子逃開。但兩名男子扭住她的雙臂，把她按在椅子上，另一個捲起她的袖子，沒等她喊，就在她手臂上扎了一針。「你們不能！」她說，「你們不能……」
瓦圖丁歎了口氣。「啊，但我們真的能。藥效有多長時間？」
「可以控制她至少兩小時，」醫生回答。他與兩名勤務兵把她從椅子上抱起來。瓦圖丁走過來，拿起包裹。「我一做完醫療檢查就把她交給你，我想沒問題，她的病歷中沒有什麼特殊的記錄。」
「太好了，我吃點東西後就下樓。」他對情報遞送者做了個手勢。「你們可以帶他走了，我看我們不需要他了。」
「同志，我……」情報遞送者正想說什麼，但被打斷了。
「不許再用『同志』這個詞了。」這句訓斥的話似乎很委婉，但語氣卻很嚴厲。
※※※
邦達連科如今負責國防部的雷射武器研究工作，這是國防部長雅佐夫的決定，當然是由菲利朵夫上校推薦的。
「上校，你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消息？」雅佐夫問道。
「國安會的同事已給我們送來美國適應反射鏡的部分計畫。」他遞過去兩張不同的設計草圖照片。
「這玩意兒我們自己搞不起來嗎？」菲利朵夫問道。
「這個設計確實相當精巧。這份報告上說，一個更加先進的模型目前正在設計階段。可喜的是，它只需要少量的致動器……」
「什麼是致動器？」雅佐夫問道。
「致動器是改變反射鏡曲面的裝置，透過減少致動器數目，你就可以降低對控制反射鏡的電腦系統的需求。現有的反射鏡－－在這裏，這個－－需要速度極快的超級電腦來操控，目前我國還沒有能力仿造出來。按設計，新式的反射鏡只需要四分之一的電腦速率，這樣一來就可使用較小型的電腦來操縱反射鏡，控制程式也會變得較為簡單。」邦達連科向前傾了傾身子。「部長同志，正如我的報告所表明的，明星的主要困難之一是電腦系統。即使我們能夠製造出這樣的反射鏡，我們也沒有適當的電腦軟硬體，發揮反射鏡的功能到極致。我相信，有了新式的反射鏡，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我們還沒有把這種新式反射鏡的設計圖弄到手嗎？」雅佐夫問道。
「是的，國安會目前正在下功夫。」
「我們甚至還不能複製這些致動器，」菲利朵夫不滿地說。「我們把規格和設計草圖弄到手已幾個月了，但仍沒有工廠經理送來……」
「這需要時間和資金，上校。」邦達連科指正道。他正在學習如何在這類少有的場合中大膽講話。
「資金，」雅佐夫喃喃地說，「每次都是資金的問題。如果有足夠的資金，我們可以製造威力強大的戰車，可以追上西方潛艦製造的技術。蘇聯每一個院士的每一個特別計畫都能製造出最具威力的武器－－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資金。遺憾的是，所有這些計畫卻都沒有足夠的資金。」
「部長同志，」邦達連科說，「我當職業軍人已二十年了，做過營級和師級的參謀，親自參與過激烈的戰鬥。我一直在陸軍服役，而明星計畫卻屬於另一軍種。儘管如此，我認為如果需要，我們應該減少戰車、軍艦和飛機的經費來完成明星計畫。我們有足夠的傳統武器阻止北約組織的任何進攻，但卻沒有武器可阻止西方飛彈把我國夷為平地。」他吸了一口氣。「請原諒我不自量力地闡述自己的觀點。」
「這原本就是你的職責所在，」菲利朵夫說。「部長同志，我同意這位年輕人的看法。」
「米夏，為什麼我總覺得我的上校們在發動宮廷政變？」雅佐夫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轉身對邦達連科說：「邦達連科，在這裏我希望你能談談自己的看法。如果你能說服我這位老騎兵，講出值得投資的理由，我一定會認真考慮。你認為我們應該對這計畫全力以赴嗎？」
「部長同志，我們應該考慮這麼做，同時得進行一些基礎研究，我覺得這方面應該大大增加投資。」邦達連科停了一下，沒有說出雅佐夫要他說的話。那是個政治決策，一個小小的上校不該越權干涉。樞機主教想到，他確實低估了這位出色的年輕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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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律在上升，」幾乎三小時後醫生才說。「現在是零點，病人清醒。」錄音機錄下他的話。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醒來、恢復知覺的，大多數人剛醒的時候，時間觀念都很模糊，特別是在沒有鬧鐘、陽光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她沒有得到任何訊號。斯維拉娜的第一個感覺是困惑。約十五分鐘後她想道，我在哪裏？巴比妥酸鹽的殘餘副作用漸漸消退，但她仍處於像剛睡醒後舒服輕鬆的感覺之中。她在……漂浮嗎？（編註：巴比妥酸鹽，barbiturate，用作鎮靜劑或催眠藥。）
她試圖活動一下，但是……怎麼動不了？她在徹底休息，她身軀的每處都被平均支撐著，沒有哪塊肌肉是舒張或收縮的。她從未體驗過如此舒服輕鬆的感覺。但是我在哪裏呢？
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又不是這樣。那不是黑色，而是……灰色，像夜間的雲反射出莫斯科市的燈光似地，沒有明確的輪廓，卻又有某種規則、模糊的線條。
她什麼也聽不見，聽不見車輛的隆隆聲，聽不到自來水的嘩嘩聲和關門聲……
她轉動了一下腦袋，但看到的東西仍然一樣，像在雲和棉球內部，或……
她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沒有味道，不潮溼也不乾燥，她甚至無法分辨四周的溫度。她講話……但是奇怪的是，她什麼也聽不到。我在哪裏？
斯維拉娜開始仔細地審視周圍的一切，花了大約半個小時。她不斷控制自己的情緒，極力使自己鎮靜、放輕鬆。那一定是個夢，沒有任何不幸的事情，沒有什麼不幸的事降臨在她身上。真正的恐懼感還沒有開始，但她已漸漸有這種感覺了。她振作精神想克服恐懼感。她審視著四周的環境，目光左右掃視，在黑暗中卻只見到些微的光線。她的手臂還在，但似乎已離開了她的軀體。她不能向內移動雙臂，儘管她嘗試了似乎有幾個小時之久；她的雙腿也是一樣。她試圖把右手握緊時，她的呼吸加快了；這是她唯一的身體。她能感覺到空氣的呼出與吸入、胸脯在起伏，但其他什麼也沒有。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灰色，閉上眼睛是一片黑色，她能選擇睜眼或閉眼，但是也只能這樣！我到底在哪裏？
她想：儘量地活動。她翻了個身，尋找阻力，尋找阻力，尋找她自己軀體以外能觸碰到的東西，可是她什麼也沒碰到，只有緩慢流動的液體的阻力－－不管她怎樣翻身，仍是只有漂浮的感覺。是否地心引力在使她上下左右移動－－這不重要－－反正她也無法分辨清楚到底是不是。一切都一樣。她儘量大聲尖叫，只是想聽到真實而又靠近的聲音，好肯定自己是存在的。她聽到的一切卻只是一個遙遠、漸漸消逝的回音。
驚慌急劇地開始了。
※※※
「時間為十二分鐘……十五秒，」醫生對著錄音機說。控制室在放置斯維拉娜的水池上方五公尺處。「心律在上升，現在每分鐘心跳一百四十次，呼吸四十二次，嚴重的焦慮反應開始了。」他的目光轉向瓦圖丁。「比以往快。受審者越聰明……」
「就越需要外在的刺激，沒錯。」瓦圖丁用粗啞的聲音說。他已看過有關這一程序的介紹資料，但仍有點質疑。這是一種新技術，需要他一生從未需要過的專家協助。
「看來心律到達頂點，一百七十七次，沒有嚴重的不正常現象。」
「你如何減弱她講話的聲音？」瓦圖丁問醫生。
「這是新技術，我們使用一種電子裝置複製她的聲音，再不協調地重複，那就幾乎完全可以製造出一種中性的聲音，好像她自己在真空中大叫似地。這是花了兩年才改良完成的。」他微微一笑。像瓦圖丁一樣，他喜歡自己的工作，在這裏他有機會驗證自己多年的努力，用一種新的、更好的方法推翻墨守陳規的舊技術，使他在這個領域中成名。
斯維拉娜已瀕臨昏迷的邊緣，醫生改變了對她輸入的混合氣體，他必須密切觀察她的生理現象。這種審訊不會在軀體留下任何痕跡，沒有傷痕或其他類似拷打的證據－－事實上，這根本不是拷打，至少不是對肉體的拷打。但是這種喪失感覺後的副作用是，它造成的驚駭能使人心跳過快－－那有可能使受審者喪命。
「那更好，」他邊說邊看了一下心電圖的讀數。「心律穩定在一百三十八次，正常但呼吸加快了，受審者表現不安但還算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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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慌沒有用。雖然她的心緒仍然一片混亂，但她的身體脫離了自我折磨的狀態。她極力控制自己，結果再次感到自己奇怪地鎮靜了下來。
我是活著還是死了？她搜索自己所有的記憶，回顧一切的經歷，但是什麼也沒發現……但是……
的確有聲音。
那是什麼？
撲通、撲通……那是什麼聲音？
是心跳！沒錯！
她的雙眼仍睜開著，在黑暗中尋找聲音的來源。外面有什麼東西，要是她能找出來就好了。她的腦袋在想辦法。我一定要碰到它，緊緊抓住它。
但是她卻發現自己被禁錮在某個不知名的東西裏。她又開始動起來，可是她還是什麼也沒抓到，什麼也沒碰到。
她只漸漸感覺到自己是多麼孤獨，她的意識在呼喊，渴求外界傳來訊息，呼喊著某種東西！她大腦的知覺中心在尋找支撐物，卻發現只是一片真空。
如果我已經死了呢？她問自己。
這就是妳死後發生的事嗎……虛無？接著出現了更可怕的想法：
這就是地獄嗎？
但還是有什麼東西……有個聲音。她集中精力聽著，卻發現越是仔細聽，就越難聽清楚。這就像努力去抓一團雲霧，只有當她不想抓時它才存在－－但她必須抓住它！
因此她再次努力。斯維拉娜緊閉雙目，全神貫注傾聽一個人心臟的持續跳動聲，結果聲音卻又消失了，她以為自己聽到的聲音只是自己的想像，便失去了興趣。
她呻吟起來，或者她以為自己在呻吟。她幾乎什麼也沒聽到。她怎麼可能講了話自己卻聽不到呢？
我死了嗎？這個問題迫切需要回答，但是答案也許太可怕而令她不敢期待。肯定有答案……她敢面對答案嗎？是的！
斯維拉娜緊咬自己的舌頭，她嘗到了鮮血的鹹味。
我還活著！她告訴自己。她為此高興了好一會兒，因為即使是漫長的時間，也有盡頭。
但我在哪裏？我被……活埋了嗎？活埋了！
※※※
「心律再度加快了，好像第二次焦慮開始了。」醫生對著錄音機說。他想，真是太糟糕了。他剛剛檢查過她的軀體。她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腹部平滑，因為生過孩子而肌肉稍顯鬆馳。他在她的皮膚上抹了油，給她穿上用上等橡膠特製的溼衣服。甚至那水池中放的也是專門配製的高濃度鹽水，可以使她放鬆地漂浮。她漂浮在水池中，連有時身體轉個圈她也不知道。唯一該注意的問題是，輸氧管可能會纏在一起，但水池中有兩名潛水員防止這樣的事發生，他們總是得注意不能碰她也不能讓軟管接觸到她。實際上，潛水員在這個部門中擔負最艱鉅的工作。
醫生向瓦圖丁上校投去得意的一瞥。他在列弗爾托沃監獄最祕密的審訊室裏投注了多年的心血。十公尺寬五公尺深的水池、專門配製的鹽水、特製的服裝、多年的理論性測試－－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設計出一種審訊工具。這種工具大大超過了自革命以來，國安會所使用的一切老方法；只不過曾有一名受審者因焦慮過度而引發心臟病死亡……這時生命的跡象又有了變化。「請注意，似乎我們已經進入了第二階段，現在時間是一點零六分。」他面向瓦圖丁。「通常這是個漫長的過程，看受審者能持續多久是件有趣的事情。」
在瓦圖丁看來，醫生似乎正煞費苦心在玩一種殘酷遊戲；就像他極力想從受審者口中得到更多的資料一樣。他被自己看見的情景驚呆了，他不知道產生這種心理是不是因為害怕有朝一日，這種殘酷的手段也會用在他身上……
※※※
斯維拉娜萎靡不振了，持續的恐懼帶來的顫抖使她四肢軟弱無力，她像一個難產的女人一樣喘息著。這時她的身體已不聽自己使喚，心靈竭力想掙脫軀體的束縛。在她看來，她的意識已與無用的肉體分離；她的心智、靈魂已獨立存在，沒有任何束縛。可是，這種自由與先前發生的一切同樣是災禍。
這時她能自由活動了。她能看到周圍的空間，但全是空蕩蕩的。她活動著，似乎在無邊無垠的三度空間裏游泳或飛行。她感到自己的手臂和大腿在毫不費力地活動著。但當她想看看四肢時，卻看不到。她仍能感到四肢在動，但是……它們不存在。仍然有理性的那部分意識告訴她，這都是幻覺，她正在游向自我毀滅－－但，即使是如此，也比孤獨更好些，不是嗎？
這種情況持續了許久，可喜的是她那看不見的四肢毫無疲勞的感覺。斯維拉娜排除了恐懼感，因為得到了自由、能看到周圍的空間而洋洋得意。她的活動速度進一步加快，她想像著前面的空間比後面的空間更加明亮，如果有一線光明，她就要找到它，光線會改變一切。她想起了兒時游泳的歡樂回憶，她已經……十五年沒有游泳了，對嗎？她曾是學校的潛泳冠軍，屏住呼吸的時間比其他人長得多。回憶似乎使她又變得年輕了，年輕而又敏捷，比其他人更飄逸美麗。她臉上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對理智即將崩潰的預兆全然不顧。
她似乎漂游了幾天、幾個星期，總是朝更光明的前方游去。又游了幾天，她才意識到前面的空間並沒有更明亮。她不顧自己意識中的這個最後的警告，更使勁地游著，她第一次感覺到疲勞。斯維拉娜對疲勞全然不顧，她必須充分利用自由，必須弄清楚自己在哪裏；或者最好是能找到離開此地的辦法。這是個可怕的地方。
她的心靈又離開軀體活動起來。當達到足夠高度時，它回首俯看了在遠處游動的軀體。但是甚至在高處，心靈看不到這個寬闊、無邊無際世界的邊緣。她只能看到下方自己的渺小的軀體，單獨地在虛無的世界中游動，以輕盈的節奏划動著彷彿不屬於她的四肢，不知要往何處去……
※※※
牆上的喇叭傳出的尖叫幾乎使瓦圖丁從椅子上跳起來。也許德國人曾聽過那種聲音，那是死亡集中營的大門關上、毒氣噴出時，受害者發出的尖叫聲，只是現在他聽到的尖叫聲更淒慘。他見過執行槍決以及嚴刑拷打的情景，聽過痛苦、憤怒和失望的叫聲，但他從未聽過一個人被扼殺心靈時的慘叫聲。
「現在……第三階段該開始了。」
「什麼？」
「你瞧，」醫生解釋說，「人類是一種社會動物。我們的肉體和靈魂生來是為了獲取訊息，以便對環境和我們的人類同伴作出反應。沒有人類同伴，沒有一切感官的刺激，心靈就會完全孤獨起來。大量數據證明那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以那些獨自環球航行的西方傻瓜為例，有一大批人發瘋，多人失蹤－－大概是自殺了。甚至連那些倖存者，那些每天聽收音機的人，也常常需要醫生監督、勸告他們防止這種孤獨造成的心理傷害。他們能看到周圍的水、自己的船，能感覺到水波在流動。要是拿走這一切……」醫生搖搖頭，「他們也許只能維持三天。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們把一切都拿走了。」
「在這裏，他們的最高記錄能維持多久？」
「十八小時－－有一個志願者，第一處的一位年輕的外勤軍官。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受審者知道自己會發生什麼事。那會改變效果。當然，他們仍然會崩潰，但不會那麼徹底。」
瓦圖丁吸了口氣，那是他在這裏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這一位會堅持多久呢？」
醫生只是看了看錶，微微一笑。瓦圖丁真想恨他，但他明白這位醫生幾年來只不過是在做自己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只不過做得更快些，而且不留傷痕而已。以免使國家在召開公開審訊時難堪，因此國安會現在必須忍受這一切。這樣還有一個好處，這是醫生在開始制訂此計畫時也未曾料到的……
「那麼……這第三階段是什麼？」
※※※
斯維拉娜看到它們在圍著自己的軀體游動。她試著警告軀體，但那將意味著心靈得重新回到軀體裏去，她不敢。這些東西她看不大清楚，但可以確定是食肉性的幽靈，在她軀體周圍的空間裏轉來轉去。其中一個逼近了，然後離去，然後又回來。她也回來了，奮力與這些幽靈搏鬥。可是某種東西把她拉向軀體，它正迅速被消滅。她到達那裏時，正是時候。正當她叫自己的四肢更快速游動時，突然間幽靈從後面竄上來，張開大口，把整個軀體吞下，慢慢合上口。她知道呼喊是徒勞的，但是她仍然不禁厲聲叫了出來。
「不！」當然，她仍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現在她的意識回來了，回到她無用的真實軀體裏了，回到她眼前一片灰濛濛的絕望中，四肢正在漫無目的地活動。她明白自己的想像在設法保護她，使她自由－－可是它徹底失敗了。但她又無法遏止它活動，現在她努力去想像反而對她有害了。她嗚咽著。她感受到的恐懼感遠超過了驚慌。驚慌至少是一種解脫，一種對她所面臨的狀況的否定，退回自我之中去。但她再也找不到自我了，她已親眼看到了自我的死亡。斯維拉娜沒有現在，當然也沒有將來，此刻她只有過去，她的想像選擇了過去記憶中最糟糕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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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現在我們在最後階段，」他拿起電話，要了一壺茶。「此事比我預料的容易些。」
「但她尚未告訴我們任何事情。」瓦圖丁提出不同看法。
「她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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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罪惡，這使她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這裏是人們認為不存在的地獄，而她正在接受懲罰。一定是這樣。她不能不看到這一切，並弄清楚自己過去做了些什麼。她不得不參加自己心靈中對自我的審判。她望著自己所做但絕不該做的事，不停地哭泣著，彷彿已這樣過了好幾天。她一生中所犯的每一樁罪行都詳細展現在她眼前，特別是過去兩年之中的罪行……不知為什麼，她明白那是把她帶到這裏的原因。斯維拉娜注視著自己每次背叛祖國的情景。在倫敦第一次令人害羞的調情，和重要人物的祕密會晤，那些要她不再輕浮的警告，她屢次因自己特殊的身分輕易通過海關，玩弄把戲，以及在犯下最嚴重的罪行時的得意表情。可以聽得出來她在呻吟。她不由自主地重複著：
「我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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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的過程就微妙了，」醫生戴上耳機，他必須調節一下控制板。「斯維拉娜……」他悄聲對著話筒說。
※※※
剛開始時她沒有聽見，過了好久才明白有某種呼叫聲值得注意。
斯維拉娜……一個聲音向她呼喊。那是她的想像嗎？
斯維拉娜……又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她儘量屏住氣，使身軀保持靜止，可是軀體卻不聽使喚。她的心跳加快了，耳邊的心跳聲蓋住了那傳來的聲音－－如果真有什麼聲音的話。她失望地呻吟了一下，心想這是否只是她的想像，是否事情變得更糟了……或者也許真的有一些希望？
斯維拉娜……聲音提高了一些，可以聽出其中的感情。這聲音是如此悲哀，如此失望。斯維拉娜，妳做了些什麼事？
「我沒有，我沒有……」她氣急敗壞地說。她絕望地呼喊著，但仍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這時那聲音又消失了。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她尖叫起來：「拜託，你再跟我說話！」
斯維拉娜，最後那個聲音重複道，妳做了些什麼事？
「我後悔……」她重複道，聲音哽咽了，眼淚流出來了。
「妳做了些什麼？」那聲音又響起來。「談談那膠捲的事？」
「好的！」她回答。一會兒後，她全盤供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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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十一點四十一分，操作完畢。」醫生關掉錄音機，然後把房裏的燈反覆開、關好幾次。池中一名潛水員揮手表示明白，把一枝針扎入受審者斯維拉娜的手臂。當她的身體完全萎靡不振後，被人抬了出去。醫生離開控制室下樓去看她。
醫生到達時，她躺在手術臺上，溼衣服已經脫掉。他坐在昏迷的軀體旁，協助技術員為她注射一種中和的興奮劑。她很漂亮，醫生心想。這時她的呼吸加快了。他示意技術員離開，現在只剩下他們。
「喂，斯維拉娜。」他極為溫和地說。她藍色的眼睛睜開了，看到天花板上的燈、牆壁。接著她的目光轉向了他。
他知道他已慾火中燒。但他已經工作了一個晚上，明天還得繼續努力，這也許是他的計畫測試中最重要的一次。這位裸體的女人突然從手術臺上撲進他的懷裏，把他緊緊摟住。醫生知道，這不是因為他長得帥，而是因為他是個人，她希望接觸人。她的軀體上抹著油，所以滑溜溜的，淚水掉在他那白色衣服上。以後她再也不會犯叛國罪了。糟糕的是她得去勞改營。他打量著她，心想多麼可惜啊，也許他能幫點忙。十分鐘後，他又給她服了些鎮靜劑。他離開時，她已睡了。
※※※
「我讓她服了一種叫弗斯特的藥，那是一種西方的新藥，一種健忘劑。」
「為什麼要給她服這種藥？」瓦圖丁問道。
「我給你另一個選擇，上校同志。當她今天上午晚些時候醒來時，她只能記得很少的事情。弗斯特有點像茛菪鹼，只是效果更佳。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將記不住詳細的細節，其他事也記得很少，一切似乎只是一場惡夢。弗斯特也是一種催眠劑。比如，現在我可以到她那裏去，暗示她不要記住任何事，不要再叛國，約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她不會背離這兩個建議。」
「你在開玩笑！」
「同志，這種技術的一個效果是，她對自己的譴責比國家能對她的譴責更徹底。如今她對自己所作所為後悔的程度已比槍斃她更令她難受。你一定讀過一九八四這本小說吧？歐威爾寫這本書時很可能是一個夢想，但我們可以用現代的技術做到，重點不在於征服人的肉體，而是去征服人的心靈。」（編註：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英國小說、散文、評論家。以動物農莊和一九八四兩部小說聞名。後者描述人在心靈及尊嚴被根除後，會轉而全心全意愛戴他原本痛恨的極權政府；人性的善面也將會被收買、消滅。）
「你是說，現在我們能利用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