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遊戲規則
說來也奇怪，這件事居然沒有驚動新聞界。整個營救過程中只響了一陣清脆的槍聲，而在美國西部聽見槍聲是稀鬆平常的事。在回答記者們有關門德斯警員遭到槍擊一事的問題時，新墨西哥州警方只說調查仍在進行，隨時都有可能取得突破。至於直升機的活動，那只不過是警方與空軍聯合舉行的例行搜索救援演習的一部分。這種說法雖然不是完全令人滿意，卻可以把記者們先支開一、兩天。
蒐證小組把活動屋內部仔細搜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一位警方攝影師－－他稱自己為職業盜屍者－－按規定拍攝了所有死者的照片，並把拍好的膠捲交給在場的聯調局。那幾具屍體被裝進袋子，送到柯特蘭空軍基地，將從那裏空運到多佛空軍基地，交給當地一個特別接收中心的法醫。三名已死的國安會人員的照片被沖印出來之後，便透過電傳發送到華盛頓。當地的警察和聯調局的人都在談論那個沒有死掉的國安會情報員會被如何處置，最後的結論是：他至少觸犯了十幾條法律，其中州和聯邦法律各占一半，這一團亂如麻的案件得由各種不同的檢察人員來處理，當然他們也知道真正的決議還是得在華盛頓討論。然而，這部分他們猜錯了，因為這案件有一部分的決議並非在華盛頓討論。
※※※
凌晨四點的時候，雷恩覺得有人在推他的肩膀。他翻了個身，睜開眼看見坎德拉擰亮了他床頭櫃上的燈。
「什麼事啊？」雷恩儘量使自己從矇矓的睡意中清醒過來。
「聯調局把問題解決了。他們把格雷戈里救了出來。他現在很好。」坎德拉說著遞過了幾張照片。雷恩的眼睛眨了幾下，然後睜得大大的。
「剛醒來就看見這個，未免太可怕了，」雷恩說道。他還沒看見碧霞里娜那張照片呢。「真他媽的見鬼！」他把照片往床上一扔，朝浴室走去。坎德拉聽見自來水嘩嘩的聲音。雷恩走出來之後，從冰箱裏拿出一罐汽水，啪地一聲將它打開。
「抱歉。你要不要也來一罐？」雷恩用手指了指冰箱。
「現在喝飲料對我來說有點兒早。你昨天把東西給了葛洛佛科？」
「嗯。今天下午繼續會談。我原本安排八點左右見見那位朋友，所以打算五點半起床的。」
「我還以為你恨不得馬上看到這些照片。」坎德拉說道。對方只是不滿意地哼了哼。
「那還用說嗎？比早上報紙的消息還要快……這下子我們是勝券在握了。」雷恩凝視著地毯說道。「除非……」
「除非他真的想死。」坎德拉接過了他的話。
「他的妻子和女兒怎麼辦？」雷恩問道。「不知你有什麼高見，我倒很想聽聽。」
「在我建議的地方見面？」
「是的。」
「儘可能對他施加壓力。」坎德拉從床上把照片拾起來塞進一個信封。「務必把這些照片拿給他看看。我知道這不會打動他的良知，但可以向他表明我們不是在鬧著玩的。如果你想問我的看法，我以前覺得你有點發瘋，現在嘛－－」他笑了笑。「我覺得你瘋得恰到好處。等你完全醒了之後我再來。」
雷恩點點頭，見他走出去之後才去淋浴。水很熱，他不疾不徐地洗著，洗得整間浴室裏霧氣騰騰的。他擦了擦鏡子上的水氣，刮臉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的鬍鬚。現在可不是懷疑自己判斷有誤的時候。
窗戶外面黑漆漆的。莫斯科沒有美國的城市那種不夜城的氣氛，也許是因為此時街道上幾乎沒有一輛汽車的原故。華盛頓是個徹夜不眠的城市，它總是使人不自覺地意識到：在某個地方，肯定有人正在為自己的事務奔忙，不管他是在忙什麼事。莫斯科的情況則不能以這種概念來加以說明。正如一種語言中的詞語不可能完全、分毫不差地對應於另一種語言中的詞語一樣，在雷恩看來，莫斯科和他所到過的其他大城市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但不同的是，它更具有異國情調。在這裏，人們不為自己的事奔忙。他們通常是忙著做別人指定他們做的事。諷刺的是，他自己很快就要成為這裏一個發號施令的人，而接受他指令的對象則是一位長期以來只會發號施令，如今已忘記該如何執行命令的人。
晨曦緩緩降臨莫斯科。在鋪著一層厚厚白雪的街道上，有軌電車那獨特的行車聲和卡車柴油引擎低沉的隆隆聲聽起來柔和多了。雷恩那房間的窗戶不是朝東的，因此無法觀賞到破曉的景緻。灰濛濛的天空開始增添色彩，就像一個小孩在玩彩色電視機旋鈕時在螢幕上產生的效果一樣。雷恩喝完第三杯咖啡後已七點三十分，他放下手中正在看的書。坎德拉跟他說過，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時間的安排與掌握最為重要。他又上了一趟洗手間，然後穿上外套出門了。
星期天晚上飄落在人行道上的大雪現在已被清掃乾淨了，不過馬路邊仍然有一堆堆的積雪。雷恩朝澳洲、美國和蘇聯的保防人員點了點頭，向北轉到柴可夫斯基大街。凜冽的北風吹得他的眼睛直想流淚。他輕輕地把脖子上的圍巾拉緊，徑直朝沃斯坦尼亞廣場走去。這一帶是莫斯科的大使館區。昨天早晨他是從廣場的那一頭向左轉的，曾看見附近散佈著五、六幢大使館。今天早晨，他向左轉到庫德林斯基路－－俄語中的「街道」至少有九種說法，不過雷恩不清楚它們有何不同－－接著向右，然後又向左轉到巴里卡德那亞街。
「巴里卡德那亞」無論是作為街名，或是這條街上一家電影院的名稱都顯得很古怪，再用古斯拉夫語的書寫方式一寫就顯得更古怪了。那個字母B還能認得出來，當然古斯拉夫語裏的「B」實際是指V，而那兩個R看上去倒像羅馬字體的P。雷恩朝電影院走過去，當靠近那目的地時，他儘量靠著內側的房子走。果然不出所料，電影院的一扇門打開了，他隨即拐進門裏。像上次一樣，那名保防人員把他渾身上下搜了一遍。他在雷恩的外套口袋裏發現了那封密封的信，但沒有拆，這使雷恩鬆了口氣。
「來吧。」這跟他上回說的一樣，雷恩已注意到了。也許是他懂得的英語詞彙有限吧。
格拉西莫夫坐在靠近走道的一個座位上。雷恩沿走道的緩坡走過去，看見他頗為自信地背對著他，腰桿挺得筆直地坐在那裏。
「早安！」他走到格拉西莫夫身後時說。
「你覺得我們這裏氣候怎麼樣？」格拉西莫夫邊問邊揮手讓那名保防人員離開。他站起身來，領著雷恩朝銀幕前走去。
「我的老家沒這麼冷。」
「你該戴頂帽子。大多數美國人不喜歡戴帽子，但在這裏帽子是不可少的。」
「在新墨西哥州那邊也很冷啊。」雷恩說道。
「我聽說了。你當時是否以為我會毫無作為？」國安會主席問道。他說話的時候就像一個老師面對一個反應遲鈍的學生一樣，臉上毫無表情。雷恩決定先讓他自鳴得意一會兒。
「我該和你談談關於讓格雷戈里少校重獲自由的問題嗎？」雷恩不動聲色地－－或者儘量不動聲色地問道。他多喝的那杯咖啡使他的語調顯得柔中帶剛。
「悉聽尊便。」格拉西莫夫說道。
「我想你也許會對這個感興趣的。」他說著把信封遞了過去。
國安會主席打開信封，取出照片。他把三張照片翻看了一下，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但是當他轉過臉看著雷恩時，他的眼神令雷恩覺得早晨的寒風中似乎增添了濃濃的春意。
「還有一個活著，」雷恩告訴他說。「他受了傷，不過會好的。我沒有他的照片。我們把格雷戈里救出來了，他安然無恙。」
「哦。」
「你應該明白，你現在只剩下我們向你提供的選擇了。我必須知道你將選擇哪條路。」
「現在情勢已經擺明了，不是嗎？」
「我在研究貴國的過程中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沒有任何東西會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明顯。」這話引得對方幾乎想發出會心的一笑。
「你們打算怎麼對待我？」
「優待。」比你應當受到的不知要好多少倍呢。
「我的家人呢？」
「同樣優待。」
「你們要用什麼辦法把我們三個人弄出去？」
「我知道你妻子是拉脫維亞人，她經常回自己的家鄉。讓她們星期五晚上到那裏。」雷恩說道，並向他交代了一些細節問題。
「你們究竟－－」
「這你沒有必要知道，格拉西莫夫先生。」
「雷恩，你可不能……」
「閣下，我能。」雷恩打斷了他的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稱呼他「閣下」。
「那我呢？」這位主席問道。雷恩把他應當怎麼辦向他作了交代。格拉西莫夫沒有提出異議。「我還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們是怎麼騙過普拉特諾夫的？他可是個很精明的人。」
「我跟證券交易委員會的確有過一點小糾紛，不過那只是小事一樁。」雷恩準備告辭了。「沒有你，這事也辦不成。我們不得不假戲真做，而且要做得天衣無縫。六個月之前，特倫特眾議員來過一次，他遇到一個叫瓦萊里的人，兩人成了很好的朋友。後來他發現，你以『反社會活動』的罪名判了瓦萊里五年徒刑。不管怎麼說，他想出出這口氣。我們請他幫忙，他真是求之不得。所以我覺得你可以說，我們利用了你所懲罰的人整了你一下。」
「不然你認為我們該怎麼處置這類人呢，雷恩？」格拉西莫夫問道。「你認為－－」
「我不是制定法律的人，格拉西莫夫先生。」雷恩說罷向外走去。回到大使館大廳之後，他心想，風改從背後吹來倒也挺不錯的。
※※※
「早安，總書記同志。」
「你不必這麼拘束，伊里亞。連資歷比你老的政治局委員都還沒有投票權呢。我們的情誼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有什麼事不順心嗎？」奈莫諾夫問得很謹慎。他的同事目光中流露出明顯的痛楚神情，他們事先約好要談談冬季小麥的生產問題，可是－－
「安德烈，我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瓦尼耶夫語氣哽咽，淚水不由自主地從眼裏滾滾而下。「是為我女兒的事……」他斷斷續續講了十分鐘。
「還有呢？」奈莫諾夫問道。瓦尼耶夫似乎終於講完了－－但他顯然還有話要說。確實有話要說。
「是亞歷山德羅夫和格拉西莫夫。」奈莫諾夫向後靠在椅子上，兩眼凝望著牆壁。「我的老朋友，你來找我談這件事，真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呢。」
「我不能聽任他們－－安德烈，即使我為此會斷送前程，我也不能讓他們來阻撓你。你要做的事情很多，我們－－你要對許多東西進行改革。我已經不能待在目前的位置上了。這我知道。但你必須留下，安德烈。如果我們要成就一番事業，你就必須留下。人民需要你。」
值得注意的是，他說的是人民而不是黨，奈莫諾夫思忖，時代真的在改變。不。他搖了搖頭。不是這回事，還沒有。他所做的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創造出一種氣氛，有了這種氛圍，時代才有可能發生變化。瓦尼耶夫這個人，他懂得問題重心不在於目標，而在於達到目標的過程。每個政治局成員都知道－－多年前就已經知道－－需要進行什麼樣的改革。只是在改革的方式上，大家的意見不一。他心想，這就像要讓一艘船改變航向一樣，沒掌握好，舵很可能會斷裂。但若是讓這艘船繼續沿著原來的航道航行……會航行到哪裏呢？蘇聯會往何處去呢？這個他們也不知道。改變航向就意味著要冒險，而且萬一舵斷裂－－萬一黨把權力丟失了－－那麼只會造成極為混亂的局面，這種局面是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不願意看到的。但是這種混亂的過渡時期是無法避免的，這又是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所無法否認的。
我們甚至連自己的國家現在正在幹什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奈莫諾夫心裏在說。至少在過去八年中，我們所公佈有關經濟方面的數字都多少有點不真確，每一次公佈的數字都使下一次的數字變得更令人匪夷所思，最後由國家計畫委員會作出的經濟預測就像過去所列舉的史達林的功績一樣，充滿了神話色彩。他所指揮的這艘船現在正駛入越來越大的謊言迷霧之中，而製造這些謊言的官員們的前程也將被真理的鐵拳砸得粉碎。他在每週一次的政治局例行會議上就是這麼說的。四十年來華而不實的目標和樂觀的預言結果，只是畫在一張毫無意義的航圖上的航線而已。就連政治局本身也不瞭解蘇聯這個國家－－這是西方國家幾乎沒有想到的。
另一個選擇呢？這是個棘手問題，難道不是嗎？奈莫諾夫心情憂鬱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或者其他人是否真的能夠改變現狀。他的整個政治生涯曾經全是為了這個目的，即掌握他現在已經掌握的大權，然而現在他才充分體認到自己的權力是多麼有限。在他平步青雲的晉升過程中，他注意到有許多事應當改革，可是他從未想到真正改起來會有多麼困難。他現在所掌握的權力與史達林當年掌控的權力根本無法同日而語。這還得歸功於他的幾位前任同志。現在的蘇聯不再是一艘易於駕馭的船了，它像一口巨大的官僚主義的噴泉一樣，吸收、消耗了許多能量，只能發出有氣無力的流水聲。除非這種狀況可以改變。西方世界正以突飛猛進的速度進入一個新的工業時代，而蘇聯人現在卻還不能填飽自己的肚子。中國正吸收日本經濟發展的經驗教訓，再經過兩代人的努力也許會變成世界第三經濟大國：十億人口加上一個強大、生機勃勃的經濟體制；緊鄰我國；具有強烈的領土擴張野心；與蘇聯有種族世仇……在這樣一個大國面前，希特勒的法西斯軍團也只不過像一群在足球場上惹事的流氓而已。這對他的祖國是個極大的戰略威脅，甚至能使美國和北約組織的核武相形之下變得微不足道－－而黨的官僚階層卻仍然不明白黨若不改革，就會成為自掘墳墓的巨人！
總得有人嘗試一下，這人選就非我莫屬了。
為了嘗試改革，首先得保住自己的地位，如果此刻自身難保，怎麼有能力把自己對國家前程的看法與黨溝通，然後再與人民溝通－－也許是先人民後黨？無論孰先孰後，都不容易。黨有黨的一套，它抵制改革，而人民呢？他們早就把黨和黨的領導人對他們所說的話當成了耳邊風。這是很可笑的事。西方國家－－是他的祖國的死敵－－對他的敬重反而超過了他的同胞們。
這意味著什麼呢？他暗暗自問。如果說他們是敵人，那麼他們表示贊成是否正說明我所走的路是正確的呢？但是對誰而言是正確的呢？奈莫諾夫心中納悶：美國總統是不是像我一樣感到孤獨？不過在著手完成這項比登天還難的任務之前，他還得解決關係個人生存，每天都要碰到的戰術問題。就連現在，面對一個可以信賴的同事時也是如此。奈莫諾夫歎了一口氣。這是典型的俄羅斯式歎息。
「那麼，伊里亞，你打算怎麼辦呢？」他問道。眼前這個人的女兒犯了叛國罪，但他本人對國家仍是忠心耿耿。
「我哪怕是名譽掃地，我也會支持你。我女兒必須對她的行為所造成的後果負責。」瓦尼耶夫說罷挺直了腰桿，擦了擦眼睛。他彷彿是一個即將走向刑場的人，鼓起男子漢敢做敢當的氣概，表現出視死如歸的決心。
「也許我要親自批判你。」奈莫諾夫說道。
「這我能理解，安德烈。」瓦尼耶夫回答時，語氣中充滿了尊嚴。
「我不希望有那一天。我需要你，伊里亞。我需要你的忠告。如果我能保住你的職務，我會盡力而為的。」
「我不敢懷抱比這更大的奢望。」
現在該給這個人打打氣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奈莫諾夫起身繞過辦公桌，抓住他朋友的手說：「無論他們跟你說什麼，你都要完全表示同意。等時候到了，他們會看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的。」
「你也是，安德烈。」
奈莫諾夫送他到門口。根據日程安排，在會見下一個人之前他還有五分鐘時間。今天來訪的人要談的全是經濟方面的問題。一些部長們作不了主的問題都拿來請示他，他們把他看成了鄉村牧師，想從他這裏得到解答……似乎我遇到的麻煩事還不夠多似地，這位蘇共中央總書記暗暗思忖道。他用這五分鐘時間計算了一下選票。拉票這件事對他來說，應當比美國總統要容易些－－在蘇聯，只有政治局委員才有選舉權，而政治局委員總共才十三個－－但是每個委員都是某個利益集團的代表，奈莫諾夫這次是要求他們做以前想都沒有想過的事。他對自己說道，歸根究柢，權力還是比其他任何東西管用，他對自己說道，而且他還有國防部長雅佐夫的支持呢。
※※※
「我想你會喜歡這裏的。」波克魯什金將軍說道。他們沿著基地的鐵絲網走著。當國安會警衛人員向他們敬禮的時候，他們兩人都揮了揮手隨便回了下禮。現在狗全都沒有了，邦達連科上校覺得無論是不是由於食物補給不足，這種做法都是錯誤的。
「我妻子不會喜歡這裏的，」邦達連科回答說。「近二十年來，她一直跟著我從一個軍營調到另一個軍營，最後到了莫斯科。她很喜歡那裏。」他轉過頭去看著鐵絲網外面，笑了笑。眼前的景象會使一個軍人感到厭倦嗎？不過我告訴妻子後，她會說什麼呢？一個蘇聯軍人並不是常有機會作這種選擇的。這點她會理解的，不是嗎？
「也許將軍的星章會使她改變想法－－我們正在改善這裏的生活條件。你知道我為此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嗎？最後我甚至跟他們說，我們的工程技術人員就好比舞者，要讓他們演出就得讓他們高興。我認為那個中央委員是個大劇院的信徒，這麼一說他終於明白了。劇院就是那個時候批准興建的，比較像樣一點的食品也是那個時候開始用卡車運進來的。明年夏天，小學將完工，所有的孩子都要來這裏。當然啦－－」他笑了起來。「我們還得再建一幢公寓大樓，下一任的明星計畫指揮官還得兼任小學的校長呢。」
「再過五年我們也許就沒有搞雷射的地方了。唔，我看哪，你丟給他們一個大難題囉。」
「是的，這個問題已經爭論了九個月，只為了讓他們相信，我們最後將會建成一些比我們現有的功率強大得多的雷射光發射器。」
「真正的明星。」邦達連科說道。
「這得由你來建，小邦。」
「是的，將軍同志，我會的。如果你還需要我，我將接受這個任命。」他又審視起周圍的地形來。有朝一日這一切都將是我的……
※※※
「是阿拉的旨意。」少校聳聳肩說道。
神箭手已開始聽膩了這種話。被迫改變原定計畫不僅是對他的耐心，也是對他的信念的挑戰。在過去三十六小時中，沿小谷一帶一直有蘇聯部隊在不定時巡邏。開始的時候，他的人馬有一半穿過了山谷，現在這樣一分開可就苦了，山谷兩邊的人都在注視著隆隆駛過的卡車和運兵車，擔心著蘇聯人會不會停車跳下來，爬到兩邊的小山上來搜尋他們這批不速之客。如果他們這麼做，那麼一場血戰就不可避免了，許多蘇聯人會因此而喪命－－可是他到這裏來並不是為了殺幾個蘇聯人。他到這裏來是要造成比死幾個士兵更嚴重千百倍的損失的。
但是他們還得翻越一座大山。眼下他已經大大落後原計畫中預定的時間，別人能用來安慰他的也只有「阿拉的旨意」這句話了。當炸彈掉在我妻子和女兒頭上的時候，阿拉在哪裏？當他們把我兒子帶走的時候，阿拉在哪裏？當蘇聯人轟炸我們的難民營的時候，阿拉又在哪裏？生命為什麼如此殘酷！
「等得讓人難受，是吧？」少校說道。「等候是最難熬的事。腦子裏沒有東西的時候，各種問題就會冒出來。」
「你的問題是？」
「戰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有傳聞……不過這種傳聞已經有好幾年了。我對這場戰爭厭煩透了。」
「你在那一邊待了很久－－」
少校突然轉過來。「你不可以這樣說。我多年來一直提供情報給你們游擊隊！難道你們的隊長沒告訴過你？」
「沒有。我們知道他得到過一些情報，但是－－」
「是啊，他真是個好人。他知道應當保護我。你知道有多少次我為了放過你們，把部隊派去進行那種無用的巡邏？有多少次我遭到自己人的暗槍－－他們想幹掉我，他們在詛咒我－－這些你知道嗎？」這一突如其來爆發的情緒使兩人都感到驚訝。「最後我實在忍不住了。我的部隊中那些願意為蘇聯人效勞的－－這麼說吧，使他們誤陷你們的伏擊圈並不是什麼難事，但我不能光把這些人送去嘛，這離目標太遠了，是不是？你知道嗎，我的朋友，我的部隊中有多少人－－我的那些好部下－－也被我送去死在你的手裏？我丟下的那些人都是忠於我的、忠於阿拉的，現在到了把我自己的戰士們聯合起來的時候了。為了那些沒有能活到今天來進行這次大聯合行動的人，我祈求真主的寬恕。」各人都有自己一本難念的經，神箭手想道，他接著只回了一句：
「日子不好過啊！」
「對那些在這山頂上的人來說，日子就更難過了。」少校環顧四周。「要變天了。現在刮的是南風。雲層將把水氣帶過來。阿拉畢竟還沒有遺棄我們。也許他會讓我們繼續去完成這項使命。也許我們仍然是他的使者。他要透過我們去傳達，除非他們離開我們的國土，否則我們就會去找他們的麻煩。」
神箭手嘟噥著抬起頭望著山上。現在他已經看不見那個目標了，但這不重要，因為他不像少校，他從不冀望這場戰爭何時會結束。
「我們今天晚上把其餘的人帶過山谷去。」
「好的。我的朋友，他們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
「克拉克先生？」他在腳踏車健身器上踩了將近一個小時了。曼庫索從他身上的汗水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克拉克關上了開關。
「什麼事，艦長？」克拉克取下戴在頭上的耳機。
「你在聽什麼音樂？」
「你的聲納手瓊斯借給我錄音機，他只有巴哈的錄音帶，這確實可以讓腦子不致於閒著。」
「有你的電報。」曼庫索交給他一張字條。那上面只有六個詞，而且還是暗語。它們一定是暗語，因為它們在字面上沒有任何意義。
「要動手了。」
「什麼時候？」
「上面沒說。下一封電報上會有的。」
「我想現在是你該讓我知道實情的時候了。」艦長說道。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克拉克輕聲說道。
「我房間在那邊。」曼庫索擺了擺手。他們朝潛艦前部走去，經過渦輪機，穿過反應器艙與那扇關門聲令人討厭的門，最後穿過攻擊中心，進入曼庫索的住艙。這段是潛艦從頭到尾最長的路了。艦長扔給克拉克一條毛巾，讓他擦擦臉上的汗。
「我希望你別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曼庫索說道。
「是因為太無聊了。你們的人都有事情可幹。可是我呢，就這麼乾坐、乾等著。等待是他媽的最令人討厭的事。雷明斯上校在哪裏？」
「在睡覺。沒有必要讓他這麼快就接觸這件事，對吧？」
「是的。」克拉克表示贊同。
「究竟是什麼事？你現在能告訴我了吧？」
「我要搞兩個人出來。」克拉克回答得很簡單。
「兩個蘇聯人？你不是帶東西出來？而是帶兩個人？」
「是的。」
「你想說你一直在幹這種事？」曼庫索問道。
「倒不是一直，」克拉克承認道。「三年前幹過一次，那一年的前一年也幹過一次。還有兩次半途放棄，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在『保密範圍』之內，你知道吧。」
「這個術語我以前聽說過。」
「這真是可笑，」克拉克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敢說作這種決定的人從來不需要冒他媽的什麼風險……」
「你要接走兩個人，他們本人知道嗎？」
「不知道。他們只知道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等。我擔心的是，他們四周都是國安會特種部隊的人。」克拉克拿起無線電。「你這邊事情很簡單。我這個人是直腸子，不大會說話，根據正確時間安排，你和你的潛艦要趕快離開這裏。」
「把你丟下不管。」這不是在提問題。
「除非你想跟我一起去列弗爾托沃監獄。當然，還加上全體艦員。報紙上也許會大肆報導的，艦長。」
「你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很理智的人。」
克拉克笑了起來。「這說來就話長啦。」
※※※
「艾希上校？」
「馮艾希上校，」飛行員對雷恩的問話進行糾正。「我的祖先是普魯士人。你就是雷恩博士，對吧？我能為你做點什麼？」雷恩在椅子上坐下。他們倆現在坐的地方是大使館的武官辦公室。那位武官是空軍的將軍，他把辦公室借給他們用一下。
「你知道我是為哪個部門工作的嗎？」
「我記得你是情報部門的人，不過我只負責替你開飛機，是吧？那些重要的東西我就留給那些不穿軍服的人去傷腦筋了。」上校說道。
「現在可不是這樣了。我有一件工作要交代你。」
「一件工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會喜歡的。」雷恩說錯了。上校並不喜歡。
※※※
雷恩覺得難以使自己專心地進行談判，一方面是由於談判過程本身枯燥乏味，使人厭煩，但主要是由於在談判之外的交際場合喝的那些酒令人頭昏腦脹。他一邊在想這件事，一邊用手撫弄著耳機，聽著蘇聯談判代表發誓的同步翻譯。他們昨天還暗示說要縮小原先同意的現場檢查的範圍，不過這種暗示現在全然不見蹤影。相反地，他們今天反倒要求美方同意擴大對美方設施的檢查範圍。這無疑地正中五角大廈下懷，雷恩心裏暗自發笑。蘇聯的情報官員爬到美國工廠的廠房頂上，鑽到美國地窖中去檢查美國的飛彈，而這一切又都是在美國反間諜工作人員和戰略空軍司令部警衛的嚴密監視之下－－這些警衛的手會始終放在新式的貝瑞塔手槍上。潛艦上的官兵常常把自己海軍中的其他人視為潛在的敵人，現在他們對於得讓蘇聯人上他們的潛艦會怎麼想？當技術檢查人員在艦上官兵和守衛基地的海軍陸戰隊的密切注視之下打開水下發射管門的時候，那些情報官員似乎只能站在甲板上。當然美國人到了蘇聯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被編入武器檢查小組的人都是搞情報的，或許也有艦艇指揮官摻雜其中，專門注意一些內行的操作人員才看得懂的名堂。這次的提議真是令人驚訝。早在三十年前，美國人就開始提出這樣的要求，如今蘇聯人終於同意：雙方應當允許這種官方認可的情報活動。這件事發生在上一回的中程武器的談判會議中，美國人的反應是又驚又疑－－為什麼蘇聯人同意我們的要求？為什麼他們會同意？他們真正的意圖是什麼？
不過一旦你習慣之後，就會覺得這是一種進步。雙方都有了一個管道來瞭解對方擁有什麼、在幹什麼。雙方都不會相信對方。雙方的情報人員都明白這一點。情報人員仍會四處活動，尋找證據來說明對方用來欺騙的手段，正在某個祕密地點生產飛彈、把它們藏在某處以進行突擊。他們會找到這類證據，寫出臨時警告資料，並說上一大堆壞話。根深蒂固的偏執觀念比武器本身更為持久，這是任何條約都改變不了的，不管文件上寫得天花亂墜。
為什麼？你們這些傢伙為什麼改變了主意？你們知道我在「國家情報評估」中是怎麼寫的？它還沒有形成正式的文件，不過你們也許已經看見了。我說你們終於意識到：（1）這些該死的東西要耗費多大的財力。（2）一萬枚核彈可以把整個美國徹底摧毀八次，而實際上有這麼三、四次就夠了。（3）把你們那些老式飛彈，那些已無法加以妥善維護的飛彈銷毀，這樣可以替你們省下一大筆經費。我跟他們說這只是表面文章，並不是你們觀念上的改變。哦，當然還有：（4）這是一種很好的外交手段，你們至今仍熱衷在外交方面做文章，但每次都把事情搞砸了。
當然，我們並不在意我們這些伎倆。
一旦達成協議－－雷恩認為能達成－－那麼雙方都將可以節省百分之三左右的軍事開支；對蘇聯人來說也許可達到百分之五，因為他們的飛彈系統較為分散，不過這也很難說。儘管這只占國防總開支很小的部分，但它已足以讓蘇聯人建上幾家新工廠，或者修建幾條新公路。他們真的需要建造幾條公路呢。他們將如何利用節省下來的這筆開支呢？在這個問題上，美國又將怎麼辦呢？這也是雷恩應當作出的評估，是國家情報評估的內容之一。這種東西無非是一種官方的猜測而已，可是名字叫得倒挺響亮的，不過目前雷恩連一點線索也沒有。
蘇聯人的發言結束時，也到了休息喝咖啡的時候。雷恩合上鑲有皮邊的公文夾，跟著別人一起走出會議室。他拿了一杯茶，只是想換個口味，然後在托盤裏放一點可以用手抓著吃的小點心。
「嗨，雷恩，你覺得怎麼樣？」說話的是葛洛佛科。
「這是談正事還是隨便聊聊？」雷恩問道。
「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是後者。」
雷恩信步走到附近一個窗戶前面，向窗外望去。總有一天，他暗自許願道，我將仔細看看莫斯科。他們這裏肯定有值得拍幾張照片留念的地方。也許有一天美、蘇不再對立了，那我就能把家人帶來觀光……他轉過身。當然現在還不行，今年還不行，明年也不行啊。太遺憾了。
「葛洛佛科，如果這個世界是有理智的，那麼像你我這樣的人就會坐下來，在兩、三天的時間裏就把這一切都解決了。見鬼，你我都知道我們雙方都想把核武裁減一半。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吵來吵去就只為了應當在突擊檢查小組到達前提早多少個鐘頭通知對方，但是由於雙方在這個問題上內部的意見尚未統一，我們就得在一些早已達成共識的問題上蘑菇，而不是去設法解決上述的問題。如果這只是你我之間的爭執，我說一個小時，你說八個小時，那麼我們最後還是可以在三至四小時上達成協議吧。」
「四至五個小時吧。」葛洛佛科故意耍耍嘴皮子。
「那就四小時吧，」雷恩也幽默地說了一句。「你明白了吧？我們可以解決這個混帳問題的，是不是？」
「可是我們不是外交官啊，」葛洛佛科指出。「我們知道該如何討價還價，但卻不是以這種一般人常使用的辦法。我們這種人個性太直、太講求實際了。啊，伊凡．埃米托維奇，我們真想使你變成一個蘇聯人。」他把雷恩的名字傑克俄語化。
又來探虛實了，雷恩暗自思忖。他作好準備，決定趁機將他一軍。「不，我不這麼想。這裏有點沉悶。我想就這麼辦吧，你去找你們的首席代表，我去找歐尼大叔，我們就說四個小時－－這是我們剛才決定的提前通知時間。現在就去，怎麼樣？」
這一來真令他有點不知所措，雷恩看出來了。剎那間，葛洛佛科以為他是認真的。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鎮靜，這其中情緒的微妙變化連雷恩也沒看出來。他的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可是這微笑只停留在嘴角邊，而他兩眼周圍的笑意悄然消失，而後又很快顯現出來了。雷恩還不知道他已經犯了個極大的錯誤。
你應當非常緊張才是，伊凡．埃米托維奇，可是你沒有。為什麼呢？你以前曾經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參加招待會的時候，你是多麼地緊張，我當時還以為你會崩潰呢。昨天你把條子夾在手裏遞過來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你的手心在冒汗。可是今天，你是在開玩笑。你想用這種玩笑來嚇唬我。為什麼會有這種差別呢，雷恩？你不是個幹外勤的。你先前的緊張表現已經說明了這一點，但是你現在卻裝成一個搞外勤的。為什麼？他暗暗問他自己。代表們此時已紛紛走進會議室，坐下來準備聽接下來的長篇大論，而葛洛佛科卻不停地盯著自己的美國對手。
他有些驚訝地發現，此刻雷恩已恢復了平靜。在星期一和星期二的會議上他顯得坐立不安。現在他只是顯得有些無聊，看不出有不安的樣子。你應當會感到不安，雷恩對葛洛佛科暗自思忖道。
你為什麼要見格拉西莫夫？為什麼見了兩次？為什麼你在第一次見他的前後都很緊張，在第二次之前也很緊張，可是第二次之後就不緊張了呢？
這似乎沒有多少道理。葛洛佛科聽見耳機裏傳來枯燥無味的講話聲－－現在輪到美國人在喋喋不休地大談那些早已達成協議的東西－－不過他的思緒此刻在想別的，他在回憶國安會中有關雷恩檔案中的內容：傑克．雷恩。父親埃米特．威廉．雷恩，母親凱瑟琳．伯克，均已亡故，已婚，有兩個孩子。得到經濟學和歷史學位。很有錢，在美國海軍陸戰隊服過短期役。搞過股票證券買賣，當過歷史教師。四年前開始兼差為中情局工作，在此之前當過一年諮詢員，後來很快就成了一名專職分析家。從未在維吉尼亞州皮爾里營的中情局外勤情報員學校受過訓練。雷恩曾兩度被捲入暴力事件，兩次都化險為夷－－葛洛佛科認為這與他在海軍陸戰隊中受過訓練，以及他先天的性格有關，這種性格很受蘇聯人敬重。他十分機敏，能做到臨危不懼，非常勇敢，是個危險的敵人。他在中情局負責情報處的副局長手下工作，寫過很多特別情報評估資料。可是這次會是什麼特別的情報任務呢？他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他大概不是幹這種工作的合適人選，他太坦率了，葛洛佛科心想：這個人的心裏不會有多少陰謀詭計。他要是有事瞞你，你絕不會知道是什麼事，但是你會知道他隱瞞了一些事情的……
你以前曾隱藏著什麼事情，但是現在沒有了，對不對？
這說明了什麼呢，伊凡．埃米托維奇，這是什麼鬼名字？葛洛佛科的思維突然想到了這點。
雷恩知道葛洛佛科在看他，並看出他的目光與平日不同。他心想，這個人不是傻瓜。這時艾倫正在談某些技術性問題；我們認為他是軍情局的人，其實他隸屬於國安會－－或者說，看上去給人這種印象，雷恩進行自我更正，我們對這個人還有什麼不瞭解的地力嗎？
※※※
在謝列梅捷沃機場九號停機坪上，馮艾希上校已站在他飛機的後登機門旁邊。他前面有一名士官正在撫弄門上的氣密封條，面前攤了一大堆工具。這門跟大多數客機的密封門一樣，必須先向裏開一下才能向外開，這樣可以使氣密封條先鬆一鬆，離開原來的位置以免發生損壞。以前曾發生過艙門氣密封條故障造成的機毀人亡的悲慘事故，最駭人聽聞的就是十年前發生在巴黎郊外的DC－十墜毀事件。在他們下面，站在飛機旁邊的是一名身穿制服、手執槍枝的國安會警衛。飛機機組人員都得接受安全檢查。蘇聯人非常注重保防問題，而國安會在這個問題上簡直到了狂熱的地步。
「上校，我不明白那警告燈為什麼會亮，」二十分鐘之後士官報告說道。「門上的封條完好無損，通向警告燈的線路開關也沒有問題－－反正這門是沒有問題的，長官。我去檢查一下前面的儀表板。」
你聽到了沒？馮艾希真想問問在他下面十五英尺處的那名國安會警衛，可是他不能。
他的機組人員早就為飛機的返航飛行作好準備了。這兩天他們一直在外面觀光。這一次是去參觀座落在市郊大約四十英里處的古修道院－－接近修道院的那十英里路在夏季裏塵土飛揚，現在下過雪肯定又是雪又是泥的。他們在有導遊、有警衛保衛的情況下已經遊覽了莫斯科，現在準備回家了。他還沒有把雷恩告訴他的事跟機組人員講。得等到明天晚上才能宣佈。他心想不知他們到時候會有什麼反應。
※※※
這次會談按時休會。蘇方暗示，關於檢查時間方面的問題他們願意明天接著再談。雷恩心想，他們得加快速度討論，因為代表團明晚就要啟程回國了，而且得帶著這次會談的某些成果回去。畢竟兩國領導人高峰會談的日期已大致確定，會談將在莫斯科舉行。是莫斯科的春季，雷恩心想。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帶我來參加簽字儀式？會不會簽署什麼條約？最好是這樣，雷恩最－－這樣想道。
葛洛佛科看到美國人已離開，便招手叫他的司機開車過來，他乘車來到國安會總部，直接走進了主席辦公室。
「我們的外交官們今天又做什麼讓步了？」格拉西莫夫開門見山問道。
「我想，明天我們將就檢查時間問題再提出一份修正方案。」他停了停，接著又住下說。「我今天跟雷恩扯了幾句。他似乎有些改變，所以我覺得應該向你報告。」
「說下去。」格拉西莫夫說道。
「主席同志，我不知道你們兩人談了什麼，但是他的言談舉止有些異常，我覺得你應該知道其中的原因。」葛洛佛科把他所看見的情況作了一番說明。
「哦，是的，我們所談的事不能對你講，因為你還無權接觸這件事，不過我倒不擔心，上校。這件事由我親自處理。你看到的情況我知道了。雷恩應該學會如何更適當控制自己的情緒。也許他還不太瞭解俄羅斯人的習慣。」格拉西莫夫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這次卻破例說了句幽默話。「談判還有什麼其他情況嗎？」
「我報告寫好之後，明天早晨放在你的辦公桌上。」
「好的。你可以走了。」格拉西莫夫目送他離開。直到他聽見門砰地一聲關上之後，他剛才那副一本正經的面孔才放鬆下來。太糟糕了，他心想，他不但輸了，而且輸給一個非職業情報員……他已輸定了，不過他自己也不是一個職業情報員，只是個由黨派來向他人發號施令的人。他提醒自己在那件事上失算了。他派去的軍官－－不管那地方在哪裏－－失敗了，死的死、傷的傷，真是太不幸了。他抓起電話，叫他的私人祕書替他的妻子和女兒安排一下明天早晨的飛機，她們要去愛沙尼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首都塔林。是的，替她們安排一輛汽車和一名司機、一名保鑣。不，一個人就夠了。司機將同時擔負保衛她們的責任。許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妻子是誰，這次旅行事先沒有作過日程安排，只是去看看老朋友。很好。格拉西莫夫掛上電話，然後環顧自己的辦公室。他會想念這裏的，但不是這間辦公室，而是這裏的權力。他知道他將更加留念自己在此地曾有過的歲月。
※※※
「邦達連科上校這個人怎麼樣？」瓦圖丁問道。
「是個優秀的年輕軍官。才華橫溢、適當的時候提拔一下，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將軍。
瓦圖丁在考慮，最後寫報告的時候這個問題該怎麼處理。這個邦達連科除了跟菲利朵夫有過聯繫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疑點。可是，他以前對菲利朵夫也沒有懷疑過，儘管當時菲利朵夫與平可夫斯基曾有過聯繫。瓦圖丁上校搖了搖頭，覺得不可思議。這一事實將為國安會學校的保防課提供一個很好的討論議題。他們為什麼看不出來？年輕的學員們會這樣問。怎麼會有人那麼蠢？因為那些最受信賴的人更有可能是間諜－－你總不會把機密資料交給你不信任的人吧。這類問題向來得到的教訓便是：不要相信任何人。他的思路又回到邦達連科身上。他不知道在邦達連科身上會出什麼事。如果他真像看上去那樣忠誠、那樣出類拔萃，他就不應當因為這件事而受到牽連。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個但是，不是嗎？還有幾個問題要問清楚，於是瓦圖丁在單子的最下面作了這樣的附註。他的初步審訊報告要在明天上午放到格拉西莫夫的辦公桌上。
※※※
整整一夜他們都在黑暗中攀爬。從南面翻騰而來的烏雲遮住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有目標區內的燈光發出一點一點的亮光。現在他們已經不難看見目標了，不過還有一段路程要走。由於人員之間相距不遠，所以不但可以向各小組提示他們的任務，而且還能看見各自要攻擊的目標是什麼。神箭手選了一塊地勢較高的地方，把望遠鏡穩當地放在岩石上，以便對目標進行觀察。他一共看見了三個營區，其中有兩個四周設有防護鐵絲網，第三個營區裏有個像城市中路燈的東西，頂上有一盞白色的燈。在若明若暗的燈光中，他可以隱約看見堆放在那附近的一些木樁和建構鐵絲網用的材料。這裏的建築規模使他頗為吃驚。如此規模的建設－－全在山頂上。這裏有多重要，值得動用這麼多的人力、物力，花費這麼多的資金？一個把雷射光送向天空的東西……目的是什麼呢？美國人問他看見那束光擊中了什麼沒有。照這樣看來，他們知道它應該會擊中某種東西嗎？天空中的某種東西。不管它是什麼，反正它使美國人感到驚恐不安－－那些製造他手中使用的飛彈的人－－他用這些飛彈殺死了許多蘇聯飛行員……有什麼東西能使像他們那樣聰明的人感到害怕呢？神箭手看見了那個地方，但他並沒有看見比配備著機槍的崗樓更令人膽寒的東西。在那些崗樓中，有一幢裏面住著配備有重型武器的武裝士兵。那是比較可怕的。是哪一幢呢？他得先弄清楚，因為那將是他們首先要攻擊的目標。他的迫擊砲將把第一批砲彈射向那個目標。可是會是哪一幢呢？
下一步，他將把部隊分成兩部分，每部分將近一百人，少校率領一部分向左進攻，他則帶領其餘的人攻向右側。神箭手一看見山頂，立即就確定了自己的攻擊目標。他心想，那些人就在那幢建築裏，那是蘇聯人住的地方。他們不是當兵的，而是士兵保護的人。幾扇窗戶裏亮著燈。一幢建在山頂上的公寓，他心裏思忖著。他們是些什麼人，蘇聯人竟然要為他們建起這樣一座在城市裏才有的公寓？是一些需要有舒適環境的人。是需要有人為他們放崗站哨的人。是正在研究使美國人害怕的東西的人。是他要殺的人，而且對付他們絕不能心慈手軟，神箭手暗暗告訴自己。
少校走過來趴在他身邊。
「所有的人都藏好了。」少校說道。他把自己的望遠鏡對著目標區。四周一片漆黑。神箭手只能看見少校大致的身形、臉部的輪廓和那兩撇八字鬍。「我們從那個山頂上對目標進行的判斷有誤。要接近它得花三個鐘頭。」
「我覺得大約要四個鐘頭。」
「我討厭那些崗樓。」少校說道。兩個人都打了個寒噤。風越刮越強了。此刻也沒有龐大的山丘可以替他們擋風。這一夜對大家來說都很難熬。「每個崗樓裏都有一、兩挺機槍。我們發動最後衝鋒的時候，它們可以把我們全掃到山溝裏去。」
「沒有探照燈。」神箭手說了一句。
「他們會使用夜視儀的。我以前就用過。」
「有多管用？」
「夜視儀的運作原理限制了其可視範圍。它們在這個距離內可以看見大的目標。比方說卡車什麼的。一個在這樣起伏不平地形上的人……大概三千公尺。這要求已綽綽有餘，我的朋友。首先得幹掉那些崗樓。我們可以用迫擊砲對付它們。」
「不。」神箭手搖搖頭。「我們的砲彈不足一百發。應當把它們砸到士兵的營房上。如果我們能把睡夢中的士兵都幹掉，等我們進到裏面之後，問題就簡單多了。」
「如果崗樓裏的機槍手發現我們靠近，不用等到那些警衛醒來，我方一半的人早就完蛋了。」少校提醒他指出。
神箭手嗯了兩聲。他的戰友言之有理。他們必須先通過一道較陡的斜坡才能登上平坦的山頂，而斜坡上面有兩座崗樓，裏面的人可以用機槍封鎖這道斜坡。他可以用他們自己的機槍進行回擊－－而這種較量通常都是防守的那方獲勝。一陣大風吹來。他們倆都知道必須找個棲身避風之地，否則隊員就有被凍傷的可能。
「他媽的，真冷！」少校詛咒著。
「你覺得那些崗樓裏也很冷嗎？」過了一會兒神箭手問道。
「更冷。他們處於更沒有遮擋的地方。」
「蘇聯士兵會穿什麼呢？」
少校輕聲笑了起來。「跟我們一樣－－我們穿的也是他們的軍服嘛，是不是？」
神箭手點點頭。他覺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麼，便開始努力回想。他那被寒風吹得幾乎快麻木的大腦終於想到了。他起身離開剛才趴著的地方，叫少校留在原地別動。很快地，他拿著一個刺針飛彈的發射器回來了。他把它組裝起來，用手摸著那金屬管還真有點冷。他將飛彈的尋標頭全部揣在自己懷裏，以免電池受凍。他熟練地把飛彈裝上，然後把面頰貼在傳導桿上，瞄準最近的那個崗樓，準備發射……
「聽好。」他邊說邊把發射器遞給少校。少校接過來，按照給他的指令動作。
「呵！」在漆黑的夜裏，他露出了一口白牙，笑得幾乎都合不攏嘴了。
※※※
克拉克也很忙。曼庫索看得出來，克拉克是個非常細心的人，他正把自己的裝備一件件地攤開檢查。他身上穿的那身衣服極為普通，質料和做工都不好。
「是在基輔買的，」克拉克解釋道。「你總不能穿上哈特、沙夫納、馬克斯等名牌的服裝，還希望別人把你當成本地人吧。」他還有一件套在外面的風衣，上面有一條條的偽裝色帶。另外他還備有一整套的身分證件－－是俄文的，曼庫索看不懂－－還有一把手槍。這槍很小，不會比放在它旁邊的滅音器大。
「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玩意兒。」曼庫索說道。
「唔，這是一把特殊的滅音手槍，內部沒有滑動的槍機，所以聲音特別小。」克拉克說道。
「什麼？」
克拉克笑道：「艦長，自我上船那天起，你們這群人就盡講些艦艇行話讓我摸不著頭腦，現在也輪到我說兩句了。」
曼庫索拿起手槍。「這枝槍口徑只有點二二。」
「要消除一發大子彈的聲音，除非把滅音器做得跟前臂一樣長，否則幾乎是不可能的。聯調局人員使用的槍上的滅音器就有那麼長。我得有一把可以放在衣服口袋裏的。這是米奇的最佳傑作，他是最棒的工匠。」
「誰？」
「米奇．芬恩。這是他的真名。他為這家技術公司作設計。別人設計的滅音器我不用。艦長，這可不像電視上的那些東西。要使無聲手槍的效果好，就得採用小口徑。你得使用亞音速的子彈，加上一個密封的槍膛。這樣你在戶外使用起來就方便多了。在這裏，由於艙壁是鋼鐵的，你還能聽見一點聲音。到了外面，在三十英尺內也還能聽見一點聲音，但你不會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滅音器要像這樣裝在槍上，然後一擰－－」他做了個示範。「現在這枝槍只能單發射擊，因為滅音器把槍鎖住了。要打第二發子彈時，你得把滅音器往回擰一下，用手把子彈推上膛。」
「你是說，你就只帶著這把裝著單發子彈的點二二口徑手槍到那裏去？」
「你以前是否－－」
「你其實沒有必要知道。再說，我也不能講這方面的事情。」克拉克笑了笑。「我自己也無權瞭解那件事。是啊，我心裏也有點害怕，但他們付我薪水就是要我幹這種事，不知你經我這麼一說，心裏是否覺得比較可以接受了？」
「但是如果－－」
「你他媽的離開這裏吧。我有權向你下達這樣的命令，艦長，還記得嗎？事情還沒有發生呢。別擔心，我會儘可能小心謹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