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九死一生
要是傑克不相信羅比真是個海軍戰鬥機駕駛員的話，那麼今天這一遭可就不由得他不信了。海軍少校飛行員羅比．傑克森最寵愛的寶貝，就是現在他座下這部才開了兩年的雪佛蘭雙門跑車，一部漆著富貴紅開了天窗的騷包跑車。駕著這部紅色騷包車的時候，羅比簡直就是以駕駛著F－十四雄貓式戰機的架式，不可一世地操縱著座下的愛車。小飛行員駕著愛車，打西邊的四號門起飛，出了學校就是一個左轉，跟著上了羅維大道抄了個近路對著五十號公路就直駛而去。西五十號公路那一邊的塞車情況顯然相當嚴重，幸好他走的是東向，對著巴爾的摩市。一路上他見縫就鑽，得了空就超，航艦戰鬥機駕駛員的十八般武藝可是發揮得淋漓盡致，沒兩下子功夫，他們的車就來到了塞文河大橋東邊這一帶。駕駛座旁的傑克，從上了車之後就瞪著大眼動也不動，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什麼事，身旁的一切和路邊的景象全沒放在他眼裡，但是開車的羅比可是把過了塞文橋之後，五十號公路西向一面的意外車禍現場看在了眼裡。看樣子好像是一部綠色保時捷的殘骸，他渾身一陣發涼，一聲不響撇回了頭繼續專心開起他的車來。方才看到的景象已經足夠說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沒敢再驚動一旁的傑克，甩甩頭拋開了自己的胡思亂想，腳下油門再加，跑車的時速指針已經飆過了八十，不過這會他倒不擔心超速，因為方才他已經看出來，高速公路上的警察似乎全擠在隔壁西向五十號公路那一道上了。一分鐘之後，他換了外車道，順著高架橋上了瑞契快速道，跟著沿著高架橋北轉，對著巴爾的摩市又是一陣左右衝刺。二號公路的瑞契快速道上，車流量顯然比方才還要大，不過幸好這時大部分的車走的都是反方向，北上車道這一面空隙比較多，這也使得海軍飛行員更能發揮他的超群技藝；他可是一點也不枉自己的本職和所學專長，除了沒背降落傘之外，那股用心握著方向盤的勁，簡直就跟開戰鬥機沒兩樣，只見他不時動手換檔，又是油門又是離合器的在那加力，什麼都用上了，就是沒踩過煞車。
右座的傑克還是上車時的那副樣子，兩眼直瞪瞪地凝視著前方，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只有當有一回，羅比跟在兩輛並排駕駛的貨櫃拖車後頭，他忽左忽右地換著車道，怎麼也逮不到一點空能超前過去，最後大概是羅比實在忍不住了，終於一發狠心，只見他遠近燈連著直閃，趁著左邊貨櫃拖車落後了半步的時候，兩車當中正好露出半肩空檔，他直覺反應下鬆了離合器、上檔、加油一氣呵成，只見座機像箭一般地往前直飆了出去，三部車並排的那一剎那，左右兩旁呼呼作響的巨風，震得雪佛蘭跑車抖了兩抖，雷恩像是才猛然驚醒過來，看著身旁的龐然大物，跟自己也不過是毫髮間隔，他才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幸好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羅比的騷包跑車還是搶過了兩輛大貨櫃，後頭的貨櫃車駕駛，顯然被剛才的驚險超車激得氣憤不過，只聽到一陣急促高亢的喇叭聲，臨了還拖著長長的尾音，不過那已是後頭的事了，駕車的羅比冷然一笑，連後照鏡都懶得再多望一眼，一個勁地專心握著他的方向盤，繼續朝前趕他的路去了。身旁的傑克則又回到原先那副癡呆狀。
※※※ ※※※
布瑞肯士官長不慌不忙地一直等到他的隊長邁可．彼德士上尉前來處理這件事。在他的觀念裡，這種事絕不能越俎代庖，國有頭頭家有家長，警衛班也有警衛班的負責人，雖然邁可．彼德士上尉相當信得過他，但是公事上還是得由隊長親自出面來處理比較妥當，況且隊長也是位不錯的陸戰隊官員。果不然，隊長硬是比安娜波里斯市警局那的來人，要早了兩分鐘趕到三號門警衛亭，就這一會功夫，也足夠槍把子老布和康密斯兩人，把方才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他做了個口頭大概報告。
「嗯，諸位好，說是市警局那兒得了你們這的通報，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推門而入的警員，朝屋子裡的人開口問道。彼德士上尉朝老布點了點頭，示意他先開口。
「是這樣的，警官，咱們這一班的衛兵康密斯下士－－就是這一位，他上更接了衛兵勤務沒好久，就發現那位先生一直站在大門對面轉角處那的一棟公寓前，瞧他的樣子好像不是這的人，所以我們就特別留意了他一點，方才康密斯和我覺得事情是有點不對勁，因此我們走了過去想問問他，有沒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幫得上忙，結果這位先生卻掏出了這玩意來對著我們－－」說著布瑞肯士官長捏著手指頭，小心翼翼地拎起了一柄手槍，像是怕破壞了槍柄上的指紋似地。「－－而且這位先生的口袋裡還揣著這把彈簧刀。身上藏了一把槍在咱們學校營區附近徘徊逗留，我們總覺得不太妥當，所以康密斯和我就略盡了一點老百姓的義務，將他帶到這等您來處理，呃－－麻煩的事是，這位先生好像沒有任何身分證明，而且他也不回答任何問題。」
「嗯，原來是這麼回事，他帶的是什麼槍呢？」警探點了點頭朝布瑞肯士官長問。
「那是比利時潘恩公司出的九公厘半自動手槍，」槍把子老布回答他，「跟咱們的高級白朗寧槍一樣，性能都相當好，只是廠牌不同而已，這一把一次能裝十三發子彈，我們抄出他的槍來的時候，槍裡頭可是裝滿了子彈，而且第一發已經上了膛，保險掣也打了開來，至於這把彈簧刀嘛，那倒是夜市地攤上隨處可見的便宜貨，外頭的飛車黨身上大概都人手一支。」
警探聽了老布士官長這一席話，不由笑了起來。布瑞肯士官長對他來講也不是生人，局裡頭在官校這兒接受武器訓練的時候，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員。
「嗯，是這樣，好吧，那麼請問您，先生？請教您的尊姓大名？」警局的來人說著轉向奈德．克拉克。後者仍然背著手銬坐在椅背上，一聲不響地瞪著警員。「先生？我想您也一定曉得，憲法規定的人身保障權，是可以護著您不隨便發言－－回頭我也會按規定把您所有的人身保障權向您再宣讀一次－－只不過這裡頭卻沒有哪一條可以讓您隱瞞自己的身分，您得至少告訴我您的尊姓大名的。」
警探朝著克拉克又等著一分鐘，最後他終於聳了聳肩，跟著打自己隨身攜帶的公事夾裡掏出了一張小紙片，「先生，請您聽著，您有權保持沉默……」警探像是在參加教堂裡的祈禱式似地，高舉著小紙片，不帶一絲感情地朗聲念出了上頭的條文，「……請問您都了解這些權利了嗎？」
這一回，面前的克拉克仍然一動也不動。警探有點按捺不住了，他朝屋子裡的另外三個人環視了一眼，「各位，請問你們是不是願意做證，證明我已經向面前這位先生宣讀過他的人身保護權了？」
「沒問題，警員先生，我們當然願意出庭做這個證，」是隊長彼德士開的口。
「哦－－對不起，警員先生，請您容我再說一句，」這會可是公事公辦，因此布瑞肯士官長相當有禮地開了口，「我想建議您，也許您應該跟聯邦調查局那兒查一查這小子的來路。」
「哦？為什麼？」
「因為他講話的音調相當奇怪，」布瑞肯士官長解釋著說，「聽來就不像咱們這兒的人。」
「真的？天啊！那太好了－－今天不知道是什麼鬼日子，竟然會一連碰到兩件這種怪事。」
「這話怎講？」槍把子老布兩眼一抬問道。
「就在方才吧，不久之前五十號公路上一部轎車才叫輕機槍給打翻了，看起來好像是兩幫子走私的毒梟，大概是扯翻了臉，弄起了火拼來，結果隔不了幾下，咱們的一位州警也叫同一幫人給掛了，那幾個開了車的小子，連闖了兩件大禍之後，竟然拔腿給溜了，」說著安娜波里斯市來的警員，朝著椅子上坐著的克拉克彎下了腰，同時他緊盯起對方的臉來，「老兄，你最好趕快開口，這會咱們裡頭的眾家兄弟們，心情可都不怎麼好。你給我聽明白，今晚上別再給咱們惹任何麻煩，要不然的話，哼！可就有得你受的了！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奈德．克拉克其實不懂。要是換了是在愛爾蘭的話，懷裡揣了一支槍，那可算得上是嚴重的犯罪。可是這會他是在美國，在這兒身上有一支槍其實算不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美國人這兒很多都帶了有槍，但是他並不知道這一點，而且他也不曉得，要是他早一點說他只是在那兒等朋友，帶了槍也只是以防萬一，怕遇見街上的壞人或是什麼的，也許面前的警員為了省麻煩，可能就會放了他也不一定。結果他卻是一個勁的保持沉默，這種不合作也不妥協的態度，反而把事情給弄得更糟。安娜波里斯市的警員最後給逼得下不了台了，火大之餘，他就更堅持非得在進一步審訊之前，先弄清楚他的身分和來路不行。
一旁的邁可．彼德士上尉和布瑞肯士官長兩人互相對望了一眼，彼此心裡想到的卻都是同一件事。
「哦－－這樣吧，」是隊長先開的口，「我想您是不是還是應該先跟FBI那兒查一下這傢伙的來歷，因為－－哦－－您知道－－幾個禮拜以前我們這兒獲得了一個情報，說是得當心提防著，可能會有恐怖分子的人在這惹事生非。當然啦，這會咱們既然把他交給了您，還是該由您來判斷決定，只不過……」
「我懂您的意思了，長官，」警探打斷了邁可．彼德士上尉的話。他略微考慮了一下，跟著下了決心。顯然這件事是有點蹊蹺，恐怕得繼續往下再追查一下，「這樣吧，要是你們幾位回頭能跟我一塊回局裡走一趟的話，我想我們一定可以好好查個明白，看看到底這位不會開口說話的先生姓什麼叫什麼和他打那兒來。」
※※※
約翰．霍浦金斯大學醫學院災害急救中心的大門前，雷恩下了車就自顧自地往裡頭走了去。進門的右邊有個護理站，雷恩朝裡頭的小姐說明了來意，對方示意他到前頭的休息室裡等著，同時告訴他醫生這會都還在手術室裡忙，一有了任何消息就會立刻通知他。方才的一陣子焦急趕路，這會好不容易來到了目的地，結果卻一下子又什麼事也做不了。從動到靜從有到無、從焚心的焦急到無奈的等候，這種突如其來的兩極變化，讓傑克一時間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才好。站在休息室門口，他呆了片刻，猶豫著不知自己是該進去坐著等呢，還是該留在外頭－－卻又沒地方可去。腦海裡一片空白，這突然之間他才嘗到了那種以前從沒嘗過的無所適從感。等羅比停好了車跟著再回頭趕到休息室的時候，只見自己的老兄弟，正一個人坐在休息室一張起了皺皮磨得發亮的老沙發上，毫無意識地撥弄著手裡的一本小冊子。看來那應該是醫院裡的公用讀物，瞧那本小冊子的破舊模樣，骯髒污黑的書口，折角起了皺的書頁，不知道這本書已經經過多少雙手了，大概只要是有病人給送進了急救中心，在這間休息室裡等候病情的，不論是病人的父母親、妻子、丈夫或是朋友，可能每個人都翻過這本書吧。
小冊子果然是馬里蘭州州政府衛生局急救處理服務處所印發的公用讀物，裡頭詳細地解釋著這棟全國獨一無二的災害急救中心是怎麼成立和編組的。中心成立的目的為了就是藉最新最進步的醫學儀器和最好的醫療服務人員，替災難事故的受害者進行急救處理，這個組織雷恩並不陌生，霍浦金斯醫學院的小兒科和眼科，最近也紛紛比照這個機構，成立了類似的災害急救中心，在凱西還擔任住院大夫的時候，就曾經在類似的災害急救中心裡實習過，據她後來說，那兩個月六十天的中心生活，可真是一天都沒白過，每天看到的聽到的全都是重大意外事故的受害病例，經過了那一段緊張繁重的實習日子之後，就再也沒什麼沒見過的病況了。想到這傑克不由心裡一動，不曉得這會替她們母女倆進行急救的醫師是不是過去相熟的同事？他們不知道會不會認出她是誰來，可是認得出她或認不出她又有差別嗎？
霍浦金斯醫學院的災害急救中心，事實上是一個相當獨立的醫療行政體系－－除了經費這一點它仍然得接受州政府衛生局和霍浦金斯大學醫學院的管轄監督－－它的成立，事實上是完全出自於一個人的主意，那是大學醫學院裡一位醫術精湛聰明絕頂卻又自視甚高的心臟外科醫師，是他個人不斷的努力爭取，為了一圓他發願行醫時的一個終生夢想，他竟然有辦法說服了州政府裡的層層衙門，撥款建了這麼一座二十一世紀水準的急救中心。
事實上，霍浦金斯醫學院的這座災害急救中心，即使是以二十一世紀的醫療水準和眼光來看，也令人不得不嘆為觀止。災害急救處理，在本世紀末的急救學領域裡，仍然算得上是一門相當先進的科學。全世界的醫療中心和醫學院裡。鮮有幾座能像霍浦金斯醫學院這樣，具有那麼前瞻性的作風和眼光，為了這座災害急救中心的成立，災害急救中心投注了龐大的人力和財力，給中心裡配備了最先進的急救醫療器材，他們也引進了最新的急救處理程序，這裡的許多技術，在全世界的醫學發展史上，都曾創下了前所未有的紀錄，不但是在急救學裡，它成了開拓的先鋒，即使是在傳統醫學裡，它也打破了許多舊有的迷信觀念－－也因此，這裡成了不少老一流醫界同業們相當吃味的對象，這種情形，其實說來在任何一行裡都會發生，每當同業裡有人有了新的發現和成就時，難免會遭其他同業的嫉妒，不過霍浦金斯醫學院災害急救中心的創始人，卻依然故我地繼續推展他的夢想，他幾乎是用一種近乎完美的挑剔標準，要求著這所中心裡的所有醫療細節，在這種專業的要求之下，中心慢慢地成了遠近馳名的醫療機構，舉凡重大災難的受害者，大夥都一個勁的想往這兒送，因為這兒不只有最先進的醫療設備，更因為這兒的名氣，也吸引了一批全世界最年輕又最能幹的外科醫師。這裡的所有一切，包括了人和設備，都沒有第二流的。
可是－－第一流的就包管一定能管用嗎？雷恩心裡自問。
他這會已經沒有了時間觀念。休息室裡枯坐在那兒守著，他不敢看自己的手錶，生怕時間的飛逝會愈發代表著那最後一刻的來到；這時的他，獨自一個人坐在那兒，完全縮回了自己的一方小世界裡，千頭萬緒中似乎什麼東西都成了虛無飄渺和若即若離，冥冥之中，他只記得一件事，那就是上天給了他一個可愛的妻子和一個他自視更重於他自己生命的女兒，身為一個丈夫和父親，他的首要責任應該是保護她們倆，不讓她們受到這個敵意世界的侵犯，結果現在，他卻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而且就因為他的失責，這會她們母女倆的生命全都交在了陌生人的手裡，他的所學他的知識和他所會的技術，這會也全都成了無用的廢物。他什麼忙都幫不上，坐在那的他簡直比一個廢人還不如，因為廢人至少什麼都不會也就罷了，但是他卻還會好幾樣，可是這會卻沒一樣能管用。他的腦子裡每一個主宰譴責和罪惡的中樞部分，這會都一直不斷地在反覆責備和咒罵他自己，愈是這樣枯守下去，他的心就越來越抽緊，腦海深處的責備聲也就越來越加重，他整個人已經陷入了一種深度自責和內疚下的狂亂不安之中。時間一秒一分一刻一小時地消逝，他就這麼癡呆地楞坐在那，先是瞪著眼前的地板，然後又無意識地仰起頭瞪著面前的牆。這會的雷恩已經自責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甚至連祈禱這回事是什麼東西，他都已經不記得了。
羅比．傑克森少校就坐在他老友身旁，從頭至尾，他也一直保持著沉默，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曾經一度，他的思緒也是一團混亂，身為一位海軍戰鬥機駕駛員，他看過不少同事，因為一個不經意的小錯，結果就再也不能回頭，這種事，身為航艦飛行員的他經歷得太多了，有時候也許還不是人為的錯誤，只不過是那兒機件上出了一點小毛病－－甚至有時候根本就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早上還聊得好好的同一隊同事，上去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下來過。就連他自己吧，也不過一年以前，就親自在鬼門關前轉過一回。不過對選擇了海軍飛行事業來做為自己終生職業的一個成年男人來講，這些都算不得危險，因為他們根本就等於是天天生活在這種危險當中。可是眼前的事卻不一樣，這會待在那裡頭的，是一個年輕的太太和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是她們兩人的性命這會正在生死一線之間徘徊，那是他生死兄弟的親人哪！羅比再也沒有辦法俏皮得起來了，他開不了口再去打趣一旁的傑克。跟他講老天會開這個眼眷顧他們母女倆嗎？他不知道這會自己這張嘴生的是幹什麼用的，因為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即便是一句鼓勵打氣的話，他也不知道該如何來啟齒，除了坐在一旁陪他之外，他彷彿也成了一個廢人。只不過他打定了主意，即使是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即便是他一句話也開不了口，最起碼，羅比心想，他要讓傑克知道，他身旁還有這麼一個朋友在。
兩個小時之後，羅比．傑克森靜悄悄地站了起來，他走出休息室，打了一通電話給她太太雪西，跟著又小心翼翼地往護理站那走了一趟。護理站後頭的值班護士，東翻西找地查了一查登記簿，然後告訴了他一點起先送病人進來時的第一手資料：第一位，女性、金髮、三十出頭、頭部；第二位，女性、金髮、四歲左右、胸部。瞧著護理站後頭的護士那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模樣，羅比．傑克森幾乎差一點就忍不住想一手抱著她的脖子將她捏死。虧得是他自個的教養硬是逼著他忍了下來。輕輕吐了一個謝字，跟著他轉身離開了櫃台。片刻之後，羅比又重新回到休息室落了座，再加入等待的行列。兩個人一塊瞪著對面的空牆，一句話也沒說地任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外頭開始下起了雨，苦雨加上淒風，寒冷的二月天夜裡，可真像極了兩人這時的心情。
※※※
聯邦調查局的蕭比爾組長一下了車走向自己家門，才方一推開前廳大門，客廳裡的電話就適時響了起來。他那十來歲大的寶貝女兒抓起話筒，答了沒兩句跟著就朝才進屋的老爸伸出了話筒，這種事在他們家早已是司空見慣了。
「我是蕭比爾，請講。」
「報告組長，您好，我是安娜波里斯市市調處的尼可．卡皮諾，這兒市警局，方才收押了一位身上揣著一把槍和一柄彈簧刀的男子，對方沒有帶任何身分證明，他也不回答任何問題，不過據早先逮他的陸戰隊隊員說，他曾經開口講過話，他們說他的聲音有一股怪腔。」
「嗯，說的倒好，那個人開口沒有怪腔？到底是什麼怪腔？」禮拜一的，忙了一整天，這會下班才進家門，蕭組長接了這通電話後語氣顯然不怎麼好。
「聽說好像是愛爾蘭腔，」電話另一頭的卡皮諾小心翼翼地回答著，「聽他們說是在海軍官校的三號門那兒逮到他的，據逮他的朋友講，他們那兒有一位叫雷恩的老師，聽說好像是您那的反恐怖小組曾經跟他有過聯繫，好像是提醒他防點什麼事似的。」
天！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查出這傢伙的來歷了沒有？」
「報告組長，還沒，市警局那兒已經採下了他的指紋，同時也已經將嫌犯的指紋資料和照片傳真給了總局，聽說嫌犯硬是一句話都不開口，問他什麼問題都不答，真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報告組長。」
「嗯，好吧，」蕭比爾握著話筒停了片刻，看樣子今天的晚飯又得泡湯了。「－－這樣吧，我半個鐘頭之後就會回辦公室，請你要他們再傳一份嫌犯的指紋資料和照片到那兒給我，另外請你跟我繼續保持聯絡，同時派個人就近到官校裡找雷恩博士，找到他之後在一旁陪著他。」
「是的，組長，立刻照辦。」
蕭比爾掛下電話，跟著又撥了一通直接打到總局，「喂，老戴，是我比爾，麻煩替我撥一通電話到倫敦，告訴那兒的丹．摩瑞，就講我要他半個鐘頭之後在他辦公室待著等我，我們這可能發生了一些事要他知道。」
「爸－－再見，別又太晚回來了喲！」是女兒朝他高聲喊了一句。進了家門之後，蕭比爾連外套都還沒來得及脫。
二十七分鐘之後，他已經一腳踏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第一件事他拿起電話就直接撥通了安娜波里斯市市調處的尼可．卡皮諾。
「有什麼新消息沒有？」
「報告組長，沒有。我派到學校裡找雷恩博士的人，方才回過話來說他們找遍了整座學校也沒看見他的人，不過他的車倒還停在停車場上，這會學校裡也派了有人在一塊找他，我也請他們管區的安妮郡縣警局那兒，派了有人車往他家裡去走一趟，看看他會不會是搭了別人的便車－－萬一要是他的車故障的話，或者臨時有了別的什麼事。這會咱們這兒似乎一下子出了好幾件怪事，就在這個身分不明的帶槍男子叫他們官校那的陸戰隊給逮了來的時候，管區裡另外還發生了一件大事，聽說是一部車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叫人給用輕機槍射得翻了過去。」
「什麼？那又是怎麼回事？」
「這件事我還不太清楚，目前是州警他們正在處理，也還沒見他們找了我們去，」電話那一頭的卡皮諾朝他解釋道。
「嗯，我看你應該趕快派個人，主動過去了解一下，」蕭比爾立刻交代對方。辦公室外頭的值班人員敲了敲門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牛皮紙封，裡頭是剛剛收到的傳真資料，有嫌犯的指紋和照片。蕭比爾抽了出來一看，傳真照片包括了正面和側面照。
「且慢，」值班的人正要關門轉身離去時，他一把喊住了對方，「麻煩你把這裡頭的東西，立刻再替我傳到倫敦去，越快越好。」
「是的，組長。」
跟著蕭比爾按下了桌上的保密電話鍵，直接撥通了倫敦的美國大使館。
「我才剛準備上床閉眼呢，」電話鈴才響了一響，話筒裡就傳來了老丹的聲音。
「哎，算了，老丹，我也是晚飯都還沒吃呢，咱們這一行可是越來越難混囉，全都是外頭這個不成樣的世界的錯。言歸正傳吧，我這會正傳過去一份資料，裡頭附了有照片。」跟著他簡單扼要地將方才這兒發生的事，向丹．摩瑞提了一遍。
「什麼，我的老天爺！」摩瑞一口灌下了杯裡的半杯咖啡，「雷恩到底跑到那兒去了？」
「現在還沒他的消息，可能走得不遠，因為他的車還停在安娜波里斯－－我是說還在他們學校裡，安娜波里斯市的市調處那兒，已經派了有人在外頭找他，我想他應該會沒事的，老丹，要是我判斷得不錯的話，他們方才在學校附近那兒逮到的那個嫌犯，可能就是衝著他而去的。」
其實這份電傳資料已經進到了美國大使館。聯邦調查局的通訊單位，用的是跟中情局一樣的同一顆通訊衛星。事實上，駐英大使館裡負責通訊部門的官員，也是從美國國家安全局那兒派來的人，而這批人在大使館裡的工作，是一天二十四小時輪班接替，從來不會有遺漏的空檔。這會通訊部門才收到的這份傳真資料，上頭標示著的是「閃急」代號。通訊室裡的工作人員，立刻將方才收到的傳真資料，派了專人信差直接往樓上的法律組辦公室送，只是這會丹．摩瑞的辦公室，由裡頭給反鎖了起來。摩瑞聽到外頭敲門聲，必須暫時放下電話過去開門。
「你先等一會兒別掛，我馬上回你的話，」說著摩瑞放下電話。接過了公文封，他拆開來抽出一看，照片上的人經過兩次輾轉傳真訊號的轉換，已經略嫌扭曲了一些，不過整個看起來，人物還是依稀可辨，「這小子看來有點面熟，我一時叫不出他的名字，不過他絕對不是個好東西。」
「得好久你才能查出他的身分？」
「我可以立刻掛個電話給他們C－十三小組的詹姆士．歐文組長，你會在辦公室裡一直待著吧？」
「那就行，我回頭再跟你聯絡，」說著摩瑞按下了他桌上的電話按鍵。老詹家裡的電話他不常打，所以他得查一下自己的記事本。
「請講？」
「嗨，老詹，是我摩瑞，」話筒裡丹．摩瑞的聲音這會聽來相當輕快。哈！快醒過來吧，有好東西要給你囉。
詹姆士．歐文顯然並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老天爺！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啦？」
「咱們老家那兒剛逮了一個人，我想你可能會有興趣。」
「哦，是誰？」詹姆士．歐文組長的聲音立刻清醒了許多。
「我手上現在只有他的照片，還不曉得他的名字和來路，他們是在安娜波里斯市那兒逮到他的，就在海軍官校外頭－－」
「是跟雷恩有關？」
「有可能，」這也是丹．摩瑞心裡最擔心的事。
「到我辦公室來，咱們在那兒見，」詹姆士．歐文立刻開口。
「行，我這就過去。」說著摩瑞掛下電話。跟著他出了辦公室，直接往大使館的地下停車場走去。
這一頭的詹姆士．歐文可就簡單多了。他住的地方外頭，總是有兩名局裡派的警探，二十四小時坐在警車裡輪流給他守著，所以他出了門之後，只消招招手，立刻就有一部蘭吉亞房車過來停在他的跟前。他比丹．摩瑞早了五分鐘到辦公室。等聯邦調查局的幹員到的時候，歐文組長已經喝下一杯熱茶，跟著他又另外倒了一杯。
「喏，就是這小子，怎麼樣？看起來眼熟吧？」聯邦調查局的幹員將方才傳真過來的照片朝他辦公桌前一推。歐文組長的兩眼立刻張大了開來。
「這是奈德．克拉克－－伊蒙．奈德．克拉克，」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跑到美國去了？你是當真？」
「嗯，果然，我就覺得他有點面熟。沒錯，就是這小子，他們在安娜波里斯市逮的就是他。」
「好傢伙！他也是去年從隆克夏監獄裡逃出去的小子之一，幹過好幾件謀殺案，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太好了！老丹，謝謝你們了。」
「謝咱們的陸戰隊吧，」說著摩瑞端起了一杯茶。這會的他，倒真是需要來點咖啡因刺激刺激提提神啦，「我可以用一下你的電話吧？」三十秒不到，他已經接通了聯邦調查局總部蕭比爾組長的辦公室。歐文組長的電話，另外接了有桌上揚聲器，所以老丹的講話內容他全聽了進去。「老蕭，是我摩瑞，剛才那個嫌犯叫奈德．克拉克，果然是這兒去的一名殺手，他去年才從監獄裡逃脫了出來，原來在左翼愛爾蘭共和軍裡也是個頭號殺手，犯過不少案子。」
「嗯，謝了，那樣就好辦。我這兒另外還有幾件不好的消息，」蕭比爾停了幾秒繼續接口，「看來好像是雷恩他家裡頭也遭人下了毒手，州警那現在還正在查這件事，說是一部掛著卡洛琳．雷恩醫生車牌的轎車，在高速公路上叫人給用輕機槍打翻了，涉嫌的幾個小子據說開的是一輛箱型旅行車，後來他們又幹掉了一個州警，然後溜得無影也無蹤。」
「那麼雷恩他人呢？他現在在那兒？」摩瑞緊跟著追問。
「還沒找到他，有人報告說，看見他搭了個朋友的車出了海軍官校，州警們現在還正在找那部車。」
「他家裡的人現在怎麼樣？」這一句是歐文組長開口問的。
「州警們用直昇機將他太太和女兒送到了巴爾的摩的災害急救中心去了，巴爾的摩市的警局那也已經接到通知了，要他們特別當心急救中心的安全防範，不過那個地方本來就派了有警衛了，等我們找到了雷恩之後，我們也會另外再加派一些人守著他。至於咱們這兒這位叫克拉克什麼的小子，明天一早就會把他給移到聯邦監獄先收押著，我想歐文組長那兒可能會希望將他送回去吧？」
「是的，謝謝你了，蕭組長。」坐在椅子上的歐文朝辦公桌上的話機發送口那移了移身子說。這會可好，他自己也得打幾通電話安排安排了。吃他們警察這行飯的人，這種事其實也見多了，什麼案子都一樣，總是壞的來了之後難保不會再帶上一兩個好的來。
※※※
「雷恩先生？」開口喊他的是一位醫生，或者至少他的樣子看來應該像是位醫生。只見對方身上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罩袍，不但如此，對方腳上還套了雙看來有點滑稽的粉紅色拖鞋，同時粉紅罩袍的前胸那，到處還都沾了一團團像是血跡的印子。瞧對方的年齡，雷恩心想，大概頂多不過三十出頭，可是對方的一張臉卻充分顯露著疲憊和倦容。雷恩瞄了一眼來人胸前別著的名牌，上頭寫著的是：「巴瑞．薛波爾醫帥，災害急救中心副主任。」來人朝他走近了點。雷恩正想撐著身子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兩條腿早已經麻木了，怎麼使勁也用不上力。醫師朝他搖了搖手，叫他繼續坐著，跟著對方也一屁股往他身邊的空沙發上坐了下來。
你－－是帶了什麼壞消息來嗎？雷恩心想。他的心跳突然加速，一方面他急著想知道凱西她們母女倆現在的狀況，可是另一方面，他卻又怕聽到任何有關她們母女倆的消息。大概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那種感覺吧。
「我叫巴瑞．薛波爾，方才一直在照顧您的女兒，」說著對方瞇起眼皺起來，跟著他又用手搔了搔自己的短髮，樣子看起來似乎像是已經用盡了他的元氣和精力。對方繼續開口，說話的速度相當快，口音也有點奇怪，不過雷恩這時已經顧不得對方是哪兒人了。「這樣吧，您的夫人現在已經沒事，這一點您可以放心，她的左小手臂骨折，同時手臂肌肉也劃了很大一道口子，另外就是她的前額也割傷了一大塊。直昇機送她過來的時候，上頭的人報的是腦部重傷，大概是他們看到她前額那兒一直在淌血的緣故－－其實前額那微血管特別密，小不然的傷都會一直淌血－－不過我們進一步給她作過檢查，也給她作了腦部斷層掃瞄，證實那兒只是外傷，情況並不嚴重，－－有一點輕微腦震盪就是，不過一切都在控制中，只要腦殼沒裂她就沒事，所以您大可以放心，她會好的。」
「可是她懷了有身孕，大夫－－」
「這個我們曉得，」薛波爾醫師微微一笑，「您放心就是，我們也替她檢查過了，肚子裡的胎兒一切正常，沒受到一點影響－－這也是老天爺的神奇奧妙處，懷孕婦女的子宮，是最能保護它自個的了。」
「她自己也是外科大夫，請問－－她手上的傷，對她會不會有任何影響？」
「哦！她也是醫生？對不起，這我倒不曉得，您知道通常我們只顧忙著處理病人，很少過問病人是打哪來和幹什麼的，」巴瑞．薛波爾醫師朝他歉然地解釋著，「不過那應該不致有什麼大礙，雖然她的手臂傷得是相當嚴重，不過那種骨折和肌肉外傷都是經常性的傷，只要經過正確處理，應該都能完全復元的。」
雷恩聽了點點頭，心這會放下了一半，可是那另外一半卻也是他的全部。他不敢開口再繼續往下問，巴瑞．薛波爾大夫停了一下才又繼續。難不成壞消息總是後報不成……？
「你的女兒－－這會她可是傷得相當嚴重。」
傑克聽他這麼一開口，一個緊張之下，幾乎沒叫自己的一口氣給噎死了過去，緊捏在他胸口上的那一雙無形大手終於稍微放鬆了一兩公厘。謝天謝地！莎麗還活著。方才他清清楚楚地聽見，醫生用的是「這會」這兩個字。老天爺呀，我愛死你了！
「根據我們的判斷，她顯然沒扣上安全帶，所以當車子翻過來的時候，她一定是整個人都給拋了起來，然後又重重摔了下去，摔得是相當嚴重，」傑克聽了木然地點點頭。女兒一向喜歡玩安全帶扣環－－我們還一直當她聰明，懂得怎麼自己解開扣環。想到這兒，雷恩心裡忍不住又是一陣自責，「所以她那兩條腿上的內外側脛骨和腓骨全都斷了，左大腿骨也一樣骨折，至於上半身那，左邊的肋骨也全都骨折，右邊肋骨也斷了六根－－這都是碰上了典型的嚴重撞擊，胸部才可能會傷得那麼厲害，目前她還暫時不能自己呼吸－－因為您曉得，胸腔斷成了那個樣子－－不過我們已經給她用上了人工呼吸器，所以這一方面也已經算是暫時控制住了；她剛送進來的時候，身上帶了嚴重的內傷和大出血，肝臟和脾臟都已經裂了開來，指腸部分也受到嚴重的傷害，才一送進我們這，她的心跳就已經停了，可能是－－不能算是可能，是一定－－毛病就出在出血過多，我們立刻先恢復了她的心跳，跟著又替她輸了大量的鮮血，」薛波爾大夫一口氣沒停地講到這兒，「這方面的問題現在也已經穩住，」跟著他打住口停了下來。
「金特大夫和我，我們倆為了她的情形，整整折騰了五個來小時，我們不得不把她的脾臟給切了下來－－脾臟整個已經碎成了一塊塊－－不過您別擔心，沒有了脾臟人還是可以活得很好，」只是巴瑞．薛波爾沒繼續往下說，人雖然可以沒有脾臟而活，但是脾臟卻是人身體裡製造白血球的主要器官，對付感染發炎什麼的一切還都得靠它。「比較起來，她的肝臟傷得倒沒脾臟那麼嚴重，不過一根折斷的左胸肋骨，刺穿了一部分肝臟，也切斷了一根連到肝臟上的主動脈，我們不得不把她的肝－－碰壞的那一部分－－給切掉大約四分之一－－不過您也一樣甭擔心，剩下的部分倒都還完整，同時我想我們也已經把她那根給切斷了的動脈重新給接了回去，因此我想這一份也應該可以挺得住。肝臟是人體裡的重要東西，少了它就失去了造血功能，而且身體裡的生化平衡也會失調，沒有了肝臟人就等於沒了，所以要是她的肝功能能夠繼續維持下去的話……我想她應該就可以熬得過去。至於大腸和指腸這兩部分，那個處理起來倒簡單，我們給她切下了大約有三十公分左右的腸子－－那也是不得不做的手術，因為好些地方的腸子都已經刺穿，碎成了片片段段，不過腸子恢復得最快，這一點您也可以儘管放心，倒是她的腿現在暫時都還不能動，骨折的部分我們得稍後再去處理，內臟才是第一要務，至於她胸上的肋骨－－這個嘛，可能那會是最痛的地方，不過相形之下這些倒都成了小事，因為它們都不會影響到她的生命，還有就是她的腦殼，我們替她也作了斷層掃瞄，頭蓋骨上的傷並不嚴重，斷層掃瞄上看來也都算正常，我想是安全帶沒扣上，所以車子翻過來的時候，她就頭下腳上的栽了下去，虧得是她的胸部先碰到下頭的車頂吧，我想，要是換了是頭，那就糟了，這會她還有輕微的暈眩現象，不過那也只是輕微腦震盪的原故，斷層掃瞄裡倒沒發現任何一點血塊，說來這還真是奇蹟，」說著薛波爾醫師舉起雙手，朝著他自己那張長滿了絡腮大鬍子的臉上，用力揉了起來。
「目前的狀況得完全看她的肝功能，要是她的肝臟能夠恢復正常運作的話，也許她就能完全復原－－因為骨折都算是小事，尤其孩子們的骨頭長得最快－－我們這會密切地觀察她的血液生化反應，應該可以看得出來大概情形－－嗯－－大概再隔個八、九小時吧，生化平衡反應的效果就會顯示出來。」
「一定要等這麼久？」雷恩這時開口問話的表情，已經不只是愁眉苦臉這四個字可以形容，只見他哭喪著臉仰著頭，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方才緊緊握在心上的那一雙大手，這會又開始用力捏了下去。這麼說……女兒莎麗她……她還是有可能會死……？
「雷恩先生，」巴瑞．薛波爾醫師慢悠悠地開了口，「我知道您這時的心情，不過您可以試著這麼想，要不是空中警察隊的直昇機及時將您的女兒給送到我們這兒的話，我想，這會只怕我們能跟您說的，就是她已經去了。只要再晚個五分鐘送進來－－也許還要不了那麼久－－她根本就不可能再活到現在，您沒見到她剛送進來時的那副樣子。幸好這些現在都已經過去了，她人現在雖然還不能動，不過總至少還算是有一口氣在，而且您放心，我們會盡最大的力量來看著她－－我說最大的力量，其實也就是最好的力量，在咱們這的醫生和護士，不是我自己自誇，恐怕您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談到傷害急救處理，咱們這的技術和水準，可是再沒有第二個地方比得過，只要是能用得上的辦法，我們一定會給她用上。要是連我們都束手無策，這句話他沒說出口，那別人也都不行了。
「那－－我現在能不能去瞧瞧她們母女倆？」
「不行，」薛波爾大夫搖了搖頭，「這會她們兩位都已經送進了重症觀察房，那裡頭的消毒衛生標準，比加護病房還要嚴格好幾倍，跟手術室裡是一個樣。對一個受到嚴重傷害的病人來講，只要有一點－－那怕是最小的－－細菌感染，都可能會造成致命的後果，您的要求我很抱歉，實在是因為這一會對她們來講太重要了，我們不能冒任何危險，不過您放心，重症觀察房裡有好多值班的人，大夥都會在那兒看著她們，事實上她們倆現在都各有一位指定護士－－受過專門傷害急救學的特別護士－－在她倆床前守著，而且是二十四小時的在那輪班，一秒鐘空檔也不會有，同時，咱們小組的醫師和護士也就在她們附近，離她們的床最多不過三十呎遠。」
「好吧－－」絕了望之餘，傑克頹然地吐出了兩個字。跟著他閉起了雙眼，腦袋瓜子重重地朝後頭的牆壁上一靠。還得再等八個小時！除了繼續坐在這兒等下去之外，你還能做什麼？也只有等下去了，這個時候，一切都以大夫說的算。「好吧，也只有這樣了。」
薛波爾醫師站起了身走出休息室。飛行員羅比等了一會，跟著也走了出來，就在巴瑞．薛波爾正要邁進電梯前，飛行員叫住了他。
「呃－－對不起，大夫，您－－您能不能行行好？只要讓傑克看他女兒一眼就行，他－－」
「不行，很抱歉，」說著薛波爾退出了電梯間，跟著他往身旁的牆上一靠，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這樣吧，你聽我說，你知道，裡面現在，她女兒－－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叫莎麗。」
「好吧，你知道，莎麗現在正躺在重症觀察房的床上，全身赤裸裸地，兩隻手臂和右大腿上都插了點滴注射管，她的頭也剃光了一半，渾身上至少接了六部監測器，同時鼻子下頭還裝了人工呼吸器，她的兩隻小腿這會已經暫時先包紮固定了起來－－要是你們進去的話，頂多只能看得到半身撞擊後瘀血的青紫－－從她屁股後頭一直到她的頭，」說著薛波爾大夫朝面前的飛行員又看了一眼，跟著他又瞇起自己的眼搖了搖頭。他已經累得表達不出任何感情來，「你聽我說，先生，她很可能會熬不過去，雖然我不願意這麼講，不過這種事實在是很難說，一個人的肝臟，像這孩子這樣傷成這副德行，隨時她都可能會斷氣，眼前只有靠她的血液生化平衡能力，看看能不能幫她撐過這段危險期，除非是她的血液生化計讀數上有了正常反應，否則誰都不敢講，因此－－要是她果真斷了氣的話，你可願意你的朋友在他女兒臨去之前看到她現在那副樣子？你可願他記得她現在的模樣？你可願意他這一輩子都忘不掉他女兒最後臨終前的慘狀？」
「嗯……您說的也是，我想我不會願意，」羅比．傑克森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這會的他經過醫師這麼解釋，簡直說不上話來了。他是多麼希望小莎麗能活下去，他從來也沒想到，雷恩的女兒這會竟然對他會有那麼重要。他太太雪西因生理的關係，已經沒法子懷孕，這件事他們夫婦倆早已坦然接受，而跟雷恩夫婦他們一家的相交來往當中，他們夫婦倆也不知不覺地把莎麗當成了自己的女兒，只是這種微妙的感情，羅比以前倒從來不曾發現。「依您看，大夫，這孩子熬得過去的機會有多大？」
「這個嘛，很抱歉，我不是賭徒，從來沒下場玩過類似的遊戲，況且以這孩子今天的情形來看，談百分率和數字都沒什麼意義，說來也簡單，這兒只有兩種結果，她要是能熬得過，那就準能恢復到原來活蹦亂跳的樣子，要不然－－那就誰也都幫不上她的忙，你聽我說，我方才跟裡頭那位先生說的－－他是叫傑克是吧？我並不是有意在誇耀或吹噓，說正格的，這孩子除了在咱們這，實在再也找不到那兒還會有更好的地方能救她，」說到這裡，薛波爾大夫瞄了一眼羅比的左襟，然後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好東西似的，只見他伸出食指朝羅比胸前的海軍飛行胸章一指，「您是飛行的？」
「是，沒錯，航艦上頭飛戰鬥機。」
「飛幽靈嗎？」
「不是，飛的是F－十四－－雄貓。」
「那敢情好，我也飛，」說著巴瑞．薛波爾大夫笑一笑，「早先在空軍服役的時候，我幹的是航醫，再早進空軍之前我念完了螺旋槳單飛。嘿！對了，你知道，我去年才買了一架小型水上飛機，能上了那上頭去的感覺真好，又安靜又乾淨，什麼亂哄哄的人和噪音都沒有，只要是我一逮到空輪休，他們就只有上到天上才能找得著我－－既沒有電話響也沒有緊急呼叫器的煩惱－－更別說這下頭的車和人了，就只有我一個和我的寶貝鳥兒，還有就是滿天的浮雲，」這會的巴瑞．薛波爾醫師，說著說著竟然又瞇起了兩眼來。他彷彿陶醉得已經忘了這還有旁人，自顧自地在那兒竟自言自語起來，根本不是在跟對面的傑克森講話了。羅比一把握住了薛波爾大夫的手臂。
「聽著大夫，這樣吧－－只要你能救得活這孩子，隨便你開口，不管是什麼飛機，只要你想飛，我就一定能帶你上去走一趟，好不好？對了，你玩過T－三八沒有？」
「沒，那是什麼玩意？」薛波爾大夫這時已經累得早忘了，事實上他曾經看過這一號飛機過。
「乖乖！T－三八你都不曉得？那可是咱們最好的超音速教練機了，雙座、雙儀表、雙操縱器，飛起了它來，那可是過癮得了不得了。這樣吧，我可以設法安排一下，找個日子替你換個裝，就當成是咱們自己人一樣，然後帶著你進場，找一架T－三八上去飛一回過過癮，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管保你不虛此行，怎麼樣？嘗過一馬赫超音速的痛快滋味沒？」
「沒，那你能不能順便做幾個特技呢？」薛波爾大夫揚起了頭，臉上露著疲倦的笑容，像極了一個童心未泯的孩子。
「那還用講，一句話，大夫！」說著羅比自己也是一笑。要論起特技動作來，那他可是老於此道了，有一回在海岸附近進行訓練飛行－－那還是早幾年他剛剛打官校畢業時候的事－－訓練飛行時他一時興起，作了幾個超低空特技動作，嚇得海灘上一群群正在做裸體日光浴的遊客，個個尖叫著抄了衣服就往更衣室裡頭跑。
「行，咱們就這麼辦，憑您一句話。雖然送進我們這的每個病人我們都一視同仁，不過您方才講的我會記在心裡，您儘管放心就是，我一定替這孩子盡最大的力。對了，還有，您也得當心一點您那位朋友，看起來他好像也有一點快支持不下去了。這種情形其實也算正常，通常來講，發生了這種事，病人的家屬都要比病人自己還更難受，要是他實在支持不住，你就儘管跟護理站的人說一聲，我們這有一位精神科醫師，他對處理病人家屬這種事最在行－－說那是另一類受害人，這可是他講的，」這也是他們這座災害急救中心裡的一個新主意，特別備了有各式各樣的專業人才，不只是幫助病人恢復健康，同時也幫助病人的家屬和親友，幫他們克服所面臨的意外打擊。
「那麼－－凱西的左手……您知道，她是位眼科學外科醫師，那一雙手可是她吃飯的傢伙，在她手底下不少人都失而復明，您確定她的手不成問題？」
薛波爾大夫搖了搖頭，「他太太的情形倒簡單，肱骨的下半節斷得相當乾脆，不過那沒什麼大礙，一定是速度相當快的槍，子彈才會從前頭進去跟著就打後頭鑽了出來，一點旁的傷都沒有，就祇是射斷了骨頭而已，射得乾脆斷得也漂亮，說來算是她的運氣。」
電梯的門這會已經重新又打了開來。羅比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扯住了巴瑞．薛波爾醫生的手臂，「你說什麼？子彈？」
「是呀，是子彈沒錯，難道我方才沒告訴你們？天啊！我一定是給累糊塗了。沒錯，她中的是槍傷，就在左手臂那兒，子彈已經穿了過去，正如我方才說的一樣，射得相當漂亮，老實說，我倒希望所有的槍傷都能像她身上的那個洞一樣這麼乾脆，應該是一顆九公厘的子彈，我想吧，也或許是點三八口徑的，差不多是這一類，好了，我得再上去看看，還有其他的活要做。」說著薛波爾大夫朝他擺了擺手，轉身進了電梯。
「他媽的！」羅比對著牆忍不住罵了一句，跟著他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英國男人的腔調－－事實上一共有兩個人－－只見護理站後頭的護士正朝著兩人往休息室那兒指了一指，兩人微微欠了欠身道謝，跟著就向休息室走去。羅比立刻也跟了過去。
來人中較高的一位，朝沙發上的雷恩走近了幾步，同時相當拘謹地開了口。「雷恩爵士嗎？」
雷恩抬起了頭來，爵士？雷恩爵士？站在門口的羅比心裡還正在詫異，只見雷恩面前的大高個，一個挺胸端正起他自己的姿勢，然後神色嚴肅地開了口。
「您好，爵士，我叫傑佛瑞．貝納特，英國大使館的一等參事，」跟著他打自己懷裡掏出了一個信封，畢恭畢敬地雙手捧著遞給了雷恩，「女王陛下要我一定得親自見到您，把這封信交到您手裡，同時等著您的差遣和吩咐。」
傑克似乎一時還沒會意過來，他呆坐在那眨了眨眼，然後撕開信封抽出了一張鵝黃色信紙來。上頭的東西寫得相當簡短，不過用字措辭卻充滿了慰問關懷，充分表達出了女王夫婦的心意。這會那兒是幾點了？雷恩心裡暗想，大概是半夜兩點還是三點吧，差不多是這個時辰。這麼說來，女王一定是叫人給叫醒了，臨時才知道這件消息的，八成是這樣，然後她還能這麼體恤的，三更半夜裡發了一封個人問候函往美國這兒送，同時還派了專差直接將信交到他手裡，並且還要來人等候他的差遣回覆。
這－－這簡直是太禮遇了。
想到這兒，雷恩閉起了雙眼，跟著他心裡暗暗提醒自己，也差不多該是時候了，自己不能一個勁地淨坐在這躲著外頭的世界。他已經渾身疲憊地流不出眼淚來，雖然他的心這會可是大受感動。他挺了挺身子乾嚥了幾口口水，同時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才站了起來。
「請您轉告女王陛下，就說我實在太感激她的關懷和問候，她對我們這一家人的關心，只怕我們這一輩子都難以報答，請您也轉告女王陛下，我太太的情況現在已經穩定，只要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應該就能完全復元，至於我女兒嘛，目前她還在觀察之中，恐怕得還要個半天－－八、九個小時之後吧，我們才能知道她的情況，請您務必向女王陛下表達……就說……就說我非常感謝她的關心，我們一家人也都永遠不會忘記她所帶給我們的關心和鼓勵。」
「是的，謝謝您，雷恩爵士，」貝納特參事收起了手裡的筆記本和筆，「我回頭就會立刻發電回去，另外，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留下一位大使館裡頭的人在這兒，以便您隨時有什麼需要和差遣，」傑克一時有點茫然，他搞不懂這是為了什麼，不過眼見面前的英國參事一副誠懇態度，他也只好點點頭。英國大使館的參事隨即頷首致意，轉身走了出去。
門口的羅比將屋子裡這一切全看在了眼裡，他一臉驚奇表情，同時也一肚子想要問卻沒開口的問題。這小子是誰？對方留下來的人朝雷恩自我介紹了一句，說他叫愛德華．魏森，跟著他就朝屋子角落裡揀了一個位置，面朝著休息室的門落了座，他也不經意地朝羅比這看了一眼，兩人的目光相對一望，彼此心裡也都將對方打量了一下。叫魏森的來人樣子相當安靜，一雙利眼沉穩地看著前頭，嘴角還微微掛著一點笑意。嗯，不是個簡單人物，羅比仔細又再朝對方多看了兩眼，心裡暗暗地這麼想，對方的左服下似乎還稍微鼓起了那麼一點來。雖然這會愛德華．魏森摸出了一本平裝小說，像是極為專心的在看手裡的書，可是他卻是左手握書，同時每隔上一陣子，他就會有意無意地朝休息室的門口那瞄上兩眼，至於他的右手嘛，則一直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頭。對方發現了羅比．傑克森似乎正在打量他，於是迎上了羅比的目光同時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嗯，原來如此！羅比心裡終於有了數，這一定是個情報員！不然至少也是他們大使館裡頭的安全人員！這麼看來，這件事果然跟自己方才的推測有關，而且這一切也越來越明白了。想通了自己疑惑的事之後，羅比的心不由一下子起了一股涼意。想到那一幫人竟然會這麼喪盡天良，對一位婦女和一個孩子下這麼重的毒手，海軍飛行員忍不住暗自握起了自己的拳頭來。
五分鐘之後，休息室裡又來了三位州警。警方的動作顯然要慢了半拍，三個人輪流跟雷恩談了有十分鐘左右。羅比．傑克森一旁饒有趣味地看著這一切，當傑克結結巴巴地回答對方連珠砲似的問題時，他眼見傑克的一張臉，先是由通紅，逐漸因為心裡的憤怒，轉而變成了慘白。角落裡的愛德華．魏森一語不發地仍然低著頭看他手裡的書，他一點都沒顯出好奇的樣子，甚至連頭也沒抬起來朝這兒多望一眼。不過州警和雷恩之間的對話，他倒是全都聽進去了。
※※※ ※※※
「果然跟你說的是一模一樣，老丹，」背著詹姆士．歐文，老丹．摩瑞立在辦公室的大窗子前望著外頭說。外頭大街上，清晨上班族的車陣，在百老匯街和維多利亞大道上排得是水洩不通，兩條街交會的十字路口那兒，兩路人馬在紅綠燈的控制下，頗有規律的你來我往。
「嗯，咱們的老友派迪．歐尼爾這會到了波士頓，為的是要告訴那兒的愛爾蘭鄉親，他們新芬黨有多麼無辜和仁慈善良，」詹姆士．歐文組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可是這頭，咱們的另外一位老友奧唐尼，卻刮了他一大耳光，看來事情似乎就是這麼回事，老丹。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件事也只是我們自個在這推測，表面上看是有點像，可是事實上還是缺乏確切證據。況且你已經盡了力，早幾個禮拜以前，沒有任何跡象之下，你不是就捎了口信，要蕭組長跟他們一家提過這回事了嗎？所以，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了。」
「可是……你不知道那孩子有多可愛，臨上飛機回去之前，她還抱著我親了又親，」說著摩瑞又低頭看了看手錶，同時心裡暗暗地減了五個小時，換算回了美國東部時間，「你知道嗎，老詹，以前……十五年前吧，我逮過這麼一個小子－－一個專門對孩子們下手的變態小子，還專喜歡挑小男孩們下手，是我逮到他然後親自審訊他的，你道是怎的？那傢伙還洋洋自得呢！審訊的時候，他一個勁地淨在那兒講他那些狗屁倒灶的犯罪過程，不但一點沒把審訊給放在眼裡，倒還似乎頗為沾沾自喜。他前後一共犯了六件證據確鑿的案子，至於逮不到證據的，那就更不曉得還有多少，他之所以敢在那兒囂張自我吹噓，全是因為聯邦法庭才剛取消了死刑的罪罰，所以他曉得他不會被判死刑，頂多判他個幾年吧，他曉得他就又可以出來為非作歹，繼續幹他的噁心勾當去了，你知道嗎，老詹？當時我氣得幾乎差一點就幹了－－」一口氣說到這兒，丹．摩瑞停了下來，隔了片刻他才又繼續開口，「有時候我實在想不透，咱們的法律似乎太過文明了一點。」
「說的一點也不錯，老丹，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外面才會一天亂似一天，況且咱們只是執法的工具，至於立法的那一段，咱們可是管不到。」
「沒錯，我也曉得這個道理，老詹，可是有的時候我就是怎麼想也不服氣。」
※※※
當巴瑞．薛波爾醫師第二次低頭看他的手錶時已經是清晨五點了。怪不得，他心想，會覺得這麼累，已經連著二十個鐘頭沒閉過眼了。從接了這一班到動了方才那個大刀，然後跟著就是一直守在觀察病房裡。天啊！大概我已經年紀到了，不適合再幹這種工作了。他是中心裡的資深醫師，其實，這種現象他心裡最清楚。
幹他們這種工作的，人人都有值不完的班，動不完的刀，和負不完的責任，他們面對的往往只是靠了人工維持器在那兒苟延殘喘，渾身不是這兒是傷斷了一截，就是那兒裂開了的一具軀體罷了，生與死之間所不同的，也只不過是面前這些人身旁那一大堆電子儀錶上的訊號而已，他們當中，有的就是熬不過而去了，不管他盡了多大的力，不管他如何將自己的技術發揮到淋漓盡致，更不管這個屋子裡他的醫療小組們如何的在那兒細心照料和呵護，他們當中就是有一些人會死，然後身為主治醫師的他，經過了與病人一樣長期的煎熬之後，往往也都會累成今天這個樣子，怎麼睡也睡不著。開刀房裡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有時候甚至是病患們那一張張臉－－總會在他腦海裡徘徊縈繞，他也是個凡人，縱使是他的職業訓練使然，他很少在病人前頭顯露出他的感情來，但是這一切心裡的壓抑，再加上生理上長期的煎熬，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會有崩潰的一天，也因為如此，像幹他們這一行的大夫，就比平常人更需要睡眠。長期不斷這樣熬下去，對他們這行來講就是個危險警訊，它表示你得休息一會了－－要不然你就隨時有可能出差錯，不管是你自己或是病人。這種現象在他們災害急救中心裡，其實也不光只他有而已，幾乎每一位值班的醫師，只要一上了工連著幾個大刀下來，就都會有這種經驗。
所以在他們這一行裡，尤其是他們災害急救中心裡，就流行著這麼一句相當諷刺的笑話：說是他們這兒的病人，一個個都是支離破碎地叫人給抬了送進來的，然後出院的時候，可都又縫又補地恢復了人樣，然後活蹦亂跳地「走」了出去－－可是他們中心裡頭的這些大夫和護士小姐們，每天也是活蹦亂跳，抱著最大的熱忱和最佳的體力，進到中心來替病人服務，然後下工回去走出了中心的時候，卻個個都支離破碎地不成了人樣，只差沒「抬」回去而已。吃他們這行飯的人好像永遠只有起點沒有終點似的，才救活了一個重傷病人，後頭跟著又得再應付另一個更嚴重的病例，如此週而復始地，職業的滿足感、喜悅、和工作上的成就，似乎永遠也沒辦法享受到。可是反過來看呢，當每一位工作人員盡了再大的努力，用盡了一切方法想要挽救某一個病人卻遭到失敗時，一股職業上的挫折和沮喪，卻是任何人都無法體會出來的。有時候碰上了急教失敗的病歷，他們簡直比死去的病人活得還要難過，因為病人去了也就罷了，他們卻還得承擔那種努力之後失敗的痛苦挫折。這就是幹他們這一行的苦處，外人是絕對想不到也體會不來。想起方才中心裡流行的那句笑話，薛波爾大夫忍不住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面前的血液分析器這會一陣叭作響，列印出了一分鐘前的病人血液分析資料。巴瑞．薛波爾彎過身子，扯下了機器剛吐出來的一截紙條，跟著他往那上頭仔細地瞧了一瞧，然後順手交給了病床另一頭的值班護士，護士拎起了孩子病床前的病歷記錄夾，將列印資料夾進了夾子裡，然後再又給掛了回去，跟著護士又再伸手將孩子床上的氧氣罩整理了一下，然後回手朝她自個的太陽穴上用力揉了一揉。
「這孩子的老爸還在樓下休息室裡等著，你換個人先過來看著，到樓下去走一趟跟他打個招呼，叫他放心吧，我得上去抽根菸去，」說著薛波爾走出了重症觀察房。經過預備室的時候，他順手抄起了自己的外套，一面往外走一面還伸手朝外套口袋裡摸他的香菸和打火機。
他沿著外頭走廊一路走向大樓邊上的樓梯間，然後推門順著外頭的樓梯，一路爬上了六樓頂上的陽台。天啊！他一面大口喘著氣一面心裡暗想，天啊，我可真是累慘了！大樓頂樓上的陽台是一大塊平地，陽台的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細砂礫和柏油，周邊的圍牆邊上，東一根西一根地豎了好些UHF無線電天線，那是中心裡參加大華盛頓區醫療服務網的通訊聯絡天線，陽台另一頭的角落那兒，還擺了好幾座大型空調冷卻塔。巴瑞．薛波爾就著陽台樓梯間的出口，半轉了一個身子，取了下風方向點燃了手裡的煙，長長吐了一口之後，他心裡卻又暗暗咒了自己一句，始終改不掉這個有害的抽菸習慣。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中心裡許多同事都不吸菸，但是他可有他自己抽的理由，提起香菸所可能帶給人的害處來講，他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他處理過太多重症病人了，但是卻少有幾個是因為呼吸道的慢性病給送進來的，他大部分病人所受的傷，其實都是文明社會下的科技奇蹟所造成的，有汽車有摩托車，有各式各類的武器，還有那些個工廠裡的各種機器。
巴瑞．薛波爾朝陽台牆邊走了過去，靠著旁邊的矮牆，他將身體的重量一大半全都依在那上頭趁機休息，手裡的菸有一口沒一口的吸著，嘴裡吐出的煙霧，順著晨曦中的陣陣微風，一團團散了開來，平伸著手臂他左右四下轉動了一下疲憊不堪的身子，同時一面扭著自己的脖子，舒暢一下自己的筋骨。昨夜的一場驟雨，將巴爾的摩市的天空刷洗得清淨無比，一大清早天還沒十分透亮，潮溼的空氣聞起來少了平日那份骯髒污濁味，吸進肺裡讓人隔外地清爽，西邊地平線的上方，依稀還可見到幾顆留戀不去的星星。
巴瑞．薛波爾大夫說話的特有腔調，其實跟他的出身背景有關。他生在紐約威廉斯堡，父親是猶太教的牧師，帶著他們一家在威廉斯堡，一直住到了他進小學，然後才又舉家搬到了南卡羅萊納州。在南卡羅萊納州的一所私人教會小學裡，他學會了一口慢條斯理的南方土腔，可是紐約北方威廉斯堡那的捲舌音他還沒忘，結果等巴瑞進了德州大學醫學院專攻外科學的時候，他又學上了西部牛仔的濃厚鼻音，這麼一南一北一東一西地薰陶，造就了他現在開口時的那一股怪腔怪調。至於薛波爾大夫他老爸，倒是位略有名氣的學者，傾心在文學領域裡，花上了他大半輩子時間。南卡羅萊納大學哥倫比亞分校的文學院裡，他老爸開的十九世紀美國文學課，永遠是最叫座的一門課。薛波爾牧師的專長在詩人愛倫坡－－可是他的寶貝兒子卻最不喜歡愛倫坡。在巴瑞．薛波爾的眼裡，詩人愛倫坡只不過是個個性剛愎自用、滿口生死恐怖的三流小作家，每一回，只要他老爸跟他提起了愛倫坡，他就會這麼批評這個人。說來也有趣，只活到四十歲的愛倫坡，竟然就是死在巴爾的摩市，據說還是喝醉了酒之後倒頭一睡，然後就再也沒起來過。進了霍浦金斯醫學院的這座災害急救中心服務之後，他才又聽人講起來，愛倫坡去世的時候所住的貧民區，就在他們醫院附近這不遠，好像就隔了醫院大樓的幾條街附近，巴爾的摩巿的文藝界還替他塑了一座半身雕像。
從他老爸薛波爾牧師那裡，巴瑞多少知道一點愛倫坡的事蹟，可是他不喜歡這個人的作品，對巴瑞來講，愛倫坡的詩和短篇小說裡充滿了叫人討厭的污穢和掙扎，他的作品裡少有光明和希望，不管他的情節人物怎麼安排，最後都免不了一死－－暴力、罪惡、血腥，然後就是死亡。這些東西都是巴瑞．薛波爾的敵人，他的工作和職業是救人，因此他頂討厭灰色和陰暗的東西，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日積月累地，他慢慢不知不覺地將愛倫坡當成了所有邪惡的一個象徵，有時候他幾乎忍不住要恨起愛倫坡來，雖然他曉得，自己這種態度和觀念實在是一種偏見，只是愛倫坡這個人所代表的東西就是叫他不喜歡，他也曉得，自己心裡這些個想法沒法子跟旁人講得清，更不要說醫院裡的那位專業心理醫師了。醫院裡的這位醫師，不只是幫助病人和病人的家屬，他也經常表現出對院裡同仁的過分關心－－當然這也是他的職責之一。只不過現在站在大樓的陽台頂上，大清早就他那麼一個人，他面朝著北邊，那兒就是愛倫坡過去住的貧民區。
你他媽的臭小子！他自言自語地這麼說著，像是對他自己，像是對愛倫坡，又像是對著大清早的巴爾的摩市天空。你他媽的臭小子，你給我聽著！這一次可不行－－這一次你可不能再把這孩子給拿了去，這孩子是他爸的，你得讓她回去！他又用力吸了一口手裡的菸，跟著向外長長吐了出去，然後再將手裡的煙蒂，朝前猛然用力一彈，盯著那一點橘紅色火星，在黎明的晨曦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半弧，朝下頭依然空盪盪的大街上筆直地墜了下去，他這才轉身走回了陽台的樓梯口。該回去閉眼睡上一覺了！