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黨的招待會
在場的每個人心中都有數，各種情報活動正在進行中。在場的每個人都是情報活動的重要成員。在場的每個人都需要這種身分，然而在場的每個人又都千方百計地制止身分暴露。對克里姆林宮聖喬治大廳內的每個人來說，這種雙重身分是生活中早已習慣的一部分。
參加招待會的主要是蘇聯人和美國人，他們又分成四種類型。
第一種是外交官和政治家。這些人的衣著超過一般水準，個個腰桿挺得筆直，臉上露出早就準備好的機械式微笑。他們即使在頻頻舉杯後，說起話來仍然小心翼翼、咬文嚼字，因此人們很容易識別他們。他們通常是主人，而且也完全清楚自己的身分，他們的舉止同樣也清楚表明了這一點。
第二類是軍人。在限武談判中少不了他們，因為他們管理、保養、試驗和呵護這些武器，而且總是對自己說，那些管理人的政治家們絕不會下令使用武器。這些身穿制服的軍人大多數按相同的國籍或兵種三五成群地站在那裏，每個人手裏都端著半杯酒、並拿著一塊餐巾，用茫然而冷漠的目光掃視著整個大廳，彷彿在一個陌生的戰場上搜索暗藏的威脅似地。對他們來說，事實確是如此。一旦政治家們沉不住氣、失去了控制，便會脫離現實、忘記人類的天性，不再努力避免肆意斷送年輕戰士的生命，屆時這個不流血的戰場就會決定未來真正戰場的形式。
軍人們除了同袍外，誰都不相信，在某些情況下，他們寧可相信穿不同顏色軍服的敵人，也不願相信他們那些衣冠楚楚的主子。身為軍人起碼瞭解另一位軍人的立場，然而政治家們的立場卻往往令人摸不透，即使本國的政治家也一樣。這些軍人彼此間心平氣和地談論著，同時仔細地觀察有誰在聽他們講話。他們不時停下來把杯中的剩酒一飲而盡，然後又飛快地環視整個屋子。他們是受害者，但又是掠奪者－－或者可以說，是那些自認為主宰一切的人牽著的獵犬。
不過，要軍人們承認這一點不是容易的事。
第三類是記者。他們可以從服飾上辨認出來。他們乘坐飛機來來回回，旅行箱太小而要放的東西太多，衣服拿進拿出太頻繁，因此總是皺巴巴的。他們缺少政治家們的優雅舉止以及一成不變的微笑，但卻具有像孩子一樣的好奇目光，且慘有憤世嫉俗的味道。他們通常手握著酒杯，杯底墊的有時不是餐巾而是小本子，右手總是半遮半掩地拿著一枝筆。他們像覓食的鳥兒那樣四處奔忙。一旦有人找到願意談話的人，其他人就跟著湊上前來豎起耳朵傾聽。這些新聞記者們經常很快又會轉向下一個消息來源，旁觀者根據他們轉換速度的快慢就能斷定這個消息的有趣程度。就這點來說，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記者們與他們的蘇聯同行迥然不同，後者大都像舊時受寵的伯爵那樣圍在他們的主子周圍，既可以顯示對黨的忠誠，又可以替他們的主子先應付一下從異國他鄉來的同行們。不過，照整體說來，他們在這幕表演中，仍算是一群觀眾。
第四類，也是最後一類，他們的身分隱蔽，很難透過尋常的途徑加以識別。這些人就是間諜以及跟蹤追擊他們的反間諜人員。這些人很容易和安全人員區分開來，因為後者只是站在大廳的四周，滿腹狐疑地注視著每一個人。然而他們卻像那些在大廳裏穿梭不息的侍者，手中托著沉重的銀盤、上面放著盛滿香檳和伏特加酒的羅曼諾夫王室的水晶酒杯，人們往往對他們視而不見。當然嘍，有的侍者也是反間諜人員，他們在大廳裏四處打轉，豎起耳朵捕捉隻字片語。試圖攫取一些過低的說話聲，或是與晚會氣氛格格不入的字眼。這可不是件輕鬆的工作。在大廳的角落裏，一支弦樂四重奏正在演奏室內樂，看來沒有人在聽；不過這是外交招待會的一個特徵，少了它反而會引起人們的注意。除了音樂聲之外，屋子裏人聲鼎沸，一片嘈雜，因為這裏總共有一百多人，每個人至少有一半時間在說話。那些靠近樂隊的人為了讓對方聽清楚，不得不扯高嗓門蓋住樂曲聲。這一片鬧哄哄的聲音都在一個二百英尺長、六十五英尺寬、有鑲木地板和白色硬牆的舞廳裏；那聲音經過反射迴盪變得越來越高，最後達到幾乎能震破兒童耳膜的程度。這些間諜們這時就可以充分利用隱蔽的身分和喧鬧嘈雜聲，使自己成為晚會中的幽靈。
但是招待會上有間諜，這點大家都知道。在莫斯科，人人都能跟你說一些關於間諜的故事。如果你偶然認識一名西方人，而且雙方的交情已不再限於點頭之交，這時謹慎的做法是向上級報告這件事。然而即使你只報告過一次，一位打從你身旁走過的莫斯科民兵的警官－－或是手持公事包，正四處蹓躂的陸軍軍官－－都會回過頭來朝你看看，然後做些記錄。也許他們只是隨便看一下，也許根本不是。當然，從史達林去世之後，時代是發生了一些變化；然而蘇聯終究是蘇聯，對外國人和他們的觀念持不信任的態度，這習慣將比任何意識形態都來得久遠。
大廳裏的大多數人都想到了這點，然而除了那些確實在玩弄這種特殊把戲的人之外，並沒有人作認真的思索。外交家和政治家們說話得字斟句酌，因此現在並沒有多餘的心力為此操心。而對記者們來說，這只不過是一件逗趣的事情，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把戲與他們並無實際的關係－－不過每一個西方記者都明白，他或她事實上都被蘇聯政府視為間諜。軍人們對這個問題想得最多。他們深深知道情報的重要；他們巴望得到情報，而且十分珍惜，但又瞧不起那些為尚未成熟的事情蒐集情報的人。
那麼到底哪些人是間諜呢？
當然，有少數人屬於這一類不易辨別的人－－或者說，可以同時歸入好幾類。
「你覺得莫斯科怎麼樣，雷恩博士？」一位蘇聯人問道。雷恩正在仔細端詳那個漂亮的聖喬治大鐘，聽到這話後便轉過身來。
「我得說，又寒冷又陰暗，」雷恩啜了一口香檳，然後說道。「而且，我們似乎也沒有多少時間能再到四處看看了。」他們也不打算再看什麼。美方小組來了四天多，準備在正式會議前舉行的技術性會議結束後的第三天搭機回美國。行程實在太緊湊了。
「那太遺憾了。」葛洛佛科說道。
「是的，」雷恩表示同意。「要是你們的建築都像聖喬治大聽這麼優美，我真想花幾天時間好好觀賞一下。這房子不知是誰造的，不過確實風格獨特。」他點點頭，對這泛著白光的牆壁、拱形的天花板和金葉鑲飾表示讚許。其實他認為那樣的裝飾過了頭，不過他心裏知道，把許多事情做過頭是俄國佬的民族性。對蘇聯人來說，難得有什麼東西是足夠的，因此「足夠」就意味著要比別人多－－最好是比任何人都多。雷恩認為這是民族自卑感的表現，因此他提醒自己，有自卑心理的民族總帶有一種病態的渴望，常會否定自身的觀念。這個因素支配著限武談判過程的各個階段，使人們不能光靠一般的邏輯作為達成協議的基礎。
「腐敗的羅曼諾夫王朝。」葛洛佛科說道。「所有這一切都是農民的血汗。」雷恩轉過身來笑了。
「唔，他們繳納的稅賦起碼還有一部分是被用在美麗、無害，而且是不朽的東西上。如果你要問我的看法，我認為，這比花錢去買十年後會成為一堆廢物的醜陋武器要強得多了。我有一個想法，葛洛佛科，我們來改變一下政治及軍事方面競爭的方向，不要再為核武傷神，而是改為開展一場美的競賽。」
「那麼，你對談判的過程感到滿意囉？」
終於談到主題了。雷恩聳聳肩，繼續環視著大廳。「我認為，我們已經安排好了會議議程。下一步，該換在壁爐那邊的那些人解決細節問題了。」他凝視著一盞碩大的水晶吊燈。他想知道，有多少人花了多長時間的心血才造出這麼一盞吊燈，而把一件像小汽車那樣重的東西吊起來又是多麼有趣的事。
「你對查證這個議題也感到滿意吧？」
果真沒錯，雷恩心裏想著，臉上露出一絲淺笑。葛洛佛科是蘇聯軍情局的人。「國家的技術工具」，這個名稱代表間諜衛星和其他用以監視他國的手段。在美國這基本上是在中情局的業務範圍之內；但是在蘇聯卻隸屬軍情局，即蘇聯軍方的情報機構管轄。現在，儘管雙方原則上已達成「現場檢查」的臨時性協議，但是查證對方是否遵守協議主要還是得依靠間諜衛星。而那正是葛洛佛科所負責的範圍。
雷恩為中央情報局工作，這並不是什麼特殊的祕密，這件事也無需保密，他並不是外勤人員。他參加限武談判小組是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因為他目前的任務是監視蘇聯境內的某些戰略武器系統。要簽訂任何一條武器條約，雙方都得先使本國的那些偏執狂們相信，對方絕不可能對他們玩花招。雷恩就是按這個方向對這次談判的首席代表提出忠告的；他提醒自己，這還得首席代表肯費心聽他的意見才行。
「查證，」他隔了一會兒後回答道，「這是一個具有相當技術性，而且實施起來十分棘手的問題。我恐怕對這個並不怎麼在行。貴方對我方提出的限制陸基飛彈的建議有何高見？」
「我們比你們更依賴陸基飛彈。」葛洛佛科說道。當他們談到蘇聯的要害時，他的聲音聽起來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不像我們那樣多重視潛艦一點。」
「可靠性，這點你很清楚。」
「嘿，見鬼。潛艦完全靠得住。」雷恩故意誘導他往下說，一面再次端詳著那口鐘。這口鐘真大。在鐘上面，一個農民模樣的人將一把劍交給另一個人，要他去打仗。雷恩思忖道，一個老傢伙讓一個青年上戰場去送死，實在算不上是個新構想。
「說起來很遺憾，我們出過幾次意外。」
「是呀，那艘楊基級潛艦在百慕達附近沉沒了。」
「還有另外一次。」
「是嗎？」雷恩回過身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沒有露出笑意。
「雷恩博士，請你不要小看我的情報來源。你對紅色十月號的情況跟我一樣清楚。」
「你說那艘叫什麼來著？哦，對了，就是你們在卡羅來納附近損失的那艘颱風級潛艦嘛，我當時在倫敦。我確實從未得到過關於這艘潛艦的任何報告。」
「我認為這兩起事故說明了我們蘇聯人面臨的問題。我們無法完全信賴我們的潛艦，這點我們跟你們不一樣。」
「喔。」更不要說駕駛她的人了，雷恩暗中思忖道，不過他非常小心，絲毫不露聲色。
葛洛佛科緊追不捨。「我能向你請教一個實質性的問題嗎？」
「不敢，不敢。不過你可別指望得到實質性的回答喔。」雷恩輕聲笑著說。
「你們情報界的人士會反對條約上的建議嗎？」
「哦，我怎麼可能預先知道他們的反應呢？」雷恩停頓了一下。「你們這邊呢？」
「我們的國家安全機構都是奉命行事。」葛洛佛科肯定地向他說道。
沒錯，雷恩暗自想道。「在我們的國家裏，如果總統打定主意要簽署一個武器條約，而且他認為有把握在參院能順利通過，那麼中央情報局和五角大廈怎麼想都不重要了－－」
「但是你們的軍火工業－－」葛洛佛科打斷了雷恩的話。
「老天，你們這些傢伙對這個問題還真喜歡追根究柢，是不是？葛洛佛科，你應當比我瞭解得更清楚嘛。」
但是說完這話，雷恩才想到，葛洛佛科是一名軍事情報官員，他也許並不瞭解這類政治問題。美國和蘇聯雙方的誤解程度十分可笑，且非常危險。雷恩想知道，這裏的情報人員是否像現在的中央情報局人員，只是想努力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或者只是對他們的主子說一些他們想聽的話，因為中情局過去就不時犯下這種錯誤。他猜想，也許是後者。蘇聯的情報機構無疑地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就像當年的中央情報局一樣。穆爾法官的一大功績就是他拼著老命扭轉這種現象，終於結束了這種局面。不過穆爾無意覬覦總統的寶座，這使他與他的蘇聯同行大相逕庭。蘇聯國安會的一名首腦曾從國安會中一步登天，另外至少還有一名首腦也正躍躍欲試。這使蘇聯國安會成了一個政治機構，那樣就影響了它對事物判斷的客觀性。雷恩啜了一口酒，輕輕地歎了口氣。要是所有這些錯誤的觀念繼續存在，兩國之間的問題就不可能得到解決。不過若沒有這種現象，事情起碼會比較容易處理吧。
也許有可能。雷恩心裏也承認，這次也許和以往一樣，不見得會奏效；不過，這終究是第一次嘗試嘛。
「我能給你一個建議嗎？」
「當然好啊。」葛洛佛科回答道。
「我想，我們還是別三句不離本行比較好。我喝香檳時，能為我介紹一下這座大廳嗎？」這樣一來，我們明天寫會面報告時，就可以替彼此省去許多時間。
「你要喝點伏特加嗎？」
「謝謝，不用了。這種香檳真不賴。是本地貨嗎？」
「是的，喬治亞產的，」葛洛佛科略帶驕傲地回答道。「我覺得，它的品質比法國的還好。」
「那我倒想帶幾瓶回家。」雷恩順著他的話說道。
葛洛佛科笑了，那短促而響亮的笑聲中包含著窩心的愉悅和對權力的自豪。「好吧，這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這座宮殿於一八四九年建成，耗資一千一百萬盧布，在當時是一筆巨款。這是最後一座大型宮殿，而且，我認為也是最宏偉的……」
當然，雷恩並非大廳中唯一的觀光者。美國代表團的大多數成員都從未來過這裏。一些對招待會感到厭煩的蘇聯人帶著他們四處看看，一邊流覽一邊講解。幾名大使館的人員尾隨在後，不時地對周圍的事物看上一兩眼。
「那麼，米夏，你對美國婦女有什麼看法？」國防部長雅佐夫問他的私人祕書菲利朵夫上校。
「向這裏走來的那幾位倒還算得上楚楚動人，部長同志。」上校回答道。
「不過，身材太單薄了一點－－哦，對了，我老是忘記，你那位美麗的愛蓮娜也很纖瘦。她是個好女人，米夏。」
「謝謝您提起她，部長同志。」
「你好，上校！」一名美國婦女用俄語打招呼。
「啊，是的，您是……」
「我是弗利太太。我們去年十一月在冰上曲棍球比賽場上見過面。」
「你認識這位女士？」部長問他的私人祕書。
「我的侄子－－不對，我的侄孫米哈依爾，愛蓮娜的姊姊的孫子－－在少年冰上曲棍球協會打球，他們邀請我去看球賽。球隊中有一名帝國主義分子。」他回答時揚了揚眉毛。
「那妳兒子球打得不錯囉！」雅佐夫元帥問道。
「他在主要得分球員中排行第三。」弗利太太回答道。
「好極了！那麼妳應該留在我們這裏，等妳兒子長大後，他就可以為中央陸軍隊打球。」雅佐夫咧嘴笑著說道。他已經有四個孫子了。「妳在我們這裏做什麼工作？」
「我丈夫在大使館工作。他就在那邊，正帶著一群記者參觀四周－－不過今晚我能來這裏，實在是難得的好機會。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像這樣的建築呢！」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她的眼神略帶陶醉的意味，顯然她已多喝了幾杯。也許是香檳，部長心裏想道。她看上去像是喜歡喝香檳那類的人，但是非常迷人，而且還學了一口流利的俄語，這在美國人中就不尋常了。「這些地板那麼漂亮，踩在上面就像在犯罪似地。我們的國家可沒有這類的東西。」
「你們從來沒有受沙皇統治過，那是你們有福氣，」雅佐夫像個標準的馬克斯主義者那樣回答道。「不過，身為一個蘇聯人，我得承認，我為他們那時代的藝術美學感到自豪。」
「我好久沒見到你去看球了，上校。」弗利太太轉過身去對菲利朵夫說道。
「我沒有時間。」
「不過你是個福星吔！那天晚上球隊打了勝仗，而且我兒子艾迪進了一球，還助攻得了一分。」
上校笑了。「我們小米夏卻因為球棍過肩被判兩次犯規。」
「他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部長問道。
「是的。」
「我上次見到你時，你沒戴這些東西嘛。」弗利太太指著菲利朵夫胸前的三枚金星說道。
「也許我當時沒有脫去大衣……」
「他一直都戴著這三顆星，」元帥說道。「榮獲蘇聯英雄勛章的人隨時隨地都會戴著的。」
「這跟我們的榮譽勛章相同嗎？」
「兩者大體上相等，」雅佐夫替他的私人祕書解釋道。菲利朵夫突然無原無故地為這三顆星的存在感到害羞起來。「菲利朵夫上校是蘇聯軍人中，唯一在戰爭中獲得三枚勛章，而現在還健在的人。」
「真的嗎？一個人是怎麼獲得三枚勛章的？」
「和德國人打仗。」上校簡短地回答道。
「殺德國佬有功！」雅佐夫的回答更粗魯。菲利朵夫成為紅軍中一顆璀燦的明星時，他還只是一名中尉，「菲利朵夫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戰車軍官之一。」菲利朵夫聽了這話不禁臉紅起來。「我只是履行職責，就像那場戰爭中許多軍人所做的一樣。」
「我父親也在那場戰爭中得過勛章。他曾兩次領隊去菲律賓的俘虜集中營裏救人。他很少談起這些事，但是他們給了他許多勛章。你對你的孩子們講述過這些勛章的由來嗎？」
菲利朵夫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十分嚴峻。雅佐夫幫他作了回答。
「米夏的幾個兒子已死去好幾年了。」
「哦，哦！上校，我實在很抱歉。」弗利太太說道，她確實覺得很抱歉。
「這是多年前的事了，」菲利朵夫微微一笑。「我那時在比賽場上對你兒子的印象就很深刻，他是個好孩子。愛妳的孩子，親愛的太太，因為妳不可能永遠擁有他們。很抱歉，我先告辭一下。」菲利朵夫離開他們，朝洗手間走去。弗利太太盯著部長，漂亮的臉蛋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先生，我不是有意的－－」
「不知者無罪。幾年前菲利朵夫失去了兒子，接著他的妻子也去世。我從年輕時就認識了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基洛夫芭蕾舞團的一名團員。這件事真叫人傷心，不過，身為蘇聯人，我們已經習慣了承受打擊。不談這個了。妳兒子在哪個球隊打球？」這位年輕女子的姿色使雅佐夫元帥對冰上曲棍球突然感興趣起來。
菲利朵夫一下子就找到了洗手間。當然，美國人和蘇聯人分別使用不同的洗手間。菲利朵夫上校獨自一人待在一間過去為王子、或者也許是沙皇的情婦專用的洗手間裏，洗了一下手，然後朝邊緣鍍金的鏡子望去。他此時只有一個念頭：又開始了另一項任務。菲利朵夫上校歎了口氣，然後整了整自己的制服。一分鐘後，他回到原先的活動場所。
「對不起。」雷恩說道。他轉過身時不小心撞上了一名穿軍服且上了年紀的先生，葛洛佛科用俄語交談了幾句，不過雷恩聽不懂。那名軍官對雷恩也說了幾句話，聽起來似乎很友善，然後雷恩看到他朝蘇聯國防部長走去。
「那是誰？」雷恩問他的蘇聯朋友。
「上校是部長的私人祕書。」葛洛佛科回答道。
「當上校年齡嫌大了些，不是嗎？」
「他是戰鬥英雄，我們不強迫這樣的人退休。」
「我認為這種做法很合理。」雷恩說道，接著又回過身來聽葛洛佛科介紹大廳的其餘部分。他們參觀完整個聖喬治大廳後，葛洛佛科帶著雷恩來到隔壁的聖符拉基米爾大廳。他表示希望下一回能和雷恩在這裏見面。他解釋道，聖符拉基米爾大廳是預定用來簽署條約的。兩位情報官員為此而互相祝酒。
※※※
晚會到下半夜才結束。雷恩坐進第七輛禮車。在回大使館的路上沒有人吭聲，每個人都感到醉意朦朧；而且在車上最好也別說話，至少在莫斯科是這樣，因為車上太容易被竊聽了。有兩個人打起盹來，雷恩也略有睡意。他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因為他知道，再過五小時他就要搭機離開，既然如此，那麼倒不如讓自己累個夠，然後在飛機上睡大覺。這種本領他是最近才學會的。到了大使館後，他換了下衣服，然後下樓到販賣部買了杯咖啡。這足以使他在幾小時內不打瞌睡，這樣他就可以做一下筆記了。
在過去四天裏，事情的進展順利得驚人。簡直是太順利了。雷恩暗暗告誡自己，在一般情況下，事情總是有時一帆風順，有時停滯不前。條約的草案已經擬定。就像近期簽署的所有條約一樣，蘇聯人比較傾向於將它當成談判的工具而不是談判文件。草案的細目已經見報，某些國會議員在國會中發言時宣稱這筆交易有多麼公平合理－－那我們為什麼不乾脆表示同意呢？
究竟為什麼不同意呢？雷恩想著，臉上露出了一絲諷刺的微笑。需要查證。這是一個理由。另一個理由……還有另一個理由嗎？這問題問得好。為什麼他們的態度轉變得這麼大？有證據表示，總書記奈莫諾夫想減少國防開支，但是不管公眾持有什麼截然相反的意見，核武並非優先削減的項目。就核彈的效用來說，的確價廉物美；這實在是一種經濟實惠的殺人方法。雖然核彈頭及其飛彈是花錢的玩意兒，但是與戰車和大砲等的摧毀力量相比，其成本要低得多。奈莫諾夫真的希望減少戰爭的威脅嗎？可是這種威脅並非來自武器呀；它總是來自政治家和他們所犯的錯誤嘛。難道這一切只是一種象徵？雷恩提醒自己，對奈莫諾夫來說，搞象徵性的東西比取得實質性的進展要容易得多。如果說這是一種象徵，那麼它的目標是誰呢？
奈莫諾夫富有魅力，大權在握－－這種魅力和權力來自他的地位，然而更多的部分則來自他的個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在追求什麼？雷恩不禁哼了一聲。那不是他的工作範圍。中央情報局裏另外有一個小組在莫斯科考察奈莫諾夫在政治上的弱點。他的工作要容易得多，也就是解決技術性問題。容易得多？大概是吧，不過他還在為這件事傷腦筋呢。
※※※
葛洛佛科已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裏，費勁地做著筆記。他寫道，雷恩這個人對草約中的支持十分勉強。由於雷恩是局長的耳目，這也許意味著中央情報局也會勉強表示支持。這名情報軍官擱下手中的筆，揉了揉眼睛。一覺醒來還帶有宿醉的感覺已經是很糟糕的事，可是他現在甚至得再熬個通宵工作，這完全超出了蘇聯軍官的職責範圍。他不知道他的政府幹麼要先提出這個建議，而美國佬的反應似乎又是那麼熱烈。甚至雷恩也是如此，他對這種事應當更清楚才是。那些美國人在打什麼主意呢？到底誰能鬥得過誰呢？
現在又冒出來一個問題。
他的思路回到雷恩身上，這名他昨天晚上負責招待的對象。像雷恩這樣的年齡有目前的成就，已算得上是相當難得了，其職等相當於國安會或軍情局中的上校，而且年僅三十五歲。他做出什麼成績以致於晉升得這麼快呢？葛洛佛科聳聳肩想著，也許是靠人際關係，這是生存之道，不論在莫斯科還是在華盛頓都一樣重要。雷恩很有膽識－－五年前就和恐怖分子打過交道了。他還是個很顧家的人－－蘇聯人也非常重視這種品德，這是他們的美國同行難以置信的－－顧家意味著穩定，並且具有預測未來的遠見。更重要的是，葛洛佛科想道，雷恩是個心思細密的人。那麼，他為什麼不反對這個對蘇聯比對美國更有利的條約？難道我們的估計有誤？他將這點寫了下來。美國人是否掌握著某些我們不知道的情報？這可是個問題。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應該說雷恩是否掌握著一些葛洛佛科不知道的情報？上校不禁皺起眉頭，不過接著他又提醒自己，有的事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雷恩卻蒙在鼓裏呢。於是他又露出一絲笑意。這一切都包括在一場驚心動魄的政治遊戲中。這場遊戲將是有史以來最為壯觀的。
※※※
「你們準是走了一夜。」
神箭手神情嚴肅地點點頭，然後放下已經背在肩上五天的行李。他的行李幾乎和阿卜杜爾的行李一樣沉重。這位中央情報局的官員看到，較年輕的阿卜杜爾幾乎要累垮了。兩人都找了墊子坐下。
「喝點什麼吧。」這名官員的姓名是艾米利奧．奧蒂茲。他的祖先的血統相當複雜，因此他冒充任何一個白種人民族都混得過去。他三十歲，中等身材，渾身的肌肉像游泳選手一樣，也因為這樣，他在南加州大學得到了一筆獎學金，還在那兒獲得語言學學位。奧蒂茲在這個領域裏有一種罕見的天賦。他在任何環境裏只要住上兩個星期，就可以將當地的語言、方言及口音模仿得十分道地，走到哪裏人們都會把他看作是本地人。他十分富有同情心，能尊重與他共事的人的工作方式、生活習慣。也就是說，現在他要給對方的不是－－也不可能是－－酒，而是蘋果汁。奧蒂茲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喝著飲料，就像品酒專家在仔細品嘗新釀成的法國波爾多葡萄酒。
「願阿拉保佑這座房子。」神箭手喝完第一杯飲料後說道。他一直等到喝完蘋果汁時才開腔，這種情況就像平日他很少說笑話一樣不足為奇。奧蒂茲看出神箭手臉上的倦容，只不過他沒有任何表示。神箭手不像他的那位年輕幫手，他對別人給他的關心似乎無動於衷。不過奧蒂茲知道神箭手並不是個沒感情的人，而且也明白那個把他逼到這個地步的力量是怎樣壓迫著他的人性。
這兩個人的穿戴幾乎一模一樣。奧蒂茲總覺得神箭手的裝束和美國、墨西哥的阿帕契印第安人的裝束相似得出奇，因此心裏覺得十分好奇。當年墨西哥的軍隊摧毀卡斯蒂洛斯山區的維克多利奧王朝時，他的祖先曾經是特拉扎斯手下的一名軍官。這些阿富汗人也是在纏腰布下穿一條粗布長褲。他們通常身材矮小，但動作敏捷、勇敢善戰；他們總是用刀子虐待俘虜，喜歡聽俘虜在刀口下發出的慘叫聲。他看著神箭手的刀，不知道對方是怎麼使用它的。不過奧蒂茲覺得這種事最好還是別問。
「你們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奧蒂茲問道。
「等一下再說，」神箭手答道，一邊伸手拿行李。他和阿卜杜爾帶了兩頭運裝備的駱駝。要不是有些重要裝備，他只要帶個背包就夠了。「我發射八枚飛彈，共打中六架，但是有一架是雙發動機的，被它逃走了。我毀掉的五架中，兩架是直升機，三架是戰鬥轟炸機。我們擊落的第一架直升機就是你曾對我們介紹過的新型米爾－廿四。你說得對，機上確實有一些新型的儀器設備。這些是其中的一部分。」
奧蒂茲心裏想道，軍用飛機上的這些最靈敏的設備竟然能在機組人員全部罹難的狀況下完好地保存下來，這真是件諷刺的事。他看著神箭手又拿出六塊綠色的雷射標定器線路板，現在這東西已成了米爾－廿四直升機上的標準裝備，這時那位待在樹蔭下、一直沒有開腔的美國陸軍上尉也走過來查看這些裝備。當他拿起這東西時，他的雙手抖得很厲害。
「雷射器你也帶來了？」上尉操著普什圖語的地方口音問道。
「是的，不過己嚴重毀損壞。」神箭手回過身去。阿卜杜爾正在打鼾。他差點笑了起來，不過他立即想起自己也有個兒子。
奧蒂茲很為神箭手感到悲哀。在他指揮的游擊隊員中，像神箭手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實在太少了。他也許曾經是一名傑出的教師，然而他再也不能去教書了。他無法再回去幹老本行。戰爭與死亡確實徹底改變了神箭手的一生。真他媽的浪費人才。
「那麼新型飛彈呢？」神箭手問道。
「我可以給你十枚。這型作了些許改進，射程可增加五百公尺。另外還有一些煙幕火箭。」
神箭手嚴肅地點點頭，嘴角微微動了一下。若在不同時刻，它也許會成為一絲笑容。
「現在我大概能夠攻擊他們的運輸機了。這種煙幕火箭挺管用的，我的朋友。它們每次都能促使這些侵略者中了我的圈套，而且他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識破這個戰術。」
奧蒂茲注意到，他不是用「詭計」這個字眼，而稱之為戰術。他現在希望能夠攻擊運輸機，想一次幹掉一百個蘇聯人。老天，我們把他培養成什麼樣的人了？這位中央情報局的官員搖搖頭。那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
「你累了吧，我的朋友。休息一下吧。我們可以回頭再吃飯。你別客氣，就睡在我這裏吧。」
「這倒是真的。」神箭手承認道。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
奧蒂茲和上尉整理一下他們帶來的所有設備。其中有米爾－廿四直升機上的雷射器的維修手冊，無線電密碼本，還有一些他們以前見過的東西。到中午時，奧蒂茲已經把所有的東西分類編目，開始安排把它們運到大使館去，從那裏再立即用飛機送往加州進行全面的評估。
※※※
一架空軍VC－一三七運輸機準時起飛。這是由一架享有盛譽的波音七○七型特別改裝成的飛機。機身上特別標出的字母V表明它是要員專機，飛機內部的結構也反映了這一點。雷恩躺在長沙發上，全身放鬆，由於極度疲勞早就睡得不醒人事。十分鐘後，有人推了推他的肩膀。
「頭兒在叫你。」談判小組的另一名成員說道。
「難道他從來不睡覺嗎？」雷恩大聲吼道。
「這還要你說。」
歐尼斯特．艾倫在飛機上最高級的艙房裏，這艙房設在翼樑的正上方，裏面有六把漂亮舒適的旋轉椅，桌上放著咖啡壺。雷恩要是不喝咖啡，馬上就會變得語無倫次、昏昏欲睡。但是如果他喝了咖啡，便無法再入睡。嘿，政府不是雇他來睡覺的。於是雷恩給自己倒了杯咖啡。
「什麼事，長官？」
「我們能確實查證嗎？」艾倫開門見山提出了問題。
「我還不能確定，」雷恩答道。「這不僅僅是個『國家技術手段』的問題。要查證那麼多發射器的拆除－－」
「他們將讓我們作有限度的現場檢查。」小組裏一名職位較低的官員說道。
「這點我知道。問題是，去現場真的有用嗎？」另一個問題是，他們為什麼會突然答應我們三十年來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
「什麼？」那名職位較低的官員問道。
「蘇聯人在他們的新型機動式發射器上花費了大量心血。倘若這些發射器的數目超過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數目，那該怎麼辦？你以為我們有能力找到數百枚高機動性的飛彈嗎？」
「可是我們的新型衛星上配有地面掃描雷達，而且－－」
「而且他們也知道這一點；倘若他們要避開這種雷達，他們完全可以做到。我們知道，我們的航空母艦就有這種能力，而且也確實逃過了蘇聯人的海洋雷達偵察衛星。如果一艘軍艦可以做到這一點，那麼一列火車就更容易成功了。」雷恩一針見血地指出這點。艾倫不加評論地在一旁看著，讓他的下屬順著這條思路繼續探討。歐尼斯特．艾倫真是一隻狡猾的老狐狸。
「那麼，中央情報局將建議反對－－見鬼，這可是他們有史以來最大的讓步啊！」
「是的。這是一個很大的讓步。這裏的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在我們接受這些條件之前，也許我們應當弄清楚在被他們列為與會談內容無關的問題上，他們究竟有無作出讓步。說不定他們另外還有一些花招呢。」
「那麼，你打算反對－－」
「我什麼也不反對，我只是說，我們不要操之過急，要多動動腦子，而不是看到這些讓步就樂昏了頭被人家牽著鼻子走。」
「但他們提出的條約草案實在－－實在是優厚得令人難以置信。」他的思路雖然與雷恩不同，不過這句話恰好證實了雷恩的觀點，。
「雷恩，」艾倫說道，「若技術方面細節的處理能使你感到滿意，那麼你對這項條約有什麼看法？」
「長官，從技術的角度來說，削減百分之五十的可發射彈頭對戰略平衡沒有絲毫作用。這是－－」
「那是胡說！」那個職位較低的小組成員表示異議。
雷恩向他伸出手去，食指像手槍似地對著他。「打個比方說，我有一枝手槍，現在正對著你的胸部，就假設是一枝九公釐口徑的白朗寧手槍吧。槍的彈匣內有十三發子彈。我答應從中取出七發子彈，可是我另外舉著一枝有子彈的槍對準你的腦部，裏面是六發子彈－－現在你會覺得比剛才安全些嗎？」雷恩露出了微笑，仍然舉著那把「槍」。
「就我個人來說，我不會感到安全些。這就是我們目前正在討論的狀況。如果我們雙方各把自己的核彈削減一半，那麼對方依然留有五千枚核彈頭可以攻擊我們國家。想一想，這個數字有多大。這個協議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減少毀滅敵人所需的核子摧毀力。然而，五千枚與一萬枚彈頭間的差別，卻只在造成落塵的多寡而已。如果我們開始討論雙方都把彈頭削減到一千個，那麼，也許我會開始認為我們正在獲得實質性的進展。」
「你認為我們能把彈頭限制到一千枚？」
「不，長官，我只是說有時候希望如此而已，不過倒是有人對我說，把彈頭限制到一千枚就可以具有使核戰『能夠打贏』的效果，不管那到底意味著什麼。」雷恩聳聳肩，接著又說：「長官，如果現在這個協議能夠通過，表面上看起來成績斐然，其實卻不然。也許這項協議的象徵性價值本身也有它的效用，這個因素要加以考慮，不過這點已經不屬於我的職責範圍啦，因此我不表示意見。這次談判若成功的話，我們雙方都能省一筆錢，這倒是真的，然而與軍費總開支相比，這筆錢實在是微不足道。雙方將保留現有武器的一半－－當然嘍，那就是說所保留的是最新和殺傷力最大的武器的一半。因此最重要的重點並沒有改變：如果發動一場戰爭，雙方仍會同歸於盡。不管這個條約的草案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我認為它並沒有減少戰爭的威脅。要減少戰爭威脅，我們就必須把那些東西全部銷毀，或是設法使它們無法發揮效用。依我看，我們在試圖實現前者之前，得先完成後者。那樣的話，我們的世界就會變得安全些了－－而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那麼又將展開一場新的軍備競賽嘍！」
「長官，這場競賽早就開始了，這已經不算是什麼新構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